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良
鏡頭中的記憶和屈辱——費利斯·比特及其在天津的軍事攝影活動
王振良
費利斯·比特是早期世界攝影史上的重要攝影師,被西方評論者譽為“軍事攝影之父”。他于1860年8月隨英法聯(lián)軍登陸天津,在北塘、大沽以及天津城區(qū)進行了一系列軍事攝影活動,然具體情況一直鮮為人知,成為中國攝影史上的缺環(huán)。本文根據(jù)近年新出現(xiàn)的史料,初步還原了比特的天津攝影活動,同時對其照片的歷史意義以及如何認知作了探討。
費利斯·比特軍事攝影北塘大沽
1839年,法國畫家路易·雅克·曼德·達蓋爾(Louis-Jacques-Mandé Daguerre)成功發(fā)明實用攝影術(shù)——達蓋爾銀版法。翌年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銀版照相術(shù)隨之傳入中國。19世紀50年代后期,天津出現(xiàn)早期攝影活動,其中費利斯·比特(Felice Beato)留存的照片和資料最多,對攝影史影響也最大。比特作為英國隨軍記者,在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末期來到天津,其一系列新聞性軍事攝影活動,雖然以服務侵略戰(zhàn)爭為目的,但客觀上給天津(主要是今濱海新區(qū)的北塘和大沽)保存下稀見的歷史風貌記錄,也使我們了解到一個半世紀以前,中國所經(jīng)歷的民族屈辱和戰(zhàn)爭殘酷,“如果說《天津條約》、《北京條約》是文字上確定了西方對中國的征服,那么菲利斯·比托的照片就是這種征服的圖片證明”。比特在天津地區(qū)拍攝的照片,比較完整流傳下來的有一百余張,其中尚隱含有眾多歷史信息,需要研究者進一步解讀。
費利斯·比特(1832—1909),又譯作布托、畢托、比托、貝托、比阿托、貝阿托等。由于文獻資料的嚴重匱乏,早年中國攝影史有關(guān)比特的記載,皆語焉不詳且多有錯誤。直到2011年7月英國學者泰瑞·貝內(nèi)特的《中國攝影史(1842—1860)》中譯本出版,我們對比特的生平才有了更全面準確的認識。比特本為意大利人,1832年生于威尼斯市,后來遷居科孚島(今屬希臘)。該島當時歸威尼斯管轄,故兩地交流頻繁。1815年至1864年,威尼斯成為英國的保護地,因此比特的出生證明上被歸為英國籍。比特的父親是外交官,1844年被派往奧斯曼帝國首都君士坦丁堡(今伊斯坦布爾),在那里的英國領事館工作,少年比特以此隨父遷居。
在君士坦丁堡的時日,比特既能全面接受歐洲教育,也有機會了解亞洲文化。他還在這里接觸到攝影藝術(shù),并且最終成為職業(yè)攝影師?!?851年,他進入了在當?shù)匦∮忻麣獾恼材匪埂ち_伯森開設的照相館工作,并在同年買了一只法國產(chǎn)的鏡頭。比阿托進入羅伯森的照相館并非偶然,因為羅伯森還有一個身份——比阿托的姐夫,他1855年娶了比阿托的姐姐萊奧尼達·瑪利亞·瑪?shù)贍柕隆け劝⑼?。?855年,也就是羅伯森成為比特姐夫的當年,他接替英國攝影師羅杰·芬頓,成為克里米亞戰(zhàn)爭(1853—1856)后期的主要記錄者。1856年,羅伯特又把助手比特派往克里米亞,其后署名“羅伯森照相館”的有關(guān)克里米亞戰(zhàn)爭照片,實際上都是比特拍攝的。這次戰(zhàn)爭前線鍛煉,使比特初步掌握了戰(zhàn)地攝影的經(jīng)驗。
1857年,比特與同為羅伯森照相館服務的弟弟安東尼·比特一起,被派往埃及和希臘開展攝影業(yè)務,其間他們掌握了經(jīng)營照相館的技能。1858年2月,比特徒步抵達印度的加爾各答,進行探險旅行和攝影創(chuàng)作,真正開始獨立的職業(yè)攝影生涯。隨后,安東尼·比特也來到加爾各答追隨哥哥,兩人在這里開設了第一家商業(yè)照相館,除了拍攝特色建筑,也拍攝人物肖像。駐扎在加爾各答的英軍,流行把名片照作為禮物寄贈親友,比特由此結(jié)識了眾多官兵,其中包括詹姆斯·霍普·格蘭特。1858年4月,受英國戰(zhàn)爭事務部委托,比特到了印度的勒克瑙,拍攝印度兵變被鎮(zhèn)壓后的“損失”(主要是城市建筑);但在實際操作中比特突破了指令,在攝影史上首次將陣亡者的尸體收入鏡頭。雖然其導演性的拍攝后來引起爭議,但當時照片傳回歐洲仍然反響強烈,戰(zhàn)爭的殘酷也引起智識者的反思。
1860年2月,格蘭特以赴中國遠征軍司令的身份,乘船離開印度的加爾各答,于3月中旬抵達香港。就在開船之前,比特通過格蘭特的幫助,與軍方成功地溝通,得到以隨軍記者身份拍照的機會,但比特并未得到軍方正式任命。
1860年6月,費利斯·比特自香港隨英軍北上來到大連灣。英軍以此為基地,做進攻大沽的準備。7月,俄、美兩國公使趕到渤海灣“調(diào)?!保韲挂粮窦{季耶夫向英法提供情報稱北塘未設防。英法聯(lián)軍經(jīng)過精心籌劃,乃于8月1日在北塘登陸,14日占領塘沽,21日攻陷大沽炮臺,25日進占天津。聯(lián)軍在北塘和大沽作戰(zhàn)期間,比特進行了一系列攝影活動,以報道和展示聯(lián)軍(主要是英軍)的“戰(zhàn)績”。
對于比特的攝影作品,其實我們并不陌生,各種畫冊和專著中廣泛使用的英法聯(lián)軍侵占北塘和大沽的照片,據(jù)筆者所見均是比特所攝,只是由于輾轉(zhuǎn)因襲,很少有人關(guān)注攝影者是誰并予以標注罷了。據(jù)《中國攝影史(1840—1937)》記:“他跟隨向北京進軍的英法遠征軍,拍攝了像城堡一般的皇城和沿途堆積的尸體的一些令人難忘的凄慘照片。擔任防守任務陣亡的中國士兵,趴在一個要塞城堡上,旁邊擺著他們原始的土炮和弓弩。”這里所描述的,就是比特拍攝的大沽石頭縫炮臺景象。
關(guān)于比特在大沽的攝影活動,筆者迄今未查到翔實系統(tǒng)的敘述。但根據(jù)對各種零星記載的拼接,大體仍可了解比特的拍攝斷片。
“當時炮火甫停,在一邊觀戰(zhàn)的英國政府特使額爾金便進入炮臺查看,比托也馬上進入炮臺拍攝:硝煙尚未散盡,火焰還在燃燒,火藥味兒和尸體被燒焦的氣味兒混在一起,十分刺鼻。炮臺城墻的缺口上,豎著英軍攻城的云梯;地上,橫七豎八地倒著清軍的尸體,傷兵的呻吟不時傳來。在聯(lián)軍重炮的轟擊下,清軍老式大炮的炮筒斷成了幾截,如伊麗莎白甜瓜般的炮彈滾了一地……”
1860年8月21日10時許,英法聯(lián)軍攻占海河左岸石頭縫炮臺,之后與清軍有過兩個多小時的?;鸾簧?。法國人皮埃爾·馬蒂埃記述說:“兩個小時已過,聯(lián)軍部隊開始準備作戰(zhàn)。一位英國攝影師趁此間隙拍下幾張炮臺照片?!狈▏瞬{·布立賽記述說:“兩個小時過去,我們開始前進。一個英國攝影師趁?;鹬H拍下了這個工事的一些圖片?!备鶕?jù)泰瑞·貝內(nèi)特《中國攝影史(1842—1860)》所記,1860年侵占大沽的英法聯(lián)軍中,從事攝影活動的英國人除了比特之外,還有軍官查爾斯·米勒·科林斯、約翰·阿什頓·帕比隆,他們都拍過大沽炮臺陷落后的照片。但科林斯和帕比隆均是業(yè)余攝影師,身為軍官的他們,在緊張的戰(zhàn)斗間隙,恐怕難以分心旁騖,其拍攝恐怕要等全部戰(zhàn)斗結(jié)束之后。因此,皮埃爾·馬蒂埃和伯納·布立賽所云“英國攝影師”,最有可能是比特。
如果再參照英國隨軍醫(yī)生雷尼(Rennie,又譯作芮尼)的回憶,可以確認前述在石頭縫炮臺進行拍攝的是比特無疑:“我沿著‘北炮臺’西面的防御地壘前行,目力所及,橫尸遍野。在西北方向,一架機槍旁邊躺著十三具遺骸。比托先生也在這兒,他非常激動……并且要求在他拍照之前,任何人不得移動他們,以便他可以永久地把這個場面拍攝保留下來。幾分鐘后,他拍攝完畢。就在離這些遺體不遠的地方,躺著一位犧牲的中國將領,面容威嚴,年紀五六十歲,據(jù)說是指揮這場戰(zhàn)斗的清軍將領,他的下巴已經(jīng)被步槍擊碎?!狈▏穼W家伯納·布利賽的《1860:圓明園大劫難》,對比特的拍攝和雷尼的記載則有如下評述:“沖鋒過后,剛剛奪取炮臺,極其興奮的隨軍攝影師畢托就擺好相機,對這些‘絕妙的’戰(zhàn)爭場面,要從不同角度拍下。據(jù)芮尼醫(yī)生說,他請求在完成拍攝之前,絲毫不要動現(xiàn)場,不把尸首抬走。歷史上的攝影師們,凡出名者,都要展示戰(zhàn)爭的殘酷性和野蠻性?!?/p>
比特在拍攝大沽之前,跟隨英軍在北塘活動,也拍攝過一批照片。但目前只能根據(jù)保存下來的實物來下這樣的判斷,筆者尚未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的直接記錄。
1860年8月25日,比特跟隨英軍進入天津。清人郝福森在《紅毛國形象衣服器械船只圖說》一文中有如下記載:“英匪入天津時,志頗不小,心亦過細。凡河面之寬窄,城堞之高低,所有緊要地方,無不寫畫而去。尤可異者,手執(zhí)玻璃一塊,上抹鉛墨,欲象何處,用玻璃照之。完時鉛墨用水刷去,居然一幅畫圖也。如望海樓、海光寺、玉皇閣,皆用玻璃照去。”以此與比特保留下來的照片相對照,這名“英匪”應該就是比特。
費利斯·比特作為軍事攝影師,一生經(jīng)過多次戰(zhàn)爭歷練,他深諳照片讀者的心理,在戰(zhàn)爭場面把握上多有獨創(chuàng)之處,故被西方評論者譽為“軍事攝影之父”。比特拍攝的大沽炮臺組照,最早將正在進行的軍事行動收入鏡頭,在世界攝影史上具有重要意義。但站在今天中國人的角度,我們對比特在天津拍攝的照片應該有清醒認識,主要是如下三點:
第一,擺拍的相對客觀。
比特拍攝的照片,是天津濱海地區(qū)最早的照片之一,保留了北塘炮臺、大沽炮臺(主要是石頭縫炮臺)及其周邊的歷史風貌。這批照片既是軍事攝影、新聞攝影,同時也可看作風物攝影。不過,按照今天的攝影技術(shù)要求,比特的照片有著重大缺陷,即露出明顯的“擺拍”痕跡。甘險峰編著的《中國新聞攝影史》就指出過這一點,其評價比特拍攝的《北塘要塞》時說:“英國軍隊正在他們新建成的天津北塘要塞司令部休息。畫面中,英國人正在自己的新院子中小憩,他們?nèi)宄扇海蜃蛄?。院子顯然還沒有收拾好,廢墟中有一尊木架的中國大炮,炮身上裹著皮革。比托拍照的目的或許是為了顯示要塞的規(guī)模。從畫面上看,盡管比托讓照片中的人物盡可能顯得隨意,但是從實際效果來看,擺布的痕跡還是十分明顯的?!?/p>
其實,在1858年拍攝印度勒克瑙戰(zhàn)役的場面時,比特就已有過“擺拍”經(jīng)驗:他安排幾個印度人在斯坎德拉宮廢墟前張望,又將印度士兵遺骸移來撒在院子里。在比特的濕版照相法時代,由于攝影器材的局限,即使非常熟練的攝影師,要完成涂感光劑、曝光、沖洗這一套程序,也需要約二十分鐘時間,因此攝影師尚難以把握戰(zhàn)爭的動態(tài)過程,于是滿地狼藉的陣亡者尸體,就成為最有沖擊力的畫面?!皵[拍”雖然有失絕對客觀,但在當時條件下幾乎是必然的。與勒克瑙比較而言,比特在大沽進行的拍攝,已經(jīng)將人為干預降到了最低,“他不用再像拍攝斯坎德拉宮那樣,費勁地把敵軍士兵的遺骸搬過來做道具了,因為現(xiàn)場已經(jīng)擺滿了這樣的‘道具’,甚至有點多了,影響了他的構(gòu)圖……”
第二,濃重的政治色彩。
比特在北塘和大沽的戰(zhàn)地攝影活動,是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中英國軍事機器的組成部分,是以服務于侵略和殖民為目的的,對前線而言是增進士氣、宣揚軍威,對本土來說則是鼓吹民眾、動員戰(zhàn)爭,其政治色彩是極為濃重的。
清軍陣亡士兵的尸體,是比特著力表現(xiàn)的重點之一。英軍中尉喬治·奧爾古德寫給母親的書信(1860年8月25日發(fā)出)中,就提到了這一點:“我希望很快就能見到北京?!短┪钍繄蟆返挠浾邔懗鲆粋€比我更好的報道?!秱惗匦侣劗媹蟆芬才沙隽穗S軍畫家。著名攝影師貝阿托拍攝到了好幾張大沽炮臺中死尸重疊的照片。21日那天清軍損失慘重。”
比特作為著名的戰(zhàn)地攝影師,第一個將陣亡者尸體收入畫面,但其傾向性仍然過于明顯——英法聯(lián)軍攻取石頭縫炮臺的代價不算很小,但在比特的鏡頭中卻完全找不到英法士兵的尸體。且看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攝影藝術(shù)研究所編審南無哀的述評:“比托從平面與縱深兩個方向多角度多景別地拍攝了戰(zhàn)后的石頭縫炮臺:他繞著炮臺從不同角度拍攝,以展示石頭縫炮臺的建筑方式;然后拍攝炮臺圍墻的缺口和缺口邊立著的云梯,展示聯(lián)軍突擊隊攻進炮臺的路徑;拍下圍墻上的彈痕和墻下插著的竹簽,展示中國軍隊的防衛(wèi)方式。他熟練地用遠景拍下炮臺周圍的地形,這樣多張照片可以接成一幅全景。他沿著通向炮臺的路,從遠處拍起,猶如電影的‘推’鏡頭,一步一步地走近炮臺,最有震撼力的幾張照片幾乎是一樣的畫面:進入炮臺的門口,近景是橫尸焦土的清軍尸體,中景是被大英帝國的重炮轟成廢墟的用泥土和圓木構(gòu)筑的防御工事;炮臺內(nèi),英軍司令部的幾個軍官,悠閑地坐在清軍的炮車上聊天,遠景是隨風飄揚的米字旗;炮臺最高處,幾名洋人似乎在悠閑地看風景……通過這樣的畫面,比托成功營造了英軍勝利的標志性場景,形成了自己的戰(zhàn)地攝影風格;同時也贏得了軍方的信賴,從而獲得了更多的名譽和更大的市場?!秱惗夭鍒D新聞》用刻版印刷術(shù)連載了這些照片,使比托成為當時歐洲最著名的戰(zhàn)地攝影師?!?/p>
第三,深厚的商品意識。
對比特而言,他的攝影活動既是完成軍方任務,也是一項商業(yè)活動,他要通過照片來賺錢?!皯?zhàn)爭結(jié)束后,1860年11月比阿托隨英軍前往香港,他在香港洗印并售出部分自己拍攝的照片,之后經(jīng)君士坦丁堡而前往倫敦。1861年他在英國《泰晤士報》刊登廣告出售照片,介紹自己是拍攝過克里米亞戰(zhàn)爭、印度平叛、中國‘夏宮’的攝影師。但是他在倫敦的銷售并不順利,評論家普遍不喜歡他在印度和中國拍攝的風景照片,只有幾張全景照片還算受歡迎?!?/p>
比特因為出身于商業(yè)照相館,故而終其一生都有著深厚的商品意識?!氨韧星逍训匾庾R到自己最大的客戶就是軍方和參戰(zhàn)的軍人,他必須拍那些軍隊和軍人喜歡的場景,軍人的肖像照、紀念照、勝利照,當?shù)氐木拔锩麆俚?,做成照片賣給這些軍人作為紀念品。同時,他還把這些照片做成照片集,在報紙上刊登廣告,以便使英國本土的人也能買到。正如攝影史研究者王鴻蓀(Wong Hong Suen)指出的,比托的經(jīng)營之道就是把自己的戰(zhàn)爭經(jīng)驗加工發(fā)酵成戰(zhàn)爭圖像故事,賣給消費者。”
離開中國之后,比特又先后到日本、朝鮮、蘇丹、緬甸從事過軍事攝影活動,其中他在日本拍攝的照片,曾經(jīng)給他帶來巨大利潤。不過,這些財富最終又輸在白銀交易市場的投機上。
1909年1月29日,比特在意大利的佛羅倫薩去世。
(王振良,今晚報社高級編輯)
Memory and Humiliation in Photographs——Felice Beato and His Military Photography in Tianjin
Wang Zhenliang
Felice Beato is an important photographer in early photography in the world,and he is regarded as the father of military photography in the west.He followed Anglo-French Allied Force to Tianjin in August 1860,and took some military photos at Beitang,Dagu and the city of Tianjin.But his person activities are less known,which is blank in Chinese photographic history.This paper collects Beato’s photographic activities in Tianjin and discusses the historical significance of his photos.
Felice Beato;military photography;Beitang;Dag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