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但愿人長久

      2017-11-14 00:31:23中篇小說
      廣西文學(xué) 2017年5期
      關(guān)鍵詞:阿旺長壽

      中篇小說·周 龍著

      1

      我并攏雙腿,端坐在謝部長對面的真皮沙發(fā)里,雙手伸開壓在膝蓋上,頭半耷拉著等待某個重要消息。“根據(jù)你的能力和表現(xiàn),地委決定提拔你為萬康縣委常委、宣傳部部長?!敝x部長撓人順耳的話慢悠悠地蕩漾過來。我身子小抽一下,抬頭看了謝部長一眼又趕緊把目光收回,生怕多看一眼謝部長就會把剛才的話收了回去?!叭f康是世界長壽之鄉(xiāng),山好水好人長壽,很多人想去都沒機會呢!”我突然覺得,自己不經(jīng)易間賺了一把,心里熱乎乎的。走神間,謝部長走過來握住我的手。再過幾個月就是2000年了,你很幸運,這么年輕便成為壽鄉(xiāng)跨世紀的領(lǐng)導(dǎo)!說著謝部長轉(zhuǎn)身回到座位上。內(nèi)心瞬間驕傲之后,我突然感到這話怪怪的,好像壽鄉(xiāng)別的領(lǐng)導(dǎo)都跨不了世紀似的。接著,謝部長講了一堆如何發(fā)揮寫作特長搞好壽鄉(xiāng)宣傳,如何潔身自好做個好領(lǐng)導(dǎo)的官話,鄭重而俗套,我聽得一愣一愣的。

      從謝部長那里出來,我身上微微發(fā)顫。真的給提拔了?真的要當縣領(lǐng)導(dǎo)?我心里不踏實地叩問自己。要知道,地直單位有五六百個科長,每年也就提拔三五個。按規(guī)矩,部委辦的科長最有資格提拔,職能局很少排得上。但是現(xiàn)在,人事局給排上了,而且是我。就像買中頭彩一樣,我非常興奮。然而,興奮的心情僅持續(xù)一兩分鐘,很快便被更現(xiàn)實的想法淹沒了。萬康是全地區(qū)最偏最窮的小縣,離地區(qū)兩百多公里,坐小車少說要五個鐘頭,坐班車則更久。而且全是彎彎繞繞的山路,連橋也是彎的,再能坐車的人都會被轉(zhuǎn)暈。再說,我兒子才上小學(xué)一年級,整天病懨懨的,隔三岔五得住院打點滴。妻子一天到晚忙單位打字復(fù)印什么的,哪顧得管?這么一想,恐懼感猛然襲來。要是遠離家人跑那么窮那么偏的地方就為了多活幾年,我寧可少活那幾年。但組織指派了,你不想多活幾年都不行!

      在公示的七天里,我接到好幾個自稱萬康人的電話,都請求認識一下。認識一下就是吃個飯,喝幾杯酒,我一次都沒敢答應(yīng)?!肮酒陂g不能接受任何吃請”,談話時謝部長的提醒在耳邊鬧著。雖然我不是特別在乎長壽不長壽,但因為一頓飯被擼下,很不劃算。嘴上雖說沒讓認識,內(nèi)心還是蠢蠢欲動。公示期剛過,我突然期待被認識一下,果然就有電話嘟嘟嘟打過來,請我去桃花島酒家認識。我假裝說太破費了不用了吧?對方馬上跟進,怎么不用?再過兩天,你就去組織部上任了,不認識一下怎么行?天啊,竟然以為我當組織部部長,我差點笑出聲來。我說我去宣傳部,接老仇的!對方急切地問仇部長調(diào)哪兒。我說地宣,副部長。對方扔出句讓我一頭霧水的話:終于不用“攝魂”了!我問什么叫“攝魂”。對方?jīng)]答,停頓一下又說不會吧?你是人事局的科長,怎么不去組織部?我說真的去宣傳部。對方問為什么。我說因為我會寫點文章。對方哦了一聲就把電話掐斷。之后再也沒有想認識的電話了。我把這事跟老仇說了之后,他哈哈大笑。認識你的后果是,浪費上千餐費不算,還得另外掏錢訂幾份《萬康報》。幸虧你暴露得早啊,若不然,不明不白讓人家灌醉,折壽好幾年呢。我問“攝魂”是什么。老仇賣了個關(guān)子,上任后你自然知道!

      2

      果然,到縣里報到的第三天,“攝魂”的事咚咚咚找上門了。

      分管新聞的劉農(nóng)副部長帶新華社一個記者來辦公室找我,說要采訪百歲老人,邀我陪同。我說我還暈車呢。記者說我從北京來都不暈,你從地區(qū)來有什么資格暈?賴不掉了。我對劉農(nóng)說,叫阿旺開車過來,你,我,梁股長,還有報社羅副社長,陪記者下村。劉農(nóng)搖頭說我去不了。我問什么原因。他一瘸一拐貓了幾步,臉上擰出幾條痛苦的皺紋。他收住腳步拍拍左腿說痛風(fēng)啊!這樣吧,叫何川去,他是文明辦主任,對長壽很有研究呢。我說你去叫吧。

      上車前我問何川,劉農(nóng)痛風(fēng)很嚴重?何川定定地看著我說你認為呢?我搖頭說不太像。何川怪腔怪調(diào)道,陪別人去“攝魂”,他總是痛風(fēng)的呢!我問“攝魂”到底是什么東西。何川說去年,央視不是來拍《中國有條長壽河》的專題片嗎?在半月河兩岸拍了八個壽星呢。原本皆大歡喜,誰知道,節(jié)目播出才幾天,有七個壽星莫名其妙就走了。村里人都說,老人被記者“攝魂”了。此后,上了百歲的,家人都不讓拍攝了。我說這事你操辦?何川說仇部長策劃,我全程參與。我說,今天攝誰的魂?何川笑而不答。

      半小時后,車子停在半月河?xùn)|岸的鋼索橋頭。橋面正在維修,車子開不過去,我們只好走路進村。走到山腳,何川獨自走進一個瓦屋,不到一分鐘又走出來,搖搖頭說才九十呢。我問村子里還有誰。何川說原本有兩個,半年前被“攝魂”了。何川指著陡峭的山路說上邊有一個。我順著他指的方向仰望,一株榕樹隱隱約約懸浮在云端。我指著云端上的榕樹對記者說,要抵達的目標,能爬嗎?記者說,咋不能?在北京我天天跑步呢。我說那就好!我們幾個像常年跑路的挑夫,步伐蹬得輕快,記者怎么都跟不上。我們只好停下來。他爬到跟前喘喘地說,你們真能爬!我說這就是城里人和鄉(xiāng)下人的區(qū)別!走到一半,記者邁不動了,只好歇著。日頭已接近中午,明晃晃的陽光給樹木鑲上一道道耀眼的金邊,杵在十幾米處的小木屋也是金黃一片。我指著與黃狗并排蹲在木屋門前的老人叫道,何主任你去問他夠不夠“攝魂”。記者問什么叫“攝魂”。我說萬康行話,你不懂!何川去了一下就回來,說還有五年呢。我推了推記者,實在不行,回撤吧!記者霍地站起來,誰說我不行?然后拼命往上爬,才爬十幾步,又喘得不行,滿頭滿臉的汗。我刺激他,北京人也就這能耐了。北京人不服,手壓著膝蓋,佝僂身子像狗一樣爬一級歇一下,到了坳口,歇了好幾分鐘才緩過氣來。何川指著眼前的村子說牛蹄屯,當年牛魔王一腳踩下的。記者拿出相機,咔嚓咔嚓把蹄腕處的木樓攝下。

      我們走近木樓,咚咚咚的聲音從樓上傳來。從木梯爬到二樓,我看見一位老人正在半明不暗的堂屋里剁紅薯藤。何川招呼了一聲,老人許是沒聽見,仍埋頭咚咚咚剁著。走近那堆剁碎的紅薯藤,記者問干嗎用。我說喂豬呀。說著,噢噢噢的豬叫聲傳上來。記者抬腳敲了敲樓板問,下面養(yǎng)豬?我說是呀,還養(yǎng)羊呢。濃烈的豬屎味從板縫間騰了上來。我和記者捏著鼻子走出門外。記者說樓上住人,樓下是畜生,怎么活呀?我說這叫農(nóng)家氣息,能提神醒腦呢。老人站起來拍了拍沾在身上的碎屑。何川跟老人耳語一下就把他扶到門邊,坐在暗紅色的棺木上。一個中年婦女從后堂提來幾張小椅子招呼我們坐下。我把一張五十元鈔票放在老人手里,老人對著天光照了照問,“卡瑪?”他講萬康話,意思是“什么東西”。何川說“暗”(錢)。老人皺眉頭,“暗?”何川點頭,“哈十門”(五十元)。何川指著我說縣領(lǐng)導(dǎo)看望你呢!記者拉著老人的手問,您老高壽?老人搖搖頭。何川給他翻譯“蒙開來倍”(你多少歲)。他說“舅舅”。何川再問,他還說“舅舅”。記者問,咋“舅舅”?我說九十九歲。何川說上個月我看過名冊,都一百〇一了呀。何川問老人有沒有記錯。老人抬手叫我們起身,他用力拉了拉棺木蓋,沒拉動,何川、阿旺、羅副社長幫他拉開。里面是一堆衣服和棉被。中年婦女從衣堆里摸出張發(fā)黃的砂紙。我拿來一看,是幾行洇花了的毛筆字,從右到左豎寫道:韋一天,乾造:己亥 丙子 癸酉 丙辰。幾個文化人輪轉(zhuǎn)看了一遍,都說這名字好,卻沒人弄懂八字對應(yīng)的時間。何川從背包里扯出本萬年歷,噼噼啪啪翻了幾分鐘,然后說,1899年12月31日。時辰我不會算。我掰手指掐算:子丑寅卯辰……早上七點到九點,真是“舅舅”,名冊上應(yīng)該是虛歲。我問記者,“舅舅”采訪不?記者笑道,“舅舅”也要采訪呀!記者問老人,這么大年紀干嗎還勞動?何川翻譯后,老人嘰嘰呱呱著,意思是,不勞動吃屎呀,不勞動你養(yǎng)我???我們彎腰猛笑。記者問,他說什么?我只告訴他后面半句。記者跳了起來。太實誠了!

      第二天,我們從半月河公路邊爬上一個山坳,看見一個村子。何川問記者像什么。記者說簸箕吧。何川說對,簸箕屯。六間木屋倚在箕邊呢。何川指著箕角的木屋說,看見那老人了吧?我一望,果真有個老人坐在門前。何川說他叫牛才壽,一百零九歲,萬康現(xiàn)在最老的人。記者說,不會又是“舅舅”?何川說不會的,我看過八字。我們在簸箕坳坐了十來分鐘,老人一直盯著眼前的青山,好像要把青山盯出金子來。記者問,老人干嗎總坐著不動?何川說他都這樣,有時坐一整天呢。我們進屋時,老人和兩個中年男女正圍在飯桌邊,刺溜刺溜喝著拌了黑豆的玉米糊。中年男子站起來叫道,何主任,來來來,一起吃!何川說我們吃過了。我們退到門邊坐在棺木上。何川指著中年男女說,老人的孫子孫媳。吃完飯,老人走出門外,繼續(xù)盯著眼前的青山。記者問老人多少歲,有幾個子女。老人閉嘴不言。我問孫子,他聽懂嗎?孫子說有時聽懂,有時聽不懂。何川塞了張百元鈔票到老人手里說,這回他聽懂了。果然,記者重復(fù)上面的話,他馬上用方言回答,再多問,又聽不懂了。我又塞給他一百元,他臉上立刻露出笑容,用萬康話說多謝!記者拉出鏡頭要拍照,孫媳跑過來擋住,不能“攝魂”的!記者問什么“攝魂”。我說就是你的相機一咔嚓,老人的魂就沒了。記者說荒唐!說著又拉出鏡頭,又被攔住。記者收起相機,蹲下來問老人,你們都不吃肉呀?老人說:“暗剖美鬧,啃久美嘛!”(一點錢都沒有,吃根卵毛嘛)記者問他說什么。我壞笑道,他說天天吃肉不好的!記者很驚訝,唷,科學(xué)養(yǎng)生呢!

      晚上,我問累得快要趴下的記者明天還采訪不。有催他回去之意。誰知他卻說,新聞還沒找到呢。

      第三天,我們?nèi)サ纳酱褰衅略?,只有兩戶人家。一戶房門緊鎖,另一戶房門敞開。坐在門前搓衣的女人站起來朝我們笑了笑,黝黑的臉上漾起淺淺的皺紋。何川問,嫂子你在哪兒上班呀?女人瞪了何川一眼,該叫我奶奶!何川說你我年紀差不多,干嗎叫奶奶?女人說我都退休十八年了!我問她多少歲退的。她說五十五。我問哪個單位。她說縣信用社。我問,退休后都住這兒?她說我住縣城的。前幾天我媽不是跌了一跤嘛,腿斷了,我來照顧她的。我問記者,她有七十三嗎?記者嘟噥嘴巴搖頭,太夸張了,比北京五十的女人都顯年輕!我說長壽之鄉(xiāng),七十幾才中年呢!女人領(lǐng)我們進屋。中堂掛了張三十幾個人的合影照,照片頂端印著一行紅字:母親王彎月百歲生日合影。日期是前個月。記者伸出鏡頭,咔嚓一聲把合影照拍下。女人指著相片說,大哥,二哥,三哥,二妹,三妹,孫子,曾孫……五代同堂呢。我說五代卻不同堂。她指著門邊有著許多蟲洞的棺木說,坐吧坐吧。我們剛坐下,哎喲哎喲的叫聲從里屋傳來。女人喊了聲媽——就跑進屋,我們也跟著進去。屋里彌漫著濃重的草藥味,就著從窗格照進的光線,我看見躺在床上的老人。她扭動腰身要爬起來,我示意她別動,指著她右腿上的白布包問,敷草藥的吧?老人說自己揀的,以前也用過,包幾次就好了。這次怪了,都兩個月了,一點都不好。記者問了吃呀住呀勞動呀毫無新意的話,老人答得干凈利索。我拿出一百元塞進老人懷里,老人把錢塞回給我說,哪能要你的錢?女兒說她從不亂收別人的東西!我把錢塞到女兒手里撒了個謊,這是縣里慰問老人的!女兒收下后說多謝政府!

      臨走時,我把地區(qū)一個診所的電話給女人。這診所醫(yī)生治斷骨特厲害,我母親斷了兩腿,不到一個月就治好了,你不妨看看!女人說多謝了!

      晚上我問何川,平地里都沒壽星?何川說有啊,多著呢。我說干嗎總往山里帶?何川說不這么折騰,任由他在附近采訪,一個老人塞一百兩百的,我們工資能塞幾個?再說,平地壽星都采訪成精了,塞一百兩百不一定張嘴呢,還得送豬肉面條什么的。即便張嘴,也不讓“攝魂”的!

      連跑幾天山路,我們累得夠嗆,第四天也沒資本折騰記者了,就帶他去了西月鄉(xiāng)政府旁邊的龍?zhí)偻汀?/p>

      韋隊長帶我們來到一間矮小的土坯房前,指著蹲在門邊擦木箱的老人說,花滿山,五保戶,一百〇二歲。聽見隊長的聲音,老人站了起來,整了整包在頭上的白毛巾,又拍了拍寬肥的黑褲,然后請我們進屋。小木床小土灶小鐵鍋小鋁鍋把小屋都占滿了,我們只好坐在床邊和木箱上。記者拉著老人的手問,平日都干啥活呀?老人說種菜呀,喂雞呀。老人指著門外菜地里走動的一只母雞和十來只小雞說我養(yǎng)的。記者問,哪來的米?老人說公家不是每月給三十斤嘛,省著吃唄。記者要給她拍照,她搖手站了起來。記者嘟噥道又怕攝魂!誰知她卻站到門口說,這里亮堂些!她直身抬頭,做個挺胸的造型,說把房子也映進去!記者邊拍邊問,一個人你不悶?老人樂呵呵道有雞陪著,悶什么啰!雞們像聽懂了似的,嘰嘰咕咕跑到門前,抻脖子往門里探看。老人從糧袋里抓了把米撒過去,雞們撅著屁股歡快地叮啄起來。

      記者問老人年輕時結(jié)過婚沒有。老人長嘆道結(jié)過三次!記者說,這么多?老人說我老家有個規(guī)矩,女兒出嫁后每月只能住在男方家三天,其余的要住回娘家,肚子大了方能長住男方家。記者問你原來不是這個屯的?老人搖頭又說,第一次熬過三年,肚子沒大,被休了。第二次熬過四年,肚子還沒大,又被休了。第三次,慘了,男人肺癆,結(jié)婚才三天就死了。出殯前那晚,隱約聽見家公跟人說,男人是我害死的,要拿我陪葬呢。我嚇得膽都破了,連夜跑了出來。也不知跑了多久,到了龍?zhí)伲蛩蓝甲卟粍恿?!記者問,后來沒回?老人說,哪敢回呀?記者問,也沒再嫁?老人說結(jié)了三次,孩子都生不出,還把男人克死,還敢嫁?老人寡個臉盯住記者問,嫁你你要嗎?記者掩嘴竊笑,我們都跟著笑。老人說,喲,猴年馬月的破事,提它干嗎!記者問您都吃些什么呢?老人掰手指數(shù)道, 玉米呀,貓豆呀,紅薯呀,毛薯呀,芋頭呀,瓜豆呀,苦麻菜呀,龍須菜呀,蕨菜呀。哎,山邊地頭亂生亂長的,亂吃唄。一個五保戶,哪講究那么多!記者問,晚上睡得好嗎?老人說睡好睡不好不知道,反正天黑就躺下,天亮就起來唄。末了,記者問了句忒愚蠢的話,你現(xiàn)在最想做的是什么?老人脫口就說買副壽方。記者問什么是壽方。何川說棺木呀。老人說沒壽方我都不敢死呢!記者問壽方跟死有啥關(guān)系。她說我個孤老的,要是沒個壽方,死后讓人隨便用張席子一卷就埋到土里,那不成孤魂野鬼了?記者問,壽方多少錢一副?老人說上千塊呢。記者問這么多錢上哪兒弄。老人說公家每月給了三十塊,省點花唄。

      終于可以盡情地“攝魂”,記者一下子貓腰蹲腿,一下子拉弓步撅屁股。臨走時,記者破例給了老人一百塊錢。老人死活不肯收,何川把錢硬塞進她衣兜里!

      3

      送走北京記者,就到了周末。阿旺要送我回地區(qū),我哪還有力氣坐車?就在縣里歇著。誰知這兩天也歇不了。星期六,陪省電視臺米總編和兩個記者,找礦泉水廠拉廣告。我和何川帶他們到廠長辦就出來了。怎么談,談成不成那是他們的事。劉農(nóng)打電話給我,說《南方快報》記者采訪縣食品廠,點名要我陪同。我問何川,要陪嗎?何川說哪個記者下來不點名?又不是省報,不理他!

      星期天下午,送走電視臺的人,我終于閑逸下來,自個兒在縣委大院里轉(zhuǎn)了幾轉(zhuǎn)。來縣里一個星期了,我還沒認真看一眼我工作的地方呢。院子中央是南北相向的兩棟老樓,兩層高,紅磚綠瓦,外墻那行“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shè)社會主義”的石灰字剝落了大半。兩樓相隔不到五十米,北邊是政府樓,南邊是縣委樓??h委樓廁所旁邊三間是宣傳部辦公室。因為是周末,萬康“衙門”冷冷清清的,偶爾有一兩個人提著公文包從樓道里出來。院子四周是高矮不等的宿舍樓,白米石鑲墻,與古色古香的老樓極不匹配。進出院子的人很多,提菜的,拉貨的,散步的,不緊不慢。讓我郁悶的是,進出那么多人,竟沒一個我認識的,也沒一個認出我來。公示期那幾個想認識我的人呢,他們都是誰呀?現(xiàn)在還想不想認識?我認真地審視每位進出者,企圖從他們的神態(tài)聲音辨認出,誰曾打電話要認識我的。但一個都審不出來,他們甚至忽略我的存在。要是有人站在我跟前,面帶微笑地說,走,周部長,找地方認識一下!我想我是沒法拒絕的。但這想法太奢侈,我打了幾個寒噤便轉(zhuǎn)身走回宿舍。

      剛進門,梁股長汗涔涔跟進來說食品廠出事了。我說食品廠是政府管的,它出事與我何干?梁股長說,快報記者在藕粉車間拍到幾只蒼蠅,在釀酒車間拍到幾只死老鼠。我說拍這個干嗎?梁股長說要登快報食品專版,稿子都傳回去了。我說廠長知道嗎?梁股長說他現(xiàn)在都急得要死,請記者吃飯,人家根本不理他。廠長請你出面呢。

      那晚,干了杯蛤蚧酒后,我問記者味道如何。記者說很暖很順。我說這叫面條酒,滴幾滴在面條上,面條立馬豎起來。記者驚訝道,這么神奇?我說“夫妻恩愛萬康蛤蚧”說的就這酒。記者說我在綠城喝過兩次,沒反應(yīng)呀。我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你喝了假酒,另一種是你無藥可救了!記者噴笑,看來得試一下真酒,看看還有沒有救。我說試一下意義不大,關(guān)鍵要長期試。廠長打開紙箱,取出個大玻璃瓶,十幾條蛤蚧姿態(tài)優(yōu)美地沉睡在棕黃色的液體里。廠長指著那些蛤蚧說,野生蛤蚧和幾十種名貴中草藥精心泡制,天然洞藏十幾年,滋陰壯陽,強身健體!不僅國內(nèi)供不應(yīng)求,還遠銷港澳及東南亞!我心里嘀咕道,媽的,廣告做大了!廠長提酒準備送給記者時,我做個暫停手勢。梁股長和何川心領(lǐng)神會,同時拿出相機。記者趕緊捂住臉道不能照的!我走過去把他的手拿下。大記者采訪食品廠,相當于上級領(lǐng)導(dǎo)檢查工作。這照片呀要掛廠門前宣傳窗呢。梁股長和何川咔嚓咔嚓拍下贈酒鏡頭。一桌人繼續(xù)喝。我敬了記者一杯。廠長送的酒你可要認真喝喲,要是見效,麻煩宣傳宣傳,最好上專版頭條。要是無效,盡管把相機里的蒼蠅老鼠放出來!記者搖搖手。部長都關(guān)照了,哪敢?幾杯藥酒下肚,我有些暈乎,便起身離席。

      4

      早上,何川來我辦公室發(fā)牢騷。昨晚消夜時那記者喝醉了,跟他說了萬康話。一問,竟然是萬康一中畢業(yè)的,自費讀個食品專業(yè),快報只是臨時聘用呢。我譏笑道萬康出人才啊!我互搓雙手,突然想起個事。哦對了,那記者發(fā)稿了?何川說發(fā)了。他跑回去拿張省報過來,指給我說頭版呢。是花五保戶喂雞的圖片。下邊掛了一行字:萬康縣五保老人生活美滿,健康長壽。圖為102歲花滿山老人在喂雞。新華社記者×××攝。

      我說忙乎一星期,倒貼幾百塊,就發(fā)了張相片?何川說發(fā)張相片給部長您面子了。我們陪好多記者,發(fā)稿的沒幾個呢。我盯著照片搖頭。不理想,應(yīng)該在“萬康縣”前面加上“世界長壽之鄉(xiāng)”。何川說新華社權(quán)威發(fā)布,這字眼不輕易用!

      我接個電話,對方說是新華社記者,要來采訪百歲老人,叫派車上綠城接他。又采訪老人!我心里直發(fā)毛。派小車去綠城,又是過路費又是油費,路上還要吃飯燒煙,大好幾百呢。而且在縣里的接待,還有塞給老人的錢也是筆不小的數(shù)目。其最好的結(jié)果也就發(fā)張照片!這么一盤算,我的熱情降至冰點。我說上星期剛陪個新華社記者,也是采訪百歲老人。對方說他是他我是我,新華社記者多著呢。我叫他發(fā)個公函來。電話里啪的一聲,對方一定是猛拍桌子。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啊你?我說有公函好高規(guī)格接待呀!他說一定要?我說一定!他說有沒有搞錯呀?人家聽說新華社記者要來,恨不得派飛機接呢。你就這態(tài)度?還要不要宣傳?還想不想出名?我的火氣也上來了,聲音比他還大。不宣傳又哪樣?不出名又哪樣?對方說,你你你……你是全國最差火的部長!放下電話,我問何川怎么辦。何川說假冒的,新華社記者不會自己先打招呼,想找你會直接來辦公室,沒想找,到縣里都不讓知道呢。我自言自語道,上任才兩星期,就評上全國最差,往后怎么混?何川笑道你才第一次,仇部長都評五六次呢。我說真是被“攝魂”了!

      何川從包里拿出張光碟給我。啊,《中國有條長壽河》!

      晚上看完片子,我失眠了。幾個被“攝魂”的壽星總在眼前晃著。第二天,我找何川聊了片子的事。

      我:八個壽星就剩種菜那個?

      何川:誰告訴你?

      我:猜的。片子幾月拍的?

      何川:十一月吧,蠻涼的天。

      我:藍現(xiàn)壽在半月河游泳的鏡頭拍幾天?

      何川:兩三天吧。

      我:一天下水幾次?

      何川:十幾次。導(dǎo)演總不滿意,反反復(fù)復(fù)。

      我:他重感死對不對?

      何川:好像吧??赏鶗r他也下水,再冷的天都下。

      我:往時一天就下一次,拍攝時卻一次一次地下。別說是老人,年輕人都受不了!

      何川摸了摸后腦勺有所頓悟,也是哦。

      我:莫壽業(yè)抱石頭修路那段呢?

      何川:也拍兩三天。

      我:石頭有六七十斤吧?

      何川:不止呢。

      我:干嗎不弄小一點?

      何川:記者說小石頭像小孩過家家。再說莫壽業(yè)能行,他天天跟群眾修路呢。

      我:過后肯定癱床。

      何川:腰閃了。

      我:林百歲的故事讓片子有了傳奇色彩。老人年輕時妻子被村霸強奸,他刺殺村霸未成,反被追殺,跌下懸崖。雖大難不死,但卻失憶了,痛苦抺得一干二凈,所以就坦然面對新生。記者不斷誘導(dǎo),把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重新?lián)屏松蟻?,你說他能平靜嗎?

      何川:這——

      我:走之前老人清醒嗎?

      何川:整天語無倫次,沒幾天就走了。

      何川剛離開,劉農(nóng)拿張《南方快報》罵罵咧咧走進來。媽的范中縣太不像話了,他指著快報上一篇報道說你看你看!我看了看。報道說范中是長壽之源,百歲老人占總?cè)丝诒壤^了世界長壽之鄉(xiāng)萬康。我朗聲大笑。沒錯呀,半月河發(fā)源在范中,他們這樣一說,很多人不就知道,萬康是世界長壽之鄉(xiāng)!他相當不服氣,說,萬康是世界長壽之鄉(xiāng),路人皆知,還用宣傳?我說你別自我感覺良好,來之前我就不知道!

      那陣子,范中的長壽宣傳鋪天蓋地,綠城各大報紙隔三岔五都有報道,仿佛他們才是長壽之鄉(xiāng)。到省里開會,我對同行說萬康是世界長壽之鄉(xiāng),百歲老人多著呢。他們竟然問,比范中多嗎?

      我拿報告去找龍書記的時候,他正坐在沙發(fā)上看《南方快報》。他敲敲身邊的沙發(fā)示意我坐下,然后邊看報邊說,范中火力很猛呀。我說是很猛!他說我們沒多少動靜呀,怎么回事?我說范中不是剛拿出十萬嘛,來縣里采訪壽星的記者,每人塞個大紅包。書記問,是真的嗎?我說,沒好處誰給你發(fā)稿?我拿出報告給書記,他掃了一眼說,五千塊也不算多,但萬康這財政呀——他只顧搖頭沒往下說。我說采訪壽星的開支都是我自掏腰包,飯錢搭進去了。他看著我說也是個問題哦。你不是還有常委經(jīng)費和人頭費嘛。我說常委經(jīng)費才一萬五,車險花去一半了。人頭費就四百,宣傳部報社十三個人,一年才五千二,采訪出差辦公開會全指望這點錢,早花光了。我以為這堆理由能把龍書記的手扯過來簽上“同意”二字,誰知他的手卻把報告遞給我。自己想辦法吧!看著又回到手中的報告,我很無奈。書記你說,百歲老人還要不要宣傳?書記騰地站起來。當然要宣傳啦!萬康要大發(fā)展,一定要打長壽牌!仇部長在任時,壽星們可是上了央視,你不能落伍哦!我苦笑道,那我得讓他們上聯(lián)視才行!書記皺著眉頭問,什么是聯(lián)視?我說聯(lián)合國電視臺呀!他罵了句媽的,有這個臺嗎?

      從龍書記那里出來,我直接到對面樓找高縣長。原以為,這位老鄉(xiāng)會講些私情,誰知他看完報告后直搖頭。老弟啊,不是我不顧老鄉(xiāng)情面,實在是難以為繼!這個縣呀窮得地球人都不相信,上月工資要到下月十五日后才能發(fā)。干部們都說,萬康的月份不少于四十五天呢。臨走時,高縣長提醒道,其實呀,《萬康報》征訂費也可用于長壽宣傳嘛!

      我叫秘書小田來我辦公室,問了征訂費的事。小田說《萬康報》搞了些征訂,每份十五塊。我說內(nèi)刊不是不讓征訂嗎?小田說偷偷搞的。我問,發(fā)文件嗎?她說文件做了,但沒發(fā),我們帶文件找單位領(lǐng)導(dǎo),同意了就收錢,寫宣傳費收據(jù)。我問,每個單位都收?她說要害單位不敢收的。我說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呀,縣長還是知道了?!度f康報》印數(shù)五千,收不少呀?小田說兩千份是贈送的,收到四萬多塊,刨去每份五塊勞務(wù)費,單位還有三萬。我說這么多錢,都沒了?小田說報銷差旅了。我說縣里沒幾個單位能報差旅,宣傳部不錯嘛!我停了一下又問,真的都沒了?小田說還有五百多份沒收上錢。我說列個單子給我。小田把單子拿過來。我一看,沒收上錢的,全是劉農(nóng)負責(zé),竟然是城區(qū)幾所學(xué)校。這不對,我還分管教育呢,這點面子都不給?我打電話催問校領(lǐng)導(dǎo),都說早交了的呀!找劉農(nóng)過來對質(zhì),他還想抵賴。我拿起電話假裝說,我催催看!劉農(nóng)說你先別催,容我想想。我放下電話等他想。他撓頭想了一陣子,沒想出來。我又拿起電話。他猛拍腦袋。噫,你不說我都差點忘了,原來都交了呀!我心里說,以后你再也忘不掉了!

      劉農(nóng)跟錢過不去的事接著又被我捅出來!縣里每年都搞新聞獎,地區(qū)級、省級、頭版,頭條,獎勵金額都不一樣。劉農(nóng)送到我手里的獎勵方案、樣刊、稿費單什么的,少說有一尺厚。二百七十八個獎勵篇目,劉農(nóng)就占了八十七篇,多半與他人合作,而且他總排首個。我問梁股長,劉農(nóng)不是痛風(fēng)嗎?能采寫那么多稿子?梁股長說這幾年他很少采訪了,通訊員拿稿子找他蓋章,把名字掛上的,說有他壓陣,十有八九能發(fā)。我問,憑啥發(fā)他的?梁股長說他是特約記者呀。我說這不是以權(quán)謀稿嘛,沒人告他?梁股長說稿子能發(fā)就OK了,誰告呀?人家還送煙呢。

      我刪去十一個篇目,負面的,虛假的,全是劉農(nóng)或劉農(nóng)掛名的。劉農(nóng)跑來找我理論。不管正面負面,都宣傳萬康,讓萬康出名,必須獲獎。我說你是分管新聞的,中央的要求是什么?他說唱響主旋律。我說你唱響了嗎????再說,縣財政這么困難,還擠出錢搞獎勵,獎給黑縣里的新聞,可能嗎????!這位老兄沉默了。良久,他指著其中一篇說,省報的,很響的主旋律!我一看是寫花滿山的?;M山新婚之夜,婆家被土匪滅門了,她自個兒逃跑出來,路上遇到紅軍,入伍成了紅軍戰(zhàn)士。在一次戰(zhàn)斗中她失聯(lián)了,成為紅軍失散人員。看完后我一本正經(jīng)道,你搞新聞浪費了!如此大膽的虛構(gòu),寫小說你早是著名作家了!他竟然聽不出話里有話,還二百五地問,是真的嗎?我懶得再開玩笑。我說既然是紅軍失散人員,干嗎民政不給撫恤?他說漏了唄。我說有根據(jù)嗎?他說當年紅軍就在那帶活動,報個信送個情報總該有的吧?我說就算有,就一定是她?他說她不年紀擺在那里嘛,當年的人也就她活到現(xiàn)在!我叫停他的胡扯。這份名單要在《萬康報》公示,如有舉報,還得拿下!他說往年也沒公示呀。我說從今年起,必須公示!

      公示后,又有二十篇稿子被刷下來,劉農(nóng)又占了十三篇,全是寫百歲老人,想想我都起雞皮疙瘩。他把報刊的養(yǎng)生秘訣一段一段摘抄下來,安放到不同壽星身上。人家說吃魚健康,他就讓水都不夠喝的山里壽星天天吃河魚;人家說有文化有修養(yǎng)的人能長壽,他就讓斗大的字不識半個的壽星吟詩作對,甚至當私塾。一篇一篇有名有姓的養(yǎng)生文章就這樣被他胡搞出來,然后信封一裝,東西南北投寄,編輯不知情都給編發(fā)了,蒙蔽外地讀者。但本縣讀者卻蒙不了。別說是活著的,就是去世一兩百年的壽星都有人知道。因此一公示就穿幫了。

      劉農(nóng)在辦公室里當著大伙的面,把一張公示新聞獎的《萬康報》撕個粉碎!

      5

      大院水管爆裂,停水好幾天了,天熱得像個蒸籠似的也沒法洗個澡,身上都臭得趕上公共廁所了。我叫阿旺開車去半月河洗個澡,何川也跟著去。車子出了縣委大院,何川說,運氣好的話,還能看見裸泳呢。裸泳是當?shù)氐娘L(fēng)俗,我自然非常好奇。

      來到半月河水面較寬的河彎,阿旺把車停在路邊。三人在純凈的河水里緩慢地游動、搓洗,愜意無比。上岸后我問何川,裸泳在哪兒?何川指著對岸大榕樹下的小碼頭說男人的地盤。我看著空蕩蕩的碼頭說,沒人呀。他說沒到時間。他又指著離碼頭兩百米遠的小河灣說,女人會在那里光身子下水。我睜大眼睛使勁看,只見幾條黑狗在婀娜搖曳的柳樹下跑來跑去,一個人影都沒有。何川說再等一下。我們一直等到七點,都沒有看見。何川說平日里有的呀,怎么搞的,突然就隱匿了?我朝著靜謐的河水搖頭嘆息。何川說再等等吧。我說再等天就黑了。何川說天黑人家才敢出來。我說天黑了還看個屁!我知道等也是白等,不管天黑與否,就算有人來,是美女的幾率很低,這時候又不是節(jié)假日,村姑們都在外地打工,就算有一兩個賴在村子里,也不一定是美女,即便是美女,人家也不一定裸泳。我說走,吃東西去!阿旺拉我們到河邊國海酒家。老板問阿旺點什么菜,阿旺說三個人,跟往常一樣。老板就回去弄了。我問,什么跟往常一樣?阿旺說我們跟仇部長來多了,菜都是有規(guī)格的。我說一定在這里吃?阿旺說看了他的相冊,不吃說不過去!不久,上了一盤煎魚,十來條,全是一拃長,脆嫩油亮。我夾了一條咬上一口,香脆細嫩,油而不膩。阿旺說油魚,油水的油。我問為什么叫油魚。阿旺說這魚自身帶油,邊煎邊出油,味道很特別。我又連吃兩條,感覺超爽。

      兒子重感住院,我趕回城里,在地區(qū)醫(yī)院陪兒子打完點滴,送他到家都夜間十二點了,因為第二天早上要陪《南方快報》老總,我和阿旺連夜驅(qū)車趕回?!赌戏娇靾蟆肥菉蕵穲?,任憑你如何熱情周到,主旋律鮮有縣里的份,而你一旦怠慢,縣里的丑聞便接二連三地上,甚至頭條??刹宦?,記者采訪食品廠那次,我沒奉陪,車間里的蒼蠅老鼠都跑到鏡頭里去了。后面還有幾撥記者下來,我都有事陪不了。但這次老總親自來,再不陪麻煩大了。車子七拐八彎,天快亮?xí)r才趕到萬康。我累得腰酸腿麻,眼皮直打架。剛躺在床上瞇一會兒,地區(qū)紀委蘇副書記打電話叫我立刻趕回。叫阿旺開車已不可能,他剛開了六個鐘頭,手腳都僵了。我趕去車站搭早班車。路上,我在腦海里不停地搜索。公示期間,我誰都不讓“認識一下”,到縣里后沒誰認識不說,自己還倒貼上千塊錢慰問壽星呢。實在找不出問題出在哪里。太困了,不理它,睡覺!迷糊間,阿旺打電話問我起床沒有,快報老總在招待所等了。我說我在班車上,回地區(qū)。阿旺啊了一聲,怎么不叫我?我說你太累了,休息吧!他問什么事恁急。我說紀委找的。

      蘇副書記在辦公室里等我。我在地區(qū)人事局時,他常找我辦些熟人調(diào)動的事,很熟。剛坐下,他遞過來一個信封。我從信封里扯出一張紙,飛快瀏覽一遍。心里嘀咕道,媽的這人誰呀,知道我還在地區(qū)領(lǐng)工資,而且還知道我在地區(qū)科級工資比縣里的副處還多二百七十八塊,我都沒算過呢。多出來的是住房補貼、適當補貼和一次性生活補貼。當時地區(qū)才有錢發(fā)這三樣,縣里窮叮當,想都不用想!信是打印的,看不出筆跡,但信封卻是手寫,雞扒字,很眼熟,是劉農(nóng)!我裝作不知道,問誰寫的。蘇副書記說誰寫不重要,你到底轉(zhuǎn)沒轉(zhuǎn)?我說沒轉(zhuǎn),正科升副處都沒辦呢。蘇副書記剛開口,我搶著說,王副專員從省經(jīng)委下來,都兩年了他也沒轉(zhuǎn)呢。沒被舉報?蘇副書記笑道,你能跟專員比?人家是省管干部,有沒有人舉報,只有省紀委才知道。我說,要是沒人舉報我呢?蘇副書記說,問題是你被舉報了!兄弟,不就少兩百來塊嘛。我說那可是我工資的三分之一呀。蘇副書記走過來拍拍我的肩頭,這點都想不開,怎么長壽?

      走出紀委大門,看見宣傳部的車停在路邊,阿旺朝我走過來。我說不是叫你休息嗎?阿旺說你都出事了,我還能休息?怎么樣,嚴不嚴重?我說有人舉報我沒轉(zhuǎn)工資。阿旺說是劉農(nóng)吧?我說你怎么知道?阿旺說前幾天他跟辦公室打聽你工資的事,就知道他沒安好心!我說,這人怎么能這樣?阿旺說他總都這樣的,仇部長警告他別像瘋狗一樣亂咬,第二天他就告了仇部長一狀,說他給地區(qū)報拉廣告要了兩千的回扣。

      我叫阿旺開車去人事局,把工資關(guān)系轉(zhuǎn)了。阿旺問我,回縣里嗎?我說快報老總陪不上了,要死要活也不差一天半日,你趕緊找個旅社休息,明早再回!

      第二天回到辦公室,我看見茶杯下壓了封沒蓋郵戳的信,信封寫著:周部長親啟。雞爪字,劉農(nóng)寫的。打開一看,有個異樣標題:關(guān)于周部長作風(fēng)問題的談心信。

      你上任幾個月,任勞任怨,是個干事情的領(lǐng)導(dǎo),但存在問題不少,主要是作風(fēng)方面,我給你提個醒。第一,你經(jīng)常跟何川、阿旺抱團下鄉(xiāng),名為采訪百歲老人,實有游山玩水之嫌,部里同志頗有微詞。第二,你經(jīng)常坐公車去洗私人的涼。你知道別人怎么說嗎?公車私用!第三,有人反映你還在地區(qū)領(lǐng)工資。身為處級干部,繼續(xù)領(lǐng)科級工資,與身份不符。再說,一個月多幾百塊,部里同志很眼紅,你知道人家私下怎么說你?腐敗!我都為你叫冤呢。

      看完信,我突然想起訂報費和新聞獎的事。這防衛(wèi)也太過當了吧?我一邊捂肚子笑一邊寫回信。我也安個題目:關(guān)于周部長作風(fēng)問題談心信的復(fù)信。

      尊敬的劉副部長,非常感謝你的關(guān)心,也敬佩你的實誠!現(xiàn)就你提出我本人作風(fēng)問題作個剖析,并承諾整改,希望你監(jiān)督喲!第一,關(guān)于抱團下鄉(xiāng)問題。確有此事!理由很簡單,阿旺是司機,必須去,過去現(xiàn)在以后,只要還是司機,必須的。至于何川嘛,情況有些特殊,因為每次叫你去,你總是痛風(fēng),我總不能逼一個痛風(fēng)病人下鄉(xiāng)吧,那是很不道德的。何川跟著我,當初也是你舉薦。他天天下鄉(xiāng),手上業(yè)務(wù)只能晚上加班,兩邊勞碌,吃力不討好。你想想,我剛到縣里,人生地不熟的,下鄉(xiāng)進村總得有人聯(lián)絡(luò)照相什么的。不過我一定加以改正。衷心希望你的痛風(fēng)盡快治愈,我下鄉(xiāng)需要陪同時,還望你克服病痛。第二,關(guān)于開公車洗私人涼的問題嘛,事出有因。那幾天,縣委大院不是檢修水管嘛,停水。天氣炎熱,不洗次涼爽個身,臭烘烘去上班,的確有損常委形象。所以,涼是必須洗的。我虛心聽取你的寶貴意見,今后,決不坐公車去洗私人的涼!確屬工作需要,只能坐公車去洗“常委”的涼。

      寫到這兒,我笑得肚子扯疼。我揉揉肚子繼續(xù)寫道:

      第三,關(guān)于工資轉(zhuǎn)移問題。你批評得很及時。身為處級干部,還領(lǐng)科級工資,面子上都說不過去。不就少兩三百塊嘛,壽鄉(xiāng)干部不在乎,我在乎什么?這事有人舉報了,昨天紀委找我談話,狠批了一通,我虛心接受,立馬整改。這不,昨天下午,就把工資轉(zhuǎn)了。最后,再次感謝你的關(guān)心,懇請你跟蹤督察。

      信寫好后,找個信封裝上,拿到辦公室插在劉農(nóng)信袋里。

      第二天,劉農(nóng)在路上看見我便說,部長回信我拜讀了,文筆很好,很幽默!我說,是嗎?兩人心照不宣,各自走開。走了兩步,我又轉(zhuǎn)身叫道,哦,對了,你知道什么人把我沒轉(zhuǎn)工資的事捅上去?劉農(nóng)也轉(zhuǎn)過身,面對著我搖搖頭。我盯著他說,他到底何意思?想整人?我們有仇嗎?他低頭躲避我的目光,嘴上猶豫道,我我……我真不知道!然后倉促離開。

      6

      沒到八月份,一萬五的常委經(jīng)費花去了一半,刨去車險,其實就剩幾百,沒米下鍋了,接下來的日子都不知道如何運轉(zhuǎn)。我問阿旺,車險交了嗎?阿旺說只交了交強險,車身險的錢還沒撥過來呢。我問車身險多少。阿旺說七千。我問保期幾月到。阿旺說九月底。我問,要是挨過九月,這七千就省下?阿旺說是這樣。我說能賭一把嗎?阿旺說多加小心就是。97款桑塔納,開三年多了,不值錢!

      那段時間,沒特殊情況我們都不出車,外出開會我也都坐班車。其實,坐班車挺好的。平穩(wěn),安全,又能聽人說話,能聽到縣里正規(guī)場合聽不到的事情呢。誰的弟媳才二十八就當上局長,全憑龍書記一句話;廣場邊上那塊地是高縣長關(guān)照的,便宜四成呢;保險公司能獨攬機關(guān)事業(yè)單位車輛保險,一次性劃款,還不是田常務(wù)大筆一揮……縣里不能曝光的事,在這里被說得體無完膚。真相也好,流言也罷,反正有鼻有眼,信不信由你。

      九月份眼看就挨過去了。阿旺去財務(wù)劃轉(zhuǎn)車險費時嚇了一大跳,錢早轉(zhuǎn)保險公司了,保單都沒填呢,說是順延辦理,正補辦手續(xù)。這下我們不答應(yīng)了。為保住這點錢,阿旺出車可是千小心萬謹慎,超車都不敢。前面要是塌方,還冒險探看呢。誰知道——

      《萬康報》轉(zhuǎn)載了《中國青年報》一篇文章:《我騙了投保人 壽險公司又騙了我》,黑壓壓一整版。

      我原是W市一家化工廠會計,1998年5月工廠倒閉后下崗。為養(yǎng)家糊口,我繳付500元押金和150元培訓(xùn)費,參加了保險公司“洗腦工程”和“魔鬼訓(xùn)練”,然后成為壽險業(yè)務(wù)代理。第一筆保單來自父母,眼看我又有了工作,父母連問都沒問就趕緊掏錢。接著是老同學(xué)老朋友老鄰居,熟人熟臉的,你一開口,人家都不好意思回絕。熟人生意做完便做生人生意。我屁顛屁顛跑W市各大醫(yī)院與病人及家屬拉家常套近乎,不厭其煩給他們瞎編些子虛烏有的例子,比如,×××投保200元,報銷醫(yī)藥費9000元呢?!痢痢淋嚨溓耙欢Y拜才投保500元,出事后賠十幾萬呢。我的業(yè)績噌噌噌往上躥,月收入很快超過六千。要知道,我下崗前在廠里月工資才四百呢。

      做了保險業(yè)代理,你就是厚顏無恥的騙子。首先是欺瞞親戚、朋友,給他們編好話。此類保單多半是自己幫客戶代填,連告知欄也不讓看,有時對方保的險種都不知道呢。其次是騙客戶換保。拉保單時,如果客戶已投保,要使勁勸說那險種收益如何如何不確保,唆使他退掉,再買新險種。這做法特他娘的損人,因為本金只能退一部分。第三更加缺德,專騙那些重病在身的。這類人按規(guī)定是不能投保的,但我們隱瞞其病情辦理。投了也白投,要得到賠付比登天還難!第四是一味強調(diào)某險種如何有保障,回報如何的高,而對保險責(zé)任卻避重就輕。保險公司都是條款式合同,沒經(jīng)專業(yè)培訓(xùn)的客戶很難理解,而且我們還故意解釋不清不楚,讓客戶稀里糊涂,蒙在鼓里。

      公司每月都從我們工資中扣除養(yǎng)老保險、醫(yī)療保險和個人所得稅,少則幾百,多則上千,卻沒給任何憑據(jù)。保險公司每年都在增員、減員,由于關(guān)系用盡,我的業(yè)績也進入了冬天。今年3月,我被除名了,辦養(yǎng)老和醫(yī)療保險時才發(fā)現(xiàn),公司扣了那么多錢,竟然沒給我交過一分保險!

      原以為,轉(zhuǎn)這篇文章,發(fā)泄發(fā)泄怒火也就算了。沒想到,事情鬧大了。上百號人找上門要求退保,搞得保險公司雞犬不寧。田常務(wù)打電話狠擼我一頓。登這么個破文章,你什么意思?你到底想干嗎?保險公司出事你擔(dān)待得了??。?!我剛想辯解,那邊啪地放下電話。緊接著,保險公司經(jīng)理打電話過來,說幾個老總要上門請教。我以為“請教”肯定要大吵特鬧,甚至揍我一頓都有可能,我害怕得直哆嗦,趕緊躲避。剛走出門口,經(jīng)理副經(jīng)理五六人笑臉迎了上來,進門后他們竟然主人似的,又是點煙倒茶,又是噓寒問暖,搞得我莫名其妙。經(jīng)理陳說一通后,我才知道虛驚一場!我說最好的補救辦法是出兩個專版,正面對沖一下。經(jīng)理說我也是這么想的呀!我說宣傳費嘛,多多少少意思一下。經(jīng)理問意思一下是多少。我腦子里閃過被他們黑走的七千塊,脫口就說七千!經(jīng)理也不經(jīng)過大腦,脫口應(yīng)道行!

      第一個專版唱紅臉。創(chuàng)業(yè)艱辛先進典型投保故事什么的,讓人覺得,保險公司多么不容易,多么慈善,多么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第二個專版介紹保險業(yè)務(wù)。其中大半個版面,稀里嘩啦吹出個益壽險:每月交一百元,交夠五十年,八十歲以上每月可領(lǐng)一千元,九十歲以上領(lǐng)兩千元,一百歲以上領(lǐng)三千元,一百一十歲以上領(lǐng)五千元,一百二十歲以上領(lǐng)七千元。未到領(lǐng)保年齡去世的,所投保額悉數(shù)退還,利息照付。當時在萬康,科級干部月工資也不過六七百,投了這個保,還不好得不得了!我打電話叫經(jīng)理過來,詢問了幾個細節(jié)。

      我:要是六十歲開始交,得等到一百一十歲方能領(lǐng)?

      經(jīng)理:嗯。

      我:中斷一兩個月呢?

      經(jīng)理:自動放棄。

      我:退錢嗎?

      經(jīng)理:都自動放棄了干嗎要退?

      我:利息定期活期?

      經(jīng)理哈哈大笑,并不作答。我說這些情況要寫清楚呀!

      他定定地看著我。要是每個投保人腦袋都尖成部長您這樣,保險公司喝西北風(fēng)了。我也笑了??磥恚D(zhuǎn)的那篇文章不是空穴來風(fēng)呀。我停了一下又說,一個月交一百,相當于萬康一個代課老師一個月的工資,農(nóng)民收入還要少呢,好多國企職工也都下崗了,這些人想死的心都有呢,誰買你保險?經(jīng)理說我都知道。我說想蒙誰?他說干部呀!我問為什么是干部。他說干部現(xiàn)在月工資六七百,以后還不斷地漲。我說要是都活九十一百的,拿什么發(fā)?他哈哈大笑說可能嗎?現(xiàn)在干部壓力那么大,煩惱那么多,目標管理年度考核晉級提拔子女升學(xué)就業(yè)什么的,上有老下有小,哪樣省心?一天到晚折騰得死去活來,沒到退休便病懨懨,活六七十實屬不易,八十沒幾個呢,誰敢活九十一百?我撲哧一笑,咒我們呢!他說這是事實。我說既然如此,誰還投保?他說部長這您就不懂了,干部在職那么辛苦,都希望退休后好好過上幾年,什么夕陽紅呀門球呀老年大學(xué)呀,不都是退休干部在鬧嘛。大家都忙于延長壽命,多活一年賺一年養(yǎng)老金。投了這個保就更有盼頭了。我嘴里咂出一句:奸商!

      7

      從保險公司扳回七千塊,我突然有了心得??h財政大菜園摘不到菜,干嗎不在《萬康報》小菜園種一些?我決定給《萬康報》擴版,旬報擴為周報。給龍書記送擴版報告時,我吸取上次教訓(xùn),只提擴版,要人要錢只字不提。書記看完后很激動。早該擴版了,報紙嘛,起碼一星期一張!說著唰唰唰簽上“同意”。我拿著龍書記的簽字和要人要錢的報告去政府。高縣長緊鎖眉頭,幾次提筆又放下,最終極不情愿地寫道:同意增編二人,從在職在編人員中調(diào)劑。經(jīng)費暫增五千,財政寬裕后逐步增加。后面是搪塞語,萬康這條件,什么時候財政會寬裕?不過,已大大超出預(yù)期,出門時我連說了三聲“謝謝”!

      我和何川、阿旺來到省新聞出版局內(nèi)刊處。辦公室只有潘處長一人,他正在練一幅字,是蘇軾《水調(diào)歌頭》的最后兩句: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草書,顯然剛練不久,像幾堆亂草。我湊近他耳邊小聲說帶了點蛤蚧酒。他搖頭說別搞這套!我說新產(chǎn)品的,企業(yè)請您幫忙推廣!他說哦,企業(yè)需要嘛,這個忙要幫的!說著從褲袋里掏出鎖匙丟給阿旺說,15號柴房。阿旺剛走,有個青年拿張報紙走進來,何川叫了聲張科長好!我也對他友好地點頭。張科長說聲你們好就坐到潘處長對面。潘處長停止寫字,問我何事。我拿出個大信封遞給他說,想給《萬康報》擴版,改周報。潘處長從信封里拿出資料,邊翻邊點頭。書記同意了,縣長給人了,錢不夠呀?五千能做幾期呀?我說只要你批了,我們再籌,總有辦法的。潘處長說我有言在先,千萬別登廣告拉贊助哦。我說哪敢呀?我們怎么會做對不起處長您的事?潘處長說不會就好!他把資料遞給對面的張科長。給他們辦吧!

      回到萬康,剛躺床歇了一會兒,有人咚咚咚敲門。我懶得理,繼續(xù)睡??汕瞄T聲不依不饒的,我只好睡眼迷糊地開門。領(lǐng)導(dǎo)您好,請問我可以進去嗎?甜美的笑聲糅進我耳里。我睜眼一看,是個漂亮女孩。我突然來了精神。你推銷保險吧?女孩哇的一聲,領(lǐng)導(dǎo)好眼力呀!我還未許諾,她就進門了,綿軟的小手握住我的手溫柔道,沒打擾您吧?我說沒有沒有。我還未請坐,她就坐在沙發(fā)上,滿眼秋波地灑向我說,領(lǐng)導(dǎo)好年輕喲!我沖她神秘一笑。我說你一定是推銷益壽險的。女孩又哇了一聲,神了!接著她嘰里呱啦一通益壽險的事,我打斷她說都知道了!說著,我從電視邊上撿了張《萬康報》,指著專版說,上面內(nèi)容還是我審的呢。她說那就太好了。部長真是好開朗!科學(xué)家研究過,開朗的人長壽!我問她哪位科學(xué)家研究的,她說很多科學(xué)家都研究。我說要是不長壽你賠我命?女孩笑彎了腰。她站直身子又說,做了這個保險,您肯定活過一百歲。我問為什么。她說有盼頭呀?;钸^一百歲,一個月能領(lǐng)取好幾千,誰舍得死呀?這時妻子打電話過來,說兒子又發(fā)高燒住院了!放下電話,我對女孩說對不起,我得回地區(qū)了。女孩溫柔道,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等您有空我再來。我心里叫道還來呀?嘴上卻說,到時我電你。她說好啊,等您電哦!

      回到地區(qū)都晚上十二點了。一進門我就問還在看電視的妻子,兒子呢?妻子說睡著了。我走進小房間,伸手探了探兒子的額頭,沒燒呀,沒燒就好!妻子從背后抱住我說我才燒呢。

      那晚,干柴烈火過后,我說,原來你騙我回來呀!妻子說哦,兒子不發(fā)燒你就不回來?我都一個月不見你了!說著她掐了掐我的胸部。你是不是有別的女人?我故意撩她,今天你打電話時,房間里就有個美女。妻子發(fā)怒。???還真有?她掐我一下。我繼續(xù)刺激她,人長得美,嘴巴還忒甜,若不是你來電,出什么事都不定呢。妻子不依不饒,又掐又咬。我說笨死了,推銷保險的!妻子稍停下來,嬌嗔道我看你一點都不保險!說著又騎到我身上。我說累死人了,我投降。她說不許投降!

      壽鄉(xiāng)人真的善良到好騙。經(jīng)理再來找我的時候,都騙到兩三百號人了。他們要在《萬康報》再登兩個專版,讓參保人現(xiàn)身說教。明知不厚道,但我卻無法拒絕??h長批的擴版經(jīng)費只是空頭支票,報紙正差錢呢!

      第一份周報印出來時,時間已沖到1999年年底。這可不是一般的年底,世紀之交??!“世紀憂慮癥” “千年蟲”讓世人憂心忡忡,計算機用戶更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專家的預(yù)測正在添亂:1999年12月31日最后一秒之后,所有電子計算機都會遇到麻煩,投資記錄統(tǒng)統(tǒng)丟失,航空班機不能起飛,電梯開不動,加油站和銀行設(shè)備癱瘓,美國將有百分之五的公司、全世界將有百分之二十的公司在2000年破產(chǎn)……

      然而這些都不是我的憂慮,我的憂慮是趴地不動的長壽宣傳!忙乎大半年,陪了幾十個記者,倒貼好幾千,看得見的效果,也只是綠城報紙上的幾張老人照,無任何熱度,更別說超過《中國有條長壽河》。剛策劃的幾場活動,“世紀之交央媒記者萬康行” “萬康壽星賀千歲”……方案做好了,人也約了,卻因為差錢,龍書記一律否掉。我焦慮??!

      《南方快報》準時添亂了。《百姓生活》專版頭條編發(fā)了“萬康百歲老人被攝魂”的報道,把被媒體“攝魂”的十幾個壽星拱了出來,有名有姓,還有采訪時間地點。特別是《中國有條長壽河》,簡直是攝一個走一個。一百二十九歲的藍現(xiàn)壽,身子骨硬朗朗的,若不是這檔節(jié)目折騰,鐵定活過千禧之年。那樣,他就是當今中國最長壽的老人了! “攝魂”原本是民間捕風(fēng)捉影的瞎猜,卻當成真相來熱炒,縣里都炸開了鍋。

      我把報紙扔到劉農(nóng)桌上命令道:查查誰干的?他抬起頭,蹙起眉看著我說,是我!瞧他那得意相,像是干了件無比光榮的事情似的。我剛張嘴想惡訓(xùn)他一頓,他竟然喧賓奪主。作為部長,這些情況你必須高度重視。否則,百歲老人都給采訪沒了,還叫什么長壽之鄉(xiāng)?差點沒把我氣死!

      藍現(xiàn)壽的后人,還有好幾個壽星家屬,扎堆跑到宣傳部討說法。有要求補償?shù)?,有要求修房修墓的,有要求安排后人工作的,吵鬧聲快把縣委樓吵翻了。龍書記把我叫去擼了一通。長壽宣傳沒半點起色,損壽的報道倒一個接一個。誰他媽吃飽了撐的?你是怎么管的?發(fā)泄過后,龍書記緩和下來。周部長呀,不是我批評你,這群體上訪呀,鬧大了,扣縣里目標管理分不說,你我都難辭其咎!

      面對無辜的上訪群眾,我不厭其煩地辯解、開導(dǎo)。要真有攝魂一事,中央領(lǐng)導(dǎo)、省領(lǐng)導(dǎo)、縣領(lǐng)導(dǎo)還不天天被攝?他們還能活嗎?他們不但活著,還有滋有味呢!我甚至跟他們迷信了一回。上了百歲呀,都成仙成佛了,什么時候走老人自有定數(shù),凡人誰能左右?他們無話可說了。

      8

      在省電視臺總編室,米總編揚著手中的《萬康報》激動地對我說,保險專版給我啟發(fā)很大!21世紀,長壽將被熱捧。電視臺正在策劃搞個壽星賀千歲活動,請萬康八個百歲老人給全省人民賀喜。天啊,竟然跟“萬康壽星賀千歲”如出一轍!我當場給米總編鞠了個躬。米總編說你先別激動,那八個老人呀,一定要牙好、耳聰、背直、手腿有力,會講普通話,馬副省長要給他們發(fā)紅包呢。我想都沒想就拍胸膛表態(tài):別說是八個,就是二十個三十個都沒問題!我小聲問交多少錢??偩幷f公益活動交什么錢?誰敢要壽星的錢?說著他把邀請函給我。我說能否把“食宿由電視臺負責(zé)”刪掉。總編問為何。我說好跟縣里弄錢呀。帶一幫老人上省城,有一大堆的開支呢。米總編笑道巧立名目哦。我說受文單位改為縣委。米總編說好!

      回到萬康,我在公函上簽道:此活動千年等一回,建議參加。呈龍書記批示。龍書記看完公函后,提起筆又放下,反復(fù)了幾次。我說馬副省長要給壽星發(fā)紅包呢。他又提筆問,真的嗎?我說米總編說的。龍書記猶豫間,我撒了個謊。米總編還說,萬康找不到人,就去范中找!書記霍地直起身子,大聲喝道笑話,長壽的事,什么時候輪到范中發(fā)言?他提筆寫道:請周部長帶隊參加!

      這八個字可難為高縣長了。他一下子搓搓手,一下子在辦公室里轉(zhuǎn)圈,最后才猶猶豫豫地簽上:請縣財政局從救急救難經(jīng)費中撥給一萬五千元。

      何川去民政局找來百歲老人名單,剔除已知不健康的,沒法正常交流的,也只有二十五人可選。這時我才知道,在米總編那里拍胸膛是多么的草率!找八個百歲老人不難,但“牙好、耳聰、背直、手腿有力,會講普通話”,別說是一百歲,就是七八十都不好找。宣傳部干部分頭出動,登門造訪,家人都用“攝魂”來搪塞。你跟他說沒有“攝魂”這回事,他們便拿出快報,指著劉農(nóng)那篇“攝魂”說,宣傳部領(lǐng)導(dǎo)寫假文章??。?!三言兩語把宣傳部套進去了。本來有兩三家都談妥了,但第二天又反悔,說是剛剛才知道,“攝魂”真是太可怕了!

      我把部領(lǐng)導(dǎo)叫到辦公室開會。我問壽寧副部長這事該怎么辦。壽寧副部長說我是管理論的,沒發(fā)言權(quán),你們定吧。我虎著臉對劉農(nóng)說,都是你惹的禍,你說怎么辦吧。劉農(nóng)說我反對做這件事,我一直都反對“攝魂”!我指著門口吼道,請你出去!劉農(nóng)出去后,我平息怒火,問,何川你呢?何川說部長你定!我說除了馬副省長的紅包,每人再補助一千。何川問錢哪兒弄。我說,保險公司不是剛贊助兩個專版嘛?何川說一千塊相當干部兩個月工資,合不合適?我說合不合適都要辦,你全權(quán)負責(zé)!

      半月河兩岸曾是萬康土司治地,開化較早,加上離縣城也近,老人多多少少見了些世面,漢語即便不會講也能聽得懂,而且經(jīng)常被記者“攝魂”,有經(jīng)驗了。但是現(xiàn)在,家人不許“攝魂”了!何川、阿旺、梁股長在半月河兩岸白白忙乎兩三天。你說補助一千,他們便逼問,一千能買壽星的命?

      無奈,我們只好再次進山!

      走在通往龍?zhí)俚纳铰飞?,何川泄氣道,要是花五保、牛才壽、王彎月再不給面子,這事放棄了!我說找不到幾個能張嘴說話的壽星,叫什么壽鄉(xiāng)?還世界的呢。

      走到龍?zhí)俅蹇?,剛好遇見花五保。她就拉著何川問,去綠城真給一千?何川指著我說周部長說的。她又把眼睛轉(zhuǎn)向我。我說錢都準備好了,到了綠城就給。她樂呵呵道我去我去!我們不用進村了,轉(zhuǎn)身又去簸箕和坡月。牛才壽和孫子異口同聲說一千塊都夠做道場了!去!王彎月有些麻煩,她擦了我推薦的藥酒,腿早就好了,正和女兒鋤地種菜呢。她簡直是都沒法商量。別說是綠城,就是縣城我死都不會去!離開時我對她女兒說,只要勸她去綠城,就有可能長住你家,那樣,你也不用辛辛苦苦跑山里了。女兒說我也希望那樣?。?/p>

      第二天一早,王彎月的女兒跑來跟我說她媽來縣城了!這女的竟然騙老人說,藥酒花了三千多,其中一千還是借我的呢。她要是去了綠城,一千塊剛好就能還給我。一輩子不欠債的老人哪有不信之理?

      還差一個。我突然想起韋一天。何川說他還不滿百歲呢。我說千禧之夜,他剛好一百歲零一天呢。果然,韋一天一說便成。他更實在,說是一千塊錢能買十幾頭小豬呢。

      我打電話給米總編說找到四個,兩男兩女。米總編很驚訝。堂堂世界壽鄉(xiāng),八個壽星都湊不齊?我叫范中帶四個來!我對米總編說了一通從古至今、四比八吉利的道理。我還說,八個壽星到了人生地不熟的綠城,一旦有什么差池,麻煩大著呢。我甚至把《中國有條長壽河》“攝魂”的事搬出來。壽星在家里出狀況還好說,在綠城出狀況,電視臺撇不清了。米總編服軟了。照你這么說,那四個都不能帶來呢。我說你放心,這四人身體硬朗著呢,山野人家,什么苦的累的沒受過?保準沒事的!米總編說那行,就四個,千萬別多帶哦。

      民政局袁局長幫弄了四件城里人贈送的保暖棉襖,加絨加厚的那種。女的是墨綠碎花,男的是紫紅唐裝,穿在四個老人身上,還以為是離休老干部呢。我們包了輛中巴,老人、家屬、醫(yī)生、護士,還有宣傳部的人,小心翼翼前往綠城迎接新世紀。車子剛出縣城,我說,現(xiàn)在全世界都怕千年蟲,而我最怕的,卻是車上四個百年蟲。一車人都哈哈大笑。牛才壽突然捂嘴叫“笨”,何川趕緊扯個塑料袋接過去,牛才壽吐出一堆臭烘烘的臟物。護士說何主任反應(yīng)好快喲。何川把袋子扔出窗外說,他講萬康話,“笨”就是嘔吐嘛。說著,坐在護士身邊的韋一天也叫“笨”,護士趕緊扯袋子接住。我說四個百年蟲都是“笨”人!王彎月說我才不“笨”,花滿山說我也不“笨”!兩人剛說完就“笨”了,搞得一車人手忙腳亂。路上,不斷地有人“笨”,車子走走停停,折騰一整天才到綠城。在電視臺定好的賓館安排了住宿。吃過夜飯,都十二點多了,大伙兒迷迷糊糊入睡。

      第二天上午,到電視臺彩排。演播廳五顏六色的強光一照,四個老人便眼花繚亂,跌了好幾次,嚇死我了!

      主持人帶著四個老人走臺,念詞。走臺沒問題,但念詞真的不行。恭祝全省人民:千年千禧,吉祥幸福,健康長壽,萬事如意!除了王彎月,其他三人吞吞吐吐,一句都念不全。練了十幾遍,還是不行。我對編導(dǎo)說,臺詞太長,刪掉兩句。他問,哪兩句?我說吉祥幸福,萬事如意。他說不行不行,世紀之交,沒這兩句,叫什么賀千年?我說“千年千禧”內(nèi)容就包含這兩句。再說,請百歲老人上臺,目的是祝壽,有“健康長壽”,夠了。編導(dǎo)很固執(zhí),一直排練又長又臭的臺詞。四個老人總是羊拉屎般稀稀拉拉。編導(dǎo)嘴里嘟噥道這么笨的人也能活一百歲?我撲哧一笑,聰明反被聰明誤嘛,聰明人從來不長壽!時間快沒了,其他節(jié)目還要排練,編導(dǎo)只好改詞。只練了兩次,老人就能念全了。本來,介紹老人環(huán)節(jié)要安排自我介紹,被我否了。老人漢語都不會講,光那幾句詞就夠受了,再來一長串介紹,可能連話都說不出呢。編導(dǎo)說算了算了,領(lǐng)教了!

      下午,何川帶四個老人在賓館排練,我和阿旺去了趟新聞出版局,向潘處長匯報《萬康報》擴版的事。像上次一樣,潘處長仍在寫字,好像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寫字。我們進門的時候,他剛寫完一幅草體,還是蘇軾《水調(diào)歌頭》的最后兩句。不過,比上次大有長進,像書法了。潘處長將毛筆架在筆架上,兩手扯了扯紙邊的皺折問怎么樣。我說書法家啊!渾然一體,雜而不亂!他說你懂書法嘛。我說略知皮毛!我拿出《萬康報》,指著長壽專版叫他看。他看后豎起大拇指?!度f康報》的魂呀,辦得好!他指著圖片上經(jīng)理身后的電話號碼說,內(nèi)刊不允許出現(xiàn)這東西!我說這是經(jīng)理的監(jiān)督牌,畫面一部分,刪不掉的。他說疑似廣告啊,以后要注意!我說一定。潘處長,想請你題個版名。他說好啊!我指著專版右上角“長壽”二字問這名如何。他搖搖頭。我說換成“壽鄉(xiāng)”“半月河”呢?他說俗套,缺乏動感。他把目光移到桌面剛寫好的字幅上,指著“但愿人長久”說,這個呢?我大聲叫道絕!太絕了!他說奉承的吧?我說絕對發(fā)自內(nèi)心,我敢說,關(guān)于長壽,沒有比這更有內(nèi)涵的祝愿了。為這么好的版名,今晚,我敬你幾杯!

      那晚,陪潘處長邊喝邊聊,過了十一點才回到旅館。壽星們都入睡了,我也半醉微醺,便躺床酣睡。

      迷糊中有人敲門,我揉了揉干澀的睡眼,從床上彈了起來開門。何川站在門口急乎乎道,出事了!我問什么事。他說花五保發(fā)燒了。我跟他進到花五保房間,花五保裹在被窩里,醫(yī)生正用濕毛巾敷她的額頭,點滴已打了小半瓶。我說,退了嗎?醫(yī)生說正在退。我說,什么情況?醫(yī)生說壓力太大,總擔(dān)心記不住臺詞。睡前老是念叨著,一下子又忘了。我叫她先睡覺,明天再背。她不依呢,說周部長花錢讓我住這么好的地方,還要給一千塊錢,記不住怎么對得起人家?所以總在那里咿咿呀呀的。我也困了,什么時候睡著都不知道。半夜醒來聽見她哎喲哎喲地喊叫,伸手一探,燙得不行,趕緊打點滴。這不,燒才退了些,剛睡著呢。我說,問題不大吧?醫(yī)生說沒事,打完這瓶就全退了。我說幸虧有你在,若不,都不知道亂成什么樣子!

      第二天一早,我來到花五保房間,她精神好了許多,正坐在床上叨念道:恭祝全省人民:千年千禧,健康長壽!我說差點就沒命了,還健康長壽呢。趕緊忘了!她笑瞇瞇地說那怎么行?忘了你就不給錢了,我還指望它買壽方呢。

      那晚,四個百年蟲表現(xiàn)得意外搶眼,臺詞沒卡住,聲音也響亮。馬副省長發(fā)紅包的時候,個個都笑容盈臉,哈腰自然得體,這可是事先沒有演練過的。

      回到宿舍,壽星們興奮得像過年的孩子,拿著紅包四處張揚。牛才壽“紅”“荷”不分,嘴里“荷包荷包”地喊。何川糾正了幾次,他還叫“荷包”。我說把你的“荷包”塞進你的荷包!他真的把紅包揣進褲兜里。我叫四個壽星在走廊里排成一排,對何川和阿旺說,給我拍好,攝像要上縣有線臺,相片登在《萬康報》《但愿人長久》專版。我從褲袋里拿出四個紅包對壽星們說,這個呀,要比你們手里那個大五倍呢,要不要?壽星應(yīng)答很齊整:要!我把紅包交到花五保手里說,你真幸運,馬上就能買壽方了?;ㄎ灞9锹迪鹿?,握住我的手泣不成聲,我趕緊把她扶起來。給另外三人紅包時,我都用同一句祝詞,祝你再活一百歲!韋一天和牛才壽只顧數(shù)錢,根本就沒聽見,連句謝都沒說。還是王彎月有意思,我剛祝完,她撲哧一笑。再活一百年,那不成妖精嘛!說著她把紅包塞回我手里說還給你!我說,干嗎?她說你不是借錢給我買藥酒嘛。我笑呵呵道,你女兒騙你的!她說真的?我說不騙你會來?她笑道這鬼丫頭!發(fā)完紅包,我和壽星站成一排,嘴里念道:恭祝萬康人民:千年千禧,健康長壽!何川、阿旺忙前忙后拍攝。夜深了,壽星們還不想睡,一下子到走廊里看煙花,一下子進房間看電視??粗膫€百歲老人開開心心,我便坦然入睡了。

      新世紀的頭個早晨,清風(fēng)拂面,市聲喧嘩,千年蟲終于無所作為,一切還像上世紀那樣按部就班。我原以為四個百年蟲還在熟睡之中,誰知道他們早起來了,正在牛才壽房間里看電視呢。我進門的時候,電視正回放賀千年畫面。王彎月指著屏幕上的牛才壽說你呢。牛才壽指著自己的鼻尖問,我?王彎月笑他笨死了,自己怎么樣都不知道!牛才壽說,我怎么跑到里面去了?王彎月指著電視說你的魂你的魂!牛才壽呵呵呵笑道魂狗魂狗(我的魂)!電視節(jié)目切換了,“魂狗”不見了。牛才壽“魂狗魂狗”地叫著。我指著他的頭說在里頭呢!

      何川站在門口叫道下樓嘍,回萬康嘍!王彎月、花滿山、韋一天三人都下樓了,牛才壽還賴在電視機前,嘴里喃喃說,魂狗魂狗。何川罵了句有毛病!我叫何川把攝像機拿過來。果然,播放了昨晚我給他們發(fā)紅包的錄相,牛才壽轉(zhuǎn)愁為喜,跟在攝像機后面下樓了。

      9

      埋頭看完《但愿人長久》專版,潘處長激動得站了起來。這可是新千年我看到最有特色的專版!他指著刊頭說,壽星云集的半月河彎彎曲曲流向遠方,《但愿人長久》像五條生命飛奔在河流上,運動不止,生命不息!多好的創(chuàng)意!我說主要是處長字寫得好,龍飛鳳舞,意思才被烘托出來。潘處長點點頭,也是哦,這字還行!他指著頭條說,馬副省長慰問四個跨越三個世紀的壽星,孝敬老人,關(guān)愛生命,人類大主題?。∨颂庨L又把眼睛移到下半版的“壽星故事”,指著《一輩子,一個人》說,不吆喝,不做作,樸實,自然。他指著標題下“龍眼”二字問,這作者誰呀?何川指著我說部長的筆名呢。潘處長抬眼望著我,原來部長是文人呀!我說見笑了!潘處長說要是把花滿山年齡去掉,陌生讀者會覺得她能活一百歲?何川說不會!潘處長說這就對了嘛。長壽老人的文章,就應(yīng)該如實記錄他是怎樣活著的,而不像有些文章,總是自作多情去總結(jié)、去提煉,為什么能長壽,有什么秘訣。人呀能活到一百歲,那是個特例,沒什么秘訣,也沒法效仿,就像花五保,遭遇悲慘,孤苦伶仃,亂吃亂喝就活到一百歲,怎么效仿?效仿什么?我說精辟啊,真知灼見??!處長你學(xué)哲學(xué)的吧?處長說這跟學(xué)什么沒關(guān)系!

      臨走時我跟處長要柴房鑰匙,他搖手說無功不受碌!我說《萬康報》很榮幸得到您的墨寶,一點點稿酬,兩盒萬康蛤蚧。他說哦稿酬嘛,那是應(yīng)該的。毛主席都還要稿酬的嘛。說著把鑰匙丟給阿旺。

      《但愿人長久》出刊的同一天,《南方快報》扔出個炸彈——《萬康長壽之鄉(xiāng)是“借來”的》:

      1993年,國際自然醫(yī)學(xué)會森下敬一博士帶專家來到萬康評估長壽之鄉(xiāng),當時萬康縣的百歲老人人數(shù)不夠,縣里花錢雇請了范中縣西月鄉(xiāng)(后來才劃給萬康縣)十個百歲老人來冒充,蒙混過關(guān)。活到129歲的藍現(xiàn)壽當年就是從西月借來的。在省臺賀千歲的四個壽星全都來自西月……(本報通訊員 農(nóng)業(yè))

      宣傳部的電話,還有我的手機都被打爆了。認識不認識的都在探問,這事是不是真的?那牌匾不會是萬康自己做的吧?萬康到底有沒有百歲老人……甚至縣領(lǐng)導(dǎo)都還有人質(zhì)疑,當時管這事的領(lǐng)導(dǎo)誰呀?有必要這樣?龍書記卻異常冷靜,叮囑我想辦法澄清它!

      我的辦公桌上堆放著三本磚頭厚的志書: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點校的《萬康志》,1998年出版的《萬康通志》,1999年出版的《萬康土司志》,還有萬康申報長壽之鄉(xiāng)的大堆資料。我邊翻閱邊記錄,較真得像個學(xué)問高深的學(xué)者,東抄西拽弄成一篇有打擊報復(fù)嫌疑的文章:《關(guān)于萬康“世界長壽之鄉(xiāng)”的歷史考證》。我從兩方面對那篇“借人”迎頭痛擊:從歷史沿襲看,范中自古以來一直隸屬于萬康。北宋初年仍沿田制,施行“以夷治夷”的土司制度,崇寧五年(1106年)置羈縻萬康州,后置萬康寨萬康縣,州寨縣治地均為如今的萬康、范中兩縣全境。光緒元年(1875年)改土歸流后,設(shè)萬康縣,治地仍為萬康、范中兩縣全境。1934年冬至1935年初,國民黨當局出于鎮(zhèn)壓革命需要,以“開化邊民,施政便利”為由,把萬康縣拆分為萬康、范中兩縣,但半月河西岸的西月鄉(xiāng)仍隸屬萬康。1949年12月1日,萬康解放,境地襲舊不變。1953年4月23日,政務(wù)院正式批準,西月鄉(xiāng)劃歸范中縣管轄。1993年12月,經(jīng)國務(wù)院批準,西月鄉(xiāng)劃回萬康。從長壽區(qū)域劃分看,“世界長壽之鄉(xiāng)”是以流域、區(qū)域來劃分的,與行政區(qū)劃無關(guān)。萬康是長壽核心區(qū),包括西月在內(nèi)的范中縣多半?yún)^(qū)域也都屬于萬康長壽之鄉(xiāng)范疇。文章還專門提到,從西月鄉(xiāng)“借來”的十個百歲老人,事先也征求過森下博士的意見……

      這文章與“萬康歷史沿襲圖表”、何川寫的《藍現(xiàn)壽百歲人生》在《但愿人長久》專版組合推出,我們還故意把那篇“借人”的影印件墊為我的文章屁股。當期報紙加印五千份都不夠賣!

      第三天,《南方快報》全文轉(zhuǎn)載了我的文章。

      范中宣傳部部長打電話給我,說我給他上了一堂難得的歷史課!我說這可都是你逼的!他說這話怎講。我說“農(nóng)業(yè)”是誰?你給他多少錢?他說“農(nóng)業(yè)”是誰我真不知道,反正不是范中的,那些情況我也是第一次知道的。這同僚還算誠實,“農(nóng)業(yè)”竟然是劉農(nóng),這個內(nèi)奸炫耀稿費單那天我們都驚呆了。三百字三百塊錢,高得離譜!

      縣城突然來了好幾百個旅客,北京、上海、安徽、山東、吉林、山西都有,有游客,也有小報記者??h委招待所、萬康賓館等好幾家旅館都爆滿了,這是萬康從來沒有過的盛況。龍書記專門來辦公室表揚我。四個壽星到電視臺一露臉,情況就大不一樣。還有,你那篇文章很有吸引力呀!我都有些飄飄然。后來問了幾個旅客我又傻了。人家壓根兒就不知道四個壽星上電視的事,更不知道我的文章,都是沖劉農(nóng)“攝魂”和“借人”兩篇報道來的。小報記者要來挖更刺激的新聞,游客要去看一看西月,特別要去看看藍現(xiàn)壽生活過的村莊。我在辦公室扯過電話線接電腦,上網(wǎng)一查,天啊,劉農(nóng)兩篇破報道,竟然被國內(nèi)幾十家媒體轉(zhuǎn)載了。

      10

      下午剛上班,韋隊長氣喘吁吁地跑進我辦公室說,花五保死了!我張開嘴大聲啊了一下,真死了?怎么死的?韋隊長說你不是剛給她錢嘛,老人家高興呢,在村里四處張揚,逢人便說我要買壽方啦,周部長給了我一千二呢。誰知這話讓賊惦記了。昨夜,那賊把花五保壓在枕頭下的錢偷走了?;ㄎ灞_呑愤吅?,黑燈瞎火的,哪追得上呢?我們忙乎了大半夜,在一個地坎下找到她。她后腦勺撞中尖石,血流不止。她嘴里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壽方……周部長……然后就死了。我內(nèi)心電擊似的疼。我雙手合十,低頭懺悔道:是我害了你啊花五保,我對不住你在天之靈!周部長,你一定幫這個忙!韋隊長的聲音把我從懺悔中喚醒。我甩了甩頭問,報案了嗎?韋隊長說報鄉(xiāng)派出所了,估計沒用,我說后事呢?韋隊長說你不出面民政不給錢的。說著,從褲袋里扯出一張紙給我。

      我叫花滿山,女,西月鄉(xiāng)龍?zhí)偻腿恕,F(xiàn)年一百〇二歲,五保戶。2000年1月20日深夜,我剛睡下,有個賊從我枕頭下面偷走了一千二百塊錢,那可是周部長給我的壽方本呀!我追啊追,不小心,跌下田坎,頭腦砸在尖石上,死了。因本人生前無兒無女,無錢無財,現(xiàn)請求給喪葬費一千二百元。本人在九泉之下謝恩了!

      看完報告我很悲痛,但卻忍不住笑了一聲。這報告真是花五保寫的?韋隊長說是呀,她親筆寫的,村里鄉(xiāng)里還蓋了章呢。我定定地看著韋隊長,死人能寫報告?韋隊長猛拍大腿叫道,怎么就沒想到呢?你說他無兒無女的,也沒個親戚,以誰的名義寫?我說我來吧。我打開電腦,以村委的名義重新修改了那份報告,把喪葬費增加到兩千。報告打印出來后交給韋隊長。我說麻煩你再跑一趟,重新蓋村里鄉(xiāng)里公章,再拿來交給民政。隊長嘆了嘆道,又要跑一整天!老娘死的時候,我都沒這么賣力呢。我安慰他說修陰功呀,好人會得好報的!報告到了民政局那里,袁局長也只批了六百。我說你就不能給周常委個面子?袁局長委屈道,還不給面子呀?五保喪葬費就二百,六百都干部待遇了,其中的四百,我還得分兩次虛列花五保生前的困難補助呢。

      韋隊長回到我辦公室,我摸遍身上的口袋,竟然只摸出十塊錢。到縣里這些日子,我的工資多半都補貼記者采訪了,哪有什么錢?我跟何川借了一千塊遞給韋隊長,他愣了好久沒敢接。我說是我給花五保的一個交代。韋隊長接過錢后,給我鞠了一躬?;ㄎ灞T谔熘`一定保佑你升官發(fā)財!

      韋隊長剛出門,妻子就來電話叫我趕緊回地區(qū),兒子住院了。阿旺正在修理廠修車,我只好去坐班車。陪兒子在地區(qū)醫(yī)院打了四天點滴。出院時,妻子叫我付醫(yī)藥費,我竟然一分錢都拿不出來。妻子說你不是剛發(fā)工資嗎?我說花光了。妻子也沒問怎么花光的,借同事的錢給付了。一家人走出醫(yī)院大門時,剛好碰上人事局的干部科長,他問了句我摸不著頭腦的話,你分管民政?我說沒有呀!他說沒有你怎么幫五保買棺材?我說,你怎么知道?他說誰不知道?。∷麖墓陌锬贸鲆粡埖貐^(qū)報,指著頭版倒頭條說,都登報了呢。我拿來一看,有個醒目的標題閃進眼里:《百歲五保勇斗小偷遇害,宣傳部長出錢幫買棺材》。何川寫的。妻子搶過報紙,看完后怒瞪著我挖諷道,原來工資是這么花光的!我怕她鬧大,趕緊拽她和兒子走開。回到家,她不依不饒的。人家當官大把大把撈錢,你一分沒撈著,還倒貼工資買棺木,那五保是你媽????你還讓不讓家人活呀?晚上她竟然為這事賭氣,不讓我溫存!

      回萬康后,我訓(xùn)了何川一通。死人的稿費你也敢賺?何川辯解道,部長做了善事得讓大家學(xué)習(xí)呀,要是每個領(lǐng)導(dǎo)都像您這樣,五保老人死后不都有棺木嘛!

      這事被來縣里撈新聞的小報記者抓住,添油加醋回傳?;ㄎ灞I鲜∨_被“攝魂”呀,村人逼我買棺木呀,民政出錢做道場呀,搞得花五保在天之靈都不得安寧!

      11

      跟往常一樣,下午進到辦公室,我頭件事就翻開新到的《南方快報》,看看有沒有黑萬康的新聞。果然就有,二版讀者來信欄目。

      春節(jié)期間,筆者在萬康下鄉(xiāng)發(fā)現(xiàn),曾一度銷匿的封建迷信又有所抬頭。在一些農(nóng)村,給老人占卜、“補糧”、降神、驅(qū)魔、招魂等迷信活動屢見不鮮,被騙者多是無知農(nóng)民,少的幾十元,多則上百元。西月鄉(xiāng)簸箕屯一個姓牛的人家窮得叮當響,竟然也給老人驅(qū)魔、招魂,一個禮拜做了兩次……(讀者 農(nóng)民)

      我問何川 “農(nóng)民”是誰。何川說是劉農(nóng)。我說,又是他?何川說快報編輯剛給他打電話,叫他多抓類似的新聞呢。我的手機響了,龍書記打來的。一接上他就質(zhì)問:快報看了嗎?我說剛看。他吼道,什么人弄的?我說劉農(nóng)。他火氣更大,他媽的又是他!我說——我剛想說下去,那邊放電話了。何川問我要不要把劉農(nóng)叫來。我說不用,叫阿旺開車過來,帶上攝像機和上次去省臺賀千歲的帶子,馬上去簸箕屯!何川還怔著不動,直到我說“牛才壽被攝魂了”,他才轉(zhuǎn)身。

      來到簸箕坳口,寒風(fēng)凜冽,一群人正瑟縮身子圍觀道公招魂。木板搭起的臺上供著豬頭公雞豬肉的祭品,還有果品元寶紙燭什么的。牛才壽坐在臺對面的座椅上,雙眼瞇瞪,嘴巴半開不合的。道公用木棍挑著那件紫紅唐裝棉襖在臺四周轉(zhuǎn)動、揮舞,嘴里喊道:牛才壽,魂歸啰,牛才壽,魂歸啰!然后,把棉襖披到牛才壽身上。牛才壽瞇著眼,嘴里“魂狗魂狗”地呢喃著。道公又拿走棉襖,朝綠城方向拜了三拜,揮動棉襖喃喃道:一魂歸,二魂歸,三魂七魄一齊歸!又把棉襖披在牛才壽身上。牛才壽依然沒任何改觀。道公反反復(fù)復(fù)了幾次,還是老樣子。我說扶老人回屋吧,天這么冷,風(fēng)又大,會吹出病的。何川和阿旺想去扶老人,老人的孫子攔道,不能動,魂還沒招回呢!我叫阿旺放錄像!阿旺把帶子放進攝像機里,摁下播放鍵,把賀千歲畫面送到牛才壽眼前。牛才壽噌地站直身子,笑呵呵道,“魂狗魂狗”!我湊近老人耳邊說好不好看。老人湊近屏幕,瞪著眼看了兩分鐘,邊看邊嘿嘿笑。畫面突然閃沒了。阿旺拿起攝像機,摁了摁,沒反應(yīng)。走得太急,沒充上電呢。老人長嘆了一聲唉——我湊近他耳邊問,還想看?他點點頭。

      那天,把牛才壽帶到福利院,天都黑了。我打電話叫袁局長馬上安排個房間。袁局長說,怎么不事先通知?他是五保嗎?我說不是。她說按規(guī)定不能安排的。我說先住吧,也許不到幾天老人就鬧回去了。

      分管民政的馬副省長來萬康調(diào)研,臨走那天早上,突然想看望百歲老人。在萬康看望百歲老人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但對馬副省長來說難度有點大。他腰椎間盤突出,走不了遠路,山路更不行。那天早上都準備出發(fā)了,還不知道帶他去哪兒呢。書記縣長不停地在招待所門前轉(zhuǎn)圈,怎么都轉(zhuǎn)不出合適的地點來。袁局長也是急得直搓手。我湊近她耳根小聲說福利院呀。她問,干嗎?我說笨死了,不是有牛才壽嗎?她拍了拍腦袋說對呀!

      一幫人前呼后擁來到福利院,袁局長在前面引路,馬副省長跟在后面,書記縣長陪在左右兩邊。馬副省長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去探望老人。轉(zhuǎn)到牛才壽房間時,牛才壽剛好摁下影碟機播放鍵,播放賀千歲的錄像。馬副省長拍著他的肩膀說,老人家也懂這個?牛才壽對他咧嘴笑了笑,嘰嘰咕咕一句方言。馬副省長問袁局長他說什么。袁局長說他說一百零一歲了,知道這點算什么?馬副省長湊近他問,真有一百〇一歲?牛才壽點點頭。馬副省長贊道,太不簡單了,條件這么艱苦!袁局長說老人住進來才幾天呢。馬副省長哦了一聲。我接過話說,千禧之夜不是上省臺賀千年嘛,跟你握過手呢,回家后老叨念著要看跟你握手的節(jié)目。他住在山區(qū),又遠又不通電,哪有電視看?所以就把他接來。說著我按下停止鍵,指著靜止畫面說,他最愛看這段。馬副省長一看,正好是他跟牛才壽握手的畫面。馬副省長說也是啊,我都跟老人家握過手呢。馬副省長扭過頭,語重心長道,我們政府工作還做得很不夠,那么多的農(nóng)村都不通電,百歲老人連個電視都看不上,要加倍努力喲!書記縣長雞啄米似的點頭。臨走時,馬副省長對袁局長交代,要照顧好哦!袁局長說過幾天他就得走了。馬副省長問為何。袁局長說他不是孤寡老人,又是農(nóng)村戶口,按規(guī)定不能住福利院。馬副省長說什么孤寡不孤寡,什么農(nóng)村戶口城市戶口,百歲老人嘛,想住多久住多久!馬副省長扭頭看了看書記縣長,你們說是不是?書記縣長趕緊應(yīng)答那是那是!馬副省長說,長壽之鄉(xiāng)的福利院,就應(yīng)該住些百歲老人,體現(xiàn)黨的關(guān)懷嘛!

      走出福利院,馬副省長興致正濃,問下面去哪兒。輪到我出風(fēng)頭了。我說縣城就有百歲老人。龍書記小聲問我,真有?我附在他耳邊說了王彎月住在女兒家的事。龍書記揮手說走!來到王彎月那兒,王彎月正湊近十一寸黑白電視機,看賀千歲的錄像,正好也看到馬副省長跟她握手的畫面。馬副省長很高興。臨走時,馬副省長對書記說,這電視也太小了,都什么年代了,還黑白呢!回頭換個大彩電!書記應(yīng)道一定一定,然后扭頭對我說,聽見了嗎?我心里叫道,自找啊我!

      12

      《南方快報》頭版倒頭條是篇壓題圖片報道。牛才壽抓著福利院的鐵門哭叫:荷包——荷包——老人頭頂是黑色的標題:百歲老人被“請”進福利院之后。圖片下面是簡短的文字:

      百歲老人牛才壽家住萬康縣月西鄉(xiāng)簸箕屯,沒通公路,也沒通電,條件很艱苦,但五代同堂,生活安逸。最近,老人莫名其妙被“請”進福利院。雖然是單住,還有彩電影碟機,餐餐吃肉,但老人卻不領(lǐng)情,整天哭鬧著要回家。無奈鐵門緊鎖,哪能出得去?據(jù)說,這是縣里為方便上級領(lǐng)導(dǎo)慰問百歲老人的“新舉措”。(本報通訊員 農(nóng)村)

      報道說的也沒錯!原本就是讓牛才壽看“魂狗”,陰差陽錯卻方便了領(lǐng)導(dǎo)慰問,我就陪同過四五位市里省里來的領(lǐng)導(dǎo)給牛才壽送紅包。

      報道引發(fā)一場辣味嗆人的討論:百歲老人憑啥有家不能歸?快報辟出專欄,每日登出一篇討論文章,把縣里攻擊得一塌糊涂!

      稿費來了,“農(nóng)村”還是劉農(nóng)。“農(nóng)民”“農(nóng)業(yè)”“農(nóng)村”,媽的,他還“三農(nóng)”呢。

      每次劉農(nóng)使陰招,我都忙得上躥下跳,補救這消除那的,又疲憊又狼狽。他暗地里看我笑話呢。這次我不陪他玩了,裝作不知道!

      機構(gòu)改革說來就來,很多單位都要減員。省人事廳出臺個提前退休辦法,工齡滿三十年可申請退休。這本不是什么新鮮事,1993年出臺的《國家公務(wù)員暫行條例》早有規(guī)定了,但這辦法祭出險招:“5+2”和“4+1”。比如,你現(xiàn)在四十八歲,如果退休,增加五個職務(wù)工資和兩個級別工資,領(lǐng)十二年后的退休待遇。你現(xiàn)在五十二歲,增加四個職務(wù)工資和一個級別工資,領(lǐng)八年后的退休待遇。條件確實誘人!動員會剛結(jié)束,劉農(nóng)一瘸一拐來到我辦公室。他說,周部長,你從人事部門過來,熟悉政策,幫我合計合計,提前退休劃不劃算。我說,你真想退?他說劃算就退!我說百年一遇??!他問為什么。我說不符合國家退休政策,至少在待遇方面!說不定剛做完,人事部就問責(zé)了。他說,會不會更改?我說更改不了,但今后絕不許這樣!多好的機會呀,地區(qū)人事局好幾個科長五十沒到都打報告了!我停了一下又說,你呀跑這么多年新聞,都痛風(fēng)成這個樣子,再折騰下去,后果我都不敢說呢。要是趁機退下,休養(yǎng)兩三年,肯定生龍活虎,長命百歲也不是癡心妄想!還有,大家都擠著要退,給誰不給誰還不定呢!

      第二天一大早,劉農(nóng)就把報告交給我,叫我一定要幫忙。我說包在我身上,你退不了我就不當這個部長了!那天下午正好開常委會,研究機構(gòu)改革的事,順便把提前退休人員定下來。討論劉農(nóng)的時候,未等我介紹,龍書記就發(fā)話,這人早該退了!這樣,四十八歲的劉農(nóng)就成為全縣最年輕的退休干部。

      當晚,我在壽鄉(xiāng)風(fēng)味館請客,宣傳部的人悉數(shù)到場。開桌前我說,來縣里差不多一年了,我還沒請大家吃過飯呢。現(xiàn)在,劉農(nóng)馬上要退休了,再不請就沒機會了。大家都很驚訝,劉農(nóng)要退休?五十沒到呢?劉農(nóng)露出一副占了天大便宜似的神情。四十八能領(lǐng)六十的工資,少奮斗十二年??!真是多虧了周部長!大家嚷道,這么說,請客的人應(yīng)該是劉農(nóng)你呀,人家部長又幫忙又破費,哪有這等倒霉事?我說劉農(nóng)的事就是我的事!接著轟轟烈烈地喝。一幫人敬完劉農(nóng)又轉(zhuǎn)過來敬我,都說明年、后年,大后年也行,一定幫他們!我說一定一定。那晚,我和劉農(nóng)都醉了。

      辦完手續(xù)的第二天,劉農(nóng)就后悔了,跑來求我?guī)透倪^來,還當副部長。我說常委定下的事,我小小部長能改變得了?再說,名單都上報人事部門了,天王老子都改不回來!這話當然是蒙他。他接著去磨龍書記,龍書記一句話就掐斷了他的妄想:縣委已決定任命何川為副部長,就接替你那位子!

      13

      晚上十一點,我剛躺下,手機響了,袁局長打來的,說是牛才壽失蹤了。我從床上彈了下來,手機吧嗒一聲掉到地上。

      半小時后,宣傳部、民政局、福利院傾巢出動,三人一群五人一組四下尋找。我和袁局長、何川做一組,沿著半月河找過去。到了半夜,人困馬乏了仍一無所獲。天空飄著細雨,到處迷蒙一片。我雙手合十小聲祈禱:牛才壽呀牛才壽,你可別出意外喲!袁局長說部長您都親自出馬了,能出什么意外?我說正因為我出馬,再出意外死定了!我們沿著河邊來回尋找,手電筒的光柱鬼火般明明滅滅打在水上、河溝、岸邊。何川突然叫了聲有情況!我順著電筒光柱望過去,有個類似衣物的東西順河飄了下來。我心里顫抖道:千萬別——那團東西掛在眼前一蔸小樹上。何川伸出小木頭一撩,竟然是件爛衣服。接著我們更專注了,哪怕是一團浮草、一根樹枝,都要盯住不放。走到山腳,我漫無目的地往山上走,何川和袁局長也跟著。走到半山腰,腳邁不動了。我問,上山干嗎?袁局長說不知道呀,你上來了我們就跟著呢。我說這路不通牛才壽家呀。何川指著對面黑黝黝的山說,那邊才是。我說走!剛起步,微弱的咳嗽聲從什么地方傳來。我示意他們別出聲??人月曂蝗挥窒A恕N艺f你們聽見什么?兩人都說沒有呀。我又示意他們別出聲,還是沒聽到。我說走吧。三人剛邁步,咳嗽聲又傳來了。我掉頭往山上走了幾步,手電筒光柱里蠕動一團東西,走近一看,竟然是濕漉漉的一個人。手電筒移到那人臉上,袁局長叫道這不是牛才壽嘛?何川伸手探了探牛才壽的額頭。哇,燒得跟炭火似的。我一口氣松下來。燒不可怕,就怕冷了!袁局長呸呸呸,臭嘴,趕緊送醫(yī)院!我背對牛才壽躬下身叫道,扶他上來。何川說,你背呀?我說你年紀比我大,袁局長又是個纖細的美女,我不背你背?何川也躬下身做出背的樣子。我把他推開,別啰唆,快!我背著何百歲,噔噔噔下山。

      在縣醫(yī)院安頓好牛才壽,天已放亮,一夜未眠的兄弟們橫七豎八地歪倒在醫(yī)院走廊的加床上和長凳上。迷糊中,妻子來電話,說兒子感冒住院,打兩天點滴了高燒還是不退!我睜開眼看見阿旺歪在加床上打鼾,不忍心喊了,悄悄趕去車站搭班車。

      兒子患的是肺炎,前兩天吊的是青霉素氨芐。我回來后換上先鋒霉素又吊了兩天,高燒還是沒退。不得已,用上激素地塞米松。燒是退了,兒子卻蔫不拉嘰的,說話的力氣都沒了。

      兩個星期后,我回到縣里,一下車就趕去醫(yī)院。牛才壽還未退燒,高燒轉(zhuǎn)低燒。孫子扶著他坐在床上,剛喂一口稀飯,他“咳咳咳”又把飯咳出來。醫(yī)生來查房,用聽筒聽了聽老人胸部背部,他劇烈地咳個不停。醫(yī)生說,消炎藥用足了,肺咯音也聽不到了,按說不燒的呀,真是怪了!

      第二天一早我又去了醫(yī)院,燒還是沒退。我一下子走進病房,一下子出到走廊。牛百歲“荷包荷包”的囈語讓我心煩。真的被“攝魂”?

      我去了趟福利院,問院長牛才壽出事前有什么人拍照。她說沒有呀,好久都沒人來呢。他常扒著鐵門朝外看。我問,沒說什么?她說有時沒說,有時“荷包荷包” 地喃喃著。賀千歲那夜,牛才壽拿著紅包叫著“荷包荷包”的憨樣,還有《南方快報》那篇報道,牛才壽扒著鐵門“荷包荷包”哭叫的愁容,突然在我腦里閃動著。我問院長他總共得了幾個紅包。院長說八個。我說,紅包呢?院長說都收回了。我說,錢呢?她說給院里老人買肉呀買雞呀,沒了。

      半小時后,阿旺在醫(yī)院的走廊里把八個紅包交到我手上,我把它裝進公文包走進病房。我站在牛才壽床前扯出一個紅包,牛才壽突然從床上彈坐起來,差點把吊瓶扯落。我把紅包塞到他手里說,祝你早日康復(fù)!老人把紅包里的一百塊錢扯出來。我說夠了嗎?他搖頭,嘴里喃喃道“荷包荷包”——我又遞給他第二個,問他夠了沒有,他仍搖頭。嘴里又“荷包荷包”地叫,我再給他第三個,他仍重復(fù)上面的話。我接著又給。給到第八個的時候,他兩眼放光,臉上綻笑。他把八個紅包揣進懷里。我搖頭嘆道,老人家要是當官,絕對是個腐敗分子!一幫人都笑了。

      牛才壽當天就退燒,沒再反彈,也不咳了。出院時,我問他想去哪兒。他說福利院,荷包!我心里說,再讓你去福利院,我可要住院了。我說去福利院,院長要收回“荷包”的。他呆望我。我說一定收,一進門就收,全收!還去不?他搖搖頭,又搖搖頭。

      終于把牛才壽弄回家了!

      醫(yī)院催交醫(yī)藥費,六千六!袁局長想足了辦法,也只擠出六百塊救濟金。我的頭大了!

      妻子來電話,說兒子又發(fā)高燒了,我又得連夜趕回。

      兒子高燒剛退,何川打電話告訴我,牛才壽的孫子找到宣傳部了,說是老人回到家后又被“攝魂”了!

      我和阿旺驅(qū)車回縣里。經(jīng)過半月河,看見電業(yè)局王局長在公路邊指揮一幫人架電線。下車一打聽,原來在搞農(nóng)網(wǎng)改造呢。我指著簸箕的坳口問他什么時候改造到上面,有六戶人家呢。他說明后年吧。我撓了撓頭,哦對,上個月你不是說有個新聞報道任務(wù),完成了嗎?他說上省報的,哪完得成?目標管理分肯定要扣了!我指往簸箕方向說,把電線架到上面,任務(wù)就完成了,弄得好,能上頭版呢。他用手比畫了一下說,兩百多米,不算遠,哎——有幫手就好辦!

      回到縣城,我找到武裝部李政委,他也正為民兵新聞報道的事犯愁。我跟他說了農(nóng)網(wǎng)改造的事,第二天,他就拉來了二十幾個民兵。

      那天,龍書記、王局長、李政委在牛才壽堂屋里共同拉下電燈開關(guān),宣告簸箕屯結(jié)束沒電的歲月。我打開宣傳部送給牛才壽的電視機影碟機,播放賀千禧的錄像。牛才壽揚起兩只老拳頭,在電視機前“魂狗魂狗”地叫,樂得像個小孩!

      縣有線臺錄制的新聞《電業(yè)局武裝部合力上山,百歲老人終圓電視夢》上了省臺新聞聯(lián)播,熱熱鬧鬧兩分多鐘,龍書記的鏡頭出現(xiàn)了四次。節(jié)目剛播完,龍書記就打電話給我,他激動得聲音都顫抖了。周部長啊,萬康終于上了省臺新聞聯(lián)播,還頭條呢,你辛苦了哦!

      緊接著,新聞又上了省報次版頭條。

      王局長、李政委合伙請我到壽鄉(xiāng)風(fēng)味館“認識一下”,把我灌得醉醺醺的。這是我到萬康上任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被“認識一下”!

      14

      省報頭版登出了食品廠給牛才壽支付住院費的報道,《但愿人長久》專版第一時間把它轉(zhuǎn)載,還特意加了編者按:這是小小回報,也是感恩。因為,食品廠的產(chǎn)品都是根據(jù)萬康長壽老人一生飲食研究得來的,長壽老人就是他們的衣食父母!??€用了大半個版面,隆重推出何川副部長的論文:《萬康長壽食品探秘》。廠里把這張報紙到處寄送,曾經(jīng)的客戶、潛在的客戶都寄。反響意外強烈,都說看了《萬康報》才知道,食品廠的產(chǎn)品是這么有來頭!

      廠長像打了雞血似的,催著做第二個專版。我們正愁找不到新聞賣點,劉農(nóng)跳出來了。他實名舉報到省文明辦,說我擅自把中央文明辦贈送給鄉(xiāng)鎮(zhèn)文化站的電視機影碟機轉(zhuǎn)送私人使用,省文明辦馬上要下來查辦了。我們連夜把印有“中央文明辦贈送”字樣的電視機影碟機從牛才壽、王彎月家里搬到鄉(xiāng)文化站。事態(tài)擺平了,但王彎月、牛才壽不干了,吵鬧著要看電視呢。食品廠在縣五金商場弄了折價樣機,敲鑼打鼓送到王彎月、牛才壽家里。于是,食品廠關(guān)愛壽星的報道再次上了省報,還在省電視臺《夕陽紅《欄目播出。我們?nèi)绶ㄅ谥?,在“但愿人長久”專版轉(zhuǎn)載了報道,同期壽星故事,“龍眼”寫的《牛才壽“攝魂”記》接著又被《南方快報》轉(zhuǎn)載。

      推出兩期火爆的專刊,我突然感到渾身乏力,頭沉腿重,上樓都困難。醫(yī)生診斷為過勞所致,必須臥床休息幾天。我把自己關(guān)進宿舍里。才休了小半天,妻子來電話說兒子又發(fā)高燒了。阿旺開車拉我到了地區(qū)醫(yī)院,我的體溫比兒子還要高,我四十一度二,兒子三十九度八,兩爺子約好了似的,并排打著點滴。

      “但愿人長久”專版被“綁架”了,每期都會推出食品廠的一篇報道,有時是書記縣長去廠里視察,有時是廠里跟省科學(xué)院聯(lián)合攻關(guān)推出新產(chǎn)品,有時是廠領(lǐng)導(dǎo)慰問百歲老人,久不久還得讓百歲老人罵廠里的產(chǎn)品,蛤蚧酒度數(shù)太高長壽糕太膩長壽面太粗什么的。專版右下角留出巴掌大的方框,登廠里的產(chǎn)品信息。當然,百歲老人的生活實錄每期必上一兩個,登完活著的,就登去世的,甚至兩百年前的百歲老人都給請了出來。因為廠里已給了專版印刷費和稿費,我們也不好意思再要贊助費。廠長狡猾得很,給的稿費卻不是現(xiàn)錢,而是任由作者挑選價值對等的產(chǎn)品。后來,還玩?zhèn)€刺激的游戲,每到周二下午,在報社門前搞抽獎活動,讀者剪下專版的產(chǎn)品信息,填上姓名和通聯(lián)便可參加抽獎,十名中獎?wù)哳I(lǐng)取食品廠一件產(chǎn)品。游戲不斷升級,先是沒中獎的見者有份,七折優(yōu)惠。接著是滿七十歲的五折,滿八十的四折。再接著是滿九十的三折,百歲的免費贈送!報社門前簡直就是個圩市,幾百名讀者擠著抽獎,兌獎,買打折食品,熱鬧得讓人羨慕忌妒恨!

      《萬康報》印數(shù)不斷攀升,食品廠火得一塌糊涂,銷量噌噌噌往上躥。楊廠長三天兩頭電話向我報喜,還把整張報紙的印刷費和稿費全包下了。

      有次抽獎回來,我在路上遇到了紀委書記,他半開玩笑地說,宣傳部疑似搞傳銷,紀委可能要介入哦!我說能不能快點介入?紀委書記吐出“臭嘴”兩字就走開。

      紀委書記的話提醒了我。熱鬧是夠熱鬧的了,但總覺著少了些什么。哦,對了,劉農(nóng)沒出場呢。按說我們弄出這么大的動靜,他是要回應(yīng)的。以往都這樣,我們明的露個紅臉,他暗地就給你拉黑。咦,你別說,一紅一黑,真的就把長壽動靜弄大。現(xiàn)在,角度我都幫他選好了,宣傳部與食品廠抱團傳銷,超大黑臉,《南方快報》一披露,調(diào)查組馬上介入,然后結(jié)論是:宣傳部幫助企業(yè)脫困!多好的效果??!可惜人家不跟你玩了!

      15

      潘處長帶著省糾風(fēng)辦、新聞出版局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來到萬康,把《萬康報》創(chuàng)刊以來的每份樣報都翻了出來,揪出了幾十個登有廣告的版面,那些曾被潘處長視為疑似廣告的版面也統(tǒng)統(tǒng)被他確診。追查到征訂發(fā)行的事,我們堅決抵賴,說是舉報人無中生有!誰知道,調(diào)查組竟然有原始的征訂文件,蓋著宣傳部紅章大印呢!潘處長像是從沒認識我似的,打出公事公辦的官腔:“內(nèi)部資料不得收取任何費用,不得刊登廣告,不得在社會上征訂發(fā)行,不得拉贊助或搞有償經(jīng)營性活動?!边@些規(guī)定你不知道?我說知道呀!他緊逼道,知道了還搞?我說收來的錢也都用來做報紙的,縣里經(jīng)費緊張嘛!潘處長擋過來一句,經(jīng)費緊張還辦什么報紙??。?/p>

      調(diào)查組走后的第五天,處罰決定下來了,《萬康報》??D半年!我和阿旺、何川跑省里檢討了三次,每次都帶去幾大盒的“稿酬”。但潘處長只收檢討,不收“稿酬”了,然后扔出一句:等過了處罰期再說!

      連續(xù)兩星期沒出報,書記打電話質(zhì)詢。我說了??氖潞?,他劈頭蓋臉砸過來一句:不管用什么辦法,你必須把報紙給我保住!

      沒有抽獎,沒有打折食品,上百名的讀者依然傻乎乎地聚集到報社門前等待、觀望。有人嘰嘰喳喳道:這么好的報紙,怎么說停就停了?

      我和何川連夜跑省出版局。這回不上辦公室了,直接提蛤蚧酒摁潘處長的門鈴。潘處長開門看見蛤蚧酒,趕緊把頭縮回去,關(guān)上房門,任憑我們怎么摁鈴,門就是不開。第二晚,我和何川提酒來到潘處長樓下。我對何川說,你在下面等著,十分鐘后沒見我下來就提酒上去!我咚咚咚上樓摁門鈴,處長的人頭從門縫里擠了出來,瞧了瞧見我沒帶東西,就開門讓我進去。兩人喝茶,聊天。我不提報紙的事,一個字都不提,就聊長壽,聊那四個百歲老人上省臺做節(jié)目的事,聊《中國有條長壽河》攝魂的事。我添油加醋,把那些事說得稀奇古怪的。處長聽得入迷,發(fā)自內(nèi)心地贊道,有意思,太有意思了!你要是把它寫成小說,肯定有不少讀者呢!我說這小說呀,首先要發(fā)《萬康報》,而且發(fā)“但愿人長久”專版。你說是不是?他說那當然好,很好?。∥艺f這么說你同意啦?他愣眼看了我一下,我同意什么?我說復(fù)刊呀?他說媽的,你小子套我呀!我說豈敢豈敢!這時門鈴響了,處長欠起身去開門,我搶先跑到門邊,把門打開,何川捧著兩盒酒閃了進來,把酒放在沙發(fā)旁邊的茶幾上。我向潘處長鞠了個躬。謝謝處長,再見再見!說著就拉著何川奪門而出。潘處長追出門外,喊了幾聲什么也聽不清。

      第二天上車時,我收到潘處長的短信:下個月便可復(fù)刊!誰知第二個月,全國刮起報刊精減大風(fēng),《萬康報》首當其沖被刮走了!

      更麻煩的事接踵而來。一撥一撥的訂戶擁到宣傳部,鬧著退回剩余的征訂費。因為食品廠已包下了報紙的印刷費和稿費,我們把征訂費都用作干部的差旅,錢早被花光了。

      真的被我的“臭嘴”言中,紀委很快介入。三年一起清算,刨出實際用于報紙的開支,其余款額悉數(shù)收繳!

      16

      到萬康轉(zhuǎn)了一年零十個月,我又回到原點,還是科長,只不過地區(qū)人事局換成了市民政局(地區(qū)已改為市),我一點都對不起當初謝部長的囑咐。世紀是跨過去了,但我卻不再是領(lǐng)導(dǎo),頭上還不爭氣地拱出亂糟糟的白發(fā),而且還在肆意曼延,這與我三十五歲的年紀極不相稱!報到那天,因為是處理來的,民政局沒設(shè)宴歡迎。我到菜市場殺了一只土雞,在家里弄成一盤香噴噴的白切雞肉,請妻子和兒子為我接風(fēng)。一上桌我便倒了杯萬康蛤蚧,一飲而盡。我咂巴嘴巴道,我被退貨了!妻子一坨米飯堵在嘴里,含糊道,你說什么?我一字一頓地說,今天下午,我去民政局報到了!妻子問,當副局長?我搖頭說小半級。妻子啊了一下,那坨被咬到一半的米飯從嘴里噴了出來。奔波了兩年,倒貼好幾千塊,又變回科長?我說比科長大一點點,科長+副調(diào)研員。妻子說工資呢?我說還是副處,比縣里漲三百多呢。妻子擱下碗筷,朗聲笑道好事啊!她倒了杯萬康蛤蚧,跟我碰杯道,全家人終于脫離苦海了!兒子歪腦袋問,爸,什么叫退貨?我說退貨就是縣里不要我了,我回市里上班了。兒子說,你以后天天都待在市里?我說是呀,天天送你上學(xué)呢!兒子哇哇哇叫道太好了太好了,退貨真好!

      一個月后,我以科長身份到萬康出差,袁局長依然把我當部長接待,叫全局人來陪飯。幾杯萬康蛤蚧下肚后,我渾身躁熱,遭受《萬康報》事件沉痛打擊而幾近呆滯的大腦突然活躍起來。我剛學(xué)會看手相。我對袁局長說,你信嗎?桌邊人都笑了。周部長不會是想摸美女的手吧?我說美女的手肯定要摸,但目的是看相!說著袁局長已把手伸到我面前,請吧周大師!我反復(fù)撫摸了她的掌心掌背。她的手綿實溫潤,我哪舍得松開?我甚至撫摸到她的手腕處。她嘻嘻笑道,手相好像不到這地方吧?天啊,我都差點忘了是看手相。我說你的掌紋有些復(fù)雜,得擴大一些范圍。心想再擴大就非禮了。我松開她的手說,掌厚指豐,指長掌短,官運不錯?。〗又?,我從掌底沿著玉柱紋劃到中指根,又劃了劃邊上的粗紋說,事業(yè)線直達中指根部,又有成功線相伴,說明你能力出眾,仕途中有貴人相助,比如說我!袁局長溫柔道,真的假的?我說你認為真它就是真的,你認為假,就當我占美女的便宜!大家都笑了。局長美女可不便宜哦!我放開袁局長的手說,最近我在反思個很愧疚的問題。她眉眼期待地望著我。我說要是花五保住在敬老院里,她至少還能再活十年!我吸了吸溜酸的鼻子說,你想想,如果把村里獨居的五保老人集中供養(yǎng),效果會怎么樣?袁局長驚嘆道好啊,那是最好的了!

      半年后的某一天,袁局長,哦不對,她剛被停職,只能叫袁美女,袁美女捧著三十五頁檢查材料到市民政局向我求助??赐瓴牧衔?guī)捉舷?!當初為了花五保的喪葬費,還有牛才壽的住院費,我曾以常委施壓,這女的也只敢變通幾百塊?,F(xiàn)在,她一定是剛吃完豹子膽,竟然動用二十萬救災(zāi)款,裝修一個被棄荒多年的村小學(xué)校舍,收養(yǎng)了十八個五保老人。袁美女顫巍巍地說,這材料已被紀委退了三次!我說,理由?她說不深刻!我威脅她說的確不深刻,你沒承認“挪用救災(zāi)款”嘛!她害怕得牙齒打戰(zhàn)。承認就完蛋了!我問錢進腰包嗎?袁美女惶恐地搖頭。我說“挪用救災(zāi)款”來“關(guān)愛困難群體”,你害怕什么?這些五保房子都倒了嗎?她說有些倒有些沒倒。我說松垮矮小的土坯房很容易倒的呀,踹它幾腳就散了的!她說這樣搞會不會出事啊?我說不這樣搞鐵定出事!她說有些連房子都沒有呢。我說笨蛋,沒有就說明倒了嘛!

      我苦熬了兩夜,終于把材料弄到深刻,然后讓袁美女拿去交差。接著,我把原先不深刻的材料加工成兩份不同體裁的文稿,一份是一千字的通訊:《國內(nèi)第一個村級五保集中供養(yǎng)試點在萬康推行》,寄給省報新聞部。另一份是三千字的經(jīng)驗材料,寄給省民政廳。一星期后,通訊登在省報頭版。我拿報紙送給紀委蘇副書記的時候,他瞪眼質(zhì)問我,你不會跟這女的有一腿吧?我說有沒有一腿那是以后的事?,F(xiàn)在問題是,省民政廳馬上要下來開現(xiàn)場會了。突然編出這么個屁話,我頭皮都發(fā)麻!他問什么時候來。我接著編。也就這兩星期,都叫整材料了。據(jù)說馬副省長要來參加會議呢。編得的確離譜兒,蘇副書記半信半疑。要真這樣的話——

      袁美女官復(fù)原職的第四天,省民政廳果真來萬康開個現(xiàn)場會。袁局長把籌錢裝修老人住房乃至被停職檢查講得既溫馨又沉重,撓心撓肺的。講到我翻越兩座大山,背著發(fā)高燒百歲老人入住的撩人場面,她竟然淚流滿面,會場好幾個女同志都哭了。當然啦,這事純屬張冠李戴,我這輩子只背過一次百歲老人,就是牛才壽從福利院走失的那次。會后,我弄了篇《農(nóng)村五保集中供養(yǎng)試點研究——以萬康五保村為例》的論文,竟然上了省報理論專版頭條。馬副省長給論文批示:興建五保村,創(chuàng)意獨到,現(xiàn)實可行,請民政廳研究推廣。兩年后,憑借五千個五保村,省民政廳從國務(wù)院扛回一塊亮閃閃的金箔牌匾,上面刻著“中國地方政府創(chuàng)新獎”九個大紅字。袁局長變成了分管民政的袁副縣長,我也當上了市民政局副局長。

      17

      十年后,我以市社科聯(lián)主席身份,應(yīng)邀參加萬康長壽國際研討會。會前,大屏幕上滾動播放萬康旅游井噴的畫面。記者、游客扎堆圍在壽星身邊,無比虔誠地探問:您老活這么長,這么健康,是怎么保養(yǎng)的呀?都吃什么呀?喝什么呀?有什么秘訣呀?面對蟲洞般幽深的照相機、攝像機和手機鏡頭,壽星們沉著老練得像參加記者招待會的影視明星,面帶微笑,一點都不懼怕老魂會被攝走。飲萬康泉呀,喝萬康不老湯呀,吃萬康富硒米呀,泡萬康藥浴呀,干萬康蛤蚧酒呀。全是萬康長壽集團的廣告詞!當年在萬康報社前面搞抽獎賣打折食品的小小食品廠,如今已是年銷售五億元的品牌集團。這個研討會就是該集團贊助的。會上,專家們嘰里呱啦說了一大堆長壽秘訣,科學(xué),縝密,滴水不漏,但掌聲依然吝嗇稀拉。輪到我發(fā)言,我只是隨意說了當年花五保和牛才壽被攝魂的故事,會場立馬掌聲雷動!

      猜你喜歡
      阿旺長壽
      我家的阿旺
      閱讀使人更長壽
      長壽還是短命
      植物蛋白有助于長壽
      牛人阿旺
      牛人阿旺
      笑能長壽,哭亦延年
      紅土地(2016年6期)2017-01-15 13:46:12
      貓的長壽之道是『高冷』
      紅杏和白桃
      安靜的咆哮
      达州市| 伊金霍洛旗| 旬邑县| 武义县| 双城市| 大新县| 稻城县| 张家川| 博湖县| 高密市| 娄底市| 凯里市| 西和县| 罗城| 西盟| 尉犁县| 郴州市| 湘潭市| 遂川县| 闽侯县| 双辽市| 昌平区| 囊谦县| 太保市| 喀喇沁旗| 福安市| 册亨县| 荃湾区| 基隆市| 灵川县| 无极县| 永济市| 兰西县| 姚安县| 武邑县| 龙井市| 清镇市| 株洲县| 吉首市| 胶州市| 兴国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