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同賓
飯事雜憶
□ 周同賓
那些年,上級年年向農(nóng)村派工作隊,每次都有我,前后下鄉(xiāng)五年。每日三餐,吃的都是“派飯”。千百次到農(nóng)家就餐,主人有熱有冷,飯食有好有差,種種遭遇,至今難忘。
那時的規(guī)矩,派飯不能派到“四類分子”家(地主分子、富農(nóng)分子、反革命分子、壞分子,合稱“四類分子”,簡稱“分子”),內(nèi)中原因似乎不是怕階級敵人在飯里下毒,害死駐隊干部,而是顯示一種政治待遇。同時,管三頓飯,除可收下糧票和錢外,還能得到生產(chǎn)隊補助的一斤小麥。在駐隊即將結(jié)束時,我對那個規(guī)矩做了修正:“四類分子”家只要“分子”已經(jīng)死去,也可以派飯,理由是他們的子女不是敵人,而是群眾。
于是,我第一次去王虎家吃飯。他父親是地主分子,去年死了。為他的名字,他父親挨過多次斗,原因是老虎吃人,想讓地主羔子吃貧下中農(nóng)。我走進院子,王虎全家迎著,顯然十分興奮。堂屋掃得很干凈,小桌小椅都用濕毛巾抹過。我坐下,王虎端來兩盤菜,一盤炒絲瓜,一盤涼拌水蘿卜,又端來剛烙好的玉米面餅子(一看就知道,玉米面里起碼摻了三分之一白面)。最后,他給我端來一碗綠豆面條兒,很稠。他自己也端一碗,陪我吃,他的飯,倒很稀。他一再讓我吃菜,吃餅饃。那份熱情,著實感人。他女人帶兩個孩子坐院里的絲瓜架下吃飯,飯很稀,饃是紅薯面窩頭。
那碗面條兒吃到最后,我發(fā)現(xiàn)碗里埋著兩個荷包蛋。我悄悄吃了,事后沒敢告訴別人。因為當時有條紀律,不準吃群眾的雞蛋。王虎也絕不會告訴別人,如果別人知道,他就是“腐蝕拉攏駐隊干部”,是要挨批的。
又有一次,飯派到一個光棍家。光棍外號“雜毛”,好吃懶做,常在街上逛,倒騰些買賣,弄了錢,買酒喝。掙工分就很少,分的糧食總不夠吃。因為是貧農(nóng),不能讓餓著,隊里常常救濟他。
他屋里并不暗,因為房頂上有片亮瓦,漏進了陽光。地上灰土很厚,人走過,留下指把深的腳印。沒有坐具,他把一個木墩迎門放下,讓我坐。而后,揭開鍋蓋,用好大一個粗瓷碗給我盛一碗小米干飯,又拿一雙已經(jīng)變作灰黑色的筷子,用手捋了捋,遞給我。他自己則用瓢盛了飯,在柴堆里找了根高粱莛兒,一折兩段做筷子,坐一塊土坯上陪我吃。
小米干飯很咸,咸得蜇嘴。摻有菜,是老白菜幫子。還有肉,塊很大,尖不尖、方不方的,不知是啥肉,反正嚼不爛。當著他的面,不好吐掉,只能囫圇吞下。他自己則吃得很香,又吃得很快,吃了兩瓢,最后,連鍋巴也鏟出來吃……
飯后回到大隊部,大隊會計問我吃的啥飯。我一說他就笑,笑夠了,才揭了底兒:“你沒見供銷社收購的那些牛皮嗎?攤街上曬,撒了鹽,撒了鹽仍臭氣熏人,蒼蠅亂飛。人踩車軋,可臟了。牛皮上,有些地方?jīng)]剝凈,還剩些肉。你吃的肉就是雜毛從牛皮上弄下來的。他那鹽也是牛皮上掃的……”我的天。
那些年,時興憶苦思甜。憶苦飯都是公家做的,在大隊部吃。
卻說有一次,在一個頗大的村里,憶苦會的組織者別出心裁,搞了個新花樣。在貧下中農(nóng)家吃憶苦飯的同時,為了通過對比,激發(fā)階級感情,也為地主、富農(nóng)做了肉菜,蒸了白饃。肉菜白饃擺在會場正中的八仙桌上,四邊放了黑漆木椅,讓地主、富農(nóng)穿上長袍、大褂、皮襖(那些服裝不知是從哪里弄來的),坐八仙桌邊。貧下中農(nóng)則蹲在四周。
我們幾個工作隊隊員也蹲在貧下中農(nóng)當中。地主、富農(nóng)不敢坐,民兵就強令他們?nèi)プ?。貧下中農(nóng)端起憶苦飯,卻都盯著八仙桌上的肉菜白饃。地主、富農(nóng)都勾著頭坐著,看也不敢看桌上的食物。民兵強令他們拿起筷子,他們不敢夾菜,也不敢拿饃。威逼再三,才有兩個“分子”顫抖著舉起筷子去夾菜。剛剛夾到,還沒送進嘴里,貧下中農(nóng)忽地都站起,叫著罵著躥上去,把地主、富農(nóng)們推倒在地,拳打腳踢,同時把肉菜白饃搶吃光。
混亂中,一個剛出校門的工作隊隊員也跟著貧下中農(nóng)去搶吃了一個白饃,貧下中農(nóng)對他很不滿意,說他搶了革命群眾的斗爭果實。當晚,工作隊開會批判他,并匯報到縣里。縣領(lǐng)導(dǎo)說他是沒改造好的知識分子,一直讓他在農(nóng)村改造,直到1979年才回機關(guān)工作。
(摘自《散文選刊》201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