◆ 沈 健
江南漢詩的當下“發(fā)聲”———簡論“江南七子”詩歌的語調及其旨趣走向
◆ 沈 健
語調,是說話者的話語腔調,包括說話口氣、重音、停頓,語速弛緩,節(jié)奏把握,口音的方言夾雜等。說話者個人風格與面貌通過語調而呈現(xiàn),聽到某人語調,就會浮雕出某人活生生的模樣、性情及神采。詩人,如若擁有獨特的語調,也就擁有了個性與風格。研究詩人語調之獨特,還須深勘其內在的思維、精神、情感、理念、識見與個性,及其透過特殊地域族群所呈現(xiàn)出的歷史深廣度與人性豐富性。
江浙地區(qū)(包括上海)的主體方言是吳方言,總稱江南話,表現(xiàn)出一種特有的“吳儂軟語”語音腔調,其精致迷幻的豐富性、剛健綿柔的融匯性、蒼潤秀麗的繁雜性,在古今漢語中都可謂特立獨行,因風姿綽約而儀態(tài)萬方。江南自古人文薈萃,以南朝吳聲歌曲為代表的詩歌寫作,以及沈約等人的聲律學研究,為唐詩誕生奠定了美學格調,打開了詩歌本體自覺的時代大門,形成古典詩歌經典傳統(tǒng)。百年新詩發(fā)展到今天,江南也因貢獻了眾多個性卓越的詩人,成為現(xiàn)代漢詩最重要的原創(chuàng)發(fā)聲地。第二屆當代中國詩歌論壇提出江南七子,就是一次集中展示江南漢詩當下寫作的“發(fā)聲”行為,傅元峰教授稱之繪圖活動——即在江南區(qū)域內標注并勘察優(yōu)秀江南詩人,深究其獨有語調與風采的詩學地圖繪制活動。
在江南七子中,胡弦的語調最為鮮明,在我的閱讀直覺中,他就像一個長衫飄飄的說書人,古意盎然地揮灑在詩歌的勾欄瓦舍之中。在一篇訪談中,胡弦透露有一個走村串巷的說書人祖父,并直接從祖父那兒接受了傳統(tǒng)文化的濡染與滋養(yǎng),這讓我好不得意一會??窗?,這個“講古的人”,面對一幫酒后茶余南腔北調的“粉絲”,正隨心所欲地胡“吹”亂“侃”:“她旋轉,笑,小腰肢/收藏著春風和野柳條的秘密”,這依稀有點輕浮的腔調,就像平時見了女人的江湖調笑,卻訴說著一個千年孤女在時間深處的悲涼與凄愴;“河水/在他袈裟的晃動中放慢了速度/是的,流水奔一程,就會有一段新的生活/河邊,鏨子下的老虎正棄惡從善,雕琢中的少女/即將學習把人世擁抱”,這莊肅語調指向的是一個族群浩蕩成長的精神剖面。說到激情之處,他甚至直接坐在山河大戲臺上,眉飛色舞地“演”起來:
河流之用,在于沖決,在于/大水落而盆地生,峻嶺出。/——你知道,許多事都發(fā)生在/江山被動過手腳的地方。但它/并不真的會陪伴我們,在灘、塬、坪之間/迂回一番,又遁入峽谷,只把/某些片段遺棄在人間。/丙申春,過龍駒寨,見桃花如火;/過竹林關,陣陣疾風/曾為上氣不接下氣的王朝續(xù)命。/春風皓首,怒水無常,光陰隱秘的縫隙里,/亡命天涯者,曾封侯拜將,/斷頭臺。/而危崖古驛船幫家國都像是/從不顧一切的滾動中,車裂而出之物。/戲臺上,水袖忽長忽短,/盲目的力量從未恢復理性。/逐流而下的好嗓子,在秦為腔,/在楚為戲,遇巨石攔路則還原為/無板無眼的一通怒吼。
秦腔也好,楚戲也罷,反正是地道的漢語書場。胡弦口懸一條“丹江引”,就這樣自如穿越在歷史、政治、文化和人性晦暗折皺之中,在生與死、成與敗、榮與辱、命運與超越的廝殺對擂之間,開口一江洞簫,閉嘴群山嗩吶。他在春風“吹”,他在彤云“侃”,“吹”他的肉身經驗遭遇,“侃”他的靈魂挫折體驗,以詩的段子“聊”他對歷史、人生和社會具體而微的種種感悟。
胡弦的口音里明顯夾雜著淮揚方言特征,有吳越水鄉(xiāng)的智慧靈性,但更多燕趙齊魯?shù)纳詈駮邕_,屬于一種典型的江淮文化語調。說他有江南人的智慧,是基于他的南禪悟性玄思,以及老莊的豁達靈視,但其主要的質地與底色是儒教的客觀透視與主體承擔。敘說中,胡弦文白夾雜,長短句穿插自如,三字句、四字句、五字句較多,甚至一字句、破折號、感嘆號也頻頻出場,隨著詩意傳達的需要自由錯置,頓挫抑揚有如宋詞,而俚語偈句的植入,又酷似元曲與明清說書,下里巴人的細節(jié)呈現(xiàn)中,總體攀向一種陽春白雪的品界,飽含家國之痛、生命蒼涼、存在虛妄。胡弦的《仙居觀竹》短短十一句:
雨滴已無蹤跡。一灘亂石鎮(zhèn)住咳聲。/晨霧中,有人能看見滿山人影,我看見的/是大大小小的竹子在晃動。/據(jù)說此地宜仙人居,但劈竹時聽見的/分明是人的慘叫聲。/竹根里的臉,沒有刀子你取不出;/竹凳吱嘎作響,有人體內出現(xiàn)了新的裂縫。/——惟此竹筏,把空心扎成一排,/產生的浮力有順從之美。/鬧市間,算命的瞎子搖動簽筒,一根根/竹條攢動,是天下人的命在發(fā)出回聲。
起始句“鎮(zhèn)住咳聲”,仿佛說書人一句案板,“震”出一片寂靜。接下從“劈竹、竹根、竹凳、竹筏、竹簽”到“竹條攢動”,句句不離南方柔弱翠竹,卻處處指向竹外人生,在險象環(huán)生的推進中,詩意指向了存在之痛與生命之美。內在的河洛氣象與表層的江南靈動渾然一體,聽得讀者無不一愣一愣的,低首沉思復又贊嘆不已,我甚至能感覺到胡弦唾沫星子的激揚飛迸。
胡弦,已成為江南詩人中揮灑嫻熟的一個說書人。個人期待著胡弦在往后的寫作進程中,能否添加一些命運的神秘性、恍惚性與不可言說的晦暗性,以及這塊土地上苦難深重的民族血漿的濃稔度與稠密度,在全球化與人類學的雄闊繁復語境中說出“這一個”江南人在萬千羈絆中一意孤行的精神骨架。
如果說胡弦是一個說書人,那么陳先發(fā)則是一個語言魔術師。他才華橫溢,面對詩歌學院的專業(yè)學子,以專業(yè)知識分子的腔調與姿態(tài)訴說他的華彩詩思。陳先發(fā)的語速極快,意象騰挪多姿,語韻起承轉合,妙語連珠令人目不暇接。其智性寫作與思辨文本,近乎哲學與玄學演繹,他視野開闊,靈視八極,輪回陰陽,對話萬物,仿佛體內住著一個西方現(xiàn)象哲學大師群體,一個東方禪宗的通靈哲人群體,所以他的講述充滿靈氣、仙氣,甚至巫氣。他以舉世罕匹的詩學“學霸”詩才,把自己打造成了一個修辭詞藻大師。他既不完全歐化,也不純粹漢化,把漢語悠遠古意與歐式思維糅合一體,表演著現(xiàn)代漢語璀璨斑斕的詩學魔術。
榿木,白松,榆樹和水杉,高于接骨木,紫荊/鐵皮桂和香樟。湖水被秋天挽著向上,針葉林高于/闊葉林,野杜仲高于亂蓬蓬的劍麻。如果/湖水暗漲,柞木將高于紫檀。鳥鳴,一聲接一聲地/溶化著。蛇的舌頭如受電擊,她從鎖眼中窺見的樺樹/高于從旋轉著的玻璃中,窺見的樺樹。/人眼中的樺樹,高于生者眼中的樺樹。/制成棺木的樺樹,高于被制成提琴的樺樹。
這首題為《丹青見》,一排樹木羅列中,在足夠充沛的噱頭與爆料的鋪墊儲存之后,突然通過“蛇舌”與“鎖眼”多重轉折,抖出制成“棺木”與“提琴”的“高于”樺樹這一詩性的包袱場,將生與死、人與自然、高與低、藝術與自然等哲學范疇,深刻地嵌入我們的閱讀頓悟,在美的顛覆之中讓讀者回擁一種藝術歷險與語言快感。陳先發(fā)試圖對后殖民化翻譯體、前現(xiàn)代文言體進行語言共和的詩學重構,凸現(xiàn)出一種重建“中國詩歌再出發(fā)”邏輯起點的野心,在歐化與漢化的交媾博弈中,恢復先秦漢語的縱橫質樸、魏晉詩歌的遒勁沉雄、唐宋文本的家國抒情、明清文言的日常敘事,這是令人景仰一種壯舉。然而,成功尚遙遙無期:
“我知道把一個個語言與意志的/破裂連接起來舞動/乃是我終生的工作/必須惜己如螻蟻/我的大廈正建筑在空空如也的泡沫上”——《泡沫簡史》
“我永不會刪除某種邊界/而那些多病的老者/長途跋涉而來/坐在臺階上/掏出小鐵壺/喝著辛辣的二鍋頭/久久看著雨中大山/仿佛要耗盡最后一把力氣為蓊郁的/樹葉命名/其實他們只是想死在這里”——《雜木之名》
這是先發(fā)寫于2016年9月的兩首小詩的片斷,仿佛突然受到某種神啟,說話的語速已被刻意放慢,用他的詩來說,就像“媽媽在苦瓜中壓低了嗓子”,腔調接近于“幾乎是三十多年前一場對話”。他飛珠濺玉的才華受到自覺節(jié)制,過多的夸飾與修辭被果斷揚棄,在隱忍內斂甚至有些泄氣與空茫之中,他以一種跡接老教授的調子訴說生命的虛無、創(chuàng)造的無奈、時間的偉岸。面對莽莽時間與浩浩生命,個人大廈壘起在群體前赴后繼的“命名”與“建筑”進程中,“必須惜己如螻蟻”,必須“耗盡最后一把力氣”。重建漢詩語言共和國版圖與肌理任重而道遠,僅僅依憑才華與聰明遠遠不夠。陳先發(fā)的近作說明,他已經意識到密度太高的頓悟與禪學慢本質有所牴牾,語速太快會影響心靈接納與內在流播,語調與氣勢過于緊繃,行文與想象過于算計,也許恰恰如漢代辭賦那樣抽空了生命喘息與生活鮮礪。
詩人潘維像一個沒落王子,從一開始就面向太湖、水、鄉(xiāng)村和少女,訴說著他孤獨的憂傷,以及試圖抓住消逝的徒勞努力,他那優(yōu)雅的南方感覺散發(fā)著稔稠、馥郁、交纏漢語陰柔之光。他出生在陳后主的老家湖州長興,詩思方式與前輩有一種隱約勾連,我視之為陳后主的轉世靈童,他的詩充滿了亡國之君的全部要素:傷感、孤獨、哀怨,縱欲的短暫快樂。不過潘維喪失的不是現(xiàn)實的朝廷,而是一個美與愛的國度。二十多年前,他從“太湖我的棺材”,來到“西湖我的婚床”,寫作了一批遠離“鼎甲橋鄉(xiāng)”的作品,在更廣闊的領域內接通了漢語的源頭,進入語言自覺的寫作,在語調上顯示了接近李義山和溫飛卿的旨趣。
多么遠啊,只有單程票才到達過的/那種遠!/黑夜成群結隊相互取暖的顫栗之遠!/每一刻,沙土的銹味、香味,/都異常堅定。/閃爍不定的是烽火臺上的狼煙/是一匹棗紅馬馱著海市蜃樓,/是葡萄酒在流放途中醒了。
傳統(tǒng)邊塞詩的元素在潘維筆下充滿了肉感氣息,“取暖”、“醒”、“顫栗”、“香味”,這些日常煙火詞語與“烽火臺”、“狼煙”、“流放”等遠古話語,在“單程車票”和“紅葡萄酒”的顛簸搖晃中,增生與繁衍出獨有的味覺、聽覺、嗅覺和視覺體驗,生發(fā)出接近于生命本真狀態(tài)的圓滿德性。這是一種生活的至善境界,是唐詩宋詞以來江南人特有的人性追求。綜觀潘維《南潯》、《喜馬拉雅詩篇》等近作,平仄錯置所呈現(xiàn)出“詞語的婚配和交媾力”(敬文東語),依然煥發(fā)著卓然獨行的少年活力。
當然,亡國之君對于美總有一種欲壑難填的沖動,跡象表明,潘維眼下正顯露出向大城市邁進的企圖,在《和平飯店的下午茶》一詩中,他寫道:
從車水馬龍進入黃銅旋轉門//瞬間,浮雕玻璃隔開了外界喧囂//一條長廊,涼爽地致意//盡頭,八角亭中央/一大棒鮮花:玫瑰、百合、蝴蝶蘭……/充滿儀式。
這是不是一種轉型的宣告尚待觀察,但它表明詩人要將優(yōu)雅的南方感覺伸展到高度繁華的物質世界內部,并從中建構一個詩意的江南小帝國夢想——哪怕像揚州個園那樣的小小鏡像——他要為現(xiàn)代人尋找一塊在資本帝國中安妥心靈的文字園林。這種挖掘大都市積極經驗的詩學努力,也許將顛覆波特萊爾以來城市負面詩寫的西方傳統(tǒng),能否成功頗值疑問,但雄心可嘉,勇氣可佩,值得擊鼓點贊!潘維,這個被權力和美的春藥所激發(fā)著的“玻璃孩子”,他體內的隋煬帝陳后主腔調如何統(tǒng)一到后殖民化現(xiàn)代城市敘事的聲帶上,我以為,應該成為江南七子中聚焦眼球的熱點。
龐培是一個低聲說小話的抒情詩人。幾十年來,他漫游天下,自言自語。從做過搬運工、白鐵匠、焊工等底層經歷來看,龐培一開始就以“棄兒”和“盲流”角色行走在人間邊緣。同樣也未受過正規(guī)教育,他與潘維不一樣,潘維成長的梯子是其父親的書架,“爬上去,呵,是我謙遜的南方”;而龐培則在底層經歷中自我焊制成長之梯,遞送他那顆純樸的心一步一步接近詩神的星空?!巴辍D穻層米齑皆嚵嗽?我額角的體溫”,“在鄉(xiāng)村/人們稱之為書的,是兩個小孩/臉碰臉,坐在玉米地里//天黑了/星星撒落一地,金黃的玉米粒”……如此溫馨的記憶滋養(yǎng)了詩人平樸善良的美德,推動著詩人在“屋頂上的鋼琴”與“琴童”之間無師自通的練習、成長。但是生活給了他足夠細膩多燦的感受力,卻沒有賦予在大庭廣眾面前大聲說話的平臺,因而龐培只能轉向“廚房、臥室、桌子”,面對“江邊落日”、“平原炊煙”、“母親的遺像”,一往情深地喃喃自語。
三月份,吹過來的風仿佛一股暖流——/行人擁上前,我的腳步變得/有些踉蹌——/隔開人群/我能感到她健壯濕潤。/我感到夜空深遠而湛藍。在那底下/是工廠的煙囪,米黃色河流、街區(qū)、零亂的攤位。/遍地狼藉的白晝的剩余物。/從船閘的氣味緩緩升降的暮色中,/從她的背影,/大地彌漫出/一個叫人暗暗吃驚的春夜。
這是詩《春夜》的結尾幾句,就像一幅鉛筆速寫,描述了自古而今司空見慣的場景,在郁達夫、村上春樹和勞倫斯筆下,被汪洋澎湃抒發(fā)的生命激情,流淌到有些羞怯的龐培敘寫中,顯得那么的溫柔敦厚,發(fā)乎于情而止乎禮?!罢克{”天空、“工廠”、“河流”,組成的語義場郁氣勃勃,而不無曖昧的物象如“煙囪”與“船閘”,被嵌在肉身喻象的語境之中,散射著一種勃郁華滋的生命意味,是如此巧妙,如此精致,就像梅里美小說中雋永多汁的某些場景,詩意潛流在語言無聲涌動深層結構之中。
龐培的詩很少大詞,沒有警句,甚至罕見修辭,更無奇峭突聳的意象,卻由于整體構思的機巧運行,精心挑揀的生活細節(jié)有機支撐,往往整首脹滿了溫暖人心的力量,仿佛被風吹得挺拔飽滿的江上古帆。龐培有一種一流的細節(jié)提純能力,這得益于他的小說與散文的敘事歷練,他的敘說寬厚而濕潤,遒勁而明麗,迸濺著一種內在的崢嶸氣象。他的語速極慢,聲調低沉,宜于慢慢讀,細細品,靜靜接納。
是的,我們說龐培是一個復活記憶的詩人,眼下的他顯示出一種向近代史掘隧鑿井的取向,《謝閣蘭中國書簡》、《魯拜集原稿》等文本表明,詩人正在從個體童年記憶向族群時間記憶轉身,穿越“江水的大教堂”,溯歷史“鐘聲”而上,他要向更為遼闊的時空去訴說個人化的溫情,試圖照亮和拂拭眾生滿目瘡痕的心靈?;貧w傳統(tǒng),回歸近代乃至中古時代的傳統(tǒng),將大量筆記、文集、野史、方志等文獻中的記憶元素引入現(xiàn)代漢詩,也許是復興漢詩值得深挖的選項,其邃遠的意義價值,可能并不亞于碑鼎石鼓的發(fā)掘之于書法的變革與振興。
葉輝是另一個端口的龐培,他是一個日常生活的細察者,生命神秘體驗和恍惚把握的敘述者,他說得有些含混,但非常自信。據(jù)我所知,葉輝衣食無憂,又無欲無求,像個前朝小地主,隱居在離南京不遠的某個湖邊。每當夜晚降臨,葉輝總是坐在湖水舒緩的拍岸聲中,迷惑于飛機尾燈和螢火蟲的閃爍,他分不清哪些是人間燈火,哪些是自然磷光,內心充滿了疑懼與惘然:誰是葉輝?葉輝在哪?葉輝要去哪?
每天,都有奇跡/雨過一段就會/落下來,一片羽毛會/飄到你頭上/小鳥整夜,在你的夢里唱歌/還有一小片樹林/搖晃著,并不要求兌現(xiàn)/承諾,云朵/有時會做出討好的形狀/街道每當傍晚/更加神秘,它已經/原諒了你的粗俗,在/郊外的舊房子里/天花板有時比宇宙更豐富/還有那些貪婪而懶惰的/食客,被吞掉的星星/還有那些飄動著窗簾的/窗口,亮著的臺燈/在比桂花還要馥郁的香氣里/有人來了,拎著一盞/只能照亮幾步開外的燈。
葉輝,流連于“郊外舊房子里”,入眼皆“奇跡”,滿懷盡“香氣”,活在“幾步開外”皆茫茫黑夜的“燈盞”之中,他的內心充滿了一種打量自身細微、瑣碎的喜悅與恍惚。在他看來,天花板比宇宙略顯豐富,窗簾就是通往天空的舷梯。奇跡并非他者,燦爛自在人心。早期《糖果店》所積聚的在細小日常中開挖詩意的耐心與能力,猶如童子功一樣潛涌在葉輝筆下,飽含了生活的玄思與妙悟。在《一個年輕木匠的故事》里,葉輝用語言磨亮了一把詩意的斧子,在經驗世界中砍刨著超驗的人生;在《候車室》里,葉輝用“凌晨”、“睡意深邃”的夢囈打造了一個“雨水冰冷的站臺”,將負重此在的人生推向無主的彼岸世界,收割“生活就是一個幻覺”的惘然與惆悵。
就這樣,葉輝敘說著人在大千宇宙中的小快樂、小神秘、小困惑。他沒有張維的雄闊,也沒有楊鍵的恩慈,他不像潘維縱欲揮霍,也拒絕胡弦通達張揚,他不關心宏觀八荒,只在意一己小我,專注等待著“有人拎著一盞燈”造訪自我被照亮那一剎那。
表面上看,葉輝在向家人、朋友和身邊萬物帶著疑慮地訴說,實際上葉輝正對著自我,在堅信不疑地訴說。就是說,葉輝是一個清醒懷疑論者,自覺的不可知論者,作為沉浸在超驗冥想的一個現(xiàn)代古人,在古與今、生與死、鬼與神、物與我之間轉身幻變,他所造出種種的鏡像僅僅是為了用來確認自身。葉輝有好多詩寫到“郊外”:“郊外的房子”、“郊外的無名小鎮(zhèn)”、“郊外的寺廟”、“百里外一個男人的夢境”,逃亡的縣令“吊死在郊外”……這一“郊外”,實乃葉輝“彼在”映像,也即葉輝的精神寄居地,作為遠去或者未來的葉輝的鏡子,它所投影的是本真的葉輝所在。正是從這一視角看,我們說葉輝是龐培的另一個端口呈現(xiàn),龐培只對現(xiàn)實親人親情說話,而葉輝卻對幻境自我超驗說話,葉輝也喃喃自語,但他含糊的唇齒音中更多的是生命的神秘經驗。
楊鍵是在漢語佛教經中獨步沉思的詩歌修行者。在萬家燈火下一派荒涼的現(xiàn)實生活中,楊鍵無疑是一個消極的厭世主義者,但他并不棄世,在佛的恩慈中找到了溫暖的文字,放下欲望,立地成佛,楊鍵化作了一座行走的佛塔,一堵移動的寺門,成長為一個詩學心經傳播人。他語調堅定無移,有一種超驗的自信與鎮(zhèn)定,在近三十年來的長吟或者短唱、低語或者悲歌中,楊鍵一以貫之地以悲憫者的形象布道在漢語普度眾生的創(chuàng)寫之中,這,已成為漢語詩壇有目共睹的一道景觀。
像每一座城市愧對鄉(xiāng)村,/我零亂的生活,愧對溫潤的園林,/我惡夢的睡眠,愧對天上的月亮,/我太多的欲望,愧對清澈見底的小溪,/我對一個女人狹窄的愛,/愧對今晚疏朗的夜空,/我的輪回,我的地獄,我反反復復的過錯,/愧對清凈愿力的地藏菩薩,/愧對父母,愧對國土愧對那些各行各業(yè)的光彩的人民。
楊鍵的詩大多短小,即使像《哭廟》那樣的鴻篇巨制也多由短章小令構成,仿佛西斯廷教堂由眾多巨石精砌而成?!稇M愧》代表了楊鍵肉身承擔、自我救贖一類小詩的典范腔調。詩構思極其精巧,詩意也一目了然,但震蕩人心的力量出自意象選取的卓然不群,對比、譬喻,以及喻象深處的血性基因與潛在含義,都是那么令人咀嚼再三,因無法輕易放下而一再品讀。在楊鍵幾十年的寫作中,這樣的詩比比皆是,其微言大義非三言兩語能夠一一述評。
需要進一步探究的是,楊鍵何以擁有如此卓然不群的質地?我以為,這在于楊鍵對材料處理時那種特有的慈悲觀照與佛心挑揀。比如他在《你看見我的媽媽了嗎》一詩中,以“煤灰”和“殘跡零墨”來形容母親受盡蹂躪而不失高潔品質,可以說真正抵達了善心獨運至高境界;《奇樹圖》中,如果說“河面上戴孝的白鷺”尚屬一般詩人能夠想象的話,那么,“我們在澡盆里洗著剛出生的嬰兒、如洗著墓碑”一句,就非凡人輕易抵達。在楊鍵心靈結構中,這“墓碑”決非超現(xiàn)實主義的戲謔指向,而是生死齊一的佛陀悲憫情結所在。在《長江》一詩中,他寫道:
一朵云壓在了一條小船上,艙內的知了殼,依舊忠實于地底。
這是一個奇峭的比喻,回歸泥土是知了生命轉換的本性,這一點眾所周知,但詩人將之放置在命運的流水之上,擱在世事的船艙之底,匠心獨運地指陳其對泥土的忠誠。這只知了殼,與“土地”之間經歷了“流水”、“船艙”多重轉換,極其智慧地蛻變成了輪回不變的佛性象征。詩思何其超妙,幾人能夠寫出?與龐培不一樣,楊鍵有時很夸張,“在被毀得一無所有中重見泥土”,這個詩題極盡夸飾,詩人卻以接下來的八個平實句子實施了一場詩學拗救,讓題目與文本形成新的平衡,因此讀起來極其自然、妥帖、有力;楊鍵也寫大詞,比如“我的祖國將從藥罐里流出”,卻毫無矯情造作。究其緣由,我以為深蘊于楊鍵語調深處的內驅力,已經不是一種技巧,一種藝術,一種小智小慧,而是一種佛心境界,一種慈悲情懷。
眾所周知的是,佛典東譯對中古漢語文學產生了一種異質化、再生性影響,為原有駢麗化、唯美化中古詩歌散文中加持了通俗化、大眾化要素,無論是題材開拓、意象拓展、語言增生,還是理念啟悟、境界拓殖、價值建構,都為魏晉南北朝乃至唐詩誕生創(chuàng)開了一個活力至今無減的全新源頭。然而,現(xiàn)代漢詩在佛禪理念、詩思意象、語言構件、敘述委曲詳盡等方面引入,除個別詩人零星片斷實驗之外,還是一片有待開墾的處女地。從這一邏輯起點出發(fā),如果慧根在身的楊鍵沿著此一方向畢生精進,其意義、價值與能量,誰敢輕易小覷?
如果說楊鍵是居士修行在人間,那么張維則是英雄修行在低處。張維是江南七子中最具南人北相者,他雄闊的額頭、高聳的鼻梁和異域的眉棱,仿佛明清繡像小說中的英雄豪杰在當代悄然復活,他的“說書”天然地有一種豪杰語調?!拔医洑v的深淵成了自己的高度”,這一警句只有身體、生命和靈魂歷經磨難者才能寫出。張維提供的作品大多為近年來所寫,用他自己的詩來說,就是“已經到了考慮天空和星辰的年齡”之后的文本結晶,曾經的風云叱咤突然安靜下來,回眸光榮與荒誕、仁慈與邪惡、痛苦與快感、恥與義糾集的生命歷程,詩人老淚縱橫,唏噓不已:
從我那年在一朵蘑菇云里出生/我經歷的荒誕/比任何惡夢都奇幻險峻/我斗過自己的父親/也恨過生下來就沒有見過面的祖父/因為即使他用肉身喂給了那個饑餓的年代/罪名和血液仍河流一樣流下來/在我發(fā)身的時候/我躲在被子里用手淫迎送青春的潮汐/即使愛情風暴一樣來襲/在大地上也沒有找到一張安身的床/革命的眼睛 手電筒一樣在旅館和/草地上巡視/只有墓地無人打擾/(死亡是那個時代最安全的床)。
《五十述懷》是張維自敘傳的個人生活史詩式文本,其間布滿了原生態(tài)底層細節(jié),隱私式的動物疤痕,文字糙礪,意象尖銳,喻指慘痛,興感多棱,混合著血與膿、淚和毒,酸甜苦辣五味雜陳。這是一部當代江南士子的微觀史詩,也是一部漢語知識群體被侮辱被踐踏的自我拷問記錄。在張維筆下,噩夢與廢墟,冤魂與經書,陰謀與墓床,欲望與掙扎,組成了一幅“富春山居圖”另一極端的反動鏡像,個人化語調講述的是黃公望也無法想象的“崖山之后無中國的”險惡歷史的現(xiàn)實重演。由于詩人采取將個人置之于歷史祭臺上炙烤的姿態(tài),以肉身自我凌遲、靈魂自我肢解、隱私自我放大的非虛構筆墨,赤子般展現(xiàn)個人生命深淵全息圖景,因而詩極其震蕩人心,直指靈腑。與諸多此類詩歌相較,因細節(jié)逼真、心地赤誠,張維的《述懷》顯得并無矯情,罕見夸飾,與小小一己哀戚幾近絕緣,實現(xiàn)了宏觀洞察與微觀傳達完美結合。因此,《五十述懷》作為張維巨作,仿佛虞山聳立在長江入???,視之為平原孤峰并無不當。
張維的其他小詩也布滿了自傳肌理,涂滿興觀群怨詩學傳統(tǒng)的底色。在《我沒有哭》一詩結尾,他寫道:
二十四年過去了/我沒有哭/一個跌倒/被反復碾壓五次/父親,看著這地獄般的現(xiàn)實/我欲哭無淚……/我沒有哭/群山在奔跑/波浪用綿綿不絕的呼喊代替著我的哭/我沒有哭/我怕我一旦失聲痛哭/三峽會潰壩,黃河會決堤/我會氣絕身亡。
詩不避慷慨任氣風骨直抒之嫌,一唱三嘆地透過“我沒有哭”這一主旋樂句,將父親的橫死、母親的安慰、作惡的鞭子、被反復碾壓的孩子這系列鏡頭并置畫面,傳達了對人性之惡的詛咒,對良知之困的拷問,對個體在歷史流變中擔當缺失的詰質。告慰死者,安妥冤屈,阻擋災難,庇佑后生,張維站在他的字里行間,給世界投下一片家國一體的遼闊綠蔭。
好幾個人活在我的身上/我一個人活成好幾個人/他們分割著我牽扯著我/猶如五馬分尸沙塵暴/像靈魂里在自殘在癲狂。
分辨張維體內的那些異質混成的語調,我們可以指認出顧憲成憂患天下士子的情懷,黃宗羲報仇雪恥的儒骨俠風,黃公望人我俱化的寶相尊嚴;也可以細察出林昭面對死亡勇于發(fā)聲的人格襟懷,北島懷疑世界挑戰(zhàn)一切的擔當勇毅,顧準洞察幽明深究萬物的雄辯激情;往更深細處看云,我們眼前閃爍著干將莫邪的舍身成仁,勾踐越王的臥薪嘗膽,東坡學士的風雅灑脫……甚至,我們還能從其中搜羅出西學哲人如笛卡爾、哈維爾、索爾尼仁琴等人本主義價值骨肉與肖像。在江南七子中,我們似乎可以說,從顯性的歷史責任感視角看,張維是最強烈、最鮮明的一個。
然而韶華不再,煙云俱逝,英雄暮年,回歸常態(tài),在無情的時間面前,曾經的苦難及輝煌“只剩下一張紙”,張維感慨萬千,慨嘆著對代代相傳生生不息的雄心的省思、放下和賞觀:
五十二年過去了/落日站在西邊的樹林/把每一個人默默地含在眼里。
表面上看,這是另一個楊鍵,語調、音高、語速、情感都在同一個譜系,但是張維真的能夠放下或者遠觀?他的訴說中依然糾結著對世事紛爭的不舍反思與進取禱告,其修身齊家平天下的入世情結隱約可見。在我看來,張維就像一個被時間廢黜了帝王,在暮光沉沉的生命低處敘說著他鷹揚環(huán)宙的回憶。
張維語調沉雄,情感飽滿,有一種刻意的語速平緩,有時甚至有些阻滯,以至于要求助于歌吟,因而他的詩內蘊著一種歌詠的屬性。張維的訴說樸素、老實,小智小慧吞沒于大智若愚,長吁短嘆包孕著如泣如訴,俗雅不拘,跌宕自如,張維為我們捧出的是一個漢語赤子的悲愴與憐憫、氣度和心胸:
一個人此刻才能深夜看海/一個深夜看海的人/是一個大海一樣遼闊有光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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