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里的秋色(中篇小說)

○ 王宗坤

身體里的秋色(中篇小說)

○ 王宗坤

1

走進自己居住了二十多年的這所院子，劉月光竟然有種做賊的感覺。這應(yīng)該源于提在手里的塑料袋，袋子有兩個，其中一個里面裝了十個足夠大的大連生蠔；另一個是一只散養(yǎng)的柴烏雞。這些食材對她來說有些奢侈，用去了接近三張粉紅色大票和幾乎一個上午時光。金錢和時間顯然不是產(chǎn)生那種感覺的主要原因，這兩種東西在世上很珍貴也很無情，它們被動而麻木，讓人更便于隱藏，黑色不透明的袋子和小心的步履此時就是最好的手段。真正讓她感到難堪的是袋子最終指向的那位客人——一位與她年齡相仿的鰥夫，另外還有她的刻意，轉(zhuǎn)了大半個城市才買到了新鮮而個大的生蠔。關(guān)于生蠔她從網(wǎng)上專門搜過，得知這種學名叫牡蠣的東西對男人有一定作用。正是這種不足與外人道的功能暴露了她，讓潛藏著的欲念在躲躲閃閃的行為和不合時宜的年齡下肆意放大，似乎一下子把她變成了一個她一貫鄙視的那種女人。

幸好一切還算順利，門口傳達沒像以往那樣伸出好奇的腦袋詢問，在院子里也沒遇到不想遇到的人。那些老鄰居們的活動大都在白晝的兩端，一早一晚是不約而同的放風時間，而一天中的正午卻相對安靜。這所老院子是人事局最早的家屬院，只有兩棟建于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期的舊樓。住在這里的幾乎都是原先單位的頭頭腦腦，曾經(jīng)在這個城市呼風喚雨，現(xiàn)在雖然退了下來但余威尚在。之前由于占著人事安排的先機，子女大都安排進了名利雙收的好衙門，有著更好的收入和更大的房子，可他們還是堅持在這里住了下來，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習慣，還有就是一種懷舊的情緒在里面，一度車水馬龍的盛景是他們?nèi)松顬檩x煌的呈現(xiàn)，這里的一花一木一磚一石都是這種盛景的見證，觸摸這些昨日物證仍然讓他們感到自傲與矜持，而這也就成了延續(xù)他們余威的動能。

劉月光是他們中的例外，她那套老式三房一廳位于后面樓房最末單元的樓頂，是名副其實的鳳之尾翼。之所以能成為這樣的鳳尾是因為她男人付振龍，付振龍生前是老祁局長的司機，當年為了一把手進出方便才硬硬給了他們這樣的福利。鳳尾最大的悲哀還不是位置本身帶來的不利，而是在鳳頭之下自己內(nèi)心產(chǎn)生出來的那種自卑與屈辱，所以劉月光在這個院子里從來就沒放松過。在付振龍出事之后這種感覺就更明顯了，連走路都會把步子放輕怕驚擾了別人，為此她一直不穿高跟鞋，盡管她那瘦小的身材對那幾寸微弱支撐極其需要。

如果不是有些魂不守舍，她早就應(yīng)該發(fā)現(xiàn)那輛面包車了，車身的顏色很扎眼，不是尋常所見，當然也不是為了時尚而特意的標新立異。原本應(yīng)該是白色，溶進時光的銹色之后就變成了一種陳舊的黃。還有就是臟，車胎的黑色和輪轂的銀白已經(jīng)渾然成了一體，呈現(xiàn)出來的是一種原生態(tài)的泥漿色，這個顏色往上蔓延幾乎就成了整個車體的基調(diào)。停放的位置也不合適，通往后樓的走道本來就狹窄，東西兩邊都有開闊的空地，早已被開辟成了停車場，而這輛車卻偏偏停在了過道中間。

劉月光一開始沒覺得這輛突兀的面包車會和自己有關(guān)，她是這個院子里最為寂寞的住家，沒有之一。自從女兒揚揚升入大學之后，他們家的訪客就更少了。一到周末或者節(jié)假日，劉月光站在自家的陽臺上看著樓下停著的那些大大小小的車輛，內(nèi)心那種抓狂的感覺就會更為強烈。她有時會想，只有她縱身一躍，從這陽臺跳下去砸中其中的某個車輛，才會與下面的這個世界產(chǎn)生些關(guān)系。

劉月光本想側(cè)著身子從面包車旁邊擠過去，可剛走到近旁，車門卻“嘩”地一聲打開了，然后就看到一個花白的腦袋鉆了出來，隨著那腦袋逐漸揚起，一個紅臉膛的男人立在了面前。男人手里夾著紙煙，起先閃著紅光的煙頭還在腦袋下方，后來被男人局促地挪到了側(cè)面的胯部，但如絲般的煙霧卻盤旋著纏繞上來。男人臉上有些窘態(tài)，謙卑地朝劉月光笑著，一面叫道：“嫂子，你回來了？”

和面包車一樣突兀立在面前的這個男人叫付振虎，付振龍的弟弟，自己的小叔子。這幾年付振虎已經(jīng)很少登門了。沒有了付振龍，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也就失去了維系的基礎(chǔ)，剩下的就是河汊般的支流。他還是揚揚的二叔，另外已患老年癡呆的婆婆還在，這也是提醒他們曾棲身于同一屋檐下的重要符號。

劉月光想不到付振虎為什么會找上門來，給婆婆的贍養(yǎng)費她按月打在他提供的郵政儲蓄卡上，每年清明節(jié)回去給付振龍上墳她連家門都不進，走到村東的墳場，上完三炷香，燒掉兩道紙接著就坐公交車返回。這么多年他們之間已經(jīng)沒有多少實質(zhì)性關(guān)系了。但既然來了還帶著笑臉，看在那茍延殘喘的親情上就只能言不由衷地往家里讓了。付振虎卻變得有些扭捏，支吾著沒有立即做出反應(yīng)，卻把那已經(jīng)垂下來的火星重新叼起，用勁猛嘬了一口，濃重的煙霧很快就把嘴巴淹沒了。這應(yīng)該是付振虎過去一貫的風格，往往上門求幫的時候就這么干坐著抽煙，等煙霧放完了才提出自己的要求，盡管那些帶著所謂人情的要求都不近人情，甚至有些過分和無賴。

這種似曾相識的畫面給了劉月光很不好的預感。剛認出付振虎的時候，有那么一瞬她內(nèi)心是充滿僥幸的，也許付振虎僅僅是恰巧走到了附近想過來看看，再或者只是想在院子里停一下車。可現(xiàn)在這種僥幸一掠而過，她感到付振虎不會無緣無故在這里冒出來。盡管這樣，面上的事還是少不了的，她繼續(xù)干干巴巴地說道：“既然來了，就上去坐坐吧?！备墩窕⑦€是有些遲疑，又使勁吸了一口煙，徐徐噴出的煙霧才把擠壓在肚子里的話給拽了出來：“嫂子，咱……咱娘來了?！?/p>

劉月光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長久的疏離使她想不到還有什么跟眼前男人是“咱”的?？筛墩窕⒛嵌愣汩W閃的眼神兒讓她很快就明白了過來。她的腦袋一下子就大了，急忙往邊上推了一下付振虎，探身朝車里看，果然，“咱娘”也就是婆婆李玉英就側(cè)身躺在車后座上。早已不知道今夕何夕的李玉英此時正坦然地酣睡，手里還攥著半根油條，很顯然這是哄她入睡的道具。在油條的誘騙下她似乎睡得很沉，眼睛緊緊閉著，那縱橫交錯的皺紋斜栽到頭枕的包裹上。那包裹外面的顏色可疑，和那些亂七八糟的溝坎組合在一起竟然有了一種生動的景象，當然還有以白色為基調(diào)的頭發(fā)，它們抖抖落落起起伏伏地披散下來，使她的整個頭部看起來就像一個長滿了亂草的貧瘠山坡。有微弱的鼾聲從半開半合的嘴巴里傳出，同時細長的哈喇子也正沿著嘴角連綿不斷地往下流，已在車子底部匯聚成了一個亮晃晃的圖案。

劉月光回身有些氣惱地問：“你怎么把她也弄來了？”付振虎反而變得有些鎮(zhèn)定了，隨手扔掉了煙屁股，習慣性地抬腳對準火星使勁碾了一下，說：“我想讓咱娘在你這里待段時間?！眲⒃鹿獾幕饸怛v地上來了，語氣很沖地說：“你怎么能這樣？咱不是都說好了嗎？我每個月的錢是白白打給你的嗎？”在劉月光連珠炮般的逼問之下，付振虎自知理虧，囁喏地說道：“我這不是遇到難處了嗎？！”說完，干脆蹲在地上，兩條胳膊往膝蓋上一搭，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目光卻斜釘進劉月光的鞋尖。劉月光心里一顫，不由自主地后撤了半步。

這時已經(jīng)到了中午放學時間，住在院子里的爺爺奶奶們開始去附近的學校接孩子，已經(jīng)有鄰居從他們身邊走過，和劉月光簡單招呼一下之后就好奇地打量他們。劉月光又氣又急，手里的那兩個黑色塑料袋已經(jīng)夠扎眼的了，又攤上了這么一處。她一時無措起來，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但有一點是明確的，他們不能繼續(xù)站在這里任人指指點點。

劉月光又朝面包車看了一下，這時才注意到駕駛位上還坐著一個陌生人，顯然這輛車是付振虎租來的，由此也看出了付振虎的志在必得。如果她就此甩手走人，其后果是不堪設(shè)想的。付振虎會一直在這里賴下去，院子里那些多事的鄰居們會過來盤問，付振虎會“如實”回答，這樣她就成了眾矢之的?？膳碌氖?，這些原來在崗位上忙忙碌碌的鄰居們一直在尋找機會，她的置之不理會成為他們枯木逢春的契機，來得又是如此之正義，抓住了就更能彰顯他們形象高大，給奄奄一息的夕陽生活增添一抹璀璨的亮色。他們早已習慣于利用國之公器來滿足個人野心，這次當然也會延續(xù)這種作風，在交涉無果之后會訴諸于婦聯(lián)民政這樣的機構(gòu)，甚至會找電視臺曝光。在這強大的攻勢之下她的命運可想而知，不灰飛煙滅也會遺臭萬年。

這個可能出現(xiàn)的可怕后果讓劉月光不得不妥協(xié)了，可她還是不想就此甘心就范，接著剛才付振虎的話問：“你遇到什么難處了？”付振虎明顯感到事情有了轉(zhuǎn)機，站起身涎著臉說：“我就知道嫂子最明理，不會不管咱娘，……”劉月光聽著這種恭維有些刺耳，就搶白了一句：“快說正題，別說這些廢話。”付振虎趕緊答應(yīng)著說：“哎，哎，……明子頭年里不是剛定下一門親事嗎！原本想著年后就成婚，不想媒人過去一說，女方除了要彩禮還把咱娘當成了條件，說要先把這個瘋瘋癲癲的奶奶給處理了。你也知道明子那個情況，說門親事不容易，這次再散了就更找不著合適的了。我是實在沒辦法才想讓咱娘在你這里待段時間，我向你保證，不出一個月，只要把媳婦娶進門，她成了咱的人我就不怕了，我就把咱娘再給接回去，你照常過你的清凈日子?！?/p>

這話還真喚起了劉月光的同情，明子是付振虎的兒子，比揚揚小一些，今年也應(yīng)該有二十五六了，農(nóng)村小伙子到這個年齡還沒成親就真的成了老大難。明子很能干，一直在外面打工，比他爹實誠，最大的缺點就是不善言辭，輕易沒有花言巧語，這就成了找對象的障礙，聽說談了好幾門親事都沒成。要真像付振虎說得那樣，劉月光就不能不管了，畢竟她也是孩子的親大娘，孩子如果打了光棍她也會看著難受。想到這里，劉月光就招手對付振虎說：“先上來吧?！?/p>

付振虎如遇大赦，趕緊把頭伸進車內(nèi)要叫醒老太太。此時，老太太已經(jīng)醒了，正瞇眼透過車窗打量對面的樓層。劉月光也擠了過來，老太太一看到劉月光，本來還平和的眼神兒立刻就露出了兇光，惡狠狠地說：“我不是讓那個大私孩子把你離了嗎？你怎么還賴在這里？你這個女人，臉皮可真夠厚，俺兒都不要你了……”付振虎趕緊制止說：“你別胡說了，這是我嫂子。我哥和我嫂子什么時候離婚了？你再亂說話我就不管你了?！闭l知老太太并沒被嚇唬住，比付振虎還硬氣，大聲地呵斥說：“你和你哥一個料兒，都是些怕媳婦的軟蛋。我用不著你們這些小私孩子管?！闭f著就坐起來掙歪著身子就要出來。付振虎一邊伸手過去扶，一邊回身尷尬地對劉月光說：“嫂子，你別怪她，她說的都是些瘋話?！?/p>

劉月光沒想到李玉英還能一下子認出她來，她是她的長輩，她們曾經(jīng)是一個家庭，但在過往的日子里她們似乎一直沒生活在這個倫理里，她對這個長輩充滿了怨恨，長輩對她也有著更多的嫌棄。都說婆婆和兒媳婦是一對天敵，她們之間的關(guān)系就是對這個俗話的最好詮釋，一直到李玉蘭都老年癡呆了，對自己敵人的印象還這么深刻！這足以說明她們之間積怨已深。

年近八十的李玉英身體已遠遠不如從前，十年前她剛剛患上癡呆癥的時候還能跑能顛，現(xiàn)在右邊的這條腿幾乎廢了，幾乎邁不動也走不了路，劉月光和付振虎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弄上樓。

2

經(jīng)過簡單的交代之后付振虎樂顛顛地走了，臨走還不忘和劉月光要了一百塊錢的租車錢。劉月光懶得跟他計較，她要以更大精力來對付后面那些黑暗的日子。

說黑暗其實一點兒都不過分，照顧一個患有老年癡呆還腿腳不利落的老人，有著你想象不到的難度，更重要的還有內(nèi)心的不情愿。第一關(guān)就是衛(wèi)生問題，把老太太往樓上弄的時候劉月光就聞到了刺鼻的酸臭味道，來到房間那種味道就更加強烈了，老太太在老家應(yīng)該從來沒洗過澡，來到這里不洗不行了?？衫咸稽c兒都不配合，時而清醒時而糊涂，清醒的時候?qū)⒃鹿獬錆M敵意，一直要找那個大私孩子，要叫那個大私孩子和劉月光離婚。糊涂起來就開始嗷嗷大叫，叫完了就哭，哭完了就趴在劉月光懷里叫娘。好不容易把她哄進衛(wèi)生間，扒光了衣服，一開花灑就又連滾帶爬地往外跑……洗完澡把她弄上床，想找?guī)准f衣服給她換上，衣服還沒找到，她又給尿到了床上。一直折騰到下午三點多，老太太才在床上迷糊著睡了。這時劉月光才稍微松了一口氣，可是接下來一個更大的困擾就又來了，晚上的約會怎么辦？這是劉月光第一次正式主動約周學貸，為此她下了很長時間的決心，她把這次約會看得很重，因為這對她來說不僅僅是一次普通男女之間的約會，還是她夢想的開始。

在退休之后這一年多的時間里，劉月光都在積蓄力量，準備在剩下的歲月里好好為自己活一把。人生苦短，去日苦多，回顧自己走過的五十多年時光，劉月光感到很是憋屈，沒有甘甜也沒有幸福，唯一的安慰就是自己的女兒揚揚?，F(xiàn)在揚揚長大了，盡管還是她的一塊心病，但已經(jīng)能自立，已脫離了她這個母親的懷抱，所以她有條件開始自己夢想的生活了，周學貸就是這種夢想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說起來她和周學貸之間還是頗有些淵源的，他們是老鄉(xiāng)，又在同一年考進了悅城師范。那時候的師范畢業(yè)生大都要分回農(nóng)村學校教書，這就使男生從一進校門就陷入了一種焦慮，擔心回農(nóng)村后找不到合適對象，因此他們早早就把目光瞄向自己身邊的同學?？蓭煼独锱緛砭蜕?，再加上惦記的人多，處于典型的狼多肉少狀態(tài)，所以一般女生根本就不把自己身邊同學放在眼里。在這種氛圍之下，劉月光也不能免俗，應(yīng)該說周學貸一開始對她是有很大想法的，在師范里他們雖然不是一個專業(yè)（劉月光學的是幼師，周學貸學的普通師范），但周學貸總是能找出理由來接近劉月光。他們初中都在位于墨鎮(zhèn)的悅城十中就讀，這成了周學貸挖掘不盡的資源。那段時間，悅城十中的校友時常會來師范，每次校友來，周學貸都會把劉月光叫過去。實際上，那些所謂的校友，劉月光根本就不認識，當時的悅城十中是墨鎮(zhèn)最大的學校，有一兩千人的樣子，更何況來找周學貸的都是男生，他們那個時代男生和女生平時是不搭話的。一開始，劉月光礙于面子還勉強過去坐坐，到了后來發(fā)覺周學貸的意圖越來越明顯，就干脆開始推脫，推脫了幾次之后周學貸也感到了無望，就不再在劉月光身上努力了，可他們之間的緣分并沒就此完結(jié)。

畢業(yè)之后劉月光沒能如愿留城，這對她打擊不小，當時之所以選擇幼師專業(yè)就是為了能分在城里工作?；謴透呖紟啄曛?，城里小學已經(jīng)不缺教師了，但幼兒園的師資力量還比較薄弱，可她們那一級畢業(yè)生偏偏就沒幾個留城名額。她分在墨鎮(zhèn)中心小學任小學教師，周學貸分回悅城十中教初中。地理上的便利又燃起了周學貸的希望，可那時候的劉月光還是沒把周學貸納入視野，那些目的不純的求愛敗壞了她的胃口，使她雖然沒經(jīng)歷過愛情就已經(jīng)開始不相信愛情了。既然追求不到純潔的愛情，一份實際的婚姻就成了退而求其次的目標，更何況這樣的目標幾乎是周圍那些人所共同追求的。尤其是師范畢業(yè)的同學和同為教師的女同事，大都通過婚姻回到了城市，這在當時成了鄉(xiāng)村女教師之間的一種時尚。

起初給她介紹的都是在城里工作的青工，她見過幾個之后就陷入了深深的失望。這些人大都出身在相對比較優(yōu)裕的家庭，依靠家庭出身或者頂替父母進了工廠，沒受過什么教育，反而在工人堆里混出了一身的痞氣，有的一見面就胡吹海侃，有的剛開始就對她動手動腳。盡管這樣，她還是沒考慮身邊那些追她的男人。她還是一心想進城，總感到如果在當?shù)丶藿o個同行就會落伍，就會特別沒面子，更何況她已等了這么多年，如果就此屈服，之前所有的等待就都失去了意義。

二十五歲那年她遇到了付振龍，媒人介紹說是部隊大機關(guān)里的軍官，駐地在北京，出門就是天安門廣場。對她來說這些就足夠了，足夠扭轉(zhuǎn)她的頹勢。見過之后就更滿意了，付振龍不僅長得英俊帥氣，行事也很穩(wěn)重，一看就是在大場面上歷練過的。這次相親她還見到了未來的婆婆李玉英，李玉英給她留的第一印象非常好，說話爽快，一看就是一個能出里擋外的女人，出手也很大方。按照當?shù)仫L俗，如果雙方都互相看好，男方要給女方見面錢，李玉英那次給了她整整三百。三十張面值為十元的嶄新人民幣摞在一起，很有規(guī)模的一個厚度。這在當時是一筆巨款，一般人家是不會出這么多的，幾乎相當于她三個月的工資，這讓她對付振龍背后的家庭也有了一種美好猜測。誰知真正訂了婚她才發(fā)現(xiàn)這一切都是假象，付振龍家窮得叮當響，就是在農(nóng)村也是少有的貧困戶，家里只有三間土坯房。付振龍的父親早年過世，下面還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弟弟早已輟學在家，也沒個正當手藝還不好好種地，整天不務(wù)正業(yè)胡干巴干，從沒往家拿過錢，還不少從家里往外倒騰東西。妹妹倒很是那個樣子，正在讀初中，聽說成績還不錯。最讓她失望的還是付振龍的身份，她跟著去了一次北京才知道，自己的未婚夫根本就不是什么軍官，僅僅是個剛剛轉(zhuǎn)正的志愿兵。所謂大機關(guān)倒是真的，地址位于海淀區(qū)的軍事科學院，大軍區(qū)的架子，付振龍是里面的一個普通司機。

面對自己未婚夫的這份真實清單，她不是沒猶豫過，可此時生米已經(jīng)煮成了熟飯，在去北京的當夜，在軍事科學院招待所三樓的一個房間里，她就把自己的第一次交了出去。更何況，就是沒走到這一步她也無法抽身了，周圍的人都知道她找了一個北京大機關(guān)的軍官，都知道她的前途一片光明，用不了幾年就會隨軍，跟著丈夫去偉大的首都北京生活。更何況，她對那種周而復始的相親方式已感到了厭倦，就是能全身而退也沒有合適的歸宿。痛定思痛之后，她感到自己最明智的選擇就是繼續(xù)往前走，即使錯了她也要走下去，成為付振龍他們一家的同謀，繼續(xù)維護好他軍官的形象，繼續(xù)維護住這來之不易的面子。

在得知她訂婚之后周學貸終于死了心，接著就和當?shù)氐囊晃慌圬泦T談起了戀愛，并先于他們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周學貸的閃婚讓她產(chǎn)生了些內(nèi)疚，她感受到了周學貸對她的怨氣，這種感受讓她更加難過，因為周學貸沒得到她，她也沒有得到自己向往的那種生活，他們在生活面前同時陷入了兩敗俱傷的境地。她原本想著這樣也好，悲劇的結(jié)果往往是干凈的，以后就不會產(chǎn)生那么多的勾連，他們平行地生活在各自的軌道上會更加坦然一些，可誰知他們的故事并沒有結(jié)束。

就在三個月前，他們忽然在悅城最繁華的商場門口相遇了。隔了這么多年，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他當然變了很多，頂上的頭發(fā)已經(jīng)不多了，眼角出現(xiàn)了很深的皺紋，兩頰也有些微微向里塌陷。商場外面掛著厚厚的門簾，是他為前面女人拉門簾的動作喚醒了她，當年在師范讀書的時候她去他宿舍見那些所謂校友，每次他送她出來就這樣幫她開門，當時她對這個動作沒任何感覺，溫暖是后來多次回味出來的。起初，她以為他是和前面那個女人一起的，這樣她就不會和他相認了，可跟著走到里面才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人，這個發(fā)現(xiàn)讓她無端興奮起來。她緊緊地跟著他，密集的人流給了她隱藏自己的機會。其實她知道她是不需要隱藏的，他根本就沒認出她來。她的變化應(yīng)該比他更大，女人畢竟老得快一些，更何況她還不是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女人。幸好那天出門特意收拾了一下自己，寡居了這么多年她一直過得很邋遢，只有心情好的時候才會拾掇拾掇，這就給了她一些信心。他沒在二樓女裝品牌停留，徑直來到三樓的男裝區(qū)，在一個運動品牌柜臺前停了下來。她猶豫了一下，也走了進去。他仰著頭看掛在架子上的服飾，看完一圈下來他看到了她，目光在她身上逗留了一下。那一刻她以為他認出了她，心里咚咚直跳，可他接著就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了。她心里充滿失望，偷眼看一下站在柜臺后面的服務(wù)員，服務(wù)員很安靜，周圍也安靜，涌進來的人流稀釋到各個柜臺就變得濃度很低了。這給了她很大的勇氣，她決定主動出擊，趁著他還沒離開的檔口，她指著一件掛著的上衣裝作很隨意地問：“男人是不是現(xiàn)在都喜歡這個顏色？”他是里面唯一的男人，這個問話顯然是指向他的，他意識到了，重新把目光移了過來。這次他終于認出了她，有些不確定地問：“你是不是姓劉？”機會來了她卻不想立刻就抓住，她想懲罰他一下，順便彌補一下自己內(nèi)心萌生出來的小小怨恨。她回答說：“我姓劉，你是怎么知道的？難道我們見過？”她明顯感到他松了一口氣，接著露出驚喜的神情說：“你是劉月光！我是周學貸呀！你不認識我了？”行了，不能再裝了，她一邊這樣告誡著自己，一邊也裝作剛認出來的樣子說：“哦！周學貸，老同學！真巧！你也買衣服？”

那天他們各自留了電話號碼，她大體了解了他的經(jīng)歷，他早就離開了悅城十中，先去鎮(zhèn)政府干秘書，后來調(diào)到了區(qū)政府研究室，現(xiàn)在東興區(qū)民政局任副局長。她替他高興，祝賀他成了領(lǐng)導。他謙虛地回道：“根本就不是什么領(lǐng)導，就是一個老辦事員?！闭f這話時能看見從他眼睛里閃過的那一絲得意。當然，她也說了她的情況，相比而言她就平淡了很多。付振龍轉(zhuǎn)業(yè)到人事局之后她就調(diào)到了市直幼兒園，現(xiàn)在剛剛退休不久。他們都沒談自己的另一半，這成了他們心照不宣的禁忌，二十多年前的傷痕還在，只有回避傷痕才能更好地開始。她猜度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一個人，不然怎會獨自一人出來買衣服？一般男人的衣服都是由女人來買，或者夫妻兩個共同完成。這個推測竟讓她看到了希望，似乎他們后續(xù)的故事已經(jīng)開始了。

這次邂逅讓她魂牽夢繞，她希望一直很安靜的手機能突然爆響，她希望在閃動的屏幕上看到那個剛剛在心里記得爛熟的號碼，為此去衛(wèi)生間都會把手機放在馬桶后面的水箱上，擔心錯過內(nèi)心祈盼的機會?？墒謾C一直沒響，機會一直沒來，她猶豫著要不要自己主動一些，最后還是堅決否定了這個念頭。過去她一直習慣于他的主動，一旦顛倒過來她會很難越過自己的這道障礙。她已通過過去的同事打聽清楚了，他早已離婚，兒子也已成年，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他們的最佳時機。

過了一個月的時間還沒動靜，她的心里犯開了嘀咕，會不會他早已把她忘了？或者是對她還存有當年的怨氣，再或者是他對她的情況不甚了解，不知道她已寡居多年。人總是會懷念那些逝去的東西，在后來已為人婦的日子里她曾經(jīng)多次想念過他，她一直自信他當年對她是有感情的，他會想她多一點兒，更何況她肯定比那個售貨員要優(yōu)秀。有了這種自信，她斷定他對她的感覺很可能是后面兩種情況，如果這樣她不妨主動一些。

她當然不會太單刀直入。在一個周末的午后她撥通了那個號碼，響了好長時間那邊才接了。她問，你是周師傅嗎？對方說我姓周，您哪位？她心下冷笑，看來他也和她一樣想玩藏貓貓。她接著說那就對了，我家的水管又壞了，麻煩你再過來看看。那邊遲疑了一下，然后才說你是月光吧，我是學貸，你是不是打錯了？她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說，哦，學貸，是打錯了，經(jīng)常過來修水管的師傅也姓周，我把你們的電話號碼記混了，對不起！打擾了！說完她沒掛電話，在等他的反應(yīng)。他沉吟了一下才說，要不我過去看看？她還想再抻一下，但已感到筋道不足，擔心會抻斷就干脆借坡下驢了：“那就麻煩你了，家里沒個男人就是不行！”說完她倉皇地掛了電話。

他趕來得還算及時，水管當然很好修，兩個開關(guān)之間產(chǎn)生了縫隙，上面的開關(guān)老是關(guān)不嚴，滴滴答答地漏水，多年母女相依的生活練就了一身生活技能，簡單修理和簡單破壞早已駕輕就熟。接下來她要表示感謝，想請他吃飯，他居然沒有拒絕。在旁邊的小飯館，她點了幾個家常菜，還給他要了啤酒，她特意用這種司空見慣的方式來掩蓋刻意。有了這個前提，這個飯就吃得特別沒味道，唯一的味道就是各自的子女。她談了自己的女兒，女兒一直是她的驕傲，在中國傳媒大學讀博士，導師是在娛樂圈盡人皆知的人物，已參與策劃了好幾部名氣很大的紀錄片，就連那讓她掛心的婚事也成了自豪的談資，那些明星或者準明星們結(jié)婚都晚，都是先以事業(yè)為重。他也談了他的兒子，兒子的年齡比她女兒要小，卻已于去年結(jié)婚，他說他這個兒子從小就善于考試，每次考試都能進入重點，從小學到大學他沒為他交過一分錢的擇校費。大學畢業(yè)后就考上了省政府的公務(wù)員，年紀輕輕就成了主任科員，比他這個當?shù)募墑e還高，這讓他感到很沒面子，在兒子面前都抬不起頭來。說這話的時候他輕輕嘆了口氣，這當然是種矯情。她意識到了這一點，忽然覺得他們之間的這種暗中角力一點意思都沒有。

之后他又銷聲匿跡了，她一開始心有所失，在反復咀嚼回味中也漸漸有所悟，她覺察到問題也許就出在自己身上，是自己產(chǎn)生了錯覺，或者是自己把一種臆想的場景現(xiàn)實化了。想想一個歷經(jīng)宦海沉浮的男人怎么還會不忘初心？即使不忘，當初的“初”還是現(xiàn)在他記憶中的“初”嗎？她早已不是當初的劉月光，而他更不是當初的周學貸了。那份過去的純真即使存進銀行，恐怕也已經(jīng)被時光這把利器給刨蝕殆盡了。

她準備放棄，那次邂逅也許就是平淡湖面上泛起的一個小小水漂，微小的浪花過后很快就會恢復平靜?？梢粋€星期之前她突然又接到了他的電話，他要回請她一次，說來而不往非禮也。這個理由非常牽強，上次她明明不是特意請他，而是感謝他幫忙維修了水管。從人情的角度講這應(yīng)該是個句號，而他卻故意夸大了那次簡單的飯局，顯然是有著多重意味，這就又燃起了她原來的那種期望。她想因為他的遲到而拒絕，但又擔心故意放縱之后再也不能擒得到，只能裝作有些不情愿地答應(yīng)下來。

他選的地點頗對她的胃口，也是在她家附近，一家叫凡米力的西餐廳，她經(jīng)常在這附近散步卻從來沒進去過，每天看著香車佳人出入，早就攪動起來了她無限遐思，現(xiàn)在能進去親自體驗這本身就讓人無法抗拒，更何況還是和一位跟自己有無限可能的男人。原本已落地的想法重新拾起，她認真拾掇了一下自己，見面之后發(fā)現(xiàn)他也穿起了西服，還打了一條暗紅色的領(lǐng)帶。這天他們興致都很高，他點了一瓶紅酒，服務(wù)生往杯子里倒酒的時候她沒表示拒絕，周圍的情調(diào)和氛圍不允許她那么做。他明顯比上次真誠了很多，他終于講到了自己，當然也講到了他的前妻。他原本應(yīng)該仕途遠大，是前妻給他拖了后腿。從他一進入鎮(zhèn)上當秘書，這個女人就給他設(shè)置障礙，鎮(zhèn)上的接待任務(wù)很重，他每天都要忙到很晚，為此“這個女人”曾找鎮(zhèn)領(lǐng)導哭鬧。調(diào)到區(qū)政府之后，又整天懷疑他在外面有女人，他在忍無可忍之下提出了離婚，女方當然不會輕易放過他，去找區(qū)長書記鬧。本來，那年他就應(yīng)該提正科，經(jīng)過這一折騰，不但提拔的事情黃了，還被下放到了民政局任副職，致使這么多年他一直沒提拔起來，眼看都快要退休了還是副科，為此他感到很是郁悶。看他唉聲嘆氣的樣子，她真切感受到了他的煩惱，內(nèi)心卻有些高興，不是幸災樂禍的那種，而是獲得別人信任之后的愉悅。女為悅己者容，男人應(yīng)該是為悅己者訴，能敞開心扉向她傾訴，說明這個男人已經(jīng)把她當成了知己。

她需要的顯然不僅僅是知己。從凡米力出來，他要送她回家，她簡單推讓了一下就不再堅持。他們并排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心中忽然涌動出了一種莫名的感動，不知已經(jīng)有多少年了，她總是一個人來去匆匆地走在這條路上，現(xiàn)在身邊有了這么一個男人，此時她感到無比充實，這種感覺幾乎要把她的眼淚給逼出來。走進院子的時候，她沒想到要回避，盡管這么多年來她從來沒往家?guī)н^男人，但帶著這個男人回家卻讓她感到無比坦然，他們有過一段難忘的過去，現(xiàn)在又是如此般配，他有能說出口的頭銜，又有相當?shù)臍舛?，這些就變成了她的另一張標簽，這張標簽雖不閃耀但也不至于讓她掉價。

由于之前有了太多暗示，泡上的茶還沒喝，他們就滾到了沙發(fā)上。他們抱在一起的時候，她感到他有了反應(yīng)，這讓她有些興奮。這天，她穿了一件帶暗格的粗毛呢裙，里面還套了厚厚的連褲襪，這讓他們操作起來非常困難，他的手摸索著找不到褪去偽裝的捷徑。他們都感到這本來不需要的環(huán)節(jié)太過漫長，她干脆先脫離了他的懷抱站了起來，有條不紊地除去自己下面的麻煩。這個期間他沒說話，靜靜地坐著，就像某部歐美影片中的一個場景，坐在餐桌前的孩子在等待父母的祈禱。她赤裸著下身重新躺在沙發(fā)上，他順勢覆蓋上去。她感到了他粗重的喘息，她以為接下來會是暴風驟雨，此時她多么期待那種感覺，她已把它遺忘得太久了。可下面仍然沒有動靜，他的喘息聲也越來越弱，像一臺即將報廢的拖拉機噴出的最后呻吟，后來那無奈的求救聲終于擠了出來：“幫幫我！幫幫我！……”那氣流貼著耳廓進入她的身體，攪動起她更強烈的欲望，她緊緊地抱著他，似乎要把他摁進自己的身體里。她多么想幫他呀！那聲聲召喚讓她慌不擇路，把手又伸到他的下面，可感受到的仍然是軟塌塌的一坨。

他頹廢地從她身上下來，跌坐在地板上。她靜靜地躺在沙發(fā)上，并沒有太過沮喪，之前她一直是懷疑自己的，她已荒廢太久，不知道還能不能行，現(xiàn)在她有了真切感受，涌動出來的欲望讓她感到了欣慰。過去對未來生活僅僅是一種個人臆斷，而剛剛掠過的風暴讓這種臆斷有了實證，這不能不說是一個收獲。他顯然沒有她這么樂觀，沉默了好久才喃喃地說：“我本來不是這樣的！這是怎么了？……”看他抱屈成這樣，她感到好笑，她知道男人有時候是會這樣的，當年年輕力壯的付振龍酒喝多了，或者跟著祁局長跑長途回來就會這樣遲鈍一下。她想安慰他，卻調(diào)侃道：“沒事，換個美女就好了?！边@是她不愿承認的一個緣由，她說出來本想卸掉自己的負擔，不想?yún)s給他帶來了很大不安，他趕緊辯解說：“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我這個年齡對美女已經(jīng)有很強的免疫力了?！笨此懦蛇@個樣子，她忽然覺得剛才的調(diào)侃也許是歪打正著了。

3

這次未遂事件對劉月光來說又是一次重大轉(zhuǎn)折。她在傳統(tǒng)鄉(xiāng)村倫理中長大，依然認為只有婚姻前提下的性才是可能的，合理的。反之，有了性的接觸婚姻也應(yīng)該成為一種必然，正如她當年在識破付振龍的假面具之后仍然嫁給了他。正因為在心中和周學貸有這種確定的指向，她才放縱了自己，剛牽起手就倒在了沙發(fā)上?？墒撬匀挥X得還是太快了，加上初次的邂逅，他們一共才見面了三次，如果不是他們之間有著之前的淵源，她說什么也不會接受這個速度。

她當然知道她的這種觀念在當下的不合時宜。十年前，女兒剛剛參加完高考，在等待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段時間玩得有些瘋，考慮到十年寒窗的艱辛她在心里也默認了女兒的釋放。有天晚上她在自家陽臺上等女兒回家，看到女兒和一個男孩在路燈陰影下吻別，隨后她又從女兒換下來的內(nèi)衣上發(fā)現(xiàn)了一些蛛絲馬跡。當時她如臨大敵，用嚴厲的口氣審訊女兒。在這種高壓態(tài)勢之下，女兒很快就承認了，可并沒有承認錯誤的意思，而是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她卻為此難過了好多天，比當初自己失去貞操還要痛苦，讓她更感到震驚的還有女兒的態(tài)度。在她看來，女人的第一次應(yīng)該和自己的生命一樣重要，而自己的親生女兒卻就這樣輕描淡寫地給揮霍掉了。兩年前女兒剛讀博士，她去北京看望女兒，在女兒的單身公寓里碰到了一個大胡子男人，男人的年齡應(yīng)該比女兒大出很多。她感到了不安，委婉地跟女兒談到了婚姻和家庭。在這么重大的問題面前，女兒卻一笑而過。最近幾年，女兒的婚事一直是她的一塊心病。她對她的逼婚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一開始女兒用沉默對抗，后來就是反駁，到了現(xiàn)在是一種置之不理的狀態(tài)。這三個階段應(yīng)該是種遞進關(guān)系，這說明她們母女在這個問題的看法上已愈來愈遠。私下里她也是理解女兒的，或者說理解女兒這個群體。她不是一個僵化的人，她知道社會在變，人心在變，人的觀念也不可能永遠停留在她們那個時代。為自己而活，活出自己的個性來未免不是一種好的生活方式，問題是她是自己的女兒，用句老話說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如今仍然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她渴望女兒有個好的歸宿，能有穩(wěn)定而安然的生活；能有將來看得見的幸福。

跟女兒對母愛的淡然不同，她對女兒的關(guān)心私下里并不排斥。女兒一上大學就積極攛掇她再尋找另一半，她表面上訓斥女兒胡說八道，內(nèi)心還是感到非常溫暖，女兒長大了，知道媽媽這么多年走過來不容易，可她這個年齡這種境況下的女人再找一個又談何容易？！條件和年齡相當?shù)哪腥?，眼睛都盯著年輕一些的女性，條件太差的她又不愿意屈從。這么多年來她也嘗試見過幾個男人，沒有一個讓她感到是可以深入的。所以周學貸的出現(xiàn)是突然劃過她人生天空的一道閃電，是天賜的緣分。她格外珍惜這次機會，她覺得這么多年來自己總算沒有白等，那個盼望已久的男人終于出現(xiàn)了。

她設(shè)想的這次約會就是這種重視的體現(xiàn)。為此她做了精心準備，特意選定在家里做菜，在熟悉的環(huán)境之下她才更容易放松，該表達的意思才更容易說出來。在菜品的選擇上，她也頗費了一番心思，只有兩個人，不能太多，當然也不能太簡單。由于上次記得他說過喜歡海鮮才上網(wǎng)查到了生蠔，看到生蠔有壯陽功能的時候她猶豫了一下，覺得自己是不是有些過了，可一想到上次他們在沙發(fā)上赤裸相對的樣子還是很快做了決斷，拋去它的實際功能。讓它出現(xiàn)在只有兩個人的餐桌上本身就代表著某種意味，在他們談?wù)摶橐龅臅r候出現(xiàn)一種與性事有關(guān)的食物，這無論如何都是一種強烈暗示，這也就等于是她的另一種表達，說不定這種表達會更容易一些，讓他們能更快體會到一種帶有實質(zhì)內(nèi)容的幸福。

有了充分的心理準備，她給他打電話，約定周末來家里吃飯。他一口答應(yīng)下來，其痛快程度超出了她的想象，這讓她很是受用。她沒找借口，他也沒問為什么，他們已經(jīng)心照不宣地達成了一種默契，都應(yīng)該在期待著他們?nèi)松袑⒁l(fā)生的重大變故，這讓她對這次約會更加充滿了期待?？涩F(xiàn)在從天而降的李玉英把這一切都破壞了。

考慮再三，她還是如實說了目前的困境，她沒有用“對不起”、“抱歉”這樣帶有自責性質(zhì)的辭令，只說今天的晚餐實在是不方便，建議改日再約。他的態(tài)度一如既往地沉著，說：“既然大娘來了，你還是好好照顧老人吧，咱們有的是機會。”在電話里得知老人的情況還提醒她，在照顧好老人的同時也要注意自己的身體，并說哪天有空要來看看老人。

他的反應(yīng)周到而有禮貌，這符合她之前的預想，可她總覺得還是少了點兒什么。剛才說的“一如既往”是指之前的三次接觸，如果時間范圍擴大到三十年前他完全不是這個樣子。當年他去墨鎮(zhèn)中心小學找她，她白天躲著不想見，到了晚上他翻過小學的院墻去敲她宿舍的門，差點被校工當成流氓給抓起來。當時這事給她帶來很大的影響，校長還專門找她談了話，她為此非常惱火，劈頭蓋臉地把他訓了一頓?，F(xiàn)在想想那時的他該是多么可愛！不過現(xiàn)在這樣也好，是另一種的可愛，他們都走進了人生的秋天，這是個成熟的季節(jié)，這個季節(jié)呈現(xiàn)出來的果實不應(yīng)該再有青澀，溶進身體里的秋色應(yīng)該是人生最美麗的風景。他有著和這個季節(jié)相稱的表現(xiàn)，他們的未來也應(yīng)該有更加厚重而沉靜的色彩。

掛了周學貸的電話她又給女兒打了過去，女兒很快就接了。她一般每周至少要給女兒打兩次電話，女兒有時也會打給她。她告訴女兒李玉英來了，女兒一開始沒明白李玉英是誰，她又添加了奶奶這個注釋，女兒才明白過來。出乎她的意料，女兒對這個名義上的奶奶居然非常牽掛，聽說奶奶不能走路了，就讓她詳細介紹癥狀，說要去協(xié)和醫(yī)院找個專家問問這種情況怎么治療。她想制止女兒，話還沒出口就不想這么做了。女兒姓付，這種直系親情是怎么也不會割舍掉的。女兒當然知道李玉英不是一個稱職的奶奶，可卻仍然那么做，這說明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歷練，女兒已漸漸長大，有了社會和親情的責任感，但愿她能在自己的感情生活中也能這么成熟。

李玉英一直睡到晚上六點多鐘才醒，醒來就喊餓。晚飯劉月光早就準備好了，熬了小米稀飯，還炒了兩個青菜。劉月光把飯端上來，李玉英一看，連筷子都不接。劉月光不明就里，問：“怎么了？”李玉英這才敲著桌子說：“你這是把我當成羊來放?。　眲⒃鹿膺@才注意到婆婆生氣了，眼睛瞪得老大，把松散眼皮上的皺紋都要扯開了。

場景是如此熟悉，神態(tài)是那么相似，這一下子就喚起了劉月光的記憶。二十多年前，他們剛搬進這套房子不久，家里的一切還沒完全就緒。李玉英突然帶著一個年齡跟她相仿的女人來家，李玉英介紹這是自己的二妹妹，讓劉月光稱呼二姨，并指著劉月光向二姨介紹這是自己的孩子。劉月光感到奇怪，嫁到付家已經(jīng)有好幾年了，從來就沒聽說有這么一個二姨，但看婆婆對二姨那殷勤的樣子，覺得這個莫名其妙的二姨應(yīng)該極有來頭。當時付振龍不在家，跟著祁局長出門了，揚揚剛上幼兒園，她還忙著上班，根本就無暇照顧客人。李玉英起初倒也并沒有難為她，說自己先帶二妹妹去街上逛逛，中午再回來吃飯。臨出門婆婆把她單獨叫到了一邊，悄悄要走了五十塊錢并囑咐她中午的菜要厚實一些，這個二妹妹是當?shù)赜忻拿狡?，正在給小虎介紹對象。那時候他們在經(jīng)濟上應(yīng)該極其困難，當時他們的工資都很低，付振龍為了轉(zhuǎn)業(yè)花了不少錢，接著再回到悅城安家。婆婆又把一個星期的菜錢都要走了，中午她七拼八湊地弄了六個菜，這已經(jīng)是最大努力了。那天過了十二點婆婆才帶著二妹妹回家，一看桌上的菜，婆婆就火了，硬硬地把她叫到陽臺上質(zhì)問這是放羊嗎，連點兒肉腥都不見？她依然記得當時婆婆那惡狠狠的樣子，就像現(xiàn)在這樣眼睛瞪得溜圓，手指幾乎要指到她的鼻子尖上。她想辯解，可盛氣凌人的婆婆根本不給她機會，說，這樣的飯菜怎么來招待客人？讓她掏錢下館子。見她實在掏不出錢來，婆婆帶著二姨揚長而去。過了兩天門口飯館老板就來要錢，說這是那天兩個婦女吃的，讓記在他們家賬上。劉月光知道這是婆婆所為，想不認賬又擔心傳揚出去更丟人，只好交錢了事。

這個聯(lián)想讓劉月光沉潛多年的怨氣又浮了上來，她怒氣沖沖地指著婆婆問：“你到底吃不吃？”李玉英不甘示弱，干脆把眼前的盤子往里一推說：“就不吃你這樣的爛菜?！眲⒃鹿獾幕饸飧罅?，直接端起兩個盤子，把里面的菜倒進桌下的垃圾筐里，一邊還氣哼哼地說：“不吃就餓著，給你吃的就不錯了，你還挑三揀四?！崩钣裼⒁豢醋郎线B這樣的菜也沒了，眼睛瞪得更大了，一下子就從椅子上出溜下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劉月光擔心被鄰居們聽見，把李玉英拖進了臥室又把門關(guān)上，而李玉英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哭聲不但沒停止，反而開始用手掌拍地，造成一種呼天搶地的悲壯狀態(tài)，一邊還扯開喉嚨哭喊：“打死我了！快打死我了！這個女人要打死我！……”劉月光怒火中燒，真恨不得一下子撲上去把她打個稀巴爛。

可事實上劉月光很快就妥協(xié)了，她斗不過一個在混沌世界里游走的人。她軟了下來，細聲細氣地哄李玉英。李玉英開始并不買賬，直到許諾要去給她買肉吃，她才漸漸止住了悲聲。劉月光跑到門口的佳肴店，很快就買來了兩只豬蹄，李玉英一看到豬蹄，眼睛都放光了，左右手開弓撕巴著很快就啃了個精光。

這一天折騰下來劉月光真的有些累了，安頓好李玉英就回到自己房間躺下，剛剛睡著就被李玉英給亂醒了。她起初躺著沒動，想讓婆婆盡量自己停下來，可婆婆睡了整整一個下午，養(yǎng)起來的精力無處發(fā)泄，喊叫的聲音中氣十足，越來越清晰。一會兒是：“我說，小虎和小玉都快睡著了，咱走吧?！币粫河终f：“大龍，咱吃飽喝足了，帶著大虎和小玉走吧?！甭牭?jīng)]人答應(yīng)就又不停地喊：“有人嗎？”“我說咱走吧?！薄按簖垼簖垺焙茱@然老太太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來到了一個陌生環(huán)境，知道這里不是她的家，要喊著孩子們回家?！拔艺f”應(yīng)該是在招呼劉月光從未見過面的公公，而大龍是付振龍的小名。這次她沒叫付振龍“大私孩子”，她的思維應(yīng)該是穿越到了很久之前，劉月光還沒嫁過來，這個家還處在艱難的爬坡階段，她對自己的長子還沒產(chǎn)生任何怨氣。

李玉英那昏啞的嗓音在安靜的夜色中特別有穿透力，劉月光聽得頭皮直發(fā)麻，她披衣下床來到李玉英身邊，本來想嘿唬幾句，可想到下午她撒潑打滾的樣子就改變了策略。她沒有開燈，悄聲說：“天都黑了，你還要上哪去？”老太太已經(jīng)覺察到有人來了，但分辨出不是她要招呼的人，就警覺地說：“俺想回家。你是誰？”劉月光一時不知道怎么介紹自己，按照真實身份介紹顯然不行，老太太倒反應(yīng)得非常快，接著說：“是他大姑吧，你看看，今天又麻煩你了，還炒了這么多菜。這不看著天黑了才想走嗎，我們走了你也好歇歇?！备墩颀埖拇蠊们皫啄陝倓?cè)ナ?，劉月光一下子在老太太意識里找到了身份就順著承認道：“嫂子，你帶著孩子來一趟不容易。天又黑了，路還不好走，不如在這里住下明天再說?！崩咸黠@動了一下，抬頭看了看說：“那就又麻煩你一天。”劉月光見老太太心眼兒活動了，就忙說：“都是實在親戚，一家人別說兩家話?！崩咸妱⒃鹿庾尩眠@么實在，就嘆了口氣說：“那就住下吧。好在他大姑也不是外人?！?/p>

有了這番表演本來以為老太太會安靜下來，可是過了不久就又聽到隔壁傳來的咋呼聲，這次好像是在喊肚子疼。劉月光再也忍不住了，氣憤地推開門拉亮了頂燈?；椟S的燈光下，老太太雙手抱著肚子在床上縮成了一團，皺皺巴巴的額頭上有汗珠兒正在往外滲透?？茨菢幼硬幌袷茄b出來的，劉月光有些慌了，趕緊俯身問怎么了。老太太閉著眼睛，咬著牙齒使勁呻吟著，擠出來的聲音夾帶著哭腔：“肚子疼，你剛才打我肚子了。哎喲！我肚子疼。哎喲！……”劉月光感到好笑，看老太太那難受的樣子又有些心軟了，想帶她去醫(yī)院，但想到自己一個人根本就無法把她弄下樓。劉月光一時無措起來，這時候她多想身邊有個男人呀！她忽然想到了周學貸，可剛把電話拿出來就又覺得不合適，深更半夜的怎好驚動他？畢竟兩個人還沒徹底把話說開，更何況她也不想讓他看到她生活的另一面。她真正感到了無助，老太太在繼續(xù)捂著肚子哎喲著，一邊還大私孩子小私孩子地抱怨沒人管她。大私孩子雖然已經(jīng)離世了，但小私孩子還在。她回到自己房間找到了付振虎留下的手機號碼打過去。響了好長時間付振虎才接了，睡眼惺忪地問：“誰??？”劉月光一聽到這個聲音就氣不打一處來，對著話筒吼道：“你還有臉問誰？都是你干的好事！把這么一個大包袱甩過來，你來帶著她上醫(yī)院吧，她咋呼著肚子疼。”付振虎一下子就清醒了：“嫂子，你別急。咱娘到底怎么了？”劉月光正無處撒氣，就把整個晚上老太太的表現(xiàn)一五一十地說了。

付振虎聽完反而放下心來，說：“嫂子，你這是把她撐著了，兩只豬蹄子都讓她吃了，這怎么能受得了？有個情況我沒向你說，咱娘這兩年一直有便秘的毛病，有時候十天半月才解一次大手?！眲⒃鹿鈫枺骸澳窃撛趺崔k？”付振虎說：“你把她弄到廁所里拉出來就好了?！?/p>

接下來卻并沒像付振虎說得那樣輕省，老太太蹲在馬桶上怎么也拉不出來，還是哎喲哎喲地喊疼。劉月光一邊幫她揉著肚子，一邊悄聲細氣地哄著。蹲了好長時間下面還不見動靜，后來劉月光想到了開塞露，記得家里應(yīng)該有備下的，年紀大了這樣的毛病也時有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可扒翻了幾個抽屜都沒找到。時間還不到十一點，街上應(yīng)該還有藥店沒關(guān)門。她覺得這一夜太長了，如果不能讓老太太安靜下來她會更難熬。她穿上衣服上街買開塞露，臨出門又擔心老太太在馬桶上蹲久了發(fā)暈，專門把一個木凳子搬到了馬桶旁邊，讓老太太扶住凳子。

可用上了開塞露也沒起作用。老太太仍然在那里干嚎，劉月光是真感到累了，干脆蹲在地上嘆氣。老太太一看劉月光停止了動作，就咧開大嘴哭了起來，一邊還喃喃地嘟囔著：“連你也不管我了，連你也不管我了，這可叫我怎么活？……”老太太的心智停留在孩童時期，但舉手投足完全是一副農(nóng)村潑婦的做派。劉月光早已領(lǐng)教過她的這些行為，因此在心里膩煩透了，那粗鄙的哭喊聲此時就是一把把利刃，嗖嗖地正朝她的腦袋飛過來。

劉月光真的無計可施了，最終從陽臺上找到了一把破藤椅，在破損的椅面上又戳了一個大洞，把老太太拖到藤椅上，然后戴上一次性手套，側(cè)對著藤椅仰面躺倒，用手指給老太太往外摳。一股惡臭迎面襲來，劉月光緊閉起嘴巴、屏住呼吸，心里卻像開了鍋一樣地翻騰?，F(xiàn)在她躺在這個老女人的身下，以一種之前無法想象的手段來對待這個她曾經(jīng)憎恨的人，想到她們曾經(jīng)的過往，委屈得就像一個找不到父母的孩子，眼淚止不住地往下落。

當年劉月光無奈地嫁給了付振龍，本來以為付家用不光彩的手段把她騙到手，應(yīng)該有所歉疚會把她當成寶貝，更何況她雖然是小學教師，但也是響當當?shù)膰腋刹?。誰知李玉英根本就不拿這當回事，她遵循的是不哄不瞞不成姻緣和嫁雞隨雞這些傳統(tǒng)偏見，根本就沒意識到自己所采用的手段有問題。在她看來，女人就應(yīng)該認命。你就是女王，嫁過來也是他們家的媳婦，就要遵從這個家的秩序。所以在家里李玉英從來沒對劉月光另眼看待過，該支使干活時絕不含糊，該拿的婆婆派頭絕對不放下，對外卻到處吹噓自己的兒子找了個國家干部。問題是劉月光從不把自己當成這個家庭的普通一員，總覺得自己和那些整天圍著鍋臺轉(zhuǎn)的農(nóng)家娘們有著天壤之別，感到嫁給付振龍是下嫁，不但得不到應(yīng)有的尊重還被李玉英支使得團團亂轉(zhuǎn)，這讓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心安理得。

起初是忍，忍不下去就開始爭吵，到了后來劉月光干脆搬回了學校的單身宿舍，可李玉英并沒放過她。白塔村離墨鎮(zhèn)有四五華里的路程，李玉英來去都非常方便，而且很會把握機會，理由也看似無懈可擊。趕在墨鎮(zhèn)大集，專門挑辦公室里有人的時候，進門就向各位老師問好。第一次的時候老師們感到突兀，紛紛問這是誰。李玉英就笑著對劉月光說：“月光，你怎不把娘向各位老師介紹介紹？”劉月光看李玉英那得意的樣子，心里有氣。但表面上還得忍，以娘的身份介紹李玉英她顯然不甘心，當著眾人的面不介紹又不行，只好含糊地介紹說：“這是家里的老人，今天來趕集順便過來看看?！崩钣裼㈨槃萁由显捳f：“是我們月光捎信兒讓我來的，說天氣涼了，要從集上給我買雙鞋。我們這個兒媳婦真是娶著了，就是孝順！不但每月往家交工資，還經(jīng)常添備著給我和她弟弟妹妹買衣裳，自從俺月光進了門，家里的事情幾乎就不用我操心了。”劉月光沒想到這個女人會這樣，火氣已到了頂點，恨不得一腳把她給踹出去，可她知道那樣情況會更糟，只能還是強忍，不得不跟著去集上給李玉英買了鞋，給小虎和小玉也買了應(yīng)季的衣裳，最后還得把工資的一大半交出去。

經(jīng)常耍這樣的把戲還不夠，每到寒暑假李玉英就喊劉月光回去干農(nóng)活，置之不理就三番五次來學校找。在這些角逐中，劉月光總是失敗者，她沒得選擇。農(nóng)村有句老話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相比李玉英，劉月光是穿鞋的，她有份正當職業(yè)又為人師表，她要考慮影響顧及臉面。更何況李玉英是家長，有倫理和家庭的高地，李玉英又是個很會利用高地的人。所以，作為兒媳婦的劉月光在婆婆李玉英的股掌之下，幾乎沒有翻盤的機會。

失敗者劉月光從來就沒有對這個勝利者真正臣服過，不但如此，隨著時間的推移，她甚至對李玉英鄙夷起來。嫁過來半年多就聽到些風言風語，說李玉英褲帶子松，不但和付振龍的大姑父有一腿，還和村里的會計不清不楚的。一開始，劉月光沒把這些傳聞當回事，寡婦門前是非多，農(nóng)村漫長的冬天沒什么娛樂，總會無端制造些桃色新聞來給沉悶的生活增添一些佐料。直到有一年秋收，會開拖拉機的大姑父舍著自家的玉米來給李玉英運糞，隨后她在幫著忙秋的時候了解到，他們家的責任田有幾個地塊用不著交集資提留，這些地塊都被會計劃成了自己開的荒地。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如果他們不是從李玉英身上撈到了好處，這兩個男人是不會這么偏向李玉英的。

看清了李玉英的真面目之后，劉月光和她在心里已經(jīng)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做夢都想離開這個家庭，離開這個女人。明顯的路徑有兩條：一條是離婚，另外一條是能跟著付振龍隨軍。離婚顯然更干脆一些，可是劉月光覺得這個工程太過巨大，剛結(jié)婚一年多就離婚，外人該怎么看？更何況付振龍對她還不錯，每次回來探親都耐著性子來安慰劉月光，聽劉月光哭訴完了就去找李玉英理論。有次娘倆當著劉月光的面吵了起來，當時李玉英用上了撒潑打滾的絕招，沒好話地罵付振龍這個大私孩子忘恩負義，說他娶了個小娘就把親娘忘了，捎帶還把劉月光定義成了“挑家不和的狐貍精”。

既然不能離婚，劉月光就盡可能地遠離李玉英。她利用一切假期去北京和付振龍團聚，可這種相聚畢竟短暫，假期一結(jié)束劉月光就不得不回到現(xiàn)實中。結(jié)婚第三年，他們有了女兒揚揚，原本以為有了孩子以后李玉英會對她好一些，誰知李玉英重男輕女的思想比誰都嚴重，孩子還沒滿月就借口家里忙不想照顧了，攆著劉月光帶著孩子回學校，劉月光只好賭氣回來。劉月光的娘家娘一直身體不好，劉月光沒辦法，只能一個人帶孩子。過了產(chǎn)假劉月光要上班，那時候農(nóng)村還沒找保姆一說，但孩子總得有人帶，最后想盡各種辦法才找到了一個遠房親戚，可這位遠房親戚根本不會照顧孩子，連給孩子沖奶粉的水溫都掌握不好，孩子經(jīng)常鬧毛病。有時候，劉月光要整夜整夜地抱著孩子，第二天連眼皮也沒合就去上班。那段時間弄得她整天跟生病一樣疲憊，原來一百多斤的體重驟然下降到了八十來斤，奶水很早就縮了回去，余下來的工資連給孩子買奶粉都不夠。

幸好，揚揚三歲那年，付振龍通過老鄉(xiāng)關(guān)系轉(zhuǎn)業(yè)到了悅城市人事局，成了一把手祁局長的司機。這一年他們的生活明顯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好事接踵而至。在祁局長的關(guān)照下，劉月光順利調(diào)進了市直機關(guān)幼兒園，到了年底還破格分到了連做夢都不敢想的三室一廳。這些接二連三的喜事讓劉月光又活了過來，她感到自己終于可以揚眉吐氣了，原來關(guān)于付振龍那些含糊不清的解釋終于有了一個完美的說辭?？勺屗龥]想到的是，她和李玉英的戰(zhàn)爭并沒結(jié)束，而且還有向縱深發(fā)展的趨勢。

在李玉英看來，劉月光現(xiàn)在的生活都是自己的兒子帶給她的，而自己的兒子是屬于這個家庭的，所以她對劉月光的要求也就愈加變本加厲。悅城離白塔村遠了，這也難為不到李玉英，她想來悅城就騎上自行車先到墨鎮(zhèn)，把車子寄放在墨鎮(zhèn)車站，然后再坐上大客車，半個多小時就能到。那時候悅城城區(qū)規(guī)模還非常小，李玉英很快就對不多的幾個熱鬧去處摸得門兒清，劉月光那套新到手的房子就成了飯店和旅館，更是他們付家的一個景點，成了展示付家風采的窗口和舞臺。在這個舞臺上，李玉英總是用些不著調(diào)的話向所謂的親戚們夸耀，說這房子是局長的待遇，只有局長級別的人才能享受得到，付振龍是局長紅人……劉月光每次聽到這些過頭話都感到刺耳，殊不知付振龍僅僅是局長的司機，過去叫車夫，婆婆的夸耀在劉月光看來純粹是一種自取其辱。光顧這個景點的游客自媒婆二姨開始，此后的三表舅四妗子五嬸子……這些八竿子打不著的遠房親戚在李玉英這個熱心導游的帶領(lǐng)下絡(luò)繹不絕，參觀完了還要招待，招待還得要厚實，可厚實得需要鈔票，而那些花花綠綠的鈔票卻是這世間最忘恩負義的物種，費盡千辛萬苦把它們攥在手里，一撒手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索取方面，李玉英有著超乎尋常的才能，總能找到合適的機會和借口。付振虎好不容易結(jié)了婚，小玉接著就又考進了悅城二中，幾乎吃住在這里，李玉英更有了來城的理由。小玉上了大學，往下的接力棒眼看無人接手，劉月光也稍微松了一口氣，可李玉英并沒有消停下來，接下來的課題都是突發(fā)性的，而且散漫得沒有規(guī)律，讓人更難以應(yīng)對。家里豬欄需要修；羊圈塌了也得拾掇；付振虎把媳婦打跑了，要帶上重禮前去賠禮道歉……反正就是變著法子要錢。劉月光知道這些帶著名堂的索取最后都消失在名堂之外，所以名堂已經(jīng)變得不重要了，她對李玉英那些絮絮叨叨的解釋早已厭煩，她需要盡快地打發(fā)走這尊瘟神。這么多年來，李玉英對她的摧殘還不僅僅限于金錢，還有骨子里的那種自大和對她的輕賤。李玉英好像從來就沒意識到自己在劉月光心中的真正位置，一直把婆婆這個頭銜舉得很高，心安理得地享受她的無賴和尖刻。在李玉英的世界里，劉月光只不過是一個維護自己權(quán)威的工具。

直到付振龍出事，李玉英才收斂了一些，可表面上的收斂并沒有掩飾住內(nèi)心的陰暗。此后的李玉英更像一個偵探，每次來悅城都會把各個房間悄悄地搜查一遍，看有沒有其他男人的氣味，坐下來就開始給劉月光做耐心細致的思想工作，講述自己守寡的經(jīng)歷，以現(xiàn)身說法來讓劉月光恪守婦道。這還不算，還時不時地盤問揚揚，想從孩子嘴里來探聽劉月光的動向。對李玉英這些伎倆劉月光是心知肚明，付振龍不在了，她對李玉英也就少了一些顧忌，有時她真想盡快找個男人把自己再次嫁掉，氣氣這個壓制自己大半生的老女人，可像她這種情況要找一個合適的男人怎會這么容易？！

又過了幾年，李玉英就得了這病，明顯成了一個累贅，怎么安置這個累贅成了付家的難題。付振虎召集劉月光和已定居新加坡的付小玉回到白塔村進行了專門的家庭會議，商量的結(jié)果是由付振虎夫婦照顧李玉英，在悅城的劉月光和在新加坡的付小玉按月付給付振虎養(yǎng)老錢。大家對這個結(jié)果都很滿意，劉月光也由此過了幾年素凈日子，可她最終還是沒能完全擺脫掉李玉英這個夢魘。

4

周學貸果然在下個周末來看望李玉英了，帶了時下流行的幾件營養(yǎng)品，看樣子花去了不少錢。劉月光很高興，她知道周學貸都是為了她，都說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可禮重不是情意更重嗎？！李玉英一看到周學貸就拉住手問：“你是振龍的戰(zhàn)友吧，我怎么好久沒見振龍了，你可知道他去了哪里？”說得劉月光心里有些酸楚。付振龍的情況她早就告訴了周學貸，周學貸自然知道該怎么應(yīng)對，就順勢解釋說：“我是振龍的戰(zhàn)友，我姓周，我們幾乎同時轉(zhuǎn)業(yè)回到悅城，振龍他很好，只是出遠門了，你老人家就放心吧?！?/p>

這一個星期下來，劉月光已經(jīng)不像當初那么狼狽了，摸索到了李玉英的生活規(guī)律，自己也掌握了一些應(yīng)對措施，盡管還是很累可心里寬松了許多，所以有心情來精心準備晚餐了。上次的生蠔和烏雞都還在，上午接到周學貸的電話就從冰箱里拿了出來，下午早早地燉在了砂鍋里，原來準備碳烤的生蠔用韭菜炒了，還有揚揚從北京帶回來的紅酒。

晚餐吃得很規(guī)矩，他們似乎回到了剛剛邂逅時的樣子。這不是劉月光想要的效果，之前她做了精心準備想盡可能地把這頓飯吃出情調(diào)來，早早就讓李玉英先吃飽，又把她移到靠近廚房的臥室，并把輕易不開的音響搬進來，找個個戲曲碟子放上，然后再把臥室門關(guān)緊。劉月光做這些的時候，李玉英一直很配合，這都是由于家里有客人的緣故。從很早劉月光就發(fā)現(xiàn)了李玉英身上的這個唯一長處，就是在家里鬧下天來，只要出門碰到外人，總會熱情有加，笑臉相迎。

劉月光想讓周學貸盡量放松下來，就拿桌上的生蠔說事，說這是上次特意為你買的，新鮮的生蠔碳烤口味最佳，為此她還專門找出了多年不用的木炭，可在冰箱里凍了一個星期之后就只能炒著吃了，聽說這東西對男人有好處，你不妨多吃一些。這些話明顯帶有挑逗性，劉月光是想接上上次的故事，讓那次未遂事件得以繼續(xù)實施，她要越來越明確地走向眼前這個男人。

周學貸卻根本不想接招，心思也不在眼前的菜品上。借著劉月光站起來倒酒的間隙，他成功地轉(zhuǎn)移開了話題，他說他進門的時候碰到了老祁局長。劉月光有些吃驚，正準備拿杯子的手縮了回來，問：“你怎么會認識祁局長？”周學貸說：“我在政府辦公室的時候接待過他，那時候祁局長對我們區(qū)很照顧，每年光人才培訓方面就會給爭取很多錢，書記區(qū)長都拿他當財神供，更何況他還有人事大權(quán)，兼任市委組織部副部長，這在當時可是響當當?shù)娜宋?，到哪里不高接遠迎？”劉月光沒想到還有這個淵源，她心目中的祁局長可不是這樣的形象。她想岔開話題，可周學貸顯然對祁局長更感興趣，繼續(xù)說道：“沒想到他老人家還不顯老！他應(yīng)該有七十歲了吧，可看起來也就六十來歲，記性也好，我上前一搭話他就想起來了，熱情地握住手非要讓我去他們家坐坐。像祁局長這樣的老領(lǐng)導還能記得當年我這樣的小兵，真是難得！”劉月光看著周學貸那感嘆不已的樣子，心說，你如果知道他是癌癥患者就會更吃驚了。祁局長剛退休不久就查出了胃癌，請來北京專家做的手術(shù)，手術(shù)很成功，后期的照料也很精心，到現(xiàn)在還要每星期吃兩次冬蟲夏草燉甲魚；每月由悅城市中心醫(yī)院的腫瘤專家專門做一次檢查，當然這些都由女兒祁媛安排。

周學貸也覺察到劉月光對祁局長的話題不感興趣，感到有些意外，就試探地問：“你和祁局長在一個院里住了多年應(yīng)該是很熟悉吧？”劉月光不再回避，直接回答說：“付振龍原來就是祁局長的司機?！敝軐W貸顯然有些吃驚：“不會吧？我怎么記得他的司機不姓付?！眲⒃鹿庹f：“那是付振龍之后的司機了，付振龍過去已經(jīng)整整十七年了?！敝軐W貸低頭算了一下說：“可不！我第一次接待祁局長應(yīng)該在十五六年前，跟你們家那位正好在時間上錯開了?！边@事對上之后，周學貸又猛然想到了一個問題：“那付振龍出車禍的時候祁局長沒在車上？”

劉月光明白周學貸的意思，他是想問付振龍既然是祁局長的專職司機，一般情況下祁局長也會在車上，如果當時兩人在同一輛車上，付振龍怎么命喪黃泉而祁局長卻安然無恙？周學貸不是第一個有這樣疑問的人，自打出事之后這個疑問也曾困擾過很多人。后來的解釋是車在高速路超車道上行駛，前面的貨車突然變道，付振龍猛打方向想要轉(zhuǎn)彎，可還是晚了，車子前部斜插著鉆進了貨車尾部，貨車的后車廂硬硬把付振龍軋成了肉餅，而坐在后面的祁局長卻僅僅把腦袋撞在了前面駕駛座的靠背上。

這么多年來，劉月光每次做出這樣的解釋內(nèi)心都在滴血，因為這不是事實，真正的事實是坐在后面座位上的不是祁局長，而是祁局長的女兒祁媛。劉月光清楚地記得，那天是星期天，在天津上大學的祁媛返校。自從祁媛考上大學之后，由悅城通往天津的這條路付振龍早已跑得爛熟，劉月光沒想到會出事。到了晚上，祁局長突然派人把她安排進了附近療養(yǎng)院的高干病房，她感到了意外但也沒往付振龍身上想，直到祁局長一臉愁苦地說了兩遍，她才意識到這是真的。在高干病房的那幾天，祁局長夫人整天陪著她，桌上桌下地侍候著，這是她從來也沒得到過的待遇。高高在上的局長夫人平時見面連話都懶得說，現(xiàn)在卻降尊紆貴的這樣對她，意圖很快就暴露了出來，那就是讓她掩蓋事實。起初劉月光并不同意，她不想讓付振龍永遠埋沒在真相里。祁局長耐心地給她分析利弊，如果能證實祁局長在車上就是因公殉職，就有撫恤金和榮譽稱號，否則就會一無所有。在這明顯的利害面前，劉月光猶豫了，付振龍幾乎一生都在侍候別人，不能就這樣籍籍無聲地離開這個世界，即使這榮譽是假的她也需要，她默認了祁局長編造出來的事實。祁局長也話復前言，給付振龍申報了因公殉職，發(fā)下來一大筆撫恤金，還給付振龍申報了省級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的榮譽稱號。此后，祁局長對她也多有照顧，付振龍出事不久全國開始實施房改政策，有人提出付振龍不在了，劉月光不是人事局的職工，應(yīng)該讓她把房子退出來，祁局長對此進行了駁斥，說這太不人道了，別說付振龍是因公殉職，就是得病離開或者是什么其他意外，我們也不能做這樣的缺德事，人事局是管人事的，首先得有人味兒。

聽完劉月光的解釋，周學貸又是一陣感嘆：“祁局長真是吉人天相！大難不死必有后?！碧ь^見劉月光臉色不好，立刻意識到了什么，接著改口說：“我是說怎么會這么巧！貨車的車廂正好卡在轎車中間?！眲⒃鹿獯_實感到了不快，原因不是周學貸說話的內(nèi)容，現(xiàn)在的劉月光越來越相信命運，這個世界根本就沒有公平可言，有的人費心勞力掙崴一輩子也走不出命運的桎梏，該受窮還得受窮，該作難還要作難。而有的人卻正相反，一出生就含著金鑰匙，一輩子都會順風順水，比如那位真正的“必有后福”者祁媛，大學一畢業(yè)就被祁局長安排進了團市委，四十歲不到就提拔成了正縣級，前幾年被下放到東興區(qū)干了區(qū)長，聽說現(xiàn)在又提拔了，這樣的人生當然是由命運這個冷面閻王一手促成的。

劉月光的不快來自于周學貸的態(tài)度，今天的晚餐主題應(yīng)該非常明確，這是一次情人之間的約會，周學貸卻一直在偏離主題，對一些與己無關(guān)的八卦甚感興趣，難道周學貸根本就不是奔著她來的？隨后她又覺得這不可能，她仍然感到周學貸應(yīng)該是在和她同步，不然他不會貿(mào)然上門，還有上次他們倒在沙發(fā)上的未遂事件，那絕對是一種心照不宣的感覺，如果目標不一致，怎會做到如此自然？在她心里，那個對她有所期待、行為執(zhí)著的青澀男孩還在，由此她認定自己的影子也應(yīng)該還映在周學貸的心里。盡管這樣，劉月光還是感受到了打擊，周學貸也明顯覺察到了，接下來的晚餐就吃得潦草了一些。

他們離開餐桌回到沙發(fā)上，劉月光要泡茶，她還沒有完全喪失掉信心，她想來一次情景重現(xiàn)，想盡可能地往下拓展他們的故事。可周學貸擺手拒絕，說自己剛才吃得太飽了，肚子里已沒有茶水的空間。這是明顯的謊話，他剛才并沒有吃太多，跟上次相比酒也喝得很節(jié)制，兩個人一瓶酒還剩了一大半，更何況茶水也不會占用肚子里的空間。他的態(tài)度再次影響到了她，他們干坐在沙發(fā)上，說了幾句無關(guān)緊要的話，之后兩個人之間出現(xiàn)了沉默，這沉默漸漸演變成了一種尷尬和生疏。她以為接下來他會提出告辭，沒想到他突然說：“我們過去一起看看祁局長吧！”她有些吃驚，覺得這個要求有些突兀，他隨即解釋說：“老領(lǐng)導了！你們又在一個院子里住著。再說剛才我答應(yīng)過去看看。”她很快做出了判斷，他剛才的話至少傳遞出了三層意思，第一是說他和祁局長是老相識；第二是為了她，因為祁局長是她的老鄰居；第三是相遇時的承諾。這三層意思幾乎沒有一個是立住腳的，可聽起來又多少有些必要。她還想到了另外一種可能，他是不是已在心里認定了他們共有的未來，想以一種新的身份在這個院子里亮相。

如果真是這樣，她感到這也有些太快了，兩個人私下里還沒明確就大白于天下，這看起來不像是他們的速度?？涩F(xiàn)在她被某種向往沖昏了頭腦，失去了一些基本判斷。她似乎猶豫了一下，但很快就起身表示贊同這個提議。自付振龍出事之后，祁局長一家對她很友善。尤其是祁媛，每次進院碰到她總是讓司機停車，下來就握住她的手劉姐劉姐地叫，并囑托有什么困難千萬要提出來。祁媛的這個態(tài)度也是促成此行的重要因素之一。

祁局長很熱情，握住周學貸的手把他往沙發(fā)的正中安置。周學貸卻一直謙虛地坐末席，并說在老領(lǐng)導家哪有他這小字輩的座位，最終周學貸還是坐在了邊上的單人沙發(fā)上，和坐在茶幾那邊雙人沙發(fā)上的劉月光面對面。

祁局長拿出了一種名貴紅茶，說是來自于六百年的古茶樹，是武夷山上難得的山茶。周學貸不住地欠身做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祁局長開始拾掇面前的功夫茶具，周學貸趕緊起身從祁局長手里硬接了過來。出乎劉月光的意料，周學貸侍弄那套繁瑣茶具的手法竟然非常嫻熟，很快每個人的面前就都有了一盞盛滿紅亮亮茶水的青瓷茶杯。周學貸端起來小口啜了一下，接著就發(fā)出了夸張的驚嘆聲。祁局長似乎對周學貸的表現(xiàn)非常滿意，笑呵呵地看著他說：“這茶確實有些味道，一般來人我都不拿出來?！敝軐W貸再次欠身，雙手合十放在嘴巴下面，對著祁局長感激地說：“謝謝老領(lǐng)導的厚愛！”

起初的話題是劉月光的婆婆李玉英，祁局長夫婦一直夸贊劉月光，一個人把個行動不便的癡呆病人居然照顧得這么好，中間周學貸插上話說：“是?。≡鹿庹媸莻€好兒媳婦。今天我就是代表好朋友振龍來感謝月光的?！边@話顯然把大家都說愣了。周學貸解釋說：“月光剛才沒介紹，我是振龍的發(fā)小，我們在一起長大，很早就認識他家大娘，聽說被月光接了過來，今天特意過來看看?！苯巧D(zhuǎn)換得太快，劉月光有些發(fā)蒙，一時不明白周學貸為什么會把她和付振龍顛倒過來。祁局長的反應(yīng)倒是非?？?，說：“噢！是這么回事！我一開始還以為你和月光是……”祁局長故意沒把往下的話說出來，因為他已認為那些話表述的是一件不存在的事情。

此時劉月光卻徹底明白了，周學貸此意重在撇清和自己的關(guān)系，他成了付振龍的發(fā)小，此行的重點就放在了李玉英身上，他是為了付振龍來看望李玉英，而劉月光就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意識到周學貸的這種圖謀，劉月光心里失望到了極點，她沒想到周學貸會如此對待自己，更為自己的自作多情而懊惱，他明顯也是在輕賤她劉月光，難道他就沒想過她會當面戳穿嗎？隨后她才明白他是料定她不會才這么做的。她是真的不會，她再也輸不起了。戳穿周學貸的謊言就等于暴露了自己的企圖，當著祁局長一家的面承認就是自取其辱，她不能輸了愛情再輸臉面。

祁局長的夸贊開始向周學貸轉(zhuǎn)移：“……學貸真是有情有義，振龍有你這么一個好朋友可以瞑目了?！蓖碌脑掝}很自然地就涉及到了周學貸的職務(wù)，得知周學貸仍然是副科級的副局長，祁局長就自告奮勇地說：“這太不像話了！像你這樣重情義肯實干的干部一直得不到提拔，這是組織部門的恥辱，是祁媛這個區(qū)委書記的失職。你放心，你這種情況我會找媛媛說，媛媛還是一個知人善任的人，我的意見她會認真考慮的?！敝軐W貸似乎并不為所動，有些內(nèi)疚地說：“你老人家可別因為我個人的事找祁書記，她這么忙！我再去給她添麻煩實在不該！更何況到了我這個年齡也不想那么多了，只想好好干好本職，站好最后一班崗?！闭f這話的時候，周學貸的神態(tài)是那么的平和，和之前在劉月光面前談?wù)撨@事的憤憤不平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祁局長說：“到這個年齡才要想，不想就沒有機會了。再說，這怎么能是添麻煩呢！如果我們一直讓老實肯干的人吃虧，那誰還愿意當這樣的冤大頭？長此以往，整個干部隊伍就會垮掉。你這事說小牽扯到你個人，說大就會影響整個社會風氣。作為一名老共產(chǎn)黨員，于公于私我都應(yīng)該站出來說句公道話……”

當了多年領(lǐng)導干部的祁局長講起話來特別有感染力，甚至產(chǎn)生了一定的舞臺效果。劉月光帶著這個意識目光往下拉長，把俯首帖耳的周學貸和慷慨激昂的祁局長放在一個方正的屏幕內(nèi)，這可不就是一出鮮活的舞臺劇嗎？！只是這樣的大戲本來是應(yīng)該離她很遠的，現(xiàn)在來到眼前她仍然無法接受，舞臺上的兩個人變得越來越陌生，尤其是其中的男主角周學貸，此時在她心里已經(jīng)完全變成了一個陌生人?；蛟S對她來說，他一直就是陌生人，她只是在自己的夢里把他塑造成了一個虛擬的熟人。

從祁局長家出來，劉月光一直走在前面，周學貸緊走幾步拉近了距離，探頭想對劉月光解釋點什么，還沒等開口就聽劉月光低吼道：“走開?！敝軐W貸的腳步被這極有震懾力的聲音絆住了，他癡癡地定住，眼睜睜地看著劉月光拐向后樓的走道。他正拿不定主意要就此走掉還是再次追過去，突然看到劉月光又折返回來。周學貸以為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欣喜地迎上去，卻聽劉月光說：“上樓拿著你帶來的東西滾吧！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

說完劉月光一身輕松地轉(zhuǎn)身離去，她感到自己已經(jīng)不生氣了，她為什么要和一個努力跟自己撇清關(guān)系的人生氣？這個世界很大也很小，既然注定會擦身而過，不如徹底放下，因為生活從來不缺主題，影響這種主題的永遠是離你最近的人。

5

一個月的時間很快就到了，這是劉月光和付振虎約定的期限，她給付振虎打電話讓他來接老太太，可怎么也打不通。她有些惱火，覺得這個付振虎真是太過分了，一點兒誠信都沒有，明明說好的事情卻不兌現(xiàn)。又一想，光生氣沒用，他既然不接電話就是又要打譜耍賴，指望他來接老太太是不可能了，不如干脆像他當初那樣直接把老太太送上門去。李玉英是他親娘，到什么時候還是他最應(yīng)該照顧，更何況也不是白讓他照顧，每月她和付小玉支付的贍養(yǎng)費李玉英根本用不了，其中的道道劉月光早已心知肚明。

打定這番主意，劉月光這天早早收拾好李玉英，然后跑到街上叫來了一輛出租。司機一聽說要去幾十公里外的墨鎮(zhèn)非常高興，開出租車的都愿意跑這樣的長途，輕省，不用在擁堵的城市里到處繞，收入還高，所以讓他幫忙把老太太弄下來答應(yīng)得很痛快。老太太一聽說要回家卻說什么也不走，說這里就是她家，她要在這里等她男人回來，死活不下樓，硬往下弄就大呼小叫地咋呼，把劉月光和出租車司機弄得跟人販子似的。劉月光著急，司機也著急，說這樣下去就把他一天的生意都耽誤了。劉月光答應(yīng)給加錢才把司機安撫好，可接下來正事還得辦，老太太在這里終究不是個長法，這一個月下來她已經(jīng)筋疲力盡，知道這徒刑有期她才能堅持下來。

隨后劉月光改變了策略，把老太太重新安置在原來房間，讓出租車司機充當付振龍的司機，對老太太說司機是付振龍從北京派來的。出租車司機很配合，按照劉月光提前給他的提示順著往下說：“首長太忙，不能親自來就把我派過來了?！崩咸珜χ緳C翻騰了幾下眼皮，有些懷疑地說：“真是大龍把你派來的？”司機謙和地說：“可不是！首長整天忙著保衛(wèi)毛主席，毛主席他老人家也只有對首長最信任，首長實在脫不開身就只能把我派來了，你看我這里還有首長的派令呢！”說著從口袋里掏出個硬紙盒在老太太面前晃了一下。劉月光心里感到好笑，后來的這些話全是司機自己的自由發(fā)揮，看來在這世上行走的任何人都不缺表演天分，“人生如戲”這話真是說到了骨子里，就連那道具都是假的，司機剛剛出示的所謂首長派令就是一個硬殼煙盒。

李玉英果然上了套，乖乖地在兩人的攙扶下下了樓，看到院里停著的是輛出租車，產(chǎn)生了懷疑說：“怎么是這樣的車？我記得大龍開的不是這種車?！彼緳C反應(yīng)很快，趕緊解釋說：“首長換車了，現(xiàn)在不是出臺了八項規(guī)定嗎？所有的首長都不能坐原來的車了?！崩钣裼⑻а劭磩⒃鹿?，見劉月光點了一下頭，給出了肯定的表示。李玉英不知是真聽懂了，還是現(xiàn)在對劉月光有了某種依賴，不再說什么，隨口“哦”了一聲就坐進了車里。

出租車司機看起來應(yīng)該比劉月光年輕不少，看起來很活泛的樣子，一拐上正道就開始給劉月光講笑話，笑話講得也意味深長，說一老漢在自家大門口買豆腐，看著切好的豆腐擔心斤兩不夠，就問賣豆腐的夠不夠秤。賣豆腐的回答說：夠！夠！要不夠我就是你兒子。正倚在門框上的兒媳婦不愿意了，搶白地說：你想得美！笑話里隱晦著淫邪的味道，劉月光卻沒生氣，她知道這是司機對剛才讓他扮演付振龍的報復，當然也有挑逗的意思。對此劉月光就更不想生氣了，自己都一把年紀了，還能讓人有這樣的興趣也算難得。她不但沒生氣，反而覺得這樣的人比周學貸那樣的偽君子更加可愛一些。

司機見沒把劉月光逗笑就又換了一種風格，開始奉承劉月光，稱贊劉月光真是神機妙算的諸葛亮，怎么就想出了那樣的辦法？要不今天可就真麻煩了！其實劉月光心里明白，這哪里是她會什么神機妙算，是她太了解李玉英了，李玉英是個非常愛面子的女人，盡管大私孩子大私孩子地叫，付振龍卻一直是李玉英的驕傲，因為只有付振龍才能真正給她撐面子。付振龍剛轉(zhuǎn)成志愿兵，她就開始到處吹噓自己的兒子成了穿四個兜的軍官，后來付振龍開著部隊上的小車出差，順道回了村子一次，這更給了她機會，為進一步佐證兒子的軍官身份，她借此到處宣傳這是部隊配給兒子的專車。這么多年來，她為包裝自己及她身后的家庭一直做著堅持不懈的努力。即使現(xiàn)在糊涂了，也應(yīng)該不想放過展示風光的機會。

白塔村很快就到了，付振虎就住在村子東頭。還沒下車，劉月光就看到付振虎家大門緊閉，新帖上的大紅喜字已被人撕得殘缺不全，鐵皮做成的門扇上面布滿了凹凸不平的斑點，看起來就像是被人用硬物砸出來的。周圍也非常安靜，不像剛剛辦完喜事的樣子。這種景象讓她心里突然就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找到附近的鄰居一問才知道付振虎家果然出了大事。

付振虎往悅城送李玉英的時候說得倒是實情，他確實在自己兒子婚事上作難。年前訂婚，女方要去了十七萬的彩禮錢，取的是“要妻”的諧音；年后商量結(jié)婚，對方除了提出了很多苛刻的條件之外又要六萬塊錢的婚后保證金。婚后保證金是時下農(nóng)村剛剛流行起來的說法，說是為了小兩口將來生活順利，取六六大順之意，實際是針對目前農(nóng)村男多女少的現(xiàn)狀，女方利用自身的優(yōu)勢趁火打劫。年前的彩禮錢已經(jīng)耗盡了家底，之后的三金還有結(jié)婚的費用都是借的，再去哪里弄這六萬塊錢？原來付振龍在的時候，再加上李玉英的本事，付振虎還有個指望，現(xiàn)在只剩下劉月光了，這條路就等于堵死了。萬般無奈之下，付振虎只好借高利貸。錢湊齊了，女方也放了話，定下了結(jié)婚的日子。眼看一樁姻緣就要成了，卻偏偏在新婚之夜出了命案。

結(jié)婚這天白天的迎娶還算順利，事件發(fā)生在入了洞房之后。新郎付明一直對新娘全家憋著一肚子氣，再加上喝多了酒，一進門就把新娘摁倒在床上。新娘開始倒也乖巧，有些積極配合的意思，可付明明顯是氣撒不出來，一邊咬牙切齒地動作一邊對著新娘破口大罵?？赡苁怯行┰捔R得太難聽，新娘受不了了，一下就把付明從床上掀了下來。這下付明惱了，翻身再次躍上婚床，上來就掐住了新娘的脖子，新娘被掐疼了，也發(fā)狠地罵出了聲。付明看著新娘那張驕縱的粉臉，想到自己的親爹求人借錢那低三下四的樣子；想到自己身上背負著的沉重債務(wù)，心中的怒火愈燒愈烈，手上的力道也越來越大。直到新娘翻了白眼，他才明白過來，可這時已經(jīng)晚了，新娘再也沒活過來。

當天晚上警車就把付明帶走了，第二天一早新娘娘家就來了好幾十口子人，把付振虎家那個還布滿鞭炮碎屑的院子塞得滿滿當當?shù)?。付振虎夫婦兩個是從院子的夾道縫隙中翻墻逃出來的，這一逃就再也沒有回來。

聽完鄰居的講述，劉月光感到了震驚，沒想到喜事瞬間就演變成了悲劇，一個好端端的家庭就這樣散了。她再次感到了悲哀，人的命運為什么會如此無常？人的生命怎么會這么脆弱？更讓她感到心疼的是，一個老實巴交的孩子怎么一轉(zhuǎn)眼就成了殺人兇犯？

劉月光知道，一時半會兒聯(lián)系不上付振虎了，就是聯(lián)系上也不能再把李玉英交給他了。看來李玉英真成了她永遠也擺脫不掉的夢魘，好在她對這夢魘也不再感到恐懼。

在鄰居家待了一會兒，李玉英漸漸有些明白了，知道這是回到了自己所居住的村子，自己的家就在這里。一看又要把她弄上車就又不干了，也許是她感覺到了什么；也許真有一種心靈感應(yīng)，她吵鬧著要見付振虎，要讓自己的孫子明子來背她回自己家。見付振虎和明子不出現(xiàn)，她就開始聲嘶力竭地哭喊，那哭聲尖利而怪異，窮盡所有的樣子，就像一只老狼在曠野中的最后嚎叫。

劉月光的心情此時也灰到了極點，已經(jīng)沒心情再和李玉英演戲了，也沒心情制止她的嚎叫，只是和司機硬硬把她塞進車后座，然后就原路返回了。

李玉英哭了一路，回到家也沒消停下來，劉月光被她哭得心煩意亂，哄和嚇對李玉英都不起作用，劉月光愁得沒法，只好關(guān)上門任她所為。傍晚的時候，李玉英的哭聲漸漸弱了下來開始喊餓，劉月光趕緊下去買來了兩個豬蹄。這段時間劉月光很注意李玉英的飲食，一般不讓她吃太過油膩的東西，主要以清淡為主，以免再引起便秘，可今天她卻想讓李玉英放縱一下。

李玉英拿起豬蹄，眼淚卻又流了下來。劉月光問怎么了，李玉英帶著悲聲說：“我要給小虎和明子留著，他們在外面東躲西藏的吃不上這個?！眲⒃鹿鈬樍艘惶?，心說這老太太真神了，好像已經(jīng)知道付振虎一家遭了難。劉月光說：“你甭管他們了，他們都不管你，你還管他們干嗎？”李玉英白了劉月光一眼說：“你沒當過娘，你不知道當娘的滋味，無論什么時候當娘的都不會放下孩子的?！?/p>

這話一下子把劉月光的眼淚說了出來，她想到了自己對揚揚的牽掛，忽然覺得眼前這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變得可愛了許多。

好說歹說地哄著，李玉英最終也沒吃豬蹄，只吃掉了一碗白米飯。晚些時候，劉月光把李玉英弄上床才想到今天應(yīng)該給揚揚打電話，可揚揚的電話說什么都打不通，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情況，揚揚一般連睡覺都不會關(guān)機。過了一會兒再打，還是不通。劉月光心中著急，經(jīng)過白天那個巨大變故，她心里更沒安全感了，真恨不得現(xiàn)在生出翅膀飛到北京，可這個時間已經(jīng)沒有到北京的車了，再說就是有她也離不開，她走了老太太怎么辦？

劉月光找遍了所有房間，都沒找到揚揚的其他聯(lián)系方式，最后她忽然想到了小米。小米是揚揚的高中同學，上大學兩人又一起考到了北京，揚揚讀了傳媒大學，小米讀的是北京師范大學。小米現(xiàn)在早已工作了，在朝陽區(qū)的一所小學任教，離揚揚他們學校不遠。可是她手頭沒有小米的電話，小米結(jié)婚之后她們的聯(lián)系也應(yīng)該少了。她找出了揚揚的高中畢業(yè)留念錄，翻到曲小米那一頁，上面有曲小米家的固定電話?，F(xiàn)在很多人家的固定電話都撤了，但聽說曲小米的爸爸原來是市糧食局副局長，公家給配的電話不知道還有沒有保留。劉月光抱著試試看的想法打過去，居然真通了。接電話的是曲小米的媽媽，一聽是揚揚媽媽很熱情，痛快地把小米的電話告訴了劉月光。

小米對劉月光當然很熟悉，兩個丫頭玩得特別瘋的時候就住在對方家里。劉月光說聯(lián)系不上揚揚了，小米聽出了她的焦急，就勸慰道：“阿姨放心，揚揚不會有事的，揚揚那么有主見怎么會有事？也許是手機壞了或者沒電了；也許是跟著導師去拍片子進了盲區(qū)。明天電話就通了，如果明天再聯(lián)系不上，我就去學校找她，把她訓一頓讓她乖乖地給您回電話?！?/p>

經(jīng)小米這么一說，劉月光心里稍微踏實了一些，可躺在床上還是睡不著，時不時拿出手機來給揚揚打一次。每次都抱著能通的僥幸，可每次都會失望，劉月光心中暗暗下定決心：揚揚博士畢業(yè)后如果還沒在北京成家，說什么也不會再讓她留在那了，讓她回悅城找份工作，找個靠譜的男人，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日子。什么是幸福？人們往往都會把錦衣玉食、榮華富貴當成幸福，現(xiàn)在想來能夠平平安安無波無瀾地過完這一輩子就是最大的幸福。

這個晚上劉月光是徹底失眠了，黑暗中，她大睜著眼睛感到周圍一切都靜得出奇，就連從窗子里透進來的月光都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多年來，她不自覺地養(yǎng)成了一種習慣，等徹底躺下就會把窗簾拉開，讓自己抬眼就能看到夜空。漫漫長夜，總有無盡的寂寥需要排遣，而窗外那廣闊的世界卻提供了足夠多的空間?？勺詮睦钣裼⑷胱≈螅孟褚呀?jīng)沒有這樣的閑情了，和李玉英的纏斗把那些空蕩蕩的日子都塞滿了，夜晚的寧靜也被從未有過的睡夢所替代。

在安靜中劉月光忽然意識到少了點兒什么，以往李玉英睡熟了以后總會發(fā)出鼾聲，這些鼾聲時大時小，總會侵擾到她，可今天晚上隔壁那邊卻變得非常安靜，一點兒動靜都聽不到。難道李玉英也和她一樣失眠了？又一想這肯定不可能，按照過去的經(jīng)驗，李玉英醒的時候從來不會安靜，不是自言自語就是咋呼著要這要那。劉月光有些不放心了，披衣悄悄起身，推開李玉英的房門，發(fā)現(xiàn)李玉英真的沒睡，正在自己床上端坐著。

劉月光還沒開口，李玉英倒先說話了：“你可來了，我都等急了?！边@話說得沒有頭尾，劉月光一時搞不清楚，她也不想搞清楚，把一個癡呆癥患者的話搞清楚了也沒多大意義，她想讓李玉英躺下繼續(xù)睡覺，李玉英卻把她的手拉過去，讓她坐在床沿上。劉月光猶豫著坐下，李玉英就又說：“他大姑，我知道你會來找我，今天你既然來了，咱姊妹倆就好好拉拉。”

李玉英顯然把劉月光當成了付振龍的大姑，想到那些對李玉英不好的傳聞，劉月光忽然就有了興趣，不知道接下來李玉英要拉什么。劉月光沒有接話，李玉英繼續(xù)往下說：“我知道你對我有意見，有些事情我確實對不起你，今天你打我罵我，我保準既不還手也不還嘴。可你也得理解我不是，我一個寡婦娘們拉巴著三個孩子，你知道有多不容易嗎！事事都得求人，澆地連個看水溝的都找不到，我一個人從這頭跑到地那頭，往往這邊溝子改好了，地頭那邊水都漾滿了坡，白搭進去無數(shù)的電錢和柴油錢！看著那亮亮的一片，我心疼的只想大哭，可我還是把眼淚忍了下去，無論如何我也要把他姊妹三個拉巴大，讓他們都成人，給大龍小虎娶上媳婦，給小玉找個好婆家。后來他姑父看我難，愿意來幫我，我當然不能讓他白幫吧？可我實在拿不出什么來回報，只好把自己交給他。我和你保證，這事是我先主動的，他姑父一開始還不好意思?！?/p>

劉月光聽得有些生氣，覺得自己這個婆婆真是不要臉，哪有拿著自己的身子這么不值錢的！李玉英似乎是看透了劉月光的想法，就接著說：“你一定認為我這么做是不要臉，實際上一開始我自己也這么認為，后來我就想，我們不想怎樣，更沒有什么野心，我只是想感謝他，把自己當成了禮品。他呢，就是圖個新鮮。我這個新鮮不是說自己比你好，論長相和身材我都不如你，男人嘛！吃慣了一樣東西總想換換口味，從一開始我就給自己這樣定位。在這里我不瞞你，我還給村里的其他男人換過口味。你可能也聽到了一些風言風語，會計麻五長得那么丑我也忍了，為了把這三個孩子拉扯長大，我只能把自己當成一種可以交換的物品。你也是當娘的，應(yīng)該會理解吧！”

劉月光還是不能認可李玉英的說法，天下有這么多獨自把孩子拉扯大的女人，她們該都做過這樣的交換了？說到底還是自己沒把握好。李玉英說完這些似乎有些累了，伸出手再次拉著劉月光說：“他大姑，我不如你呀！我費盡心力把孩子們都拉巴大了，他們卻都不在跟前。大龍也不知道回來看看，小虎不知道上哪去了，小玉這個死妮子出去就不知道回來。你看看我，現(xiàn)在真活成個光桿子了……”說著說著竟然嚶嚶地哭了起來。

在安靜的夜中，李玉英的哭聲低沉而壓抑，沒有了以前的放縱與張揚。劉月光的內(nèi)心被這真切的哭聲打動了，不自覺地把手放在老太太花白的腦袋上撫摸著，另一只手搭在后背上輕輕拍打。老太太感受到了來自于劉月光的溫情，情不自禁地趴在她懷里，喃喃地哭喊著：“娘！我的親娘呀！我的命咋這么苦呢？”

第二天一早劉月光繼續(xù)給揚揚打電話，還是不通，接著再給小米打。小米正在上班的地鐵上，說請她放心，自己到單位后立刻會去傳媒大學找揚揚。接下來就是難耐的等待，一直到了快中午才接到小米的電話，帶來的又是一個晴天霹靂：揚揚由于參與吸毒被公安機關(guān)拘留了。

劉月光瘋了，接著要扔下電話去北京。小米在電話里一直勸她要冷靜，說她已經(jīng)去派出所問過了，揚揚是被一個在影視圈里混的師兄帶進去的，第一次參與，本來是可以從輕處理的，但恰巧趕上目前這個形勢，就不能只是批評教育了。警方對揚揚做出了拘留七天的處理決定，已經(jīng)進了拘留所，她即使來北京也見不著揚揚，不如等揚揚出來后再說。

后來劉月光漸漸平息了下來，覺得小米說得有些道理，自己現(xiàn)在去北京確實于事無補，只能等幾天再說了。她囑咐小米一定勤去打聽著點，揚揚一有消息立刻就通知她。小米滿口答應(yīng)下來，并說：“我和揚揚是親姐妹，阿姨就放心吧，揚揚的事就是我的事。揚揚只是一時好奇，沒有上癮也不會造成太壞的影響。出來后我們一起找她算賬?！?/p>

盡管小米這樣說，劉月光還是感到了一種徹骨的疼痛，揚揚的行為讓她震驚。吸毒，這對她該是多么遙遠的一個詞匯，忽然就發(fā)生在了自己女兒身上。她感到了痛心，讀書讀到博士竟然犯這樣的渾！這還是自己的女兒嗎？！一瞬間她有了一種末日的感覺，眼前的光亮倏然消失，全身的心勁都被這個噩耗給抽走了，整個人都癱在了床上。

可能是昨天一天太動蕩了，李玉英從早上起來就很乖順，也不喊也不叫，中午劉月光沒做飯也不知道喊餓。劉月光就繼續(xù)在床上躺著，她不明白自己的生活為什么一下會變成這樣。

應(yīng)該是到了下午晚些時候，忽然傳來了敲門聲，劉月光想不起誰會來訪，也懶得起來開門，可那敲門聲卻很執(zhí)著，好像認定了家里有人。劉月光只好趿拉著鞋恍恍惚惚地起來開門。拉開房門，門外站著一對和她年齡相仿的夫婦，還沒等劉月光問，站在前面的女人就主動介紹他們是小米的父母。

把客人讓進來，劉月光卻不知道說什么，顯然小米的父母什么都知道了。最后還是小米母親首先開口，說揚揚是一時糊涂，以后改了就好了，讓她千萬要看開，自己的身體最為重要，并說有什么需要他們幫忙的盡管說，他們會不遺余力。都是些常用的勸慰語言，劉月光聽得卻無比感動，覺得心里暖融融的。

送走客人，劉月光又回到了床上。她什么都不想干，她想如果能一直這樣躺下去該有多好！也不知躺了多久，周圍都靜了下來，外面的窗子都暗了，她忽然聽到了動靜，是李玉英在拖拖拉拉地走動。劉月光此時也懶得管她，只要不把房子燒了就隨她吧。又過了一會兒，李玉英拄著拐杖走進來，摸到床邊，把一個肉乎乎的東西往她嘴里送，一邊還說：“天就是塌下來也要吃飯?！眲⒃鹿飧杏X到李玉英送到嘴邊的是她昨晚沒舍得吃的豬蹄，心中一陣熱浪襲來，她猛然坐了起來，伸手接過豬蹄大口小口地啃起來。

王宗坤，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四屆高研班學員。已出版長篇小說三部，多部作品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選刊和年度小說選本選載。中短篇小說集《我是好人》入選魯軍新銳叢書第二輯。

責任編輯 馮祉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