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 寧
蚯蚓爬過雨后喧嘩
文|安 寧
夏天的時候,下過雨,庭院里積滿了水。通往巷子口的壟溝一時間疏導(dǎo)不過來,那水便打著漩兒,漫溢開來—有的積在梧桐樹的樹坑里,有的聚在香臺底下,有的滯留在豬圈、雞窩旁。我拿著小棍子,將淺淺的壟溝里平日堆積的泥沙、樹葉和瓦塊全都清理出來。這樣疏通一番后,雨水便歡快起來,汩汩地朝墻外流去。半小時后,院子里便現(xiàn)出潔凈的模樣。而在松軟的泥土里,一定會有許多蚯蚓爬到地面上透氣。如果不是這一場大雨,蚯蚓們大約要一直待在溫暖的地下或者莊稼和野草的根須里。
我其實是有些怕蚯蚓的。因為它們長得像小蛇,但又著實沒有小蛇那么可怕。所以,我和所有的小孩子一樣,喜歡拿一根細細的草,將它們挑起來,放到干燥的沙石路上,看它們笨拙地扭動著身體,一伸一縮地朝某個方向慌張地亂爬。如果它們爬得足夠快,就能很快消失在泥土里。如果動作慢上一拍,就有被旁邊沖過來的公雞一口啄進肚子的危險,或遭遇被人踩斷一截身體的致命一擊。還有許多小男孩專門以切斷蚯蚓為樂,因為聽說蚯蚓斷成兩半后,兩端各自還會長出新的頭或尾巴。出于好奇,也出于惡作劇,他們把蚯蚓從水里或者淤泥中捏出來,直接用尖銳的小木片將其切斷,再笑嘻嘻地看著那兩部分經(jīng)歷“生離死別”。
當(dāng)然,很少有小孩子能耐心地觀察斷掉的蚯蚓如何長成兩個新的生命,鄉(xiāng)下永遠有比這更新奇的事情等著他們?nèi)プ?。而我,則害怕觀看這樣殘忍的斷體游戲。我想,如果蚯蚓有靈魂,它們會不會在斷體的那一刻,像個孩子一樣,內(nèi)心滿是無力逃脫的驚恐和絕望?據(jù)說,蚯蚓是有“心臟”(腦神經(jīng)結(jié))的,如果正好切到它們的“心臟”,兩邊就會同時死去。那么一個有“心臟”的生命,也一定跟貓狗一樣,會哀傷地站在地上,仰望著不可一世的人類,求他們放過自己的吧?
沒有誰會想到這些,它們不過是不值一提的蚯蚓罷了。在鄉(xiāng)下人的眼里,生命只是人本身而已。不,即便是人本身,也不怎么值得提及。那些生孩子就像葡萄一樣一大串的父母,好像生的是貓貓狗狗,任由小孩子們在庭院內(nèi)外奔來跑去,至于他們是會砸死一條狗,還是會虐待一只貓,或者被什么人給揍了一頓,都不在父母關(guān)注的范圍之內(nèi)。而小孩子也不會要求太多,只要在眾多兄弟姐妹之間能夠好好活著,有口飯吃,就可以了。這些沒有被給予過太多寵愛的孩子,自然不懂得怎樣呵護別的生命。
村南頭的大水塘,一到下雨天,就漲滿了水。小孩子一個猛子扎進去游泳,男人們則閑坐在水塘邊釣魚,他們都有備而來—早早地派女人去撿拾一小罐蚯蚓,然后搬著馬扎,拿著魚竿,背著手,帶上自家小兒,去了村頭。水塘邊早就集聚了一群人,女人們抱著孩子看躍出水面的魚,并像鴿子一樣嘰嘰咕咕地指揮自家男人,將掛著蚯蚓的魚鉤投放到哪兒去才能讓魚順利上鉤。如果蚯蚓被魚偷吃了,魚又沒有上鉤,女人會失望地喊叫起來,抱怨男人笨。那坐在馬扎上釣魚的男人聽了當(dāng)然不舒服,罵一句娘,讓女人回家待著去。女人一撇嘴,人群里丟一句:“我看你今天就是把蚯蚓全喂了魚,也別指望能釣上一條來!”男人聽了愈發(fā)煩躁,順手操起旁邊盛放蚯蚓的罐頭瓶子,啪一聲丟進水里去。那瓶子在水里浮了一會兒,蚯蚓們則借機紛紛爬出瓶子,而后一條一條漂向水塘邊,再一點點靠近岸邊的水草,艱難地爬了上去。
水塘邊的人看著,覺得這一場夫妻之間的爭吵沒有擴大陣勢,實在無聊。于是,再隨便瞟一眼那些不知所蹤的蚯蚓,還有怎么也不肯上鉤的魚,便彼此說著閑話,散開去了。
我拿著小棍,試圖將被水草攔住的一條蚯蚓救上岸來,卻差點兒滑進水里去。我在驚嚇中發(fā)了一會兒呆,起身跺一下發(fā)麻的腳,也跟著人群走開了。
那只纏在水草上的蚯蚓,究竟有沒有回到泥土里去,我始終不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