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宇
——以“青年問題”為中心考察路遙的“恰科夫斯基影響”
劉曉宇
在人們的印象中,恰科夫斯基擅長全景性地譜寫關于軍事和政治的恢弘篇章,尤其是蘇聯(lián)衛(wèi)國戰(zhàn)爭時期的風云動蕩與高層領導的縱橫捭闔。盡管他的寫作高度政治化,但對讀者來講,卻從未喪失親切感,這正是因為在寫作宏大題材的同時,他還極為關注歷史轉軌時期青年的精神面貌,并以參與者的身份對他們的種種人生問題作出探討和引導。在這個意義上,處于50、60年代蘇聯(lián)轉型時期的恰科夫斯基,與80年代中國的路遙,有很多共同點,也顯示出很強的可比性。
路遙曾明確提及恰科夫斯基和艾特瑪托夫是他的閱讀史中極為重要的俄蘇作家。但不同于對后者作品彰明較著的節(jié)選引用和模仿借鑒,路遙受恰科夫斯基的影響是內在的。他們都以“導師”的身份關注青年人的婚戀和個人奮斗問題,并在解決問題的過程中,滿懷激情,成為社會主義時代崇高理想和浪漫主義精神的最后守護者。
路遙研究屬于當代文學研究中的熱點,然而,關于路遙與恰科夫斯基“影響關系”的研究,卻依然空白。本文試圖通過文本細讀,來梳理和解決這一問題。
褪卻“文革”時代的浮夸激情,平復內心喧囂的革命狂熱,從1979年起,路遙的創(chuàng)作踏上多樣化探索的征程,經(jīng)歷了從短暫的彷徨期到逐漸呈現(xiàn)出一定“條理性”的穩(wěn)健期的過渡。這種“條理性”常被歸納為幾個特殊的面向:關注城鄉(xiāng)交叉地帶的矛盾,探索農(nóng)村知識青年的出路,表現(xiàn)社會改革的歷史浮沉等。
此外,一個常被人忽略的“條理性”是,路遙無疑是擅寫“苦戀”的高手。從早期中短篇小說略為單薄的戀愛敘事,到高加林在“岔道口”的痛苦抉擇,再到《平凡的世界》中紛繁的戀愛糾葛,青年人的婚戀問題成為他寫作視野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并且,除了最早的短篇《夏》收獲了“大團圓”的結局,他的戀愛敘事愈到后期則愈發(fā)曲折哀傷,皆以悲劇收尾。這固然與個人的婚姻經(jīng)歷和審美方式有關。但以同一個敘事原型寫作諸多“高仿”的愛情故事,勢必造成審美疲勞。可見桃花流水式的言情寫作非其本意,他孜孜不輟試圖傳達的必是埋藏于愛情敘事冰山下海洋般寬廣的問題意識。這種寫作形態(tài),具體到問題意識的產(chǎn)生,敘事模型的構建,批判現(xiàn)實的邏輯,價值觀的傾向性和對青年人的引導等方面,寫作資源源于何處?解讀恰科夫斯基的作品,有助于回答這個問題。
恰科夫斯基筆下有三個美好的愛情故事,分別見于中篇小說《遙遠的星光》《未婚妻》和長篇小說《圍困》。
創(chuàng)作于1962年的《遙遠的星光》,講述了退役飛行軍官扎維亞洛夫根據(jù)畫報上的一張照片尋找在戰(zhàn)爭中失聯(lián)16年的戀人奧莉婭的故事。拋棄了“穿著閃光連衣裙”的列娜,他懷抱一線希望,轉而決絕地追尋“遙遠的星光”。
發(fā)表于1966年的《未婚妻》,講述了女大學生瓦麗婭為身陷車禍官司的沃洛佳尋找證據(jù)翻案的故事。她放棄了“時髦”的高材生安德烈,以“未婚妻”的名義,從現(xiàn)實和精神上拯救愛人——一個電站工地工人。
于1978年獲得蘇聯(lián)國家獎金的《圍困》是一部以衛(wèi)國戰(zhàn)爭為背景的五卷長篇。在蘇德軍事較量的兩股敘事洪流之下,女大學生薇拉的成長則是一條暗流。她在戰(zhàn)爭中逐步認清“聰明、漂亮”的阿納托利的偽善面目,轉而欽慕正直的軍官茲維亞金采夫。
很明顯,上述愛情敘事都以三角戀愛的基本模式展開,特別的是:被選擇的雙方恰是截然不同的兩種青年——一方漂亮、多才、家境優(yōu)渥或受過現(xiàn)代教育,先鋒時髦;另一方則出生底層或相對傳統(tǒng)、烙有社會主義時代印記;而選擇的一方都把橄欖枝投向后者。如果說,前者的愛情是追新逐異時代風潮中的易碎品,那么,在作者看來,真正的愛情應該是后者——建立在信仰與心靈契合無間之上的恒久感情。
再看路遙,從《夏》圍繞在“土包子”楊啟迪、“大城市型”知青張民與蘇瑩之間的愛情喜劇起,他有意學習恰科夫斯基探討青年婚戀問題的寫作意識就初露端倪。此后,路遙對這種愛情模式的模仿與超越,日益精進,趨于成熟?!督憬恪分校⒚窨紤]到“商品糧與農(nóng)村糧之間存在的現(xiàn)實差別”,拋棄善良的小杏,選擇了城市的女大學生?!对乱轨o悄悄》中,高蘭蘭離開“笨頭笨腦”的大牛,“將要跟一個富足而有地位的城市青年一塊生活”?!讹L雪臘梅》中,琴愛慕著農(nóng)民身份的康莊而抗拒“更強大的力量”?!度松分?,高加林拋棄“金子一樣的”巧珍,投入“洋女人”的“現(xiàn)代式”戀愛?!赌阍趺匆蚕氩坏健分校c鄭小芳相約去沙漠里奉獻青春的薛峰,拜倒在“現(xiàn)代化”的賀敏的石榴裙底?!镀椒驳氖澜纭穭t有曉霞、少平與“紅三代”高朗和潤葉、少安與“官二代”向前的戀愛糾葛。
在路遙的作品里,三角戀愛模式貫穿始終。他善用這種對比,“形成一種反差”,并將這種模型放在更為中國化的語境中,即新歷史時期下,城鄉(xiāng)青年在教育、職業(yè)、社會地位、人生規(guī)劃等方面存在巨大差別的現(xiàn)實中,內置了對交叉地帶問題的關注。在嚴峻現(xiàn)實對人性的考量下,路遙小說的愛情抉擇,不似恰科夫斯基作品那般單純,而是包含了更大的復雜性和現(xiàn)實批判性。
十年“解凍”時期,社會的劇烈動蕩,青年的惶惑迷惘,在蘇聯(lián)文藝界引起了尖銳的思想斗爭和艱難的藝術探索。號稱“二十大、二十二大的產(chǎn)兒”的“第四代”青年作家,寫作了大量青年題材的作品,借“探求生活中哲學問題的答案”,“實際上宣揚那種腐朽的及時行樂和玩世不恭的哲學”。面對如此現(xiàn)狀,恰科夫斯基遵循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借獨特的敘事模式,表達出對社會的憂思和對青年人的引導,捍衛(wèi)蘇維埃文學理想。路遙所處的時代與之極為相似:“文革”結束,迎來改革開放,拜物主義、個人主義無情吞噬著社會主義時代崇高的價值觀,青年人呈現(xiàn)出不同的精神面貌。路遙沒有沉淪在“傷痕”的苦痛中,也沒有隨“先鋒”的大潮隨波逐流,而是與恰科夫斯基一樣,清醒地對待歷史,面向現(xiàn)實。
路遙和恰科夫斯基具有同樣的創(chuàng)作背景和問題意識,并把這種問題意識內置在相同的敘事原型中,那么,他們對于愛情的衡量標準和“現(xiàn)代性”戀愛的看法是否一致?
先看《未婚妻》里瓦麗婭的思考:
同沃洛佳見面……她從來不知道他將對她說些什么。他每次把她引進一個陌生的世界里去;在這個世界里每一步都會遇到新的問題,必須立即加以分析。
她只能夠而且也只想生活在這個世界里,其他世界,她都不需要。
與此極為相似的是曉霞對少平的思考:
現(xiàn)在,他倒給她帶來了許多對生活新鮮的看法和理解。盡管生活逼迫他走了這樣一條艱苦的道路,但這卻是很不平凡的……她興奮的是,孫少平為她的生活環(huán)境樹立了一個“對應物”,或者說給她的世界形成了一個奇特的“坐標”。
曉霞和瓦麗婭同樣是出生優(yōu)越的師范學校的女大學生,有“門當戶對”的戀愛對象,然而“陌生世界”的奇異光輝強烈地吸引著她們脫離庸常的生活,追求不平凡的精神“坐標”,哪怕對方是沒有上過大學的打工者。產(chǎn)生愛情的根基是超離“實用主義”之上的精神世界的崇拜與認同。在恰科夫斯基看來,“真正愛情的首要標志就是甘愿對一個人的命運承擔責任”,而瓦麗婭的愛情則是一場“為正義奮戰(zhàn)”的斗爭。路遙曾借曉霞日記,吐露相似的愛情誓言:“真正的愛情不應該是利己的,而應該是利他的,是心甘情愿地與愛人一起奮斗并不斷地自我更新的過程;是融合在一起——完全融合在一起的共同斗爭!”以“利他”、“犧牲”、“一起奮斗”、“共同斗爭”為要義的愛情,是建立在信仰一致基礎上的同志關系,超越一切鴻溝,具有濃厚的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色彩。路遙高度向往蘇聯(lián)時代真摯的愛情,他懷抱溫情與敬意,在《平凡的世界》里借一曲《喀秋莎》,為愛情失意欲投河自盡的武惠良送去心靈的慰藉和生活的勇氣。但不同于社會主義時代考量個人的勞動態(tài)度、革命熱情和遠大理想等評判標準,路遙的愛情觀不是守舊落伍的,而是以開放的姿態(tài)容納了更多可能性——最主要的就是新時代青年對于人生道路的自主思考和探索。這種意識流露于潤葉對愛情的思考:“作為生活在眼下時代的青年……她不能同意上一代人對此類感情抱有的那種絕對的譴責態(tài)度?!甭愤b的愛情觀是對新時期業(yè)已復活的資產(chǎn)階級式婚戀觀的反抗,又是對社會主義時代精神的繼承與超越,是非常超前而具有永恒意義的。
對于路遙筆下的愛情,大多數(shù)研究都在“城鄉(xiāng)”視野中考察巧珍與黃亞萍所象征的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沖突,但對于現(xiàn)代性戀愛,路遙其實也有所區(qū)分。他所認同的最高標準是曉霞與少平的真正的現(xiàn)代性戀愛,而對虛假的“時髦”戀愛則是否定的。如果說路遙借德順老漢指教黃亞萍式的“現(xiàn)代”戀愛“浮得高,跌得重”的批評力度尚顯不足,那么《你怎么也想不到》中,路遙的態(tài)度則更加鮮明:鄭小芳批評薛峰“一種有害的東西已經(jīng)滲入了他的意識”;薛峰參觀現(xiàn)代派畫展,發(fā)表一通瞎說卻被褒獎為“極其精辟”,“不久,這個展覽會就被查封了”。路遙通過細節(jié)反諷,簡潔有力地傳達出對“現(xiàn)代”的批判。而對一種更為超前的戀愛——新派詩人古風鈴和杜麗麗的“知音”式愛情,路遙也堅決予以否定??梢姡啾扔谇】品蛩够?,路遙對“現(xiàn)代性”戀愛的探討,挖掘得更深,態(tài)度更為鮮明,也反映出更加駁雜的現(xiàn)實生活。
追求現(xiàn)代性真愛,抵制庸俗化愛情,這是恰科夫斯基對青年人的叮囑,也是作為“兄長”的路遙寄望在年輕一代身上的愛情理想。至此,路遙探索的腳步并未停歇,而是以更為深沉的歷史眼光打量現(xiàn)實生活。他感受到城鄉(xiāng)“歧視性”差別的切膚之痛,預見到現(xiàn)代性真愛的難以維系?!爱斀襁@個時代怎么還能有這樣一種愛情”,恰科夫斯基在無限的悵惘和振聾發(fā)聵的反詰中,將真愛化作“遙遠的星光”。路遙隔空呼應,痛心長嘆:“多少美好的東西消失和毀滅了……”面對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巨大差別,路遙感慨:“憑著青春的激情,戀愛,通信,說些羅曼蒂克和富有詩意的話,這也許還可以。但未來真正要結婚,要建家,要生孩子,那也許就是另一回事了!”恰科夫斯基的疑問如出一轍:“吸引他那顆牧民之心的是草原,而對方卻正相反,是孩子、童車……”這是一個難題,二人都沒有給出明確的回答。路遙最終讓幸?;貧w惠英土地母親式的大愛——“這里,是他心靈獲得親切撫慰的所在;也有他對生活深沉厚重的寄托”。既然無力阻擋時代的巨浪,那就讓愛情的激流消融在生活廣闊的海洋里。不是對現(xiàn)實的妥協(xié),而是精神世界的成熟與升華。將濃郁的哀愁和巨大的喜悅都歸于平靜,歸入平凡。這是路遙世界的邏輯,也是路遙魅力之所在。
如果說,路遙的作品是嵌在頑石縫隙里的一粒種子,那么,為它提供發(fā)榮滋長可能性的強大內力,就是暗藏其中的人情、人性與人道主義內涵,使其在周遭俱是苗而不秀、華而不實的寫作中,顯得尤為厚重,飽含深情。這股深沉的內力是與俄蘇文學分不開的,尤其是關于“新人”的探討,就鮮明地來源于恰科夫斯基。
一切還將從愛情說起。
他們來到一塊野草繁茂的小小的林間空地上。四周樹木參天,宛如一圈黑墻……樹林使他們同彈坑累累的大地,同尖聲嗥叫的飛機分開了……他走到一旁,躺到茂密的野草上,仰望著深邃的、墨藍色的天空……這是他們第一次接吻。他們又在一起了,并且是離開整個世界,單獨地,單獨地待在一起。
這是《遙遠的星光》中,男女主人公在紛飛的戰(zhàn)火中,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邂逅的地方。“林間空地”存在于遠離塵囂的堅實大地上,通向遙遠的星空,是作者苦心營造的一方心靈凈土和愛情圣地。而曉霞與少平的幾次相約場景,與之驚人相似。
孫少平和田曉霞氣喘吁吁爬上南山,來到那個青草鋪地的平臺上。地畔上的小樹林像一道綠色的幕帳把他們和對面的礦區(qū)隔成了兩個世界……他們在鮮花盛開的草地上,第一次擁抱并親吻了對方……現(xiàn)在,他們一個拉著一個的手,透過樹林的空隙,靜靜地望著對面的礦區(qū)。
路遙和恰科夫斯基都為摯愛的人物精心搭建了“林間空地”這樣一個“架空空間”,無關風月,直面理想。作為真正的“新人”,扎維亞洛夫與奧莉婭,少平與曉霞,他們的愛情被賦予了一定的理想性,并都以女主人公的壯美犧牲作為收束,這是作家在處理理想人物形象時的不謀而合之處。在“林間空地”,奧莉婭向扎維亞洛夫講述了自己的成長心路——“她一定要在這嚴酷的生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絕不能再像一個小木屑似的,隨波逐流,不時被摔到岸邊上”,而今她如愿成為一名軍械員,并以沃羅寧的英雄事跡為榜樣,希冀在自己的位置上做出貢獻。沒有尤云歹帶雪的兒女情長,在曉霞與少平的“林間空地”,同樣充斥著談人生、談理想的青春激情與壯懷。少平“渴望獨立地尋找自己的生活”,如今,他也塵埃落定,成為大牙灣“沉重世界的一員”。此時此刻,他告慰自己,要以真誠的勞動和更開闊的心緒,為國家的煤炭事業(yè)做出貢獻。他還做出兩個“實際打算”——報考煤炭技術學校和給父親箍窯,而這兩個現(xiàn)實的目標也被賦予了“巴特農(nóng)神廟”般“激動人心的詩情”。
奧莉婭和少平以抒情主人公的姿態(tài)在“林間空地”書寫下理想的詩篇,他們是生活的“悲劇詩人”——懷揣夢想,永遠“在路上”。少平想擺脫“高加索山”的束縛,以殉難者的悲壯激情,做著遠行的夢。他“渴望到一個陌生的世界去”,這種浪漫的行吟,不似“迷惘一代”顧影自憐般哀怨,亦不似號為先鋒的叛逆青年的故作姿態(tài),而是充滿探索與奉獻的青春激懷,他周身縈繞著一層頗為壯美的悲劇氣質。這種氣質在曉霞身上也展現(xiàn)得非常充分:“她天性中有一種闖蕩和冒險精神,希望自己的一生充滿火熱的情調,哪怕去西藏或新疆去當一名地質隊員呢!”無獨有偶,奧索金將軍在回憶奧莉婭時說:“她的身上有著更了不起的東西——決心最大限度地生活,并且把這當作一種幸福。當電閃雷鳴,風雨大作的時候,一般人自然會找個地方躲起來,但有些人卻愿意頂著狂風暴雨,迎著妖魔鬼怪前進,他們把這看成幸福!”
路遙所推崇的“新人”的第一個特質就是,充滿理想主義激情和英雄主義情懷,這是受到無數(shù)英雄事跡熏陶的結果。路遙和恰科夫斯基在作品中都多次提到《卓婭和舒拉的故事》《青年近衛(wèi)軍》和《格蘭特船長歷險記》,將此作為主人公成長必備的精神食糧??梢哉f,路遙筆下真正的“新人”是和平時期的“戰(zhàn)士”,以“令人激動和感奮”的活法搏擊生活。路遙和恰科夫斯基一面緬懷戰(zhàn)爭年代的信仰與熱情,一面清楚地看到“現(xiàn)在的青年身上是存在一種追求實惠的傾向,理想的光芒有些暗淡”。路遙嚴肅地指出:“在青年人身上應該有一種羅曼蒂克的東西,尤其是在一個太世俗、太市民化的社會中,羅曼蒂克能帶來一種生活的激情?!碑斵D折時代的激流在“理想”與“實惠”,“浪漫主義”與“正確思想”的漩渦中回旋打轉時,路遙和恰科夫斯基堅定地成為了社會主義革命時代崇高精神和理想信念的最后守衛(wèi)者。
但是,作為嚴肅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路遙深厚的浪漫主義情懷常遭至忽視或誤讀。以90年代頗為流行的“勵志型”讀法看少平,他的成長常被解讀為“個人主義”式的“個人奮斗”,體現(xiàn)出轉折時期“勞動者”到“勞動力”的轉變。若從改善自身生存條件的角度出發(fā),“個人奮斗”是毋庸置疑的,但冠之以“個人主義”,鐫空妄實,與路遙的初衷相去甚遠。
先看曉霞對攬工漢少平的看法:
是的,他在我們的時代屬于這樣的青年:有文化,但沒有幸運地進入大學或參加工作,因此似乎沒有充分的條件直接參與到目前社會發(fā)展的主潮之中。而另一方面,他們又不甘心把自己局限在狹小的生活天地里。因此,他們往往帶著一種悲壯的激情,在一條最為艱難的道路上進行人生的搏斗。他們顧不得高談闊論或憤世嫉俗地憂患人類的命運。他們首先得改變自己的生存條件,同時也不放棄最主要的精神追求;他們既不鄙視普通人的世俗生活,但又竭力使自己對生活的認識達到更深的層次……
有研究者據(jù)此將少平的奮斗解讀為純粹“個人主義”式的拼搏——“與歷史或當下聯(lián)系在一起的國家和民族的前途并不在他的視野內,他思考的是自己作為個體在面對苦難或困境時的個人應對的方式”。這種看法顯然有失偏頗。在路遙看來,“改變自己的生存條件”并不意味著放棄“最主要的精神追求”。他并沒有把少平歸入“悲情”的底層奮斗,而是描述為帶著“悲壯的激情”的“人生的搏斗”,二者相去不啻天淵,這份多出的“壯美”,恰是少平的獨特性所在。聯(lián)系恰科夫斯基筆下的理想“新人”沃洛佳,可以更好地解讀這種“不平凡”的“個人奮斗”。
《未婚妻》里的主人公沃洛佳,從小是一個“奇怪的復合體”,在電站工地做工也被貼上各種壞標簽——“虛無主義者”;“典型的個人主義者和詭辯家”。但恰科夫斯基巧妙地通過一樁“公案”,層層深入,還原沃洛佳的真實品質,展示了轉折時代中“另一種青年”的“個人奮斗”之途。他高考失敗,成為一名工人,夢想當一名工程師,繼續(xù)學習;路遇不平,對瓦麗婭出手相救;秉性善良,卻被卷入官司;熱愛勞動,想真正辦好共產(chǎn)主義勞動隊;過分正直,揭露工地陰私;面對利誘,他予以回絕。諸此種種,我們在他身上看到了少平的影子,可以說,少平就是改革開放后中國的沃洛佳。在艱辛的奮斗之途上,他們渴求改變命運,卻因學歷而自卑、受限,都與師范院校的女大學生展開一段“才子佳人”式的精神戀愛,更為重要的是,他們都是“真正的人”——率性、正直、利他、奉獻。在黑色的“王國”里,少平尋找生存的價值,也有過許多浪漫的遐想。雖“顧不得高談闊論或憤世嫉俗地憂患人類的命運”,但這并不意味著他是“個人主義”的,在路遙的邏輯里,“生活中真正的勇士向來默默無聞,喧嘩不止的永遠是自視高貴的一群”。他自主地將“個人奮斗”納入到國家和集體的宏大視野,這種超離于狹隘的個人奮斗之上的崇高感,包含著改造個人和改造世界的雙重理想,它深藏于少平內心,成為困窘中的一味良藥,也讓他懷質抱真,超凡脫俗。然而,這種“在極端艱難條件下的人生奮斗”,“時下并不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的確,少平和沃洛佳的奮斗是孤獨的,但絕不是“個人主義”的,而是具有深厚的家國情懷和道德理想,在真正的“個人主義”浪潮中格格不入、步履維艱,因而獨具“悲壯”氣質。
相對應地,路遙和恰科夫斯基都塑造了一批真正的“個人主義”奮斗典型?!镀椒驳氖澜纭防铮煌谏侔舶l(fā)家后帶動全村致富,海民和銀花養(yǎng)魚則是極為封閉的,這是“農(nóng)村新萌發(fā)的‘現(xiàn)代意識’”?!赌阍趺匆蚕氩坏健分校愤b通過二元敘述方式展開論辯。鄭小芳堅守理想主義的奮斗方式,而薛峰則將青春葬埋在油滑世故和物質享樂中。他攀高謁貴,仰仗志明的關系,謀取心儀的工作,而志明也以投機掛名的方式發(fā)表作品?!哆b遠的星光》里,恰科夫斯基也將這個問題意識內置于兩組對比中。不同于奧莉婭的獻身精神,茲維亞金采夫將艱苦的考察任務視為荒廢時光;剽竊他人資料,完成論文;遭遇暴風,膽怯懦弱,伺機而逃。這種極端的利己主義,表里為奸,巧偽趨利,令人生厭,恰科夫斯基痛下針砭。而對于責任心極強的帕夫利克和侈談自由、自是不彰的維克托,恰科夫斯基更是賦以“雛鷹”和“癩蛤蟆”的類比,愛憎取舍,不言自明。
綜上所述,路遙和恰科夫斯基在探討“個人奮斗”問題時,在人物塑造、典型選取、呈現(xiàn)方式、價值觀立場方面都鮮明一致。路遙對“新人”的探索建立在俄蘇人道主義立場上,即“詩意的、理想的現(xiàn)實永遠是首先作為個人因素和全體因素的分離的克服而出現(xiàn)的”。沃洛佳和少平在別人看來“要么是傻子,要么也許是圣賢”,他們正是以背棄時代利己主義潮流的勇氣,孤獨地堅守在心靈的高地。作家二人都在追尋“真正的人”,鄙薄滌除革命情懷的純粹“個人主義”者,同時也對時代變遷中人的異化表示出深刻的憂慮,對工業(yè)時代的到來所造成的人的“崇高性”的喪失喟然長嘆。恰科夫斯基對維克托的批評不期而合:“你還是人嗎?你不過是臺裝滿時髦術語的程序控制計算機!”所以,“真正的人的世界”是路遙與恰科夫斯基期許的“新人的世界”,即俄蘇文學中“新的詩意的世界”?!靶氯恕弊鳛樽兏铿F(xiàn)實的新生力量,不僅要有反叛精神和獨立思考的能力,更重要的是要做“真正的人”,拒絕異化。也正是以這種作為“真正的人”的崇高性為黏合劑,路遙將遠大理想與安心工作實現(xiàn)對接,對80年代著名的“潘曉討論”——如何重建人生價值,給出了自己的回答。這種個人的實現(xiàn)方式是具有蘇聯(lián)“人道主義”氣質的(蘇聯(lián)“人道主義”融合了社會主義的內容,與歐美去革命、主張博愛的人道主義不完全一樣)——“探索以最大的完滿性和多方面性體現(xiàn)人性的本質,體現(xiàn)人的無限可能性的新人”。如此,路遙的作品成為轉折時代的清流,成為來自“喪失記憶的時代深處”的“80年代殘留的神話”。
更為可貴的是,路遙和恰科夫斯基的人道主義并沒有停留在探討“青年人如何正確對待人生,對待生活”上,還同時關注“社會如何正確對待苦悶的青年人”。路遙的作品中不乏馬占勝和高明樓這樣的人,“為了個人的利益,有時毫不顧忌地給這些徘徊在生活十字路口的人當頭一棒”。恰科夫斯基也殷切關注影響青年奮斗的社會因素,塑造了沃洛布耶夫、皮沃瓦羅夫等一批唯利是圖的人物群像,反映不良的社會體制對青年造成的傷害。突破“個人對社會負責的傳統(tǒng)主題”,“尖銳地提出了社會對個人命運和幸福負責的主題”,這是人道主義在80年代深化和復雜化的表現(xiàn)。
在追新逐異的80年代,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受到嚴峻挑戰(zhàn),“崇高感”和“理想性”頃刻坍圮。在這種時代氛圍里,路遙接續(xù)了俄蘇文學的精神氣質。當轉折語境中的“個人奮斗”集中于對人的全新的探索與闡釋上,他沒有徹底背棄革命現(xiàn)實主義,而是在新時期“19世紀個人主義的幽靈”復現(xiàn)時,糅合進革命現(xiàn)實主義中的理想性與崇高性,賦予“新人”超塵拔俗的氣質,與當時“垮掉的一代”拉開距離。
在青年問題上,路遙特別留意了青年女性這個群體。近年來,關于路遙作品中女性形象的研究,指不勝屈,但眾口一辭,道盡途殫,基本可以用三大分類另有一些異質的聲音喧囂過市,以男權壓抑或是路遙“不懂女人”為巧言,辯說屬辭。一味的遵常守故和過度解讀,難免將路遙研究引入窮途。閱讀恰科夫斯基的作品,便會打開一個新視角,感受到路遙在塑造女性形象時,深深地為俄蘇文學傳統(tǒng)所動容,并將這種特有的女性審美理想長情地留存于內心與文字。
路遙以一部大氣的《平凡的世界》鋪展開一張尺幅千里的時代畫卷,在少平、少安和田福軍三個敘事主干外,藤生盤繞著許多小人物的命運。路遙輕點筆墨,暈染開無數(shù)情致。譬如,金波和一位藏族姑娘的凄美愛情,在這部現(xiàn)實主義風格極為濃厚的作品中,顯得尤為異質而動人心魄。
金波高中畢業(yè)去青海參軍,在師部文工團吹竹笛。在夕陽晚照下的絳紅色原野上,他與遠方歸牧的軍馬場姑娘以一曲《在那遙遠的地方》互為應和,相知相愛。好景不長,部隊的紀律終止了這段純美的愛情。八年后,以一段甜蜜的夢境為契機,他踏上前往青海尋找愛人的漫漫長路:輾轉多次,抵達草原;部隊駐地,時過境遷;不辭勞苦,去各種機關打探,遭至白眼;請民警幫助,收到絕望的回復。
這段夢里蝴蝶般的凄楚愛情,在路遙的創(chuàng)作中別具一格。從慣常城鄉(xiāng)主題的現(xiàn)實主義敘述和批判邏輯中懸置而出,把對愛情最純粹的審美情愫遙寄于朝霧晚霞中的雪山草原。這個異?!俺龈瘛钡膼矍樘乩档猛嫖?。
毋庸置疑,這段愛情故事的靈感來源于恰科夫斯基。從敘事結構、情節(jié)編排到言情抒懷,若出一轍??梢哉f,“長相憶金波千里尋愛”完全是《遙遠的星光》的濃縮版。扎維亞洛夫和奧莉婭相愛并失散在戰(zhàn)亂中的碼頭,一晃13年。機緣巧合,扎維亞洛夫開始以畫尋人。整部小說圍繞艱辛的“追尋”之旅展開。一路上,他征詢各種人和機關,百轉千回,東奔西走。遭遇過訕笑和譏諷,也品嘗過物是人非、恍如隔世的無奈滋味,但從未放棄。故事的最后,得知奧莉婭因公殉職,尋愛結束。
恰科夫斯基很多作品都或隱或現(xiàn)地有“追尋模式”:《未婚妻》中,瓦麗婭一直奮斗在真相與真理的追尋之途上;《圍困》中,茲維亞金采夫尋找遭遇襲擊而音訊全無的薇拉。路遙也鐘情于這種節(jié)奏緊張且富于浪漫色彩的“追尋模式”。除了金波的愛情,在曉霞犧牲時,他也安排少平懷抱希望,短暫地尋求過曉霞。
路遙對這個敘事模型的模仿,絕非純粹的喜愛,而是內含了與恰科夫斯基共通的、對于愛情和女性的審美理想。在《遙遠的星光》結尾,作者直接指出:“她是你的理想,你的愛情,是隱沒在某處的一個孤島?!钡拇_,在路遙和恰科夫斯基筆下,男主人公追慕的對象從未正面出現(xiàn),她只活在追憶和敘述中,像一束“遙遠的星光”,將圣潔的光輝投射于作品,這樣的敘述模式暗示了女主人公“女神”般的存在:《未婚妻》里的堅守正義的瓦麗婭和正直的卡佳,《圍困》里剛正不屈的薇拉,“金子一樣”的巧珍,俠腸義膽的盧若琴,甘于奉獻的鄭小芳,仁愛施善的吳亞玲,高潔堅貞的琴,具有救贖精神的潤葉等,這些女性形象都被刻畫得異常完美高大。金波所愛戀的藏族姑娘,可以說,就是路遙筆下所有女神形象的高度統(tǒng)攝,作為一個完美的幻影,只存在于天邊——平凡世界的彼岸。
不同于純粹意義上的女性刻畫,路遙和恰科夫斯基的女性書寫包含了更為豐富的內涵?!哆b遠的星光》中,對奧莉婭的懷戀和追尋一直和扎維亞洛夫的青春理想聯(lián)系在一起,早在萌生尋愛想法之初,他就吐露出“一種好像已經(jīng)被遺忘了的感情又攫住了他,那就是對飛機、對天空的懷念”。這種消解痛苦的邏輯,與曉霞犧牲后少平自我解脫的方式不謀而同——“偉大的生命,不論以何種形式,將會在宇宙間永存”,在此后的人生道路上,扎維亞洛夫和少平躬親力行,成為女神精神的后繼者??梢?,路遙和恰科夫斯基的女性書寫并非純粹寫女人,在他們筆下,女性是一種符號,象征一種精神品質和作家對理想世界的期許。瓦利茨基把薇拉尊崇為“我們的未來”;楊啟迪將蘇瑩視為“心靈所塑造的那座美麗的雕像”。然而,這些女性未必是白圭無玷的完人,她們常因“歷史的惰性”而不可豁免具有局限性,卻勢必在一些方面光芒萬丈。不論是巧珍這般農(nóng)村傳統(tǒng)勞動婦女,還是潤葉這樣掙扎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的女性,亦或曉霞這樣的現(xiàn)代知識女性,都足以在心靈、人性、品格上成為“女神”。這就是路遙和恰科夫斯基暗藏于作品深處的女性觀——尊崇與憐愛閃耀著母性光輝的女性。早在《平凡的世界》起筆之初,路遙就以現(xiàn)代主義的寓言方式,用“哭咽河”的仙女傳說,暗示了陜北女性的神性特質;“青春年華如同晨曦與晚霞”,將“曉霞”奉為青春的代表;少安追憶愛戀,把潤葉看做是“太陽”;而路遙也曾坦言,他寫作巧珍這樣“漂亮、美好、不幸”的陜北婦女,“就是寫得叫人們愛她,同情她,永遠留在人們的心里”。
檢討近年來很多批評路遙的聲音,其中一大利器就是指斥路遙企圖營造一個男權思想統(tǒng)照下的溫良恭儉讓的女性世界,很大程度地限制了女性情感的自由表達和對命運的超越。這無疑是誤讀。在路遙的世界里,與其說女性是男權鐵蹄下的失語者,倒不如說是超離平凡世間的女神。在這點上,路遙和恰科夫斯基極為一致。他們筆下的女主人公在精神上并不麻木,而是高度自律;她們的命運并非作者敷衍打壓下的悲劇,而是在人生的路途上,主動追尋精神超越和崇高境界的結果。這種女性觀是俄羅斯文學救贖傳統(tǒng)和蘇聯(lián)社會主義時代奉獻精神的延續(xù),是作家寄托在女性身上的、對業(yè)已遺失的美好道德的眷戀。
所以,所謂路遙“不懂女人”的說法,不攻自破。路遙不僅理解女性,而且在理想的高度塑造女性——他寫的是不平凡的女性,是“隱沒”在庸常世間的“精神孤島”,正是她們,為路遙筆下平凡的世界樹立了一座座人性和理想的豐碑。
結 語
恰科夫斯基在《遙遠的星光》的題首,引用奧茲加·米哈利斯基的一首詩——“星隕輝長存,璀璨映蒼穹。詩人死猶生,夜闌賜我光”,借以向崇高的人生致敬。
仰之彌高,鉆之彌堅。路遙在文學創(chuàng)作和追尋信仰的人生道路上,也長久地沐浴著恰科夫斯基華星秋月的光輝。
面對歷史轉折時期的現(xiàn)實世界,他們卓犖不凡,孤獨卻執(zhí)著地充當著青年人的引路人,成為傳統(tǒng)理想主義信念的最后守衛(wèi)者和富于浪漫主義情懷的桂冠詩人。路遙短暫的一生所留下的寶貴精神財富,也將如一縷燦爛的星光,在漫漫長夜,賜予我們直面現(xiàn)實的勇氣和力量。
(責任編輯 王 寧)
劉曉宇,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文學系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