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星星的夜晚

□ 陳芳喆

陳芳喆，1992年生，女，河北石家莊人，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2015級作家班在讀碩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與文學(xué)創(chuàng)作。

沒有星星的夜晚

□ 陳芳喆

陳芳喆，1992年生，女，河北石家莊人，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2015級作家班在讀碩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與文學(xué)創(chuàng)作。

我認(rèn)識康小時的時候，她還是姜婉思。

我盯著成績單上的“康小時”三個字，以為是印錯了。直到看完所有名字，才斷定康小時就是姜婉思。我回頭朝姜婉思的座位看看，她沒在。我繼續(xù)對著成績單自言自語：“原來姜婉思還叫康小時啊！”說完一抬頭，發(fā)現(xiàn)一圈人圍著我。我一直把和我關(guān)系好的同學(xué)稱作“我們這一圈人”。現(xiàn)在，這一圈人里除了我自己和姜婉思之外，都在圍著我。當(dāng)然，姜婉思依然沒回到座位。

我問她們：“你們是不是都知道了？”她們集體點頭，壓低了聲音對我說：“你千萬別問她為什么，也別當(dāng)面叫她康小時，都是人家的傷心事啦……”我的右肩隨后感到了一陣酸麻，我只記得她們當(dāng)中誰把最后那個“啦”字拉得很長，不記得是誰一直按著我的右肩。我說：“康小時哪有姜婉思好聽！”我說完，一圈人就散了。我又朝姜婉思的座位看看，還是沒人。既然我們這一圈人都知道了，只有我不知道，那我肯定是“被”蒙在鼓里的。這還不夠格說是怨恨，只是有點不舒服。每當(dāng)我不舒服的時候，我就想想我和姜婉思友誼的開始。

我依然能夠回憶起姜婉思畫立方體的那個下午。那個下午，如果站在講臺上只能看見一片黑腦袋，我的黑腦袋是其中之一。我的耳朵告訴我，老師看膩了我們這些黑腦袋，高跟鞋開始敲擊教室里僅有的兩條狹窄過道。她說：“都好好琢磨琢磨題怎么做?！蔽业墓P在中指和無名指之間旋轉(zhuǎn)，然后它掉了，動靜響亮。我聽了話，真的一直在想：“這題怎么做?。看鸢甘嵌嗌侔?？”我不僅腦袋里想，還反復(fù)嘟囔出來，如念經(jīng)。

我沒算出結(jié)果。簡單的立方體和龐大的數(shù)據(jù)產(chǎn)生了某種其妙的反應(yīng)，總不能畫出來吧？姜婉思真的畫出來了：她用一把12厘米刻度尺作圖，已勾勒出十多個小立方體，旁邊還標(biāo)注了比例尺。她很快就要得出結(jié)果了，她筆下密密麻麻的立方體都是結(jié)果。欣賞姜婉思畫出的結(jié)果即將成為我最大的樂趣。

“都沒算出來？那我來給大家講?！比绻藭r站在講臺上，可以看清楚每個人的臉，我的臉是其中之一，因為我把黑腦袋換了一個角度。

可是，我把結(jié)果說出來了。

“那你上來講講。”老師抽出了一支長粉筆。

“姜婉思算出來的?！蔽艺f。

姜婉思接過老師手中的長粉筆，上去了。黑板槽里杵著一副木質(zhì)三角板，比我們平時用的大了數(shù)倍。姜婉思用其中一個三角板定好比例尺，執(zhí)著地畫著她的立方體。但她并不熟練，許多直線都畫歪了。我覺得不如她本上畫得順眼，于是又瞥了瞥她的本。這個圖要占用半壁黑板，或者說，一道復(fù)雜的填空題要占用半壁黑板，總讓人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好了好了，我們都看明白了，你回去吧?！崩蠋煵恋袅四切┩嵬崤づさ牧⒎襟w，保留了結(jié)果。她說姜婉思畫的不是出題人的意圖，我們還是要“算”出結(jié)果。

我用紅筆抄下了老師重新寫在黑板上的步驟，并且做了重點標(biāo)記。我看了看右邊的姜婉思，姜婉思看了看左邊的我。若干年后，我的數(shù)學(xué)知識只剩下了加減乘除，足以支撐正常生活，然而姜婉思畫的那些歪歪扭扭的立方體還時常刺著我的眼。

我還想看看右邊的姜婉思。

我始終沒學(xué)會騎自行車，這還是因為姜婉思畫立方體的那個下午。

講完那道題就放學(xué)了。馬路上已有無數(shù)輛自行車經(jīng)過我，它們的主人和我穿著同樣的校服。我由馬路拐進(jìn)一條寂靜的巷子，回家。

姜婉思也在這條巷子里，她一捏閘，就連人帶車停在我旁邊。

“你家也住春江花月？”我家住春江花月小區(qū)，這條小巷是通往春江花月小區(qū)的唯一捷徑。

“我家住西三教，可以騎車捎你一段。上來嗎？”西三教的確離春江花月不遠(yuǎn)。姜婉思的書包放在前面的車筐里，我背著書包坐在后座上。書包墜得我整個身子向后仰，我擔(dān)心自己栽下去，但這顯然比一個人在巷子里踽踽獨行好得多。

我在小區(qū)門口張望不遠(yuǎn)處的西三教，那里有西三教菜市場和拆了許久都沒拆完的二層樓?！拔以绯抠I菜，菜市場門口聚了一批人，拉著白條幅，好像是索要拆遷補(bǔ)償款的……”吃晚飯時，我母親對我父親說。她不希望春江花月附近這唯一一個大型的菜市場也一起拆走。

我就是從那天起坐姜婉思的車放學(xué)、回家。

姜婉思喜歡騎快車，尤其在巷子里。我常覺得，在巷口眨一下眼的功夫就到了家。

我問姜婉思：“為什么騎那么快？”是在馬路上，她以正常速度行駛時問的。

姜婉思沒聽清她身后的聲音：“你說什么？”

“我說，你為什么騎那么快？”我放大了分貝。

“這還叫快？”姜婉思沒有說話，可能沒來得及說話就被三五個男同學(xué)搶白。他們突然撞了我們，瀟灑地在前面喊：“有本事追啊！”夾著幾聲呼哨。

姜婉思騎快了，在馬路上。她說：“你坐好！”巷口就這樣遠(yuǎn)去，我錯過了熟悉的回家捷徑。與此同時，姜婉思的自行車在“嘎吱嘎吱”響，我想到了一個詞——散架。我必須要在散架前跳下來，回到巷口，回家。

“算了別追了我先下去了……”語速如風(fēng)，姜婉思肯定沒聽見，但我只想跳下去。我跳下去，扭傷了腳。我不知道姜婉思的情況，也許比我傷得更重，也許我們開始不久的友誼就此終結(jié)。

我的腳第二天就好了，這讓我愧疚和僥幸并存。如果姜婉思看見我一瘸一拐，就沒有理由怪我中途下車。只是我不想讓其他人也看見我一瘸一拐，只是我不想解釋那個小插曲。

“放學(xué)一起走嗎？可以騎車捎你一段?！苯袼紖s沒怪我，她傳給我的紙條上寫道。

我在紙條上加了個“好！”就像老師給我們批改作業(yè)——她看到誰的作業(yè)好，就要在批語之外加一個“好”字，并且在“好”字后面再加一個嘆號，傳達(dá)自己的激動之情。我其實更想畫一個問號，我想問姜婉思我下車之后發(fā)生了什么，她有沒有追上他們。

姜婉思沒有“捎我一段”。她推著自行車，依然把自己的書包放在前面的車筐里。我把我的書包放在后座上，我們并排走。

我問：“不會再有人撞我們了吧？”這也是我那天當(dāng)面對姜婉思說的第一句話。

她答：“當(dāng)然。再也不會有人撞我們了?！?/p>

“……”

“那天，我追到十字路口，看見他們和對面來的車撞了。其實我跟他們都沒看紅綠燈，只是他們快了幾秒。唉！要是不出意外，我是能追上的?！?/p>

“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對于每個人來說只有一次……”我莫名其妙地背了這句話。

“……當(dāng)他回首往事時既不會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碌碌無為而羞愧?！苯袼紖s把后面幾句話接了下去。她繼續(xù)說：“人都沒事，就是自行車得好好修修。”

老師在上午大課間的時候找過姜婉思，沒有追究誰先撞了誰、誰又追的誰，她明智地選擇了“各打五十大板”?！氨緛砭褪撬麄冏驳奈覀?！老師還說，女孩應(yīng)該文靜點。她就是偏袒男生，女老師都這樣！”

姜婉思告訴我，老師最后說的一句話是“這件事到此為止”。我們只是好奇老師如何得知了事情的經(jīng)過。老師知道我們每個人的秘密，我們對此無能為力。但這也成了我和姜婉思共同保守的秘密，即使我們這一圈人也無權(quán)知曉。

我們在春江花月門口拉鉤：“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姜婉思說，女老師都偏袒男生。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姜婉思的結(jié)論并不嚴(yán)謹(jǐn)，因為老師單獨給了她一箱餅干。時至今日，我也覺得應(yīng)該用“箱”這個量詞，雖然它的大小更接近一個普通鞋盒。放鞋只能放一雙，但放餅干可以放無數(shù)——我當(dāng)時就是這么衡量的。并且，此前我只聽說過學(xué)生和家長單獨給老師送禮物。

我還是和往常一樣坐姜婉思的自行車回家。姜婉思從辦公室出來，拎著那箱餅干。她問我：“老師剛給的，一起吃嗎？”我掃了餅干一眼，說：“老師給你的?！闭f完就走。姜婉思叫住我，她的話題轉(zhuǎn)得有些突兀：“通向樓頂?shù)拈T今天開了，你不上去看看嗎？”我確實一直對樓頂充滿好奇，越上不去，越覺得那是個空曠而神秘的所在。姜婉思的主意讓我無法拒絕。我們一起上了樓頂。

樓頂上只有我、姜婉思，我的書包、姜婉思的書包，以及姜婉思的一箱餅干。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朝下看，有一瞬間我忘記了那箱餅干的存在。姜婉思起先跟我一起朝下看，不一會兒她就坐下了。我知道她要坐下來拆開那箱餅干，她沒有一瞬間忘記了那箱餅干的存在。

“吃餅干吧！”她等我過去一起吃。我過去，坐下，伸手拿出一塊，發(fā)現(xiàn)是一顆星星。我把星星塞進(jìn)嘴里，“咔嚓咔嚓”地嚼。

姜婉思伸手抓出一把，“全是星星”，她說。她和我一樣，也把星星塞進(jìn)嘴里，“咔嚓咔嚓”地嚼。

“你不應(yīng)該說老師偏袒男生，她只把餅干給了你一個人。”除了那天的事，我想不出任何理由。

“這是兩回事。她才不是因為那件事給我餅干的！”

“那為什么？”

“……”姜婉思又抓出一把星星，都塞進(jìn)嘴里。

“小心噎著，沒人跟你搶！”我抓的星星比姜婉思少些。我們按照各自的節(jié)奏“咔嚓咔嚓”，然后再同時抓起一把，同時塞進(jìn)嘴里，同時“咔嚓咔嚓”。最后，餅干的碎屑混合著唾液滯留在我的口腔中，我的牙床和喉嚨都麻木了，嚼不動也咽不下。我相信姜婉思當(dāng)時和我的感覺一樣，因為我們同時翻出書包里的水。我們都沒噎著，我們只是吃膩了、吃累了。

天色漸晚。臨走時，姜婉思將一把星星從樓頂拋下。它們散開、觸地、化為齏粉，也可以說它們隨風(fēng)而逝，因為我們甚至連觸地的聲音都聽不到。

姜婉思把書包和剩下的餅干一起放在前面的車筐里，我還是背著書包坐在后座上。

我進(jìn)家門時，母親正剝蒜，剝好了就放進(jìn)旁邊的大玻璃罐里。她問我：“今天怎么回來晚了？”我告訴她學(xué)校有事。

“你爸也沒回來。我還提醒他回來的路上買醋，等著炒菜、腌臘八蒜呢?！痹龠^一星期就是臘八了，我仿佛才意識到外面的風(fēng)很大。而半小時前，我正和姜婉思坐在學(xué)校的樓頂，就著冷風(fēng)吃餅干。我回到自己的臥室，只想站在暖氣旁。

當(dāng)晚的醋溜土豆絲流露著不同于以往的口感和味道。按照我母親的說法，這土豆不是從西三教菜市場買的，我們不太適應(yīng)：“西三教的事鬧大了，聽說都出人命了……抗議的抗議，瞧熱鬧的瞧熱鬧，誰還有心思賣菜啊……菜市場是沒法去了，咱小區(qū)的人以后要買菜，要么起早點趕早市，要么走遠(yuǎn)點去超市……今天這土豆、蒜，都是我從超市買的……”母親的話我聽得心不在焉，它們斷斷續(xù)續(xù)傳到我的耳朵里，大致是這樣的意思。

“你同學(xué)家不就住西三教嗎？是不是叫姜婉思的那個同學(xué)？”我父親突然問我。我常在家提起姜婉思，但是聽父親念出這個名字時，我還是覺得別扭，就像當(dāng)時吃的醋溜土豆絲一樣別扭。

“是姜婉思。不過從來沒聽她說過什么出人命的事啊。之前不是總說城中村改造之后，西三教每家能分好幾套房子嗎！”春江花月始終是平靜的，我實在無法相信自家小區(qū)附近能鬧出人命。

“跟你同學(xué)說，讓她回家注意安全。還有，以后學(xué)校沒事就早點回家。”我母親幾乎每天早上都會對我說“放學(xué)早點回家”。今天我回來晚了，還說“學(xué)校有事”，于是我母親又開始強(qiáng)調(diào)“學(xué)校沒事就早點回家?！彼龘?dān)心我，也擔(dān)心蒜：“今年腌的臘八蒜不知道能不能綠，超市賣的蒜不如菜市場的好?！?/p>

我盯著那個盛滿了蒜的大玻璃罐，蒜瓣留下的空隙都由米醋填充。在米醋的映襯下，更顯得蒜白如玉。我期待一星期之后白玉能夠變成翡翠。

一星期之后，姜婉思成為了康小時，白玉卻沒有變成翡翠。

我沒有對姜婉思說過“回家注意安全”之類的話，也不知道會不會對康小時說。

“看看，超市賣的蒜就是不如菜市場的好！”臘八了，我母親擰開蓋子，從玻璃罐里夾出幾瓣蒜，放在白色的小碟里。

蒜白如玉。

我們這一圈人一起跑步。我們站成一排，互相搭著彼此的肩，也堵住了跑道。我右邊是康小時。

我們當(dāng)然還是叫她姜婉思。我聽到姜婉思這三個字，就像吃了那天的醋溜土豆絲一樣別扭。這幾天，我不再和姜婉思一起回家，甚至故意繞遠(yuǎn)路避開那條巷子。我只想避開康小時。

當(dāng)我們這一圈人在一起時，我無法再避開康小時。跑完一圈，康小時看看左邊的我，我看看右邊的康小時。我們一起散步，以極慢的速度。我注意到她穿了一雙顏色鮮亮的鞋，該是新買的。我說：“這雙鞋好漂亮?！笨敌r說話時鼻音很重：“嗯，還行吧?！?/p>

“我今天沒騎車子，放學(xué)后一起走吧?！碧煸絹碓嚼淞耍雭碓诶滹L(fēng)中騎快車殊非易事。

“不了。我想走快點，七點之前到家。”我終于將母親的話轉(zhuǎn)告給了康小時：“我媽說，最近西三教不太平，你自己回家注意安全?！比绻?dāng)時康小時提出騎自行車帶我回家，我就不知道該怎么拒絕了。“不知道該怎么拒絕就不會拒絕了吧？”我后來無數(shù)次地想。

我拒絕了康小時，或者更確切地說，康小時拒絕了我。康小時永遠(yuǎn)地拒絕了我。

期末了，我們這一圈人開始討論寒假計劃?？敌r只聽我們講，自己從來不說。哪怕我們問她，她也總是一句“不知道，還沒想好”。我感覺康小時的眼睛是腫的。期末了，用功學(xué)習(xí)的人越來越多。

新的成績單上沒有姜婉思，也沒有康小時，而是少了一個人。她的桌子空了，老師說她們家搬到了甘肅天水——這個陌生的地名只能讓我聯(lián)想到狹長的河西走廊。我朝那個空座位看了看。我們這一圈人又圍住了我，這次她們也不知道了，我從她們吃驚的表情中能看出來。我沖她們搖了搖頭，然后我們一起搖了搖頭。我曾經(jīng)和姜婉思在春江花月門口拉鉤保密：“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盡管她還有無數(shù)的秘密瞞著我這個最親近的朋友。只有老師知道我們每個人的秘密，我們對此無能為力。

“人離世后就會變成天上的一顆星”，當(dāng)我和姜婉思在樓頂吃餅干的時候，我還不知道這種說法。那天晚上有沒有星星我沒注意，但我想是沒有的，因為星星都被我們倆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