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行健
九月謊言
張行健
沒有風。樹木們在城郊這片相對靜寂的原野上悄然佇立著,把粗粗細細的枝椏盡情地朝空里伸展。
忽地,從一大片濃郁里,飄下了一片葉子,帶著嘆息一般的微響,在泥土上撞擊一下,安靜了。葉子就那么平面地躺著,陽光下明晰著一道道脈絡,脈絡里交織了一團兒秋天的情緒。
葉子是從吳長壽頭頂飄落到地下的。那輕微的撞擊猶如這仲秋時節(jié)的雷鳴,炸響在他的腦袋里,轟隆一聲,他似乎感覺到了暈眩。停下腳步,定睛一看,嗬,原是一片很年輕的葉子呀,看上去青綠青綠的樣子,咋也就凋落了?他想起了兒時奶奶說過的一句話:哎,黃葉兒也落,青葉兒也落!那是奶奶每聽到鄉(xiāng)村的親戚和鄰居們年紀輕輕就染病身亡時,掛在嘴邊的一句嘆息,或是在勸慰逝者家長時,也拿出這句話來,作為對生活和生命的最好注腳。
吳長壽的心,此時分外地敏感了,他覺著那一枚葉子大有深意,為何就偏偏從他頭頂飄過,為何就清新甚或亮麗地被他拾撿進了眼窩,為何被他看出了那一團兒顯而易見的悲凄的情緒?莫不是大自然饋予他的一種征兆,抑或是上蒼降給他的一道符咒?
吳長壽稍顯吃力地彎下腰去,伸出精細的胳膊和一只蒼白的手掌,帶有幾分神秘和探尋地,撿起了那枚葉片兒。
他要看一看,這么碧綠的葉子,到底凋零的緣故在哪里?
這是一片闊大的楊葉兒,厚實,柔韌,質地飽滿,略呈了寫意的“心”的形狀,葉片的通體,也不見被蟲咬過的痕跡,沒有明顯受傷之處,難道是鳥兒雀們無意飛翔碰觸所致嗎?哦,不是的。吳長壽的眼光落在了葉片連接樹枝的莖根上,是莖根發(fā)黃,乃至枯萎,才導致葉片的脫落。
對一片葉子來說,莖根就是它的命根呵!
根之不存,葉將焉附?
對手掌中的這片葉子,吳長壽看了又看,他是用那種同病相憐的眼神關注和審視的。
從葉子的顏色和時令季節(jié)上分析,這片葉子最少還應在樹上待兩個多月的。兩個月呀。對樹葉來講那可是漫長而珍貴的日子,相當于人類的二十年吧。那這片葉子正值它鼎盛的中年時期,就因了莖根的壞死而飄零了……
吳長壽自然而驚怕地想到了自己的病情。53歲不正是人生興旺事業(yè)高峰的鼎盛時期么,像這九月正午的太陽,正在釋放飽滿的能量,踐行它最壯麗輝煌的時候,他卻學了這片葉子,即將凋落在塵埃中凄清而悲涼地消失……吳長壽此時也尋找著自己致命的根源,思索著這可惡的病原體,它究竟是在哪里悄無聲息引發(fā)的……
右手下意識地探進衣服下擺的口袋里,那里,多年一貫制地裝有一包暗紅色或深藍色的“芙蓉王”,那是他最喜抽的較固定的老牌子,是隨時隨地陪伴他的愛物兒,在他亢奮愁苦氣惱愉悅思索平靜抑或百無聊賴的時候,是牌子老朋友協(xié)助他一起度過的。那樣的時刻,他什么都可以想,什么也可以不去想,從嘴巴里,從熏黑的牙齒縫隙里,從長有尖銳鼻毛的鼻孔里,很舒緩地就噴吐出了或濃或淡的三股煙霧了,一縷縷一團團乳白色的蒼藍色的霧霾從他的面前和頭頂上扭著繞著,散散淡淡地融在空中了,就如同他散散淡淡的思緒一樣……
說也怪,思緒伴著煙霧,常常在空中幻化出一些臉龐出來,那是機關里不愿意見到又不得不見的幾張刻板的臉子,模模糊糊朦朦朧朧的,輪廓卻是意象的——首先是書記主任一肩挑的王來權和那張周周正正的四方盤子臉,盤子里常常盛著寬容與厚道的笑,可是,被碩大眼袋擠得細長的眼縫里,有許多不可捉摸和意味深長的東西,讓他心生敬畏和無法靠近;第二張臉子應當是機關里副主任景明杰的,這人小他七、八歲,長有一張永遠年輕的娃娃臉,圓圓的,小小俏俏的,卻有著與之不相稱的固執(zhí)而深沉的表情,這種深沉由于長年累月的積淀,顯得厚實僵硬,兩只鏡片后面的圓眼珠兒卻是滴溜溜轉得歡快,使得僵化的臉上有了些許鮮活;第三張臉子是一位中年女性還算漂亮的臉,傳統(tǒng)的瓜子型的雞蛋臉,那是副處級調研員黃曉麗。如果黃曉麗素面朝天的話,還可以尋出當年的風韻或是美麗,但這張雞蛋臉工于打扮精于雕飾,就有了超越于她這個年齡段的艷麗與嫵媚;第四張臉是機關工會主席老潘了,這是一張平庸憨厚略呈疲憊和蒼老的臉,臉上粗線條的皺紋和一對過于敦厚的嘴唇是其最明顯的特征……
蒼藍煙霧中的臉面圖像原本是游動在吳長壽腦海里的,卻隨了他吸煙時的閑暇常常化幻在煙縷中。他常常責備自己,很有幾分惱怒地驅趕著煙霧,或猛吹幾口長氣吹跑它們,那幾張臉子的輪廓便在煙霧的消散中漸漸地扭曲,接著零碎在空中了……
今天,吳長壽探進衣袋里的手落空了,干癟的口袋讓他猛地醒悟到,自查出并確診了那個令人懼怕膽寒且無奈的致命病癥的那天起,他就毅然決然地也是被迫無奈地戒掉了這個三十多年的習慣和愛好。比起病魔帶給他的心靈之痛,戒煙的這點痛苦又能算得了什么呢?可是,他這人就這點喜好,不打麻將不打撲克不下象棋圍棋,甚至不和人們談天說地議論時事,除了干好自己的那份工作外,便是躲在一隅靜靜地吸煙,若有所思的樣子,若無所思的樣子。深深地吸一口這煙霧的暖流,緩緩地把他們吞咽進急需熏染和浸洇的肺部,游動著,過濾著,環(huán)繞著,久久地,戀戀不舍地噴吐出去,吸進去的濃郁的蒼藍便成了大團大團兒的乳白,極柔和極親切的樣子……整個吸食的過程,也是他在自己的獨立王國里消閑消停消遣消費的享受過程,這是那些沒有吸煙經(jīng)歷和沒有吸煙道行的人絕對體驗不到的。
那次,機關開班子成員會議,依然是在一把手王主任辦公室旁邊的小會議室里,討論商量幾個重大事情,會議就拖得長了。他忍了又忍,終沒能忍住,右手便遲疑著猶豫著探進衣袋里,一旦觸碰到那方方的硬硬的盒子,便果斷地捏出來,抽出一支點燃猛吸……當他剛剛沉醉在一種吸納和噴吐的快慰中的時候,身邊面容嬌艷香氣襲人的黃曉麗便用力扇打著那些煙霧,皺了眉頭掩了鼻頭,那些煙霧好像是一只驢子剛在她身邊釋放的一串草屁,令她憎惡無比,一張雞蛋型的臉兒上爬滿了憤怒。老吳,老吳,你可真是自私,你講點公德好不,把人嗆死啦,以后咱這小會議室要成為無煙室呢……沒待她發(fā)完牢騷,吳長壽就識趣地出了會議室,躲到衛(wèi)生間過癮去了。
這娘們,咋這副德行呢,態(tài)度就不能和善些么,像吃了槍藥一樣……邊吸煙的吳長壽邊有些不愉快地想著,他覺得這女人的一系列言行和做派,早已沖淡了人們對她還有幾分姿色的好感,起碼他吳長壽是這么認為的。驕橫什么呀,騷娘們,除了有一張嫵媚的臉子和兩瓣飽滿的騷情的屁股外,還有什么呀!吳長壽憤憤地吸口煙,大口地噴出去,連同他的氣悶一并吐出。
他由黃曉麗自然想到了自己的女人,女人也勸他少吸煙或不吸煙,女人是那種和風細雨的勸慰,給他收集吸煙之害的理論依據(jù),給他買戒煙糖塊,一次次轉移他吸煙的興趣,并一點一點由淺入深循序漸進限定他的數(shù)量,由一天三包到兩包半到兩包再到一包半……
吳長壽也覺得不好辜負女人的良苦用心,嘗試著戒掉這個惱人的嗜好,不吸煙真的會死么?他得有些志氣呀,一天、兩天、三天、五天……在那些試戒的日子里,他真成了一具被抽掉靈魂的空洞的肉體,目光里沒內容,腦袋里沒思想,腹腔里沒有心肺……與家人說話,心不在焉的樣子,魂不守舍的樣子,電視看不進去,書報也讀不進去。女人便陪她戶外散散步吧,她故意在棋攤前后逗留,希望丈夫能像圍觀者一樣把興趣投放在一枚枚棋子上。沒有,吳長壽的目光壓根沒在棋攤上,越過眼前的人,他在專注地盯視不遠處一個正閑坐吸煙的人,女人留意到丈夫的臉上是那種因羨慕而有些呆癡的深情,女人的心,被憐惜猛拽一下,柔軟得如一塊嫩白的豆腐,她怕丈夫試戒沒能成功再節(jié)外生枝滋生出其他毛病來,就是那次上街溜達破天荒地給丈夫買了一條軟中華……
日子又回歸到原來的步點上,平穩(wěn)、固定、波瀾不驚,上班下班,吃飯抽煙,裊裊煙霧又如同往常地繚繞在吳長壽靜謐而恬淡的生活中。只是,他遵守著女人限定的底線,一天絕對不要超越一包。
這樣,在吸食每一根紙煙的時候,吳長壽都分外地珍惜著,珍惜小口地吸抽,大口地吞咽和分為幾個段落的噴吐,對每一縷煙霧的旅行和歷程都要再三品味,反復揣摸再用心地細細去體驗……
今天,在這相對靜幽的城郊地帶,當他對一片落葉兒惺惺相惜的時候,居然荒唐甚或荒誕地有了吸煙的欲望,十分強烈,當右手從口袋里無功而返的時候,他坐在了樹蔭下的一塊石板上,并隨手撿了一根樹枝,那樹枝細細的,紙煙一樣的粗細,折了一段兒,叼在嘴上,他作著吸煙狀,吮著樹枝兒,一吞一吐地過著干癮。
吳長壽是在這城郊的一所私立醫(yī)院里查出那個可怕病癥的,對那兩個字,他絕對有著生理和心理的忌諱。
當這家醫(yī)院的權威主治醫(yī)師同時也是吳長壽的朋友的李大夫第三次確診了這個病癥,用另一種委婉的口吻告給他的時候,他倒不至于像傳說中的天崩地裂和五雷轟頂,但瞬間的頭暈目眩和大腦空白卻是真切的。李大夫愛莫能助地看著他,看著他因為恐懼和緊張有些蒼黃的臉上,從額角緩緩滲出的那兩道虛汗,還有面部皮肉下意識的抽搐時,只能用目光對他表達深切的安慰。
李大夫等他緩過神來才說,還好,發(fā)現(xiàn)的還不算晚,下一步好好治療,是能起到對病癥的遏制作用……也有出現(xiàn)奇跡的可能……
李大夫的輕聲細語是在耳外,又似乎飄在遙遠的天國。
這期間吳長壽拿了一方手帕揩著汗,在調整著自己的情緒,在安撫著自己的心靈,許久了,他說道:李大夫,這病情的事兒,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我請求老朋友嚴守秘密,不可以告給你我之外的任何人,包括我的家里和機關,李大夫,你我相知多年,有好多事情,我是有難言之隱的,特別是在機關里,他們對某領導的健康狀況以及病情敏感的程度難以想象,這緣于他們各有心態(tài)各有目的……言罷用乞求的目光巴巴地看著李大夫。
李大夫很驚訝,驚訝吳天壽已經(jīng)病入膏肓的人了,操心的不是如何積極治療如何選擇上好的醫(yī)院,而是對家人及機關隱瞞病情,怕人知曉,難道別人的敏感也好談論也罷,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么,真是匪夷所思。再一細想,吳主任的機關應該屬于典型的政界了,他又是機關里的副主任,他肯定有他不可言說的苦衷。略一思忖便順了吳的意思說道,吳主任,你放心,我會用人格擔保的,我們這個行當里,也有它的行規(guī)和醫(yī)德的呦。
吳長壽是十多年前認識李大夫的,那是他剛剛由正科提拔為副處,在機關里排名第三,也是最后一名副主任。他的機關是市政府下屬的一個正處級協(xié)調單位,協(xié)調下邊的文化、體育、教育、衛(wèi)生、計生、愛委會等單位,是一個行業(yè)跨度大卻并無實權的機構。那年由他帶隊組織了所協(xié)調幾個部門的正科級以上的領導,到南方江浙一帶進行為期半月的參觀調研和學習,其實是借參觀調研的旗號到南方游玩散心的。作為領隊的他在旅游參觀的半個月里,不僅和大家親和熟悉,并有意識地接近教育、衛(wèi)生部門的幾個實權者,當然也包括幾個在全市有影響的中西醫(yī)大夫。
李大夫那會兒是市第一醫(yī)院的業(yè)務副院長,當然也是具有高超醫(yī)術的知名大夫,自那會起,吳長壽便和李大夫走動得勤快了,即使不見面,二人也常常有電話聯(lián)系,互致問候。
五 、六年前一個秋日的下午,吳長壽準備下班的時候,接到了李大夫的電話,李大夫約他到一家特色飯館坐坐,說有一段時日沒見面了,有些事想和他談談。坐坐就是吃吃飯喝喝酒說說話的意思,吳長壽知道李大夫是個很能喝也很愛喝酒的人,就像他喜歡煙也很能抽煙一樣,忽想到自己的辦公室里還存放有一箱朋友送的老白汾20年陳釀,猶豫一下,想到以前全是李大夫搶先付錢請客,便啟開箱子拿了兩瓶出來,裝進他寬大的挎包里。
吳長壽走進李大夫早就預定好的小包間里,見李大夫早沏好茶等著他,笑吟吟的,見他進來,站起一下,遂讓他坐在正對面的正位上。
吳長壽還沒來得及從包里掏酒呢,李大夫就先把裹了報紙的一個長條推給他說,前兩天給一個病人做了一個小手術,患者送的兩條軟中華,我又不抽煙,今兒個送給吳主任吧。
哦,兩條軟中華,吳長壽知道這是當下上好的煙了。便謙讓著道,禮重了李大夫,我無功不受祿……見他還謙讓,李大夫便動手將那兩條香煙塞進他的挎包里。
吳長壽真慶幸自己帶了兩瓶20年老白汾,要不顯得有些吝嗇了,在接受香煙的時候趁機掏出酒來,說,李大夫,今兒個咱哥倆盡情喝。
幾個爽口的特色菜和交心的閑談,成了二人最好的下酒菜。
三杯美酒下肚后,二人的臉上均洇出一團紅暈了,吳長壽才從李大夫口中聽到那個重大的決定,哦,已經(jīng)成為重大的行動了——
李大夫已在上個月辭掉市第一人民醫(yī)院副院長一職,停薪留職,應聘到郊區(qū)一家私立醫(yī)院擔任主治醫(yī)了。
哦,——!
這個決定還是讓吳長壽吃了一驚。
他心里明白,在市醫(yī)院當一個副院長,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作為行政級別的副處級那就不說了,重要的是能給作為權威醫(yī)生的李大夫增添一些榮譽的光環(huán)兒和社會地位的標志。在人們普遍的價值觀念里,一個副院長的名頭遠遠高于一個主治醫(yī)師的。
見吳長壽困惑驚訝和探尋的表情,李大夫索性道出事情的原委。
李大夫剛剛任職副院長的那幾年里,院長是一位著名的腦科專家,為人寬容,厚道大度,治院有方,考核其他副職和中層科室時,一律按業(yè)務水平和醫(yī)療效果作為實績的。后來,老院長退休了,上邊沒有從他們幾個業(yè)務骨干和資深副職里選一位轉正,而是從衛(wèi)生局里選派了一個據(jù)說有背景有來頭的人擔任了院長一職,這人,純粹是個業(yè)務外行,在醫(yī)院里也大搞行政管理那一套,拉幫結派,敏感和排擠幾位業(yè)務能力強的副院長,把幾個重要部門牢牢掌握在手中,直接參與進藥,進醫(yī)療器械的業(yè)務事宜,還把幾個漂亮女孩和少婦直接從一般醫(yī)務人員提拔成中層負責人……每年春秋兩季直接邀請市局和市政府分管領導,組織到外地旅游或出國考察……所有費用全由醫(yī)院支付,把相關領導都巴結得無微不至,卻嚴重敗壞了醫(yī)院幾十年來的醫(yī)德醫(yī)風,年輕醫(yī)生們不鉆研業(yè)務,而是千方百計靠攏他,私下里請客送禮,使出各種手段進入他的視野,被他重用提拔,多數(shù)醫(yī)護人員怨聲一片,又不敢明著得罪他,怕給小鞋穿……唉,在那種情況下,忍氣吞聲,干的沒一點心勁,正好城郊一家私立醫(yī)院邀我過去,就這樣一走了之……
哦,是這樣……吳長壽聽罷沉吟著。市一院的情況,他早已耳聞,也不時有醫(yī)院的人員把院長的行徑反映到他們單位,他們也不時收到來自醫(yī)院的狀告信??墒?,他們一個協(xié)調單位,有名無實,而對屬下這么一個有非議卻有背景的院長,他們也只能聽之任之無能為力……
那家私立醫(yī)院待遇還可以吧,對你這樣有名望的醫(yī)生,一定優(yōu)厚了?吳長壽適時地轉了話題,他是想找一些李大夫高興的事來說。
李大夫笑笑,還可以,月薪一萬七,在咱這個城市里,就不算少啦,主要是干得舒心。
李大夫只是說了固定的月薪,他并沒有提及額外的手術費用,私立醫(yī)院規(guī)定,每個主刀醫(yī)生,無論大小手術,所得費用醫(yī)院和醫(yī)生平分,李大夫每天都有兩到三例手術,手術一結束,會計就把他該得的那一半收入給他了,一例一結,絕不拖欠。這樣,李大夫僅手術費的收入就遠遠高于他的工資了。
吳長壽聽了李大夫的月薪,驚訝地咋了下舌頭,老天爺,我一個副處領導,月薪僅有四千多一點,大夫一個月頂了我四個月的啦!想想自己在單位里,猶如李大夫在一院時一樣,大事小事都不會舒心,每月都有不可預測的大大小小的不順心讓他生氣,那是一些悶氣,不可以向人傾訴和宣泄的憋屈之氣。
吳長壽是由單位原來的一把手公主任一手提拔起來的。這個協(xié)調機構剛剛組建的時候,公主任把他從市電大調過來的。那會他還年輕,任電視大學辦公室副主任,調到現(xiàn)在的單位的辦公室任主任,由原來的副科級升成了正科。又過了七八年,正科升為副處,成了機關的副主任,可謂風調雨順,平步青云。公主任退休時不無遺憾地說,如果年輕幾歲,遲退幾年,定會竭力推薦他擔任機關一把手的。公主任是資深老領導,他推薦領導干部的意見,市委組織部也會考慮和重視,因為是從工作角度出發(fā)的,是為機關的發(fā)展去考慮的……
公主任前腳離任,現(xiàn)在的主任王來權后腳就任。事后機關人員們才漸漸明白,王來權沒能競爭到市教育局局長,才不得已來到這個協(xié)調單位的;又有絲絲縷縷的風吹到機關的旮旮旯旯角角落落里,王來權之所以沒有去成教育局,是考察考核時,公主任投了舉足輕重的一票——反對票!更有小道消息在政府大院和機關的樓上樓下煙霧一樣彌漫著,擴散著,公主任原本是力薦吳長壽接他的班,坐機關這頭把交椅的……不想他極力反對到教育局任局長的王來權卻喜劇般地接了他公主任的班,坐到了那把他坐了十五年的交椅上,真是世事難料??!
在吳長壽的感覺里,王來權沉穩(wěn),嚴肅,不茍言笑,不像公主任在任時和大家說說笑笑如同家人一樣。王來權的眼光里卻有著讓人琢磨不透的內容,像七月里山洪過后留存下的一汪池水,泥色厚重,難測深淺。
漸漸的,吳長壽發(fā)覺,王來權對待他們幾個副職和對待普通干事毫無二致,市委市政府和分管副書記副市長有關工作的一些事項商量,就他王來權一人參與,而一些無關緊要的費時又費精力的無聊會議和差事,則讓他們副主任去參加或負責。
某一天的一個驚覺,吳長壽才意識到王來權對其他副職們并不盡其然。
那是上午九時多,他因一點瑣事遲來了一會,到了機關后,見樓層里一片寂靜,下意識里留意到主任副主任辦公室的門都嚴實地閉著或者鎖著,顯然人都不在。
這和平常是不大一樣的,平時上班,哪一個辦公室的門都是洞開或半開,總有三三兩兩的辦事者出出進進,打著招呼或者門口送行,一派工作繁忙迎來送往的情景,今兒這是咋了?
一顆敏感的心忐忑著,等到十點多了,也不見有干事們前來匯報情況,便借了去辦公室翻報的機會側面打聽,一個辦事員說,王主任帶幾個副主任到下面檢查工作去了,要一連跑三天呢。
他聽后大驚,這等大事,為啥不通知他呢?他現(xiàn)在在機關里,可是排名第一的副主任呀!忙從衣袋里掏出手機,看是否沒聽到有關通知下去的電話或是短信,翻看手機一遍,智能手機顯示沒有未接電話或是未翻看的短信息,這證明機關里沒有任何人通知他下去調研。一股無名惱怒涌到胸口,又在肚子里翻滾著,淤結著,沉淀著,怎么可以這樣呢?這違背最起碼的行政規(guī)則和工作程序呀……
因為三天調研,吳長壽第二天早早開了手機等著機關有人通知他,但手機沉默如石一直未響。第三天他索性沒有去機關,坐在家里一個人生悶氣……
這天是周五,接著是周六日的休息。星期一上了班,吳長壽想著王主任見了他定會解釋上周下去調研沒有通知他的緣故的,只要解釋一下,哪怕找一個隨便什么理由……他吳長壽也不會為此計較而放在心上的。吳長壽在機關有意無意地撞見王來權幾次,相互點點頭,或者送去一個禮節(jié)性的微笑,可是,頭也點過了,微笑也送去了,就是等不來一個合理的解釋,敷衍性的含糊性的解釋也好,沒有,王來權像壓根沒有上周調研那回事一樣,平靜而沉穩(wěn)地端著一張方盤的大臉,盤里依然盛著許多深不可測的內容。
怎么可以這樣呢?吳長壽憤憤地想,我畢竟是機關里副主任呀,并且在文件上是排名第一的副主任呢,怎么可以這樣待我!
唉,罷了,一忍百安,小不忍則亂大謀,不去計較這等煩心事了。
吳長壽盡力調整著自己的情緒,如同往常許多平凡平靜平庸的日子一樣,翻報紙看文件接電話瀏覽手機微信。
協(xié)調單位的工作并沒有什么不順心,不順心的是一些與工作并無多大關聯(lián)的零碎小事。
大凡行政機關都有這樣不成文的或者說是約定俗成的潛規(guī)則,一切都是按職務大小排名次的,特別是在一些正式和非正式的會議上,座次的先后是非常講究的。
按理說,吳長壽作為副主任的第一位,大會小會都應該坐在王來權主任身邊的,或左或右,這是個身份和職務的象征??墒牵陀胁话催@個潛規(guī)則辦事兒的人,每次的機關會議上,只要他稍遲一步,就見副主任景明杰捷足先登地坐在王主任右側,而副處級調研員黃曉麗也心安理得地坐在王主任左側,一左一右,就被這一對精明的男女占據(jù)了,吳長壽看在心里氣在心頭,一次兩次也就罷了,吳長壽大度地坐于一側,和工會主席老潘挨著……
會前,吳長壽常常會看到這樣的情景,盡管景明杰坐在主任身邊,他細長脖頸上托舉著的一顆圓腦袋,就像一棵細桿上托舉著一枚向日葵,圓圓的向日葵探伸到王主任的耳朵邊,把王主任的大臉盤當成一顆老太陽,他低低地和主任耳語著,似乎在商量著什么,在建議著什么,在參謀著什么;左邊呢,黃曉麗也不甘寂寞,仗了位置的優(yōu)勢也把一張標志的臉龐湊過去,嫵媚地滋生出一些生動來,近乎耳語一般地說著什么,匯報著什么,還悄然地把一張白凈豐腴的臉兒笑成夏日一朵清爽的白荷花兒……
王來權主任矜持地聽著,右耳左耳替換地使用,無須扭頭無需轉臉,只是有分寸地點點頭或輕微地嗯一聲,標示自己在傾聽在留意在心里進行著認真地斟酌。
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的吳長壽心里一時失卻了平衡,表面上還得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不可以讓會議室的參會人員看出他的失寵和失意來……
會議臨結束時,王來權主任做完總結報告,宣布散會的前一分鐘,他說,會后,景明杰和黃曉麗副主任到我辦公室去一下,還有事商議,哦,大家散會吧。
對于機關與會的其他人員,這句話白開水一樣,寡淡又平常,它無非就是無數(shù)會議中的其中一個的結束,是文山會海中一個小水滴的無聲激濺,對于副主任吳長壽,無異于一塊石頭扔進了他的心湖,把失衡的氣憤,把醋意的泡沫全給掀動起來,且久久地撞擊他的腦袋。
這個王來權,厚此薄彼的家伙,這明明是在大伙面前給我一個隱形尷尬么?還有,黃曉麗明明是組織部通過的副處級的調研員嘛!怎么在你口中就成了副主任了!
吳長壽是鐵青著臉,回到他的辦公室的。
如果說機關里平時一些無足輕重的會議大家包括領導隨意性地落座的話,是沒人認真去計較的。那么一些正式的會議需要領導坐在主席臺上且必須打桌牌的話,對領導座次的安排是分外講究留意和十分敏感的。
那是機關全體人員進行的“愛崗敬業(yè)、實現(xiàn)夢想”的一次演講大會。
作為主任書記一挑肩的王來權,桌牌自然在主席臺的正中間,緊靠主任座位的,右邊桌牌是景明杰,左邊是黃曉麗,他吳長壽和工會主席老潘的桌牌各掛了兩個邊兒。
機關員工代表演講了些什么,吳長壽一句也聽不進去,耳朵里是蜜蜂一樣嗡嗡的噪音,似乎是臺下員工干事們對臺上座次的議論紛紛;而雙眼里是被放大了的桌牌的特寫……在機關全體人員的眼睛里,作為第一副主任的吳長壽居然和工會主席老潘一樣,享受著“把邊兒”的待遇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演講結束,他緊跟著王來權進了他的辦公室,把他憋了很久的怨氣釋放了出來——王主任,作為一把手你可要一碗水端平啊,桌牌是誰指令這么擺放的,我這個資深副主任怎么就被擺放在副調研員后面了,這是組織部安排的,還是你王主任安排的,這是豬尿泡打人,雖說不疼,但騷氣難聞呀。
王來權認真地聽吳長壽說完,見他氣咻咻的樣子,勸他消消氣,坐下,慢慢說。知道他喜抽煙,又從抽屜里拿出一包軟中華給了他。
吳長壽不去接煙,也不落座,接著道:已經(jīng)不是一兩天了,王主任,欺負人也不是這么欺負法啊,他景明杰再精明,也不可以私自超越到別人前面去,坐在我的前面,他心安理得嗎?他心里好受么?
王來權長嘆一口氣,自責道,唉,千錯萬錯錯在我,我粗心大意,忽視了這些小事,不過你吳主任也不要放心里去,景明杰畢竟年輕,年輕人爭強好勝,上進心強,這咱可以理解,至于一些做法不妥,也不屬于原則問題,咱們大他幾歲也可以諒解,不去計較了,大度一些,大人還不計小人過哩,我找一個合適的時間和他談談,以后在小節(jié)小事上多注意一下,作為你呢,這一頁就翻過去了,咱都向前看么……
從王來權辦公室出來,吳長壽舒了一口氣,不知是喜是悲,心里別別扭扭,王的那些話,現(xiàn)在回味起來,咸咸淡淡,辣辣酸酸,不知是些什么滋味,但他總算出了口氣,說出憋了多日的話……但總覺得意猶未盡,稍想一下,折轉身子,便朝了工會主席老潘的辦公室走去。
老潘正用電爐煮著一鍋大葉子茶,好濃好醇的味道,他喝了大半輩子大葉子茶,滿口牙齒都黃得發(fā)了黑,還是越喝越濃,他說,當個清閑的工會主席,喝一缸子濃濃的大葉子茶,比神仙還美!他清靜無為,滿足現(xiàn)狀,心里卻明鏡一樣清楚。
當吳長壽余怒未消地敘述了他在王來權面前一吐為快的經(jīng)過后,老潘給他端了一杯大葉茶,神情恬淡地說,一朝天子一朝臣,當頭兒的重用心腹人,而他和公又有了舊怨新恨,這便有些麻煩,把對公的一腔怨恨隱形地或多或少地發(fā)泄在你身上,這也是有可能的事情……想開些,別往心里去,好在太平盛世,沒有運動,沒有政治陷害,頂多是不被重用,被晾曬在一邊,這有啥呀,巴不得的清閑呢……
老潘的話讓吳長壽驚訝,驚訝王來權把他當成前任公主任的心腹了,這很可怕;盡管老潘的勸慰不無道理,那是老潘站在他自己的價值觀念和利益權衡中的處事立場,之所以淡泊無為,是因為老潘沒幾年就要退休了。他吳長壽則不然,還有一大截兒仕途要他一步步去走,去邁,去跨越,他現(xiàn)在的年齡段,是副處升正處的最佳時期,他不可以就這樣被閑置,被晾曬,被冷落,被遺棄,他得盡一切可能地去努力,去爭取去拼搏……
吳長壽不是沒有想過去市委組織部,去反映情況陳述自己被冷落和不公正對待的委屈,轉念一想,不對,大凡機關里的副職們到上級部門去反映情況往往被領導認為是變形的告狀,是刺兒頭,是難纏貨;機關一把手給領導反映情況就不同了,那是正常的工作匯報,是工作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和程序,即使匯報中聲討機關某一個人的不正當行徑,也絕對沒有告狀打小報告之嫌,那也屬于工作匯報中的一項內容……一把手干什么都是正確的。
景明杰比吳長壽小七、八歲,資歷和任職年齡都比吳長壽少了許多。按理說,在機關里外都該恭敬尊重才是,可這人對他不知何緣故地冷淡許多,一張娃娃臉上凝聚了太多的職業(yè)性的元素,迎面見了他要么裝著沒看見,要么僅點點頭而已,一天到晚不到王來權辦公室跑十次天就黑不了。
每看到景明杰又走向王來權的辦公室,吳長壽的氣就不打一處來……
黃曉麗調到機關的時候,吳長壽剛剛任職副主任,第一次見到黃曉麗時,這位風韻少婦甜甜叫他一句吳老師——,并介紹說,她讀電大時,吳老師在校辦公室工作,并兼代他們一門副課,她是從團委調過來的,并希望老師以后多多關照……吳長壽努力想了也沒有想起這個他在電大教過的學生,后來才知道黃曉麗的公爹是市委前任副書記,而他老公剛到下面一個縣里任縣委書記……很快,這女人就從正科升為副處了,雖說是副處級調研員,總歸和他吳長壽平起平坐。
老吳,你好——怎么搞的,見你好憔悴?
某一天在樓道里撞見了黃曉麗,從這女人猩紅性感的嘴唇里,飛出了這一脆生生的稱謂,令他實在沒有想到,從吳老師——到吳主任,再到今天的老吳——,他不知道這稱謂變化的依據(jù)是什么,是她職務變化和升遷的緣故么?如果某一天升到了正處,那該叫他什么,直接叫吳長壽好了……
自那后黃曉麗就老吳長老吳短地叫他,如同叫機關里打掃衛(wèi)生的老員工和年長的司機一樣,每每這樣,吳長壽含糊地哼一下或似是而非地有一個表示,心里一點一點的積累著對這女人的反感、煩惡甚或仇恨……
淡定,淡定,不要生這些悶氣,就如同一股耳旁風吹過,或者干脆像聞到了一個寡淡的屁,認什么真呀?較什么勁呀!吳長壽這樣自我勸慰著,手摸在胸腹上,那里好像聚集著一團兒彈性氣體,鼓脹著,久久不得釋放。
說話間,進入了九月。
吳長壽是八月查出病情的,一晃就月余了,面色除了稍稍泛黃之外,一般人察覺不出什么來。
九月的風里,傳遞著來自市委組織部的信息,說是即將要考察提拔一批領導干部,所謂一批,就不是零星的幾個,全市十幾個縣市,六七十個局委正科升副處、副處升正處,人員少則也在一二百個,無疑,機會來了。
辦公樓道里的氣氛是凝重的,像王來權主任那一張凝重的臉,凝重里又潛藏著躍躍欲試和咚咚激跳的心,這又像副主任景明杰那一對骨碌碌不停轉動的眼珠。
吳長壽有些喜悅和期待的心情被面部一層顯而易見的病怏的淡黃色遮掩著,情緒還是有些壓抑不住的亢奮,這無形的亢奮凝結成了一顆又一顆形的汗珠兒,黃豆一般從他額角歡愉地滾下來……
再平靜的表情,也難以掩飾急切渴盼的焦慮。
吳長壽能感受到另外兩間辦公室里,那一男一女同樣的渴望和擔憂、焦躁與不安。
只有老潘一如既往地穩(wěn)坐在他那工會主席的位子上,閑中找忙地煮著他的大葉子茶。
機關里除老潘以外每人的臉上多多少少掛一些微妙甚或怪異,這牽涉到幾乎十幾個人的升遷大事了,資深干事要沖刺副科,副科夠三年的要想晉升正科,正科三年以上的早就遙望著副處,而幾個副處又虎視眈眈盯著正處……
每個人的神經(jīng)都被九月的風信子舔舐著、刺激著,牽拽著甚或撕扯著……
大家在這種近乎于煎熬的期盼中,終于等來了來自于市委組織部下發(fā)的干部考核表,是發(fā)給機關每個人的,但它的重要意義又顯然不同于平時無關緊要的考核,它是一個信號,一種前兆,一出大戲的序幕,一本尚未翻閱的厚書的序言……枯燥而簡單的表格呵,是決定一個人政治資本和仕途命運的笏木板或是晴雨表。
表格攤開在吳長壽的辦公桌上,按要求填寫每欄目的內容,他的手,有些微微顫抖,是多日不拿鋼筆的緣故,是身體不適腕力軟弱的緣故,還是心情激動情緒緊張的緣故?似乎都有,又似乎不是,他想,王來權此刻填表時肯定不會手顫,他每天都會用鋼筆或中性筆在各種紙單和表格上填上“同意”“批準”之類的字樣,連同他王來權三個字,已經(jīng)寫得龍飛鳳舞灑脫而霸道了。
吳長壽遇到了一個小小的難題,那是面對表格上“身體狀況”一欄,這張表是上交組織的,上交組織就不應該對組織撒謊,這是最起碼的人格底線和道德底線,按照組織原則他應該在這一欄里填上“疾病”或者“重病”“差”的字樣的,這是實際狀況??!可是,他能這么填寫么,這不是傻子一個不打自招自毀前程么,病癥卻在身體里嵌著,在面容上寫著,人們粗看不去留意,細看,能看出些許端倪的……
糾結著,猶豫著,矛盾著,在坦誠和謊言之間,吳長壽作著痛苦的徘徊……
汗珠兒,又如一顆顆晶瑩的明珠兒,一顆顆掉下來,掉下去,滴落在光潔的地板磚上。
他運了一口長氣,鎮(zhèn)定了一下心情,便不再抖動了,一縷決斷的從容里,他的眼里迸發(fā)出異樣堅毅的光線,快速地在那一欄里填寫了方方正正,規(guī)規(guī)矩矩的字樣:良好。
吳長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起身拿毛巾擦了擦汗?jié)竦哪槪?,立刻像九月的天空一樣清爽明凈了?/p>
季節(jié)在朝深沉里走去,當愈來愈凜冽的寒風刮落城市街道兩邊最后一片梧桐葉片的時候,人們期待的那顆心,也由九月的碧綠衍化成十二月的枯澀了,調整和提拔領導干部的事情卻遲遲未能等到。
這幾個月對于有所期待的機關人們,是敏感而漫長的,任何一點點風吹草動,都可以彈撥起神經(jīng)的高度緊張,緊張一陣兒,見無任何動靜,便又松弛了,松弛一陣兒,又有相關主題的風兒吹起來,在松弛與緊張,希望與失望之間,季節(jié)寒冷得令人哆嗦。機關里的人們,多像站立在寒風中的一棵棵光禿禿的樹,忍耐著,堅守著,期待著早春的到來,期待新一輪的嫩芽的萌發(fā)和花蕾的開放。
組織部卻像一臺沉靜而神秘的機器,人們搞不懂它什么時候才會進行實質性操作和撞擊人心的運轉,因而懼怕它,敬畏它,仰慕它……,不要說見了組織部的部長副部長們,就是平時遇見中層的科長主任或是一般性干部,心里陡然而生的,是膽怯,敬畏和遙遠的距離感。
就連組織部門的司機,也不同于其它部門的司機,耳濡目染,他們從主人那里學會了嚴肅、矜持和不茍言笑。
吳長壽和組織部干部一科科長還算熟悉,算起來是前電大的同事,只是人家要年輕許多。為了探聽一些內部消息和最新精神,吳長壽幾次邀請科長到外面酒館坐坐,反復強調只是閑坐閑談與工作無關??崎L終于答應和吳主任小坐。安靜的酒館小包里干部科長在半斤20年陳釀老白汾下肚后話匣子不打自開,他提了一個切實可行的建議,如果一肩挑二職的王來權主任同意把書記的職務讓給他吳長壽,組織部會根據(jù)這個機關的具體情況而優(yōu)先考慮提吳長壽的,因為對王來權來講,讓出書記給吳長壽,本身并未損失什么,書記在機關里只是個虛職,而主任才是人權財權的主宰者。如果讓出書記一職,還能表現(xiàn)出王來權的寬容大度,高風亮節(jié),可給機關、單位留下美談。料想他王來權會認真考慮的,細想一下,何樂而不為呢!
干部一科科長的參謀或是建議如隆冬的一抹新綠,讓吳長壽日漸干澀的眼睛濕潤了些許,他仿佛在冬日的茫然里看到微薄的喜人的光。細想一想,干部科長的話,真是寓意深邃,組織部只要明白王來權有如此意向,他吳長壽晉升正處是箅子上拿饅頭一樣輕而易舉呢。
這得有一個大前提,必須在王來權愿意的情況下才可以實施操作。
怎么才可以做通王來權的工作,誰去做這個工作,這真成了吳長壽面臨的一個問題了。
他吳長壽可以直接與王來權面談此事么?不妥,真的不妥,有許多話,是不可以當面陳述的。國情和文化,使得有些事情必須委托第三個人去辦,以避免不必要的難堪和尷尬??墒牵姓l會是最理想表達此意、完成重任的第三者呢?
吳長壽在同事、朋友或親戚里一一挑選著,過濾著,排列組合著,一個最為合適的人選漸漸浮出了水面——
李大夫?
李大夫!
吳長壽在認識李大夫的同時,王來權也結識了李大夫,因為是一個大系統(tǒng),又常常在一起開會,一起外出學習,精明的行政領導會和一個技藝高超的大夫成為好朋友的,只有益處而無害處。
當吳長壽在小酒館里約請李大夫并陳述了他的請求的時候,他的雙眼含著淚珠兒,說出了心底最真誠的話語,李大夫,我患上了致命大疾,之所以瞞著家人,瞞著機關,瞞著所有至愛親朋,我之所以放棄治療,放棄最后一根延長生命的稻草,是為了啥呀,還不是為了這個政治生命的支撐和精神上的大慰藉么!你們當醫(yī)生,作為醫(yī)院權威的主治醫(yī),在當?shù)赜幸欢ǖ穆曂?,這就是成就感;當作家的,作品有社會影響,獲過國家和省級權威獎,是作家的成就感;一個農民,連年有好的收成,有一片大院子,蓋起新房子,給兒子娶了媳婦成家立業(yè),是農民的成就感;我呢,我這一輩子追求什么?到了這個行政單位,官場機構,那就是官做得越大越有成就感。市委市政府大院,各個單位,各個機關,一輩子當個干事,絕對是人生的失??;一輩子熬成個副科,是沒有大的出息;混成個正科,勉勉強強過得去;升成個副處,算是對社會、對家人對自己的一個交代;晉升了正處,才可以算出人頭地吧;一旦成了副廳副市級,那就是萬人仰慕了;各種因素晉升為正廳級,如市委書記、市長、人大主任、政協(xié)主席,那絕對是一市之王,呼風喚雨,給八輩子先人燒過高香,一排祖墳里集體式地冒著青煙……李大夫,我的追求,我的奉獻,我的人生,我的命運,我的一切的一切,全部的全部的,完完全全都傾注在這個欲干不能欲罷不忍的行政機關了,我不要求掌管什么人權財權車權業(yè)務權,我只企求給我這個干了十多年副處的資深領導晉升一個正處,書記也好,正處調研員也罷,副主任(享受正處待遇)也罷,對我,是一個安慰,對我病重的臉子,也是一層虛榮虛幻的光圈兒;讓我在同學、同事、親戚朋友面前也能伸直了腰板,挺起胸脯呼一口長氣;即使死了,在宣讀我的生平里,工作經(jīng)歷里,和一紙悼詞里也會反復出現(xiàn),正處級或享受正處級待遇的字樣兒。這是一種行政級別呵!這是一種政治待遇???多少人為了這個級別和待遇日思晝想夜不成眠;多少人為了追求到它跑細了腿,說破了嘴,流干了淚,操碎了心;多少人為了得到它奉獻出金子銀子古陶器古字畫;多少人為了得到它倒貼上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女兒,自己所能倒貼的一切的一切……爬上去的那些人,即使再有過硬的背景,有龐大的靠山,他們也有不可示人的辛酸淚,這眼淚是酸楚的,也是欣慰的,他和他們畢竟先有付出后有所得,不管用什么途徑,什么手段,反正是到達了一個制高點。還有許許多多螞蟻一樣的人在山根下,在山半腰,正弓腰撅臀,奮力而費力地向上爬,爬著,流著血,淌著汗,還要揚起汗?jié)竦哪樧?,朝上看,觀看上面的景致,仰慕上面的人物,心里,又充滿了攀爬的勇氣……李大夫啊,現(xiàn)在,我是一個攀爬者,我是瞞著家人,瞞著同事,瞞著組織,瞞著親朋,我是在用心爬,在用生命爬……懇求老朋友你,在背后用力推我一把……
吳長壽情動于衷淚流滿面,李大夫此時換位思索一下,覺得一下理解了他,對他瞞病不醫(yī),沖刺正處的行為,給予了極大同情和支持。
李大夫把同情與支持化作具體行動,那就盡快邀請王來權主任,他已備好了患者送給他四盒名貴的滇紅茶,一套上檔次的茶具,外加兩條軟中華,兩瓶包裝精美的20年陳釀老汾酒。
吳長壽一直等著從李大夫那里討來的信息,期待手機來電上出現(xiàn)李大夫三個字。手機終于響了,三字終于顯示了,李大夫在電話那端委婉地說,吳主任,看來事情不是那么一帆風順,王主任起先說要考慮考慮,隨著酒勁的一點點消退,他說不是他不想讓出書記一職,是這個系統(tǒng)里壓根沒有先例,先例不是不可破,我王來權沒說的,只要組織部和我談話,有此意向,我也看在你李大夫的面子上,絕無二話……聽話聽音,刨樹刨根,看來這個王來權真成王攬權了,壓根無讓一讓的意思……
吳長壽在電話里對李大夫千恩萬謝感激了一陣,放下電話時,腦袋暈了一下,昏了一下,眼前似乎閃了幾顆星星,忽又覺得胸膛里憋悶,有痰樣的穢物卡在嗓眼里,他快快地跑進機關洗手間里推開一扇隔斷門,感覺洗手間此時并無他人,才伸長脖子對準了坐便池。
哇——
連他也驚住了,他吐的哪里是什么淤痰,分明是一口鮮艷刺眼的血呀,殷紅,濃稠……
他覺得此時的口腔里一股股濃郁的血腥味,血腥里還有腐臭味兒。
晃了晃身體,吳長壽站穩(wěn)了腳,下意識不忘摁了沖水閥門,他看著翻卷上來的白水沖去了那些血色穢物。
樓道外面,盼望已久的隆冬的第一場大雪,終于慷慨地飄落了下來,雪片是本地人叫做“饃饃團”的那種柔柔的大雪片,空中像翻飛著一只只美麗的大蝴蝶,飄飄灑灑令人眼花繚亂。吳長壽站在窗前看著,他的心,悲涼極了,那些翻飛舞動的白蝴蝶,在他眼中成了無數(shù)灑落的白紙錢……
春節(jié)是火紅色的。
火紅色的春聯(lián),火紅色鞭炮的炸響……
這一切的火紅換不來吳長壽臉上的半片喜慶。
冬日寒冷的風夾雪里,也夾帶著一縷溫暖的信息,春節(jié)之前組織部要研究一批領導干部呢,這一縷溫暖使得敏感和盼望者的心里,又有了暖暖的期待。眨眼到了年關,眨眼過了春節(jié),人們會在這樣的佳節(jié)里如此寬慰自己,等過了大年吧,等到了又一個春天吧,萬象更新在于春,春天會厚愛每一位守望者的呀……
吳長壽女人是個性格粗線條的女人,她也發(fā)覺丈夫臉色發(fā)黃,咳嗽頻繁的毛病,關切地詢問時,吳長壽無所謂地說道,沒事的,年前臘月里機關組織集體體檢,我們整整體檢了一上午,你老公吳長壽先生一切正常,有拍下的X光片為證,還請夫人放心。
女人正值更年期,自身面臨著情緒和身體的雙重調整,除了上班做飯就是心情煩躁,還有無端的出汗發(fā)火,對丈夫的事情也就少于過問和疏于關心了。
這個春天來得早,這大概是個好的征兆吧。
一出正月,風也柔了,天也朗了,墻角街邊的積冰堆雪一點一點地融化了,把水泥路柏油路彩磚鋪就的人行道浸潤得灑過水一般,清爽潔凈。再看樹木們呢,桐樹楊樹柳樹還有這許許多多叫不上名字的風景樹們,樹皮也柔和地泛出一些青色來。如果說冬日的樹皮緊繃得像王來權那張老臉的話,早春的樹皮已悄然換成黃曉麗的了,不管怎么說,那女人令吳長壽感覺討厭和風騷,但她的那張臉蛋還是柔和與多情的,一碼是一碼哎。
吳長壽知道再過一月半月的就有性急的樹木的葉片嫩芽爆出來,現(xiàn)在正慢慢地醞釀著情緒,也醞釀著嫩骨朵呢,嬌嬌羞羞的樣子,遮遮掩掩的樣子,躲躲閃閃的樣子,可一旦照準了時機,遇著個明媚溫暖的大晴天,看吧,嘩——一家伙就爆出綠芽來,發(fā)出綠葉來。
吳長壽的心境此時難得的愉悅起來,他料知這個春天不會有負于他的,他深信那句千百年來的至理名言:蒼天不負有心人。他僅僅是有心嗎?他是有全部心血和生命??!這本是感天地泣鬼神的壯舉呢,不信春風喚不回。
帶著歡愉的心情去上班,吹著愉快的口哨走回來。他緩緩地散步一般地走著從家里到機關的四站地,仰視遠處拔地而起的高層建筑,看它們整齊而偉岸;俯首腳底下愈來愈平坦愈寬闊的街面,看它們清新而整潔;平視眼前的大千紅塵,處處是紅男綠女靚妹帥哥,街邊還有了遛著寵物的閑人,小商小販也開始了年復一年的殷勤吆喝,哦,春天是美好的,生活是誘人的,如果我吳長壽沒有病,生活豈不更美好?如果能順利地晉升正處級,書記也罷,正調研也行,春天豈不更迷人?
這時候的吳長壽居然有了詩意的感覺和詩性的表達——正處呵,你讓我食不甘味朝思暮想;正處呵,你讓我夜不能寐執(zhí)著向往;暗夜里,你是我茫然天際的啟明星,白日里,你給我漫漫仕途播撒陽光!你溫柔,是中秋的一輪滿月;你濃烈,像炎熱的赤日不斷燃燒我卑微的心房……
正處呵,你是我大半生追求的理想;正處呵,你是我沙漠的甘泉征程的瓊漿;惦記你,渾身的血液便會沸騰,神往你,就會發(fā)出巨大的正能量!追逐你,如逐日的夸父,渴死鄧林無怨無悔,探尋你,像秦時尋找丈夫的小孟姜,即使尋覓不到,也要哭倒長城八百里綿長……
正處呵,我的精神寄托,我的再生爹娘……
……
吳長壽年輕時是個文藝青年,尤喜寫詩,八十年代初中期曾寫有300余首詩作,他喜歡郭小川的那種直抒胸臆,直白淺顯,八十年代詩壇正盛行朦朧詩派,吳長壽的詩作顯然難以發(fā)表,心里也有些苦惱。恰這時他認識了后來的公主任,公主任是個純粹的行政領導,都是學文學的,文學的事情自然也粗知一些,他勸吳長壽說,小伙子啊,寫詩有風險,選擇要慎重,古往今來寫詩的有幾個有好結果呵,屈原是氣死的,杜甫是餓死的,郭沫若其實是嚇死的,少年詩人海子是瘋死的,你看看命運多舛呀,快別寫了,詩歌養(yǎng)活不了你,還得你養(yǎng)活它一輩子,誤了你的大好前程大好歲月。再者,快從學校里調出來,當個老師清貧一輩子,教書是讀書人的末路啊……
公主任語重心長殷切動人,以他的生活閱歷和人生哲理啟發(fā)教育他,使吳長壽幡然醒悟,他要徹底放棄寫詩的愛好了,他要想辦法脫離學校調到行政單位了。所幸有公主任的幫忙,讓他順利地調到行政單位了;所幸有公主任的幫忙,讓他順利地調到了這個市政府下屬的協(xié)調機關,并且副科正科副處一路晉升上來,風調雨順,無阻無礙。副處電視公示并任命之后,他專門請假兩天,回到老家村里,給老父買了上好的點心和一箱陳年老汾酒,并在鄉(xiāng)鎮(zhèn)飯店宴請了在家務農的哥哥弟弟一家老少。老父當了大半輩子鄉(xiāng)村民辦教師,直到六十歲了也沒能轉成公辦,其實還是個老農民。哥哥弟弟老實巴交,一輩子在田地里摸牛尾巴,說不出一句上桌面的話。三杯酒下肚,老父紅著一對老眼窩,巴巴地瞅著他,問,壽壽到底在市里當了什么官兒,也給家里人通報一聲吧。
一向低調為人夾著尾巴處事兒的吳長壽也仗了幾杯老酒的催涌,終于說出升任了副主任副處級別的官兒。老父不甚明白,請他詳細介紹。他說,在我們機關副科相當于咱們鄉(xiāng)黨委就是過去叫公社的機構,副科是公社副書記,正科相當于公社書記或是鄉(xiāng)長……
老父急切地問,那你現(xiàn)在是副科還是正科?
吳長壽舒心地一笑,答道,我現(xiàn)在是副處。
副處?副處又相當個甚?比公社書記大還是小?老父也敏感地停了喝酒,等他回答。
吳長壽盡量平靜著自己,下意識地把胸口撫平了兩下,才慢慢說道:你知道,縣委書記副書記吧,你知道縣長副縣長吧?我就相當于那個縣委副書記或者副縣長,和他們平起平坐一個級別的……
一語未了,老夫哎——呀——了一聲,差點從椅子上滑下去,多虧了小弟眼明手快把他扶住才坐穩(wěn)了身子。
老夫顫顫地說,咱吳家門里,十代八輩子了都是莊稼地里受苦的人,別說當頭兒了,出個公家人都是燒高香的事咧,你現(xiàn)在這,這,這還了得,要在過去,就是縣太爺了哇!
吳長壽連忙說,爹,是個副的,是個副的……
老父不容他插話,噴著唾沫星子道,副的咋了,副的也是副的縣太爺啊,副的縣太爺升個正的縣太爺,還不是吸根紙煙的功夫……
飯后,醉醺醺的老父帶著一家老少十幾口搖搖晃晃走到村子山坡下面的祖墳地里,清明祭祀一樣給老先人一個一個長跪三拜,悲喜交加又飲了好酒的老父居然在吳長壽爺爺?shù)膲炃巴纯薏黄?,一把鼻涕一把淚嘮嘮叨叨又語無倫次……
在老父及一家人的虔誠祭拜里,吳長壽仿佛看見了祖墳的一堆堆墳土尖子上,冒出了一縷縷悅人眼目的淡青色煙霧……
緩緩走在大街上的吳長壽思緒如春天一般蓬勃而活躍了。他想著清明節(jié)很快就會到了,他得領上妻子兒女到祖墳上好好磕個響頭,燒炷高香,然后美美地燃放六掛鞭炮,讓噼噼啪啪的爆竹聲炸去一冬的陰霾不悅,炸來一個富有真正生活寓意和政治寓意的明媚春天。
樹葉們果真就異常亮麗地點綴在各種樹們的枝枝條條之間了,屬于春天和不屬春天的花朵們也在一夜間開放在大街的兩旁,如雪,似粉,像燃燒的一簇簇火苗兒,他們籌劃著準備燃燒一個季節(jié),也燃燒著每一位熱愛生活者的心。
春風風人;
春雨雨人。
被風過被雨過被云雨過的男男女女們在這個多情季節(jié)里均變得漂亮而又亢奮,他們擁抱生活擁抱欲望,擁抱屬于自己和不屬自己的一切美好,被風過被雨過被云雨過的城市卻也日新月異面目陌生,膨脹著人群拔高著樓群小城擴展成中城中城在向大城市的規(guī)模延宕……
人心不足蛇吞象呵!
吳長壽每每一個人看著走著想著,就發(fā)出這么一句凡俗而魅力的浩嘆,他辯證地面對這句俚言俗語,把它放在一個中性的話語里去界定,因不足而膨脹,致使多少人深受其害,因不足而奮起,又成就了千千萬萬的人哪!
吞與不吞,是一個問題。
只要適可而止,才不會適得其反。
吞吧、吞吧,只要消化得了,何樂而不吞呢?
吳長壽是寬容的,從他對事物的理解上,能審視出對別人寬容的同時也對自己寬容。
……
天漸漸熱起來了。
北方的春天短暫得像重病患者的一個小盹兒,迷糊一下,痛疼一下,倏忽間就醒來了。
夏天到來的時候,吳長壽買了一把小傘兒。能遮陽,能擋雨,還能……必要的時候,還能遮擋一下自己的臉呢。
傘是一把藍色的小傘。這是吳長壽精心挑選的顏色。按理,男人家應打一把黑色的雨傘,顯得大方莊重??墒?,吳覺得黑色不吉祥,白色的更是如此,紅色的太扎眼,粉色的太脂粉氣,紫色的太神秘,招人眼球,還是藍色的合適,藍色,與藍天同在,吉祥悅目。
小傘兒遮陽擋雨,還可遮擋熟人的眼目。迎面過來的,有不少熟人的臉面,為了防止無謂的寒暄,不讓人對他察言觀色,小傘兒壓低一下,把自個兒臉面遮一下,七步八步就走過去了,省了許多麻煩。
四站地,從家里到機關,不算遠;四站地,從機關到家里,不算近。
不知從哪天起,吳長壽覺得四站地,有些遠了,有些累人了,心里有些懼怯了。走不到一半,便喘便咳了,便于街邊一潔凈處,一棵塔松邊,或一棵梧桐樹下,坐下來,歇息片刻,閉上眼睛,養(yǎng)一會神,蓄一會兒力,腦子里紛紛攘攘,腦子里又一片空白。熙攘如此時大街上的車輛人群;空白如自己領導干部表格上“正處”的那一欄目……
機關里的人,無論大權獨攬的王來權,還是無職無權的小干事,仿佛統(tǒng)統(tǒng)用怪誕的眼光打量他,注視他,一臉的茫然無措,一臉的匪夷所思,他好像是天外來客,又像瀕臨滅絕的稀有動物……
機關里也不下鄉(xiāng)了,也不考察了,也不開會了,也不學習了,其實,這一切都在進行著,只是這一切都在遠離著他……他這樣認為。
不知從哪天起,步行不到一站地,吳長壽便有了暈眩感,身體軟軟的,如一根面條兒。盡管走在人行道上,他還得為自己選擇更安全的一處,某單位大門側,某個車輛不可能碰到的臺階上,坐下來,小睡一會,或是干脆暈迷一會,干脆暈厥一會,他感到天昏地暗,神志不清,他感到思想糊涂,日月慘淡,那個時間段里他沒有了思維,沒有了知覺,沒有了作為一個資深副處對正處的焦慮而急切的等待……一陣小風兒刮過,一陣小雨兒落過,小風裹著小雨,飄到他的身上,洗到他的臉上,濕濕地,涼涼地,一點一點,喚回他的意識,拽回他的魂魄。他朦朧而迷糊地覺得,那是在兒時,四歲或五歲的時候,他發(fā)高燒迷糊了,一整天一整夜不吃不喝不睜眼,急壞了全家大小,母親在神婆的授意下,在山下的澗溝里,在祖墳的柏樹下,在老屋旁側的旮旯里,一遍一遍地啼喚----
壽娃……回來吧……
壽娃……回來吧……
壽娃……回來吧……
母親的嗓子呼喊到嘶啞出血的時候,他睜開了眼睛,驚異地看著圍在身邊的全家老少……
如今,暈厥在城市人行道一側臺階上的吳長壽在深邃遙遠的潛意識里,似乎又憶及起老母一遍遍殷切而焦慮的啼喚,一聲一聲,由混沌漸次地清晰起來,在小風的吹打里,在小雨的飄零里,他猛地睜開了眼睛,驚訝于自己何故坐在這陌生的臺階上。等完完全全恢復了意識后,他緩緩地站起身來,趔趄一下,確認自己站穩(wěn)了,才下了臺階,又一步一步朝著機關方向走去。
小風小雨依然吹打在臉上,濕濕的,像一片淚,朝下流著,他便頂了這一片淚雨,執(zhí)著地朝機關走。他甚至想,自己朝機關走一步,就是朝正處的職位拉近了一步,深深潛藏在身體和思想里面的巨大能量,在支持著他,在掌控著他……
吳長壽是在夏末的某一天機關的樓道里暈倒的,之前忽然感覺心慌意亂,虛汗也乘機從額際間,從發(fā)絲里流下來,他想快走幾步進到自己辦公室里,坐在那把副主任的椅子上,再暈厥或叫昏睡一會吧,可他沒能堅持走到。那會兒的腦海里就是那把他坐了十余年的副處的黑皮包裹的椅子,莊嚴大氣、舒適深沉。那是職務和身份的無言彰顯和沉默象征。以前有多次,到王來權辦公室里談工作時,他刻意注意過那把承載一個正處級領導的臀部和身軀的寶座兒,他發(fā)覺要比他副處的那把大一個號碼,除了莊嚴大氣舒適深沉外,黑亮亮的皮子和光亮可鑒的扶手還蘊藏了許多威風和嚴厲,讓人頓生距離感和敬畏感。
兩把不同的坐椅在吳長壽腦海里再現(xiàn)交疊和交叉撞擊的時候,腦袋就被撞暈了,他的手下意識地探伸前去,去抓去撈去攫取什么的時候,身子卻軟軟地倒下了,倒在樓道光潔涼爽的地面上。
蘇醒過來的吳長壽眼窩睜得好大好大。
不用詢問就知道自己住院了,是在市內的一所腫瘤醫(yī)院里。
替換照料和陪護的是他的女人、兒子和閨女。他們每人的表情是悲戚的,眼睛是紅腫的,除此之外,還有責怪的成分,責怪自己的男人,自己的父親在大半年的時間里隱瞞自己的病情;用似是而非的謊言,一次次欺騙了搪塞了敷衍了家人;而早已錯過了最佳治療期。這顯然是欺騙了搪塞了敷衍了他自己呵……起初他們并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么做,這么做的目的和意義又在哪里。住院一個月之后,他們從他的口中,從前來探望的李大夫的口中漸漸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這讓他們困惑不解心存疑慮。難道一個正處的級別和職務就讓自家的男人自己的父親如此執(zhí)拗癡迷,不惜以身家性命換取嗎?是正處職務具有魔鬼般的魅力還是自家的男人自己的父親靈魂深處就牢牢地嵌著一個可怕的心魔?
無須責備無須追究,一切都已既成事實,一切也都亡羊補牢為時已晚?,F(xiàn)在就是好好陪護他伺候他安慰他照料他,讓他在極其有限的一段時間里享受著最后的人生慰藉和心靈寧靜。
吳長壽的確安靜了幾天,那是他昏倒在機關樓道里后被救護車送往醫(yī)院的最初幾天里。
那幾天時間里他心如死灰面如死灰,不吃不喝不言不語。
他的心里重復一千個一萬個完了——完了——幾百遍地埋怨譴責自己,這不爭氣的身體,怎么就倒在機關的樓道里了,哪怕暈倒在大街的一側暈倒在小巷的深處暈倒在隨便哪一處公廁里都可以,都比倒在機關的樓道里要強得多哇!暈倒在別處,鮮有人知自己終歸會蘇醒過來的;昏厥在機關樓道里弄得滿城風雨,人人皆知。自己“身體良好”的謊言不是不攻自破么?這不是明顯著欺騙了同事,欺騙了同行,欺騙了組織,欺騙了人民么?對于一個善于說謊的人來講,組織上還會給予他那一份信任么?一旦失去信任,必定不會委以重任了,即便不是重任,是“輕任”,是個正處調研員的“輕任”,組織也不會去考慮了……
一周過去后,隨著治療方案的出籠和醫(yī)治步驟的實施,配制了多種藥物的液體通過精細透明的輸送管緩緩地輸進他的軀體,一點點潤澤他幾近萎縮的病變的心扉,他的眼光不似往日那般枯澀,有霧氣和水光,在可喜地彌漫,因為他的思維在幾天時間里的奮爭和苦斗之后,終于初步找到了一個足以令他樂觀的著陸地,那就是,組織上可以考慮到他的病情會盡快解決他的正處職務的!職務和級別,并不會因為考察對象的疾病而終止的,不是還有許許多多的因諸多原因故去的人,還要被進一步追認為什么什么的嗎?這就充分證實了組織的人性化和人文關懷。對于他吳長壽這樣一個對組織充滿了信任,對信仰毫不動搖,對工作任勞任怨,對職務無比熱愛的優(yōu)秀領導干部,偉大的親愛的組織絕不會袖手旁觀、無動于衷的??!
思維到了這片較踏實和迷人的陸地上,這讓一顆灰死的心又煥發(fā)出生動與活力。
這期間,機關一把手王來權帶班子成員和部分中層領導來看望過他,拿了些純牛奶土雞蛋,香蕉桃子和大西瓜。說是班子成員,成員中其實僅有王來權和工會主席老潘,不見有副主任景明杰和副處調研員黃曉麗,說實在,吳長壽不想在這個時候見到他倆,這對狗男女,得知他染有重疾不知有多幸災樂禍,在晉升正處的關鍵時刻少了一個競爭對手呵。是老天滅我,也是老天助了他們啊。景明杰一對滴溜亂轉的小眼珠該會彈蹦了出來吧;而黃曉麗那騷娘們的兩瓣騷屁股非扭動得掰開了不可。同時,吳長壽又惱恨他們的不來探視,狗日的呢,再是冤家對頭,畢竟也同事了一場,人都成了這種樣子,居然鐵硬著心,鋼著腸子,石頭樣冷著五臟六腑,連看一看都不來,哪怕你們虛情假意說幾句言不由衷的屁話也算是個人了吧。這樣連個人都算不上,真是驢日的馬下的騾子開懷長大的,豬狗不如的畜生呢!吳長壽默默地在心里罵一通,覺得很是解氣,頓感舒暢了許多,閉上眼睛,又迷迷糊糊小睡了一會。
有了新思維和新陸地,吳長壽的眼神是不再茫然空洞,顯然又有了新的渴望在其中。家人看他的眼神是有了些許光彩,人也精神少許,都興奮著,以為藥物起到了大作用,盼著有大奇跡的面世。
王來權探視過后的半個月,吳長壽一直處在安寧的靜養(yǎng)中,也是暗暗期待中。
半個月后,他有些坐不住了,拿了手機,給機關里的工會主席老潘發(fā)信詢問領導干部提拔調整的事情有無進展,還詢問有沒有打聽到關于他生病之后的特殊對待的有關消息,主要是組織部方面的蛛絲馬跡……云云。
兩三個小時候后才收到老潘回信:一切照常,安心靜養(yǎng),其余再等慢慢打聽。
這個老潘,沒一點政治敏感性,兩耳不聞樓外事,一心只喝大葉茶。
他苦笑笑,又閉上了眼睛,機關里再無替他打探的合適人選,景明杰黃曉麗消息倒是靈通得很,會向他反映信息么,一對狗東西。
雖在病房里,依然能目擊到秋天腳步的匆忙,能感受到秋風送爽的快捷。
吳長壽這幾日卻咳血頻頻,暈厥的次數(shù)也多起來,有時一天幾次喚來主治醫(yī)生進行搶救……
在救活和蘇醒的時辰里,吳長壽對女兒或兒子說,讓他們看一看放在離病床稍遠一些的小幾上的手機,翻一翻,看在他昏迷的時辰里有沒有發(fā)來的信息,特別是機關工會潘主席的。兒子或者女兒自然順從地翻起了手機,卻不曾看見父親所關心的短信,倒是收到不少推銷房子推銷茶葉推銷景德鎮(zhèn)瓷器的廣告。
病情一天重于一天了。
這種病讓人煎熬的是,病人至終腦子也是清醒的,盡管人已瘦成了一把柴火樣,盡管已無力說話和說不清楚話了。
九月下旬,天氣明顯地涼了,或者說已有了冷意,吳長壽卻處于低燒和整日昏迷的狀態(tài)。偶爾伸出手來,那手也蠟黃枯瘦單薄,如這個季節(jié)的一片黃葉兒,手掌伸展著,抓挖著,似要最后撈取什么,口也張得很大,要囑咐什么,交代什么,叮囑什么,讓家人看了揪心。
這幾天作為好友的李大夫天天守在醫(yī)院里,看到吳主任痛苦又不甘心的一張黃皮包裹著骷髏樣的臉,他深知吳的魂牽夢繞的癥結在哪里。想一想,又想了一想,一個計劃形成了,李大夫把吳夫人和他們的兒子女兒叫到一個幽靜處,如此這般商量出一個計策來。
市委組織部干部一科的科長就是前文提到的那個年輕人,李大夫也是認識的,只是鮮有交往,今天,李大夫和吳的兒子共同邀他出來,懇求他一同實施那個計劃的。
年輕科長曾在李大夫那里拿過幾次藥,李大夫從來不收他的錢,科長對李大夫就多了幾分尊敬。今兒聽大夫一邀請,就放下手頭的工作出了市委大院,拐到一條較幽靜的胡同里,李大夫如此這般全盤托出他的謀劃來,當然,要實施這個謀劃,年輕科長是不可或缺的主人公。
科長乍一聽,面有難色,當然他也知道這就是虛演一出小戲而已,并不違背有關規(guī)定,并不超越什么原則,但他還是為難了一下,李大夫趕快給吳的兒子使眼色,吳的兒子也是工作了幾年的人了,深諳其道,連說著感謝的話,異常麻利地把兩張千元面值的超市卡塞進科長的口袋。
科長并未客套,眼光并不看吳的兒子,而是對著李大夫,勉為其難地答應了,并且就在第二天上午實施。
九月是秋高氣爽的日子。盡管九月下旬已顯現(xiàn)出蕭瑟冷清的跡象。
這一天吳長壽的病房收拾得格外清潔,細心的吳長壽的閨女還特地從外面購回兩大束,象征著吉祥和喜慶的康乃馨來。
上午十時整,由市委組織部干部科年輕的科長率領另兩個小青年,據(jù)說是科長的屬下,莊重而恭敬地進入病房。親屬好朋們自然在門口站成兩行做歡迎儀式。在簡短的問候安慰之后,由年輕科長簡要宣布一個領導干部提拔任命的決定,大意是經(jīng)過市委常委研究決定,經(jīng)過市委組織部考察備案,經(jīng)過電視向全社會公示,一切程序之后,任命吳長壽同志為XX委正處級調研員,括號,原來的副主任一職不變,現(xiàn)在屬于兼任,在這里,我代表市委組織部干部一科的全體同仁對吳長壽主任的榮升,表示最誠摯的祝賀,并祝愿吳主任早日康復,投身工作……
在大家一片熱烈的掌聲里,吳長壽蠟黃的瘦臉上泛起一片潮紅,那是激動和興奮的紅暈啊!他盡力地想坐起來,掙扎了一下,失敗了,他還想伸出手和年輕科長握一下,也徒勞了??崎L完成了一項任務,深深出一口長氣,和李大夫及吳的家人握手道別,便匆匆離開了病房。
一縷固執(zhí)而頑強的笑容便幸福地鑲嵌在吳長壽寡瘦的黃臉上。
吳的家人都明白,這是由李大夫導演年輕科長主演的一出九月謊言。
當日夜里,吳長壽噴出一口殷紅濃稠的血后,命懸一線了,可他一直難以咽氣。還是李大夫心細,把耳朵湊過去,聽了一會,終于辨清楚了,他含著淚告給吳的家人,吳主任最后的叮囑是,在他去世后要寫的生平里,還有家人的祭文里,一定要寫上他正處的級別和職務的……
見李大夫掉淚,四周的人無不涕泗滂沱。
吳長壽是在夜半時分去世的。
幾乎同時,他家樓前小院里由吳長壽親手栽植的一棵高大的白楊樹在深秋的第一場大風里齊根倒下了,家人奇怪,這僅是一棵中壯年的楊樹呵,何故會倒折?吳的兒子細看時,見樹的根子里生滿了密密麻麻的樹蟲,把原本結實的樹根,蛀空了……
秋風掠過,黃葉兒滿院。
責任編輯 梁學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