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洪
文化視角
不同文學書寫中的中華琴文化
陳 洪
中華精神文化以感性的形式呈現(xiàn)在“琴、棋、書、畫”之中。在兩三千年的音樂活動中,琴漸漸具有了超出一種樂器本身的文化蘊涵。其核心部分當屬對恬淡沖和境界的向往,對知音的渴望,對人格的堅守,這較多通過士人的詩文表現(xiàn)出來。而附著其上的還有下層社會的義氣、統(tǒng)治階層的教化等,表現(xiàn)為各不相同的書寫。
琴文化文學書寫蘊含
一
清中葉小說《儒林外史》是一部反思社會文化及讀書人命運的作品。主旨是揭示、批判功利性的科舉考試造成了“儒林”的集體墮落及人格的萎縮、異化。全書的結(jié)尾處,筆鋒卻陡然一轉(zhuǎn),離開了“儒林”,寫了市井中的四個“異人”。這四個“異人”其實只是下層的“細民”,用今天的話語講就是“小市民”。作者為什么這樣寫呢?原因是這四個人各有一技之長:一個季遐年,“他的字寫的最好,卻又不肯學古人的法帖,只是自己創(chuàng)出來的格調(diào),由著筆性寫了去……卻是要等他情愿,他才高興。他若不情愿時,任你王侯將相,大捧的銀子送他,他正眼兒也不看?!瓕懥俗?,得了人家的筆資,自家吃了飯,剩下的錢就不要了,隨便不相識的窮人,就送了他”。一個王太,“自小兒最喜下圍棋”,偶然見到“三四個大老官簇擁著兩個人在那里下棋”,口稱“天下的大國手”,“在揚州鹽臺那里,下的是一百一十兩的彩,前后共贏了二千多銀子”。結(jié)果被他殺得大敗,然后“大笑道:‘天下那里還有個快活似殺矢棋的事!我殺過矢棋,心里快活極了,那里還吃的下酒!’說畢,哈哈大笑,頭也不回就去了”。一個蓋寬,“每日坐在書房里做詩看書,又喜歡畫幾筆畫。后來畫的畫好,也就有許多做詩畫的來同他往來。雖然詩也做的不如他好,畫也畫的不如他好,他卻愛才如命。遇著這些人來,留著吃酒吃飯,說也有,笑也有。這些人家里有冠、婚、喪、祭的緊急事,沒有銀子,來向他說,他從不推辭,幾百幾十拿與人用”。后來連遭天災人禍,“可憐這蓋寬帶著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在一個僻凈巷內(nèi),尋了兩間房子開茶館”,“依舊坐在柜臺里看詩畫畫。柜臺上放著一個瓶,插著些時新花朵,瓶旁邊放著許多古書。他家各樣的東西都變賣盡了,只有這幾本心愛的古書是不肯賣的”。一個荊元,“開著一個裁縫鋪。每日替人家做了生活,余下來工夫就彈琴寫字,也極喜歡做詩”。自己講:“吃飽了飯,要彈琴,要寫字,諸事都由得我,又不貪圖人的富貴,又不伺候人的顏色,天不收,地不管,倒不快活?”他生意閑時,“自己抱了琴來到園里,于老者已焚下一爐好香在那里等候。彼此見了,又說了幾句話。于老者替荊元把琴安放在石凳上。荊元席地坐下,于老者也坐在旁邊。荊元慢慢的和了弦,彈起來,鏗鏗鏘鏘,聲振林木,那些鳥雀聞之,都棲息枝間竊聽。彈了一會,忽作變徵之音,凄清宛轉(zhuǎn)。于老者聽到深微之處,不覺凄然淚下”。這四個人或狂放,或狷介,但有兩點是共同的:一是淡泊名利,一是人格自信。
這一回,在一定程度上可說是寓言筆法。這四位都是功名利祿之外的小民,都具有狂放不羈的氣質(zhì),而他們的一技之長合起來便是“琴棋書畫”。作者用這樣奇特的描寫,似乎在表達一種觀念:科舉制度之下,讀書人所喪失的精神,幸而還保存在“琴棋書畫”之中——這可以說是另一種“禮失求諸野”的思路。
雖然是小說家言,卻揭示出一個深刻的道理,就是中華精神文化以更生動、更感性的形式呈現(xiàn)在“琴、棋、書、畫”等藝術之中。
二
中國是世界上音樂文明發(fā)源最早的地區(qū)之一。出土的骨笛、陶塤等樂器都有數(shù)千年的歷史?!秴问洗呵铩ぶ傧募o·大樂篇》:“音樂之所由來者,遠矣?!韧醵罚纱硕??!辩婍鄻反碇惹貢r期音樂術的最高水平,而曾侯乙墓出土的大型編鐘便是突出的代表。秦漢以后,隨絲綢之路的開通,華夏音樂與西域音樂相互交流融合,成為五六百年間音樂的主要潮流。特別是南北朝之后,燕樂歌舞大曲以及琵琶、篳篥、箜篌等少數(shù)民族音樂因素逐漸有了更大的影響。宋代以還,城市文化加速發(fā)展,市民音樂代替隋唐的歌舞大曲成了為主流的音樂形式。元明清三代,戲曲的繁榮使得戲曲音樂進入了多樣而豐富的時期,戲曲音樂與說唱音樂是社會音樂生活的主要形式。
自商周以來,華夏音樂的三千余年發(fā)展史上,出現(xiàn)了品類繁多、表現(xiàn)力強大的百余種樂器。先秦時期見于文獻記載的樂器就有六七十種,包括打擊樂器鐘、磬、鼓、鈴等,吹奏樂器排簫、管、塤、笙等,彈弦樂器琴、瑟、箏、篪等。漢以后陸續(xù)傳入的外來樂器,則有箜篌、琵琶、篳篥、羯鼓、銅鈸、羌笛、嗩吶、揚琴等,并不斷和中原文化融匯,演變成今天具有中國特色的民族樂器。其中,弓弦類的胡琴衍生成一個樂器家族,包括二胡、四胡、板胡、京胡、墜胡、粵胡等,成為各地民間戲曲音樂的主要伴奏樂器。
在繁多的民族樂器中,古琴具有特殊的文化蘊涵,以至超出了一種樂器作為器物本身的意義。
一方面,在官方的話語系統(tǒng)中,古琴被賦予了“高大上”的道德功能。《舊唐書·樂志》:
琴,伏羲所造。琴,禁也;夏至之音,陰氣初動,禁物之淫心。
《樂府詩集》據(jù)以發(fā)揮道:
琴者,先王所以修身、理性、禁邪、防淫者也。是故君子無故不去其身。
舜彈五弦之琴,而天下化。
與此相應,就有了堯、舜、禹、文王、武王、周公、孔子等“圣賢”彈琴的傳說,以及他們留下的琴曲的名目。而琴曲的名稱也有了道德色彩很強的闡釋,如:
和樂而作命之曰“暢”,言“達則兼濟天下而美暢其道”也。憂愁而作命之曰“操”,言“窮則獨善其身而不失其操”也。“引”者,“進德修業(yè)申達”之名也?!芭闭?,“情性和暢寬泰”之名也。
這一類的說法,雖然不無牽強之嫌,但畢竟是從提升社會道德水準的角度立論,因而還是被廣泛接受,助推了“琴文化”的升格。
另一方面,則是在士人的話語系統(tǒng)里,古琴被賦予了較多的與人格修養(yǎng)密切關聯(lián)的文化內(nèi)涵。盡人皆知的《陋室銘》寫道: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階緑,草色入簾青。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可以調(diào)素琴、閱金經(jīng);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陋室,是貧窮、物質(zhì)匱乏的表現(xiàn)?!昂温小?,是對自己人格、精神財富的自信。而這種精神財富的重要表現(xiàn),就是做什么與不做什么。做什么?“調(diào)素琴、閱金經(jīng)”。不做什么?“絲竹亂耳,案牘勞形”?!鞍笭﹦谛巍敝复賵龉珓?,“閱金經(jīng)”則喻指超脫達觀。有趣的是,做什么與不做什么都涉及了音樂。“調(diào)素琴”是清凈心、“吾德馨”的表現(xiàn),“絲竹亂耳”卻是富貴場中熱鬧而鄙俗的氣氛。顯然,這里的“素琴”代表著淡泊名利、高尚人格、詩意生存的人生追求。
類似的意思,更早些是在陶淵明的詩文中表達出來的。如《答龐參軍》:“衡門之下,有琴有書。載彈載詠,爰得我娛。豈無他好?樂是幽居。朝為灌園,夕偃蓬廬。人之所寶,尚或未珍。不有同愛,云胡以親?”把“琴”與“書”作為安貧樂道的寄托,也作為拒斥世俗社會“人之所寶”的精神支柱。
把“琴”與人格象征、人格追求聯(lián)系到一起的作品,歷代多多,其中生動有趣而又影響廣遠的,如歐陽修的《六一居士傳》:
六一居士初謫滁山,自號醉翁。既老而衰且病,將退休于潁水之上,則又更號六一居士??陀袉栐唬傲?,何謂也?”居士曰:“吾家藏書一萬巻,集錄三代以來金石遺文一千卷,有琴一張,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壺?!笨驮唬骸笆菫槲逡粻枺魏??”居士曰:“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間。是豈不為六一乎?”
當時,歐陽修參與范仲淹等人推行的“慶歷新政”革新,力圖改革吏治。新政失敗,歐陽修被貶為滁州太守,后又改知潁州等地。他以“六一居士”自命,顯然含有樂天知命的意味,但也表現(xiàn)出不向保守勢力低頭的另類抗爭。這里,居士而稱“六一”,“琴一張”便已經(jīng)成為生命的一部分、人格的一部分了。古琴的文化意蘊十分豐富。除了上述內(nèi)涵之外,還表現(xiàn)出美學的哲理性思考,對友誼的“知音”的
三
向往,在橫暴惡勢力面前的不屈精神等。
《樂府解題·伯牙操》:
伯牙學琴于成連先生。成連曰:“吾師子春在海中,能移人意。”與俱往,至蓬萊山,留伯牙曰:“此居習之。吾將迎師?!贝檀?,旬日不返。伯牙但聞水聲洞,山林冥杳,禽鳥啼號,乃嘆曰:“吾師謂移人意者,謂此也?!痹俣?,頓悟其妙旨。這是帶有幾分神秘色彩的傳說。伯牙是最有名的琴師,他的老師成連先生似乎帶著幾分仙氣——海中、蓬萊,都是指向仙境的意象。這個傳說影響深廣,給古琴及其演奏增添了幾分高妙的神秘色彩。當然,更重要的是,這個傳說既含有自然天籟為最高藝術境界的理論思考,也藝術地渲染出琴可以參造化的表現(xiàn)力,以及琴藝應該在摒棄一切塵俗影響下清凈頓悟的道理。
與伯牙相關的另一個傳說就流傳得更為廣泛了。那就是他與鐘子期的知音之交,以及“高山流水”琴曲的緣起由來。較早的文字記載,一是《呂氏春秋》:
伯牙鼓琴,鐘子期聽之。方鼓琴而志在太山,鐘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太山?!鄙龠x之間,而志在流水,鐘子期又曰:“善哉乎鼓琴!湯湯乎若流水。”鐘子期死,伯牙破琴絕弦,終身不復鼓琴,以為世無足復為鼓琴者。
一是《列子》:
伯牙善鼓琴,鐘子期善聽。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鐘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鐘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鐘子期必得之。伯牙游于泰山之陰,卒逢暴雨,止于巖下,心悲,乃援琴而鼓之。初為霖雨之操,更造崩山之音,曲每奏,鐘子期輒窮其趣。伯牙乃舍琴而嘆曰:“善哉!善哉!子之聽夫!志想象猶吾心也。吾于何逃聲哉?”
二者比較,《列子》踵事增華當為后出。同樣的故事,西漢時又見于《韓詩外傳》與《說苑》,可見其傳播與影響的程度。其基本情節(jié)要素有三:一是伯牙琴技高超,對內(nèi)心的表現(xiàn)力極強;二是鐘子期藝術鑒賞力高超,能夠由琴聲窺見伯牙的內(nèi)心世界;三是知音難得。三者中,“知音”無疑是核心要素。故事為了突出知音的可貴、知音的難得,構(gòu)設了一個“破琴絕弦,終身不復鼓琴”的情節(jié)。這一情節(jié)雖然于情理不無可議,但因其極端而給人深刻印象,在渴求“知音”的故事序列中(其他如莊周與惠施等)允稱翹楚。正因為如此,到了17世紀初,明朝后期,馮夢龍編纂《警世通言》,第一篇就是《俞伯牙摔琴謝知音》。
在這個通俗的文本中,故事又增加了新的內(nèi)涵,包括鐘子期的安貧樂道,鐘子期的孝敬養(yǎng)親,俞伯牙的重金贈友,俞伯牙的慧眼識才等等。小說借鐘子期之口長篇大論地介紹了瑤琴的結(jié)構(gòu):
此琴乃伏羲氏所琢,見五星之精,飛墜梧桐,鳳皇來儀。鳳乃百鳥之王,非竹實不食,非梧桐不棲,非醴泉不飲。伏羲以知梧桐乃樹中之良材,奪造化之精氣,堪為雅樂,令人伐之。其樹高三丈三尺,按三十三天之數(shù),截為三段,分天、地、人三才。取上一段叩之,其聲太清,以其過輕而廢之;取下一段叩之,其聲太濁,以其過重而廢之;取中一段叩之,其聲清濁相濟,輕重相兼。送長流水中,浸七十二日,按七十二候之數(shù)。取起陰干,選良時吉日,用高手匠人劉子奇制成樂器。此乃瑤池之樂,故名瑤琴。長三尺六寸一分,按周天三百六十一度;前闊八寸,按八節(jié);后闊四寸,按四時;厚二寸,按兩儀。有金童頭,玉女腰,仙人背,龍池,鳳沼,玉軫,金徽。那徽有十二,按十二月;又有一中徽,按閏月。先是五條弦在上,外按五行:金、木、水、火、土;內(nèi)按五音:宮、商、角、徵、羽。堯舜時操五弦琴,歌《南風》詩,天下大治。后因周文王被囚于羑里,吊子伯邑考,添弦一根,清幽哀怨,謂之文弦。后武王伐紂,前歌后舞,添弦一根,激烈發(fā)揚,謂之武弦。先是宮、商、角、徵、羽五弦,后加二弦,稱為文武七弦琴。此琴有六忌、七不彈、八絕。何為六忌?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風,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何為七不彈?聞喪者不彈,奏樂不彈,事冗不彈,不凈身不彈,衣冠不整不彈,不焚香不彈,不遇知音者不彈。何為八絕?總之,清奇幽雅,悲壯悠長。此琴撫到盡美盡善之處,嘯虎聞而不吼,哀猿聽而不啼。乃雅樂之好處也。
這是典型的說書人的口吻,帶有濃厚的“民間學問”的色彩。但其基調(diào)卻又是從前述官方意識形態(tài)中生出,只是更夸張,更繁復,更加重了對琴的神化、圣化的傾向。這段描寫可以作為大傳統(tǒng)滲透、影響于小傳統(tǒng)的典型案例來看。小說更明確地把鐘子期的身份定為貧窮的樵夫,然后賦予他至孝的美德。當俞伯牙勸他出仕時:
子期道:“實不相瞞,舍間上有年邁二親,下無手足相輔。采樵度日,以盡父母之余年。雖位為三公之尊,不忍易我一日之養(yǎng)也。”
這也與敘事的下層民間立場有關。而這樣一來,琴的文化內(nèi)涵中,就在文人的清高、官方的雅正之外,隱約增加了民間的善良。而這種民間色彩又通過更加民間化的情節(jié)得到進一步的加強:
二人杯酒酬酢一會。子期寵辱無驚,伯牙愈加愛重。又問子期:“青春多少?”子期道:“虛度二十有七。”伯牙道:“下官年長一旬。子期若不見棄,結(jié)為兄弟相稱,不負知音契友?!弊悠谛Φ溃骸按笕瞬钜?!大人乃上國名公,鐘徽乃窮鄉(xiāng)賤子,怎敢仰扳,有辱俯就。”伯牙道:“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下官碌碌風塵,得與高賢結(jié)契,實乃生平之萬幸。若以富貴貧賤為嫌,覷俞瑞為何等人乎!”遂命童子重添爐火,再熟名香,就船艙中與子期頂禮八拜。伯牙年長為兄,子期為弟。今后兄弟相稱,生死不負。
不計身份貴賤而結(jié)拜,既有民間想象的成分,更是從民間的立場(包括理解力)為伯牙摔琴找出更充分的理由。至于這樣處理反而減弱了原來文本中“知音難得”的主旨,當然是不會在說書人(及編寫者)考慮范圍內(nèi)了。所以,接下來的摔琴一節(jié)這樣寫道:
“子期子期兮,你我千金義,歷盡天涯無足語,此曲終兮不復彈,三尺瑤琴為君死!”伯牙于衣夾間取出解手刀,割斷琴弦,雙手舉琴,向祭石臺上,用力一摔,摔得玉珍拋殘,金徽零亂。鐘公大驚,問道:“先生為何摔碎此琴?”伯牙道:“摔碎瑤琴鳳尾寒,子期不在對誰彈!春風滿面皆朋友,欲覓知音難上難。”
于是,文士的知音渴望與民間的結(jié)義夢想便渾融到了一起,也使琴文化的傳播得到新的更廣闊的空間。隨著這個文本的傳播,后世的戲曲、曲藝中都出現(xiàn)了“伯牙摔琴”一類的曲目。而審視這些文本,我們會發(fā)現(xiàn),挽結(jié)所有情節(jié)的中心要素仍是這張古琴。是琴奏出了“高山流水”的妙音,是琴引發(fā)了“知音”的互賞,是琴見證了生死不渝的友誼,還有因琴而彰顯的孝敬、重義、愛才等美德??梢哉f,古琴這一樂器因伯牙子期而具有或增強了多重文化意蘊。
四
在歷代文人筆下,古琴的文化意蘊還被不斷地從不同方面加以渲染。
西晉的嵇康,有《兄秀才公穆入軍贈詩》:“息徒蘭圃,秣馬華山。流磻平皋,垂綸長川。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釣叟,得魚忘筌。郢人逝矣,誰可盡言?!逼渲小澳克蜌w鴻,手揮五弦”一語,瀟灑倜儻,成為魏晉風度的最佳形容語?!妒勒f新語》記載他被司馬氏殺害時:“臨刑東市,神氣不變,索琴彈之,奏《廣陵散》。曲終,曰:‘袁孝尼嘗請學此散,吾靳固不與?!稄V陵散》于今絕矣!’”自此,不僅《廣陵散》成為“絕響”的代名詞,古琴也因之有了從容、慷慨的精神意味。
李白喜寫琴,集中約有六七十篇,如“拂彼白石,彈吾素琴”(《幽澗泉》),“閑夜坐明月,幽人彈素琴……鐘期久已歿,世上無知音”(《月夜聽盧子順彈琴》)等。最為世人贊賞的當屬《山中與幽人對酌》:“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鄙介g高士脫略形跡、真率放達的詩意棲居,都聚焦到一張素琴上。
另外,寫琴聲美妙、琴韻悠遠的詩作也很多,如韓愈的《聽穎師彈琴》:“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剖皱嶂怪?,濕衣淚滂灣。潁乎爾誠能,無以冰炭置我腸?!痹谠娙斯P下,琴的音響效果與感染能力都臻于神妙。又如歐陽修的《贈無為軍李道士二首》:“無為道士三尺琴,中有萬古無窮音。音如石上瀉流水,瀉之不竭由源深。彈雖在指聲在意,聽不以耳而以心。心意既得形骸忘,不覺天地白日愁云陰?!卑亚夙嵟c天地秘奧相聯(lián)系,從而也把琴的欣賞提升到悟道的水準。
到了現(xiàn)代,具有廣泛影響力的金庸小說《笑傲江湖》則把琴作為主人公精神升華的象征物。令狐沖與任盈盈因琴而結(jié)緣,琴簫合奏既是他們愛情的見證,又是二人人生的愿景。這一愿景包含了拋棄名利、超脫是非、真情不渝與精神自由等方面。有了這層意思,小說就從一般武俠的打打殺殺中升華出來了??梢哉f,以琴韻蕭聲笑傲于江湖,是作者白日夢的藝術表達,也是廣大讀者不自覺的內(nèi)心企盼。所以,當電視劇《笑傲江湖》的主題曲一經(jīng)播出,立刻唱徹兩岸三地。
要之,琴作為中華傳統(tǒng)精神文化的重要載體,被賦予了多方面的意蘊。特別是在士人雅文化中,淡泊、寧靜、脫俗、從容、知音、友誼等人生追求,往往借助于琴表現(xiàn)出來,從而成為琴文化的核心內(nèi)涵。而官方的、民間的書寫,卻隨著時間的推移、社會的變遷,逐漸淡出了視野。
(陳洪,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
Chinese Qin Culture In Different Literary Writings
Chen Hong
Chinese spiritual culture is also presented in the perceptual form of qin,chess,calligraphy and painting.Qin,a general word for musical instruments,has gone gradually beyond the concept of musical instrument in the past two to three thousand years.The essence of qin is manifested by literati through poetry and prose,showing their yearnings for tranquility and harmony,for like-minded bosom friends,and for the perseverance of their personality.The low class upright loyalty to friends and indoctrination of ruling hierarchy are also blended with these virtues,forming different literary writings.
Qin;Culture;Literary Writing;Implic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