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冕
我有兩個天空——百年中國新詩與外國詩
謝冕
編者按:現(xiàn)代以來,我國文藝和世界文藝的交流互鑒就一直在進行著,現(xiàn)代詩歌就是借鑒國外又進行民族創(chuàng)造的成果。百年來,新詩為中國文化增添了一抹亮色。本期刊發(fā)一組文章,圍繞新詩的發(fā)展歷程、美學追求、藝術(shù)特性等問題進行分析,以期進一步推動新詩創(chuàng)作和理論評論繁榮發(fā)展。
“五四”時代的詩歌先行者敏銳察覺到了中國舊體詩固有豐富中的匱乏,因此師法西洋,將世界優(yōu)秀的詩歌作品引進中國。抗日戰(zhàn)爭時期,西南聯(lián)大師生延續(xù)了“五四”開啟的向西方學習的傳統(tǒng),致使一批經(jīng)典作品和有成就的詩人的產(chǎn)生。中國現(xiàn)代所有重要的詩人,幾乎無一例外地從西方的詩歌經(jīng)典中吸取了母乳般的營養(yǎng)。外國詩歌在新詩百年的歷史中不間斷地輸送著世界詩歌的營養(yǎng),從形式到內(nèi)容影響著中國新詩的創(chuàng)造性發(fā)展,啟發(fā)了中國人的靈智,開啟了中國人更為廣闊、更為浩瀚的詩歌的天空,與陌生的、全新的世界相識,且融為一體。
中國新詩 外國詩 詩歌史
過去我們只有一個詩的天空,現(xiàn)在我們有了另一個詩的天空。
過去的那個天空是遼闊的,有點古老、寧靜,然而寂寞,它讓我們回到過去,回到古老的寧靜;現(xiàn)在的這個天空是同樣遼闊的,它對我們卻是全新的、前所未有的,同時,更值得珍惜的是,它是充滿活力和朝氣的。
我曾在南中國海濱夏天的夜晚,望著天邊的星星,反復吟誦那些不朽的詩句:“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這些詩句讓我忘記當時的戰(zhàn)亂與饑餓,忘記身邊的苦難,在遙遠的輝煌中忘記眼下的貧瘠與困苦。它讓我做一個遠離塵囂的舊夢,是一種安慰,也是一種忘卻,極而言之甚至是一種麻醉。而現(xiàn)在,我們擁有的這一片全新的天空,它不僅僅是新鮮的、充滿活力的,且是戰(zhàn)勝遺忘而“不忘當下”的,是與我們所處的現(xiàn)實同一個節(jié)拍、同一個脈搏的。正是基于這樣的原因,我們因同時擁有兩個天空而變得富有起來。這種富有,當然是精神層面的和審美層面的。
為什么說“五四”那批先行者了不起?因為他們敏銳地感到了中國固有豐富中的匱乏。他們告訴我們,只有中國的古舊,不夠;中國應當擁有新的天空,并面對新的世界。他們告訴我們,要向西方學習,從西方引進新的思想和新的知識。他們告訴我們要“以夷為師”?!耙摹边@個字有歧視和自大的意思——舊時的中國認為自己處于世界的中心,周邊都是不開化的蠻夷。現(xiàn)在排除這語言背后的傲慢心態(tài),所謂“夷”,就是西方的新世界?!耙砸臑閹煛?,就是放眼看世界。西方世界對比當時的中國是先進的,于是,一批又一批的中國人(其中也有中國詩人)漂洋過海到法國、德國、英國、美國和日本……向世界所有先進國家學習物理、化學、天文、航海,也學習文學和詩歌。我們由此結(jié)識了從《荷馬史詩》、但丁《神曲》開始的異邦歌者與詩人,結(jié)識了莎士比亞和拜倫、雪萊、雨果、歌德、海涅、席勒,一直到普希金、萊蒙托夫、馬雅可夫斯基、松尾芭蕉和泰戈爾,還有阿拉貢、聶魯達和??嗣诽亍鳛橐粋€中國人,我們多么幸運,不僅有從《詩經(jīng)》《楚辭》到漢魏樂府、盛唐李杜和兩宋蘇軾、陸游、李清照的珍貴遺產(chǎn),又有上面提及的那一長串閃光于世界的、綿延不絕的光輝名字。我們不僅擁有了古舊的輝煌的詩的天空,同時又擁有了另一個同樣輝煌的嶄新的詩的天空。感謝我們的先人引導,一百年來,中國人就這樣開始不再孤獨,與陌生的、全新的世界相識,且融為一體。
盡管我們有三千年輝煌的詩歌歷史,它們滋養(yǎng)了世代的中國詩人,但可以斷言,要是沒有惠特曼,就不會有郭沫若狂飆突進的《鳳凰涅槃》《女神之再生》,以及《天狗》的狂吼和《立在太平洋邊上放號》的排天巨浪。郭沫若自言,他在“五四”當年的內(nèi)心積郁,是被惠特曼喚醒的,他不僅找到了“噴火口”,而且找到了“噴火的方式”。就是說,他“五四”當年的創(chuàng)作激情,以及表達激情的方式,無不受到《草葉集》的深刻影響。同樣道理,在魯迅那里,是那些他所景仰的“摩羅詩力”,啟迪了魯迅那些充滿反抗和批判精神的寫作,并以這種寫作喚醒中國民眾。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
大家都承認,中國現(xiàn)代所有重要的、杰出的、偉大的詩人,他們的創(chuàng)作無不“自然地”流淌著中國傳統(tǒng)詩歌的血脈,但也幾乎無一例外地,從西方的詩歌經(jīng)典中吸取了母乳般的營養(yǎng)。胡適是不必說的,他坦然承認,他的譯詩《關(guān)不住了》是他“新詩創(chuàng)作的新紀元”。他的《嘗試集》中有一些是譯詩,他把這些詩,理所當然、不分彼此地當成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從寫作的淵源看,戴望舒與法國詩,徐志摩與英國詩,馮至與德國詩,特別是艾青,艾青的詩全然可以看作是“用中文寫的外國詩”——盡管他的詩歌內(nèi)涵也全然是中國的。在艾青那里,他可以用完全歐化的語言抒寫他對一個中國奶娘母親般的深情。他在北方的冰雪風沙中吹響的凄厲軍號,與他從彩色的歐羅巴帶回的蘆笛,血肉相融地匯成了一體。在國土淪亡的年代,詩人心中的激情和眼中的“淚水”,是與法蘭西的自由傳統(tǒng)和浪漫精神完美結(jié)合、融匯的產(chǎn)物。
中國所有的有成就的現(xiàn)代詩人,不管他承認與否,無一例外地都是《詩經(jīng)》、楚辭、李杜蘇辛的傳人,又幾乎無一例外地是吮吸著(直接的或間接的)西方從希臘羅馬開始的詩歌傳統(tǒng)的乳汁成長的。廣而言之,他們可能都是異域“大堰河”的“養(yǎng)子”。我無法細說這些中國現(xiàn)代詩人所受到的西方影響的事實,只能以當年西南聯(lián)大的師生為例來說明,即使是在異常艱難的環(huán)境中,中國詩人依然如饑似渴地堅持著向西方獲取營養(yǎng)的事實。王佐良對此有一段敘述:“這些詩人們多少與國立西南聯(lián)大有關(guān),聯(lián)大的屋頂是低的,學者們的外表襤褸,有些人形同流民,然而卻一直有著那點對于心智上事物的興奮。在戰(zhàn)爭的初期,圖書館比后來的更小,然而僅有的幾本書,尤其是從國外剛運來的珍寶似的新書,是用著一種無禮貌的饑餓吞下了的。這些書現(xiàn)在大概還躺在昆明師范學院的書架上吧:最后,紙邊都卷如狗耳,到處都皺疊了,而且往往失去了封面。但是這些聯(lián)大的年青詩人們并沒有白讀了他們的艾里奧脫與奧登。也許西方會出驚地感到它對于文化東方的無知,以及這無知的可恥,當我們告訴它,如何地帶著怎樣的狂熱,以怎樣夢寐的眼睛,有人在遙遠的中國讀著這二個詩人。在許多下午,飲著普通的中國茶,置身于鄉(xiāng)下來的農(nóng)民和小商人的嘈雜之中,這些年青作家迫切地熱烈討論著技術(shù)的細節(jié)。高聲的辯論有時伸入深夜:那時候,他們離開小茶館,而圍著校園一圈又一圈地激動地不知休止地走著?!?/p>
當時西南聯(lián)大簡陋的校園里匯聚了聞一多、朱自清、馮至、燕卜蓀等一批熱衷于促進中國新詩走向世界的前輩詩人,在他們的引導下,聯(lián)大的年輕詩人理所當然地延續(xù)了“五四”開啟的向西方學習的傳統(tǒng)。而需要強調(diào)的是,在此時,中國的詩歌主流(不說全國,也是相當廣大的國土)卻是全力推進與之相悖的新詩的本土化(實際是所謂的民歌化)的方向,這是當時幾乎不可逆轉(zhuǎn)的時代大潮。對比之下,這些西南聯(lián)大的師生所致力的卻是有異于這個大潮流的另類實踐。昆明的這座校園,在當時一片“民歌化”的整體氣氛中,實際上是一座詩歌的“孤島”。在這里,還有一段引文可為當日詩歌繼續(xù)“向外看”的佐證,引文的對象是英國教授燕卜蓀:“我們對他所講的不甚了然,他絕口不談的他自己的詩更是我們看不懂的。但是無形之中我們在吸收著一種新的詩,這對于沉浸在浪漫主義詩歌中的年輕人倒是一副對癥的良藥……當時我們都喜歡艾略特——除了《荒原》等詩,他的文論和他所主編的《標準》季刊也對我們有影響。但是我們更喜歡奧登。原因是:他更好懂,他的滲和了大學才氣和當代敏感的警句更容易欣賞,何況我們又知道,他在政治上不同于艾略特,是一個左派,除了在西班牙內(nèi)戰(zhàn)戰(zhàn)場上開過救護車,還來過中國抗日戰(zhàn)場,寫下若干首頗令我們心折的十四行詩。這一切肇源于燕卜蓀。是他第一個讓我們讀《西班牙》這首詩的。”
當日中國正深陷外國侵略的大苦難中,為了民族自救,中國的西北發(fā)出了詩歌回歸民族傳統(tǒng)的號召,提倡向古典和民歌回歸是適應救亡形勢的需要,當事者要把文學和詩歌的創(chuàng)作引向廣大的戰(zhàn)爭支持者能夠欣賞的、亦即適應所謂的“喜見樂聞”方面來。這樣一來,當然就忽略了,甚至相當程度地放棄了“五四”新詩創(chuàng)立的師法西洋的初衷,西化的道路因此被認為是錯誤的。在西北根據(jù)地,人們開始批判文藝方向上的“大、洋、古”,在此氛圍下,昆明聯(lián)大校園的追求與堅守就不僅是孤立的,甚至是有點兒“悲壯”的。
正是由于這樣的堅守,致使了一批經(jīng)典作品的產(chǎn)生。文獻記載,馮至完全仿效西方的《十四行集》就是在這樣艱難的環(huán)境中誕生的:“在一個冬天的下午,望著幾架銀色的飛機在藍得像結(jié)晶體一般的天空里飛翔,想到古人的鵬鳥夢,我就隨著腳步的節(jié)奏,信口說出一首有韻的詩,回家寫在紙上,正巧是一首變體的十四行。”更重要的是,這種有效的閱讀和創(chuàng)造,使新詩能夠持續(xù)地獲得外國詩歌的營養(yǎng),為此培養(yǎng)了一批視野開闊的、后來被稱為“聯(lián)大詩群”(包括九葉詩群的穆旦、杜運燮、袁可嘉、鄭敏等人在內(nèi))的有成就的詩人,他們成為在“文革”后興起的新詩潮的堅定支持者。
外國詩歌就這樣在新詩百年的歷史中不間斷地輸送著世界詩歌的營養(yǎng),從形式到內(nèi)容影響著中國新詩的創(chuàng)造性發(fā)展,是它啟發(fā)了我們的靈智,開啟了我們更為廣闊、更為浩瀚的詩歌的天空。外國詩的影響是深遠的和全面的,本文無法盡數(shù),但要告訴廣大讀者的是,就連我們現(xiàn)在新詩的書寫方式,包括標點(使用或不使用)以及分行、斷句或跳動、留空等已成習常的手段所帶來的便捷和愉悅,甚至是惠特曼式的狂嘯,馬雅可夫斯基式的奔放,他們的歌唱方式,都是中國不曾有過的,是我們學習引進的成果。我們因這而豐富。因為我們除了傳統(tǒng)的一個天空,還同時擁有了另一個與之迥異的新的天空。
至于我本人,我是懷著感恩的心情講述這一切的。我中學學英語,大學學俄語,畢竟依然“文盲”一個。借此機會,我還要向由外國詩的引進而擴展到那些為這種引進“搭橋”的人們感恩,是他們的翻譯工作讓我們能夠聽到來自“天國”的福音,為我們揭示了另一個天空的深邃與美麗,他們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艱難的路徑。今年是新詩誕生100年,此刻我想起的不僅有中國古典詩人,還有那些生活在他國異邦的諸多文明中,用他們的創(chuàng)作啟迪并滋養(yǎng)了我們的外國詩人。
謝冕:北京大學教授
(責任編輯:史靜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