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他一身清風(fēng)明月白

文/傾藍紫 圖/符 殊

還他一身清風(fēng)明月白

文/傾藍紫 圖/符 殊

孟浩然喜歡花，他的詩十有六七都會提到花，是偶然路遇也好，是專門宴客于花下也罷，還是行走在花下，一抬頭就成了詩的也罷?；蛘吒纱嗑屠p綿在春睡中，懶得起來，直接就問卷簾人，花落知多少？

這個醒來第一句話就問花落知多少的人，很多人都在詩里提到他，只是因為傾慕他。

李白也喜歡這個大自己十二歲的知己，所以寫了一首詩《贈孟浩然》：“吾愛孟夫子，風(fēng)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醉月頻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闭f他是個迷花醉月的人，所以才會遠離官場。

迷花是真的，但“不事君”是假的，至少當(dāng)時孟浩然只是失意而退。但后來，當(dāng)他終于步入官場，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錯過了更好的東西，所以急急撒手，繼續(xù)過迷花醉月的生活。

孟浩然這一路辛苦地追逐功名，最大的收獲便是認識了一大批喜歡他的朋友，當(dāng)時那些文豪總跟他有或多或少的關(guān)系。王維送他的時候?qū)懺?，哭他的時候也寫詩，最后還在郢州亭子里為他畫像，并題為“浩然亭”。后人因尊崇他，不愿直呼其名，改作“孟亭”，一時還成了名勝古跡。皮日休也去拜謁了這個亭子，留下《郢州孟亭記》的長文感嘆。連一向高傲的李白，都要留下一首詩，用《詩經(jīng)》的典故“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來夸他的品性。李白送孟浩然的時候更是萬般不舍，在《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中寄托無盡離情。還有王昌齡也很喜歡他，以至于回京路上特意拐個彎去見他，讓這個患病需要忌口的孟浩然一開心就忘了禁忌，痛快地與好友對飲后就去世了。

孟浩然就像一顆種子，不論誰與他遇見抑或分別了，就會用詩開一朵花。

我想，他在詩外一定有更恣意可愛的人生，才能引得眾詩家在他家的花下引吭高歌。然而傳記里的他，并沒有那么灑脫，反而有幾分俗氣。

或者他的可愛就在于安靜的時候，像一只眠于花枝的鳥，而他俗的時候恰如“處處聞啼鳥”般熱鬧，不由讓人想開窗來湊他的熱鬧。

有記載說，他四十歲時游長安，應(yīng)舉不第。后曾在太學(xué)賦詩，名動公卿。他與王維交情甚篤，王維曾私邀其入內(nèi)署，適逢唐玄宗至，孟浩然驚避床下。王維不敢隱瞞，據(jù)實奏聞，玄宗命孟浩然出來覲見。孟浩然自誦其詩，當(dāng)他吟誦到“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時，玄宗不悅，說：“卿不求仕，而朕未嘗棄卿，奈何誣我！”而后讓他回襄陽去了。

這段記載實在有傷孟浩然的清名，卻也透出幾分俗世的可愛。

就這樣，孟浩然莫名其妙地結(jié)束了長安花下縱情歡飲的生活，郁郁歸家。走的時候，王維還寫了那首《送孟八浩然歸襄陽》，安慰他說：你看看，我中了狀元也是日子不好過啊?？擅虾迫唤?jīng)此一事好生沮喪，從洛陽往游吳越前夕，自嘆道：“皇皇三十載，書劍兩無成。山水尋吳越，風(fēng)塵厭洛京。扁舟泛湖海，長揖謝公卿。且樂杯中物，誰論世上名。”他很清楚吳越山水才是自己的精神家園，但還是有些不甘。并且，離開長安就沒了朋友，他萬般不舍。

后來，孟浩然送了一首詩給張九齡，他說：“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p>

這就是古人的自薦書，沒有“下筆就到烏絲欄”的功夫斷然不敢如此。但是張九齡幫不了他。只因當(dāng)年那句詩，他再也無法回到長安。所以，孟浩然氣憤地說：“寄語朝廷當(dāng)世人，何時重見長安道?！币苍S是天意安排，芳草香花總想把他留在自己的地盤上，不愿他進入官家失了身家。

這些花朵要讓他為自己寫詩。從低處看時“傾杯魚鳥醉，聯(lián)句鶯花續(xù)”，從高處看時“云夢掌中小，武陵花處迷”，見到春雪時“潤從河漢下，花逼艷陽開”，行在路上時“林花掃更落，徑草踏還生”，行在水上時“再來迷處所，花下問漁舟”，宴客于花下時“竹引攜琴入，花邀載酒過”，上寺廟時“坐覺諸天近，空香送落花”，上黃鶴樓看江時“月明全見蘆花白，風(fēng)起遙聞杜若香”，更重要的是，睡起就要寫“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fēng)雨聲，花落知多少”。

聞一多說：“淡得看不見詩了，才是孟浩然的詩?！焙?，我看不見淡，我只見到滿眼的花。不過，張九齡被貶到荊州時，將孟浩然召為幕僚，想盡最大的努力扶持孟浩然。對張九齡的重用和信任，孟浩然感激不盡。他與張九齡共事的一年里，寫得最多的是《陪張丞相登荊州城》《陪張丞相登紫蓋山途經(jīng)玉泉寺》《陪張丞相自松滋江東泊渚宮》《陪張丞相登嵩陽樓》《從張丞相游南紀(jì)城獵》等此類詩，只怕連他自己也厭倦了，見不到花的他也兀自凋謝了。所以一年后，他徹底棄官回家，從此不想再踏入長安。

高高興興地見完老友王昌齡后，孟浩然就高高興興地去世了。同年，張九齡也去世了。而這一年，史稱“天下無事，海內(nèi)雄富，行者雖適萬里，可不持寸刃”。

一對知己約著上了路。孟浩然這一輩子不能缺朋友，連上黃泉路也得拉著老友的手，一路看花而去。

王維哀傷地寫下《哭孟浩然》：“故人不可見，漢水日東流。借問襄陽老，江山空蔡州。”其實算下來，他們相識相知相處的時間并不長，也許就一兩年。但就在這短短的時間里，孟浩然卻能留給朋友無盡的念想，看見花落，總想要問花落知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