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味道

■楊冬勝

秋天的味道

■楊冬勝

秋天來了。很久以來，我都不曾深刻嗅到秋的味道，直到現(xiàn)在我才感知。

秋天從高遠的樹梢飄來，從淡遠的蒼穹趕來，在神秘的嘆息里抵達，在緩緩的溪流里逶迤，秋天更從父親的精神高原上破土而出。

到了這個秋天，父親還頑固地吸著煙卷，吐出淡藍色的煙霧，像一個個神秘的問號。我不止一次威逼過他戒煙。他成長的春，他努力的夏，早已淹沒在時間的河流里，無人打撈。而他惶惑的秋，卻正在蒼涼的視野里，匍匐而來。這不是朝圣，既沒有虔誠，也沒有多余的受眾。神在昭示，他一個人領(lǐng)受。

他不僅僅是被時間擊敗的。他早就把時間的褫奪置之度外。他頑強地對抗著莊稼的失語，用內(nèi)心的溫?zé)嵊绊懼S時不復(fù)存在的田野。盡管他病過，病得無法扛動二十斤的東西，病得氣喘如牛，而他卻依舊負隅頑抗，不辜負春風(fēng)與夏雨，從未影響春華秋實。

他怕蓑衣流淚，怕犁鏵生銹，怕芳草萋萋。一個人的田野在心里有多神圣就表現(xiàn)得有多神圣。他站在田埂上，看著我侍弄秧田，長吁短嘆地指揮我，要這樣，要那樣。他不再盛氣凌人，為了他的稻禾，他必須低聲下氣，忽略我的粗魯。我沒有他對莊稼的溫和，我更多的是習(xí)慣潦草與敷衍塞責(zé)，因為我的時間里還沒有像他那樣真正抵達秋天。

我的潦草導(dǎo)致了他開始的失敗。他并不甘心，他的心里隱藏著一個秋天。他必須捍衛(wèi)屬于他的秋天的尊嚴(yán)。他央人將剛催生的谷芽潑撒在田里，讓那些谷芽不經(jīng)過移栽就長成稻禾；到了插秧時節(jié)，他還到處找秧，把雜七雜八被別人棄置的秧苗插在田里，然后傾聽拔節(jié)的聲音。

他倔強地拖著病體在田里打農(nóng)藥。我害怕他再一次病倒。于是，我承擔(dān)了打農(nóng)藥的重任。他并不放心，依舊站在田埂上，呼三吆四，把他的意見表達給我。陽光熾烈，我并不能如他那樣接受陽光的炙烤，他說我不站在田野上，不站在泥土上，就不知道與稻禾的神形契闊，但他卻是普渡我，讓我從田野上岸的人。

我屈服于他，而他也在陽光下翻曬著他古銅色的皮膚，用他風(fēng)箱一樣的肺艱難呼吸。我只有沉默，做他喜歡做的事，替他捍衛(wèi)屬于他的尊嚴(yán)。

稻禾也是知道感恩的。一場浩大的洪水，沒有吞沒掉父親的田野，盡管洪水漫過，但并沒有徹底摧折稻禾，就像疾病暫時不能摧折父親一樣。他的稻禾，依然在這個秋天，鋪了一大片一大片的金黃。估計父親不會唱《風(fēng)吹麥浪》，如果他會，他一定會高聲吟唱，像吼秦腔一樣，從胸腔里吼出高亢的音符，一個人唱風(fēng)吹稻浪。

時間風(fēng)一樣拂過，稻禾青青轉(zhuǎn)眼泛黃。放眼所及，我徹底被感動。眼底的稻，一派金黃，就像金箔一樣奢華與耀眼。這種黃，在我眼里是尊貴的，就像一匹駿馬并不失語于曠野那樣瀟灑。大地有這種黃，生靈才安逸，靈魂也才得以安放。

父親在這種秋的味道里沉醉。他就像喝著他親自釀的陳年老酒。不是酒精勾兌，而是純糧小酒。他瞇縫著眼，任稻香滑過鼻翼，進入肺腑，蕩滌他的那口老痰。也只有這個時節(jié)，父親才敞開心懷安逸地笑著。他真的像個小孩，為自己的涂鴉而自鳴得意。其實，他并不是小孩，他在大地之上的鄉(xiāng)野，倔強勞作，當(dāng)下，完全是一個失敗的英雄。

他喜歡稻浪，喜歡稻香。可是，他并不能把稻子收割回家。于是，他威逼我。我不能拒絕，因為我自以為已經(jīng)被時間賦予了深度。

秋天，不僅因為色調(diào)與果實，把一個人的視覺與味覺強力轉(zhuǎn)換，而且更把一個人的心理隧道打通，使我們從物象上看到了生命也如大地之上的事物一般真實。

多少年來的手工收割，因為今年七月以來陽光晴好可以動用收割機而節(jié)省了大筆開支。而對于收割機，父親并不以為然。他只相信稻子被鐮刀刈倒的事實，于他是一種享受。如有可能，肩頭晃蕩著沉甸甸的擔(dān)子，桑木扁擔(dān)的晃蕩更能催生生命進程里的真實，而這些都只不過是明日黃花，他只能望洋興嘆。

我和小弟把從收割機上卸下來的一袋袋稻谷，搬上公路，叫人用車拖回家。父親的擔(dān)心落地，他的作品也即將付印。他蹲踞在地，手捧著黃燦燦的稻子，湊到鼻尖，深呼吸著稻香，感受著秋天的奪人心魄的味道。他借著稻香，就找到了生命的依傍，一個委身田野的人，就看到了生命里的紅顏知己。

時間是催化劑，把父親催老，也把我催熟。秋陽高照，父親一個人在家里曬著稻谷。秋風(fēng)把瓜果的香味送到跟前，而父親翻弄的稻香又將那些馨香擋回。他是不屑那些味道的，因為他知道只有稻香才是唯一的真實。稻香是一縷安魂香，只有稻香，他的心靈才得以安靜，才得以在故鄉(xiāng)的大地上休養(yǎng)生息與夜夜安眠。

父親給予了稻子以生命，稻子給予了父親以秉性。年輕時，他和我們相依為命，而現(xiàn)在，他和稻禾與時蔬互相鼓舞，同舟共濟。我們還尚未如父親一樣抵達秋天，我們多的是負重，多的是匆忙，我們這只生活的陀螺，急速運轉(zhuǎn)，常常顧影自憐，無暇顧及成了我們蒼白的借口。

父親并不很是介意，或許他知道這是他的宿命。一個人不在秋天的時候，是無法品味秋天的況味的。他以他的執(zhí)著，他的喜愛，躬耕于土地之上，看稻禾青青，看稻浪翻騰，嗅稻香盈袖。那么持久地保持著熱望，并不像我們那般產(chǎn)生職業(yè)倦怠感或者不時牢騷滿腹。

秋天是一種深度。父親就就具有這種深度。他彰顯著成熟，像萬事萬物一樣，顯現(xiàn)著飽滿和水滿則溢、月圓則虧的客觀必然。我只是祈禱著蒼天，將這一過程進行地緩慢。有他，我們永遠就是孩子，可以在他的羽翼之下樂觀地生活。

秋天像一道機關(guān)正在徐徐啟動，暗藏著某種殺機。我可以預(yù)知這種殺機，但我無法遏止。我靜靜地行走在時序安排的秋天里，感知秋風(fēng)，接受秋雨洗禮。而父親卻坦然地面對秋風(fēng)的瑟瑟，秋雨的愁煞，固執(zhí)地把自己安放在故鄉(xiāng)的老宅，與阿貓、阿狗，與豬牛，與時蔬寂寞地生活。這不，前日父親電話里說，那條忠誠的狗已經(jīng)停止了吠叫，我很惋惜，而父親卻說之后再買一條，好守衛(wèi)庭院。

我看見了父親的寬容、坦然和淡定。似乎他已經(jīng)熟稔了秋天的味道。他釋放著他的味道，即雖讓我們牽掛卻讓我們洞悉他根植故鄉(xiāng)的凜然之氣與無可辯駁的理由。

時間徐徐而來，秋天的味道也日趨濃烈。滿目瓜果，我知道那是成熟的象征。我知道時間從不放過每一個生命，而我卻從每一個生命的怒放中，看到了從容、淡定和努力,也發(fā)現(xiàn)秋是生命的最高級階段。在這個階段，我看到生命色彩的壯麗。

秋一步步深入，不久之后，視野里就是滿目霜雪，而我卻從秋深沉的味道里發(fā)現(xiàn)生命現(xiàn)象里的玄機。很多年之后，我亦像現(xiàn)在的父親那樣，既迷醉在故鄉(xiāng)，不可自拔，又那么坦然，對風(fēng)雨不再凄迷。

楊冬勝，男，張家界市永定區(qū)人，語文教師。文字見于《散文選刊·原創(chuàng)版》、《歲月》、《星星詩刊》、《國家濕地》、《鹿鳴》、《四川文學(xué)·中》、《文存月刊》、《綠色視野》、《中國校園文學(xué)》、《湖南散文》等雜志和報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