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韓松剛
契合的微風——評論家曉華、汪政漫議
○ 韓松剛
從1985年曉華、汪政共同署名發(fā)表《阿城的思索——漫說〈棋王〉〈樹樁〉〈孩子王〉》開始,到2015年依然共同署名發(fā)表《里下河文學的多樣性與闡釋空間——兼談文學流派研究的觀念與方法》,時間整整過去了三十年。這三十年,中國文學經(jīng)歷了從低谷到高潮的跌宕起伏,經(jīng)歷了從理想到現(xiàn)實的失落彷徨,經(jīng)歷了從深刻到膚淺的精神衰退,令人無比迷茫、無比惆悵、無比憂傷。這三十年,這對評論家夫妻,就這樣聯(lián)手寫文章,雙宿雙飛地在中國文學地圖上進行著自我的思想建構和審美旅行。
1985年,我剛剛在這個地球上降臨,那“令人困惑的神秘莫測的1985年”于我雖有著特殊的意義,卻也十分遙遠,絲毫沒有懷舊的資格和評說的底氣。那個傷感而雜亂的八十年代,那激情而躁動的八十年代,更多地屬于曉華、汪政這些出生于上世紀六十年代的“文學前輩”,他們在這個輝煌的年代里成長、迷茫,持著理想的文學火種踽踽獨行,他們是寂寞的卻并不孤獨,那生活中所帶來的種種不安和惶惑終在文學潮流的席卷中得到舒緩和解答。批評家李潔非曾深情地回顧1985這個特殊的年份:
八五新潮對于今天來說并不是時過境遷、業(yè)已完結的一幕往事,最后二年文學也沒有甩開1985年而開創(chuàng)一個新的時代或進入另一次革命:無可否認,我們——作家和批評家——都是從八五新潮中誕生并一直走到現(xiàn)在,它曾被公認為是當代中國文學或至少是新時期文學的一個新的起點,離開這個起點,今天所有這一切都是不可設想的。所以我們這一代人幾乎注定和八五新潮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回避這一切顯然是徒勞的。
上世紀八十年代,就是站在這樣的新起點上,曉華、汪政開始在文學批評界嶄露頭角。作為這一波文學新潮中十分重要的“尋根文學”,自然成為那個時期批評家關注的焦點。如此看來,曉華、汪政《阿城的思索》一文,是他們參與那個時代文學的發(fā)生、抵達那個時代文學現(xiàn)場的第一次鄭重發(fā)聲。于他們來說,這是一次刻骨銘心的開始。在文學激蕩的年代,在“涌動的潮汐”中,曉華、汪政以他們的智慧與才氣逐漸確立了自己在批評界的聲名和地位。他們那“自我表達的激情”,直至今日讀來仍讓人覺得清新樸素,見解精深。三十多年過去了,當年的許多批評家有的已經(jīng)走上學術研究的“星光大道”,有的已經(jīng)消失在當下的文學第一現(xiàn)場,而他們依然在文學的園地里辛勤耕耘著?!皞鞯朗跇I(yè)解惑”的精神路標,在當下的文學現(xiàn)場我們還時時尋得見,2015年發(fā)表的《里下河文學的多樣性與闡釋空間》一文,又如此巧合地作了一次時間的見證和文字的明證。作為新世紀以來十分重要的一個文學現(xiàn)象,里下河文學業(yè)已成為中國當代文學特殊的存在,而對這一問題的關注,體現(xiàn)了他們一以貫之的文學敏感和在場把控。三十年,實在是漫長的一段時間,然而的確也不過是倏忽之間的一轉眼,三十年,中國的文學生態(tài)發(fā)生了許多不可思議的變化,中國的文學批評也面臨著前所未有的理論困境和精神劫難。難能可貴的是,這對批評界的“雙打”選手,初心不改,尋找并確立了一種屬于自己的表達方式——平心靜氣的批評。與當下眾多批評家的心浮氣躁相比,曉華、汪政的“平心而論”仿佛有點“不合時宜”,但細細想來,卻讓人深感望塵莫及。他們的批評條分縷析、客觀公正,而幾乎不容納任何隨性的“嬉笑怒罵”;他們對于文學的體悟和評論如探囊取物,而從未有讓人覺得矯情的遮遮掩掩;他們的批評建立在深厚的文學感悟和理論穿透功底之上,見解獨到而又入木三分,卻從未有恃才傲物、目空一切之嫌。比如在《阿城的思索》一文中,即一語中的般道出了阿城寫作的獨特意義:
阿城自然不是在作文化史,但他試圖寫出一段歷史,寫出在這一段歷史中,文化怎樣遭到殘害,而為文化人類學家看不起眼的蕓蕓眾生又是怎樣作為文化的主人,默默地抗拒著野蠻的迫害,頑強地追求著知識和文明,正是他們延續(xù)了我們的文化史,證明了文化的存在和人的偉大!這是阿城思考的獨特之處。
這種認同感極強的共鳴解讀,很大程度上代表了上世紀八十年代文學批評的主導模式。這一時期的文學批評,批評家的主體性極強、個體性明顯,文風激情四溢、充滿強烈的理想沖動和美學情愫,他們對于作家作品的解讀,所仰仗的不是“對某種理論的闡釋,而是他思維直覺的成果”。然而,正是依靠對于文學最為本真的理解和追求,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文學面貌才顯得搖曳多姿、嫵媚動人,才真正讓他們以及后來的我們對那個嘈雜、混亂的曖昧年代產(chǎn)生了無盡的想象和美好的懷念。
自上世紀九十年代起,可資借鑒的文學批評理論資源已十分豐富,甚至到了泛濫成災的地步。面對新的時代百花齊放的文學盛況,批評家們似乎也有了自己的十八般武藝,練就了一身過硬的本領。然而,與此相關的問題也隨之而來,在浩如煙海的文學作品面前,理論“狂熱”和“審美”疲勞正漸漸成為批評家罹患的慢性疾病,他們對文學本身的關注越來越少,思維的直覺變得越來越遲鈍,特別是對于文學作品的解讀和分析,也變得日益膚淺和粗糙。在批評家的眼里,作家仿佛已經(jīng)“黔驢技窮”,玩不出什么新花樣,創(chuàng)作不出什么好東西,文學也已到了“日暮途窮”的地步,沒有值得去關注的價值和意義。然而,事實是否果真如此?對此,曉華、汪政有著非常清醒和深刻的認識,在他們看來,“中國的文學格局已經(jīng)發(fā)生了重大而深刻的變化,幾種文學力量分而治之的狀態(tài)已經(jīng)成型。討論文學,如果僅僅局限于傳統(tǒng)的所謂文學已經(jīng)不能全面地說明問題。關鍵不在于是否承認這樣的文學格局,而在于面對它們?nèi)绾芜M行描述與判斷?!币簿褪钦f,文學批評對于文學的關注,已經(jīng)不能僅僅局限于傳統(tǒng)文學的狹窄領域里,而應該大膽地走出來,進入另一番廣闊的文學世界中。而對于眾多批評家眼里的“日暮途窮”的文學,他們也有著自己獨到而又隱秘的發(fā)現(xiàn):“都在說文學正在衰落,正在走向邊緣,其實這是從國家文學以及精英文學的角度說的,如果仔細研究一下,可能沒有哪個時代有今天這么眾多的寫作者,專業(yè)作家、業(yè)余作家、職業(yè)寫手、自由撰稿人,以及龐大的匿名寫作者,他們構成了一個身份各異的寫作生態(tài)圈?!痹谒麄兊呐u視閾里,當下的文學不但沒有淪落到不值一提的田地,而且日異月殊,大有繁榮發(fā)展之象。當下的文學寫作已經(jīng)大大地越出了傳統(tǒng)文學的邊界,“泛文學寫作”“暢銷書寫作”“網(wǎng)絡文學”等類型寫作與傳統(tǒng)文學寫作共同構成了當下復雜的文學生態(tài)。與其他批評家對當代文學要么尖酸刻薄地批判,要么一門心思地挖苦,要么苦心經(jīng)營地吹捧相比,曉華、汪政對當下的文學現(xiàn)狀有著他們自己的見解:既不悲觀,也不失望,承認并接受當前文學的多樣化發(fā)展的趨勢,以自己的方式積極建言獻策,對那些寫作者的理想進行細心的呵護和培育。朱光潛先生說:“在文學上,對我們自己和對別人一樣,頭腦清醒的批評和公正的批評,是保持健康的最好藥物。心懷叵測的惡意攻擊和互相吹捧,是缺乏藝術良心的表征。沒有藝術良心,是不可能有真正藝術成就的?!边@也是曉華、汪政幾十年來始終堅持的文學審美標準和批評準則,也是他們倆共同的生命情懷的體現(xiàn)。
文學批評首先是且主要是一門“審美”的藝術。這種審美與作者的修養(yǎng)、學識、見識、情懷等等息息相關?;凇皩徝馈钡奈膶W批評,旨在使文學回歸那純粹、寧靜的藝術境地。那被政治、社會、物質(zhì)等等雜質(zhì)浸染的靈魂,終將在文學審美的批評視域里獲得精神的棲息。從此出發(fā),我愿把曉華、汪政的文學批評視為一次次的審美旅行。在他們的批評世界里,美無處不在;雖風景各異,欣賞角度不同,但卻為一種共同的情懷所縈繞,所以愈加動情、動人。閱讀他們的文學批評,我感受到了“批評的美麗”(賀仲明語),見識到了“美麗的批評”。艾·阿·瑞恰慈曾在《文學批評原理》一書中曾對批評的混亂提出了批評,在他看來,那些杰出的智者在思考問題時,往往空話連篇,其中“有三言兩語的揣測,應有盡有的忠告,許多尖銳而不連貫的意見,一些堂而皇之的臆說……”,但偏偏缺少“心髓”。當下的文學批評表面開來熱鬧繁榮,但實際上問題繁多,不容樂觀。在這個到處充斥著欲望、浮躁和不安的時代,曉華、汪政的“偏安一隅”和“不動聲色”,緩解了我在文學批評認識上的矛盾和緊張。
1991年,曉華、汪政發(fā)表了《一片閑心對落花——儲福金近作讀札》一文,這并不是他們最為優(yōu)秀的批評之作,但卻是非常有代表性的。這種代表性一方面體現(xiàn)在作家與批評家之間相互尊重、信任的態(tài)度,另一方面表現(xiàn)為作為批評家的他們在閱讀作品時所持有的毫無功利性的“審美”眼光。
儲福金是平淡的,是不是因為他平淡,所以他沒有那份經(jīng)驗、那份敏感與或悲愴或焦躁的同齡人談論同樣的話題?我們與福金相知不深,由報刊上的簡介去推測也不甚了然,于是就去信給他,討一份自傳什么的,取“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的古訓,福金什么也沒說,郵來了散文《那是一個冬日》 (后來我們總感到福金的這個舉動似乎就是一種方式)。這個題目很樸素,但相當有意味,當人們開始回溯往事時,總這么開頭,這個題目的意味還體現(xiàn)在“那是一個冬日”對時間的準確指代和因“冬日”而彌漫出來的寒冷的氛圍,它暗示著作者對某一往事的不能釋懷和這一往事給作者造成的心理感受。
兩位年輕的評論家為了避免評論的冒失,力求批評的準確,竟做出了這么“可愛”的舉動,不禁讓人莞爾。但是他們的問題意識,又使得他們的文學批評也氤氳出別樣的韻味來。而有了這種彼此之間美好的互動,“入乎其內(nèi)出乎其外”,對于作家文本的解讀才真算是一次審美的律動。
而這種積極、客觀的批評方式,注定了他們與許多批評家,特別是學院批評家的“另類”與不同:“在場”。這種“在場”在上世紀八十年代表現(xiàn)為對尋根文學、先鋒文學、新寫實等潮流及相關文學創(chuàng)作的持續(xù)關注,在上世紀九十年代表現(xiàn)為對市場經(jīng)濟沖擊下文學創(chuàng)作的遽變與人文精神衰退的內(nèi)心擔憂,而到了新世紀,則一方面表現(xiàn)為對當下文學創(chuàng)作的持續(xù)關注,另一方面表現(xiàn)為對新生文學樣式的好奇和憧憬。當下的許多文學批評已經(jīng)喪失了對文學作品的閱讀興趣,而由此導致的結果便是對當下文學現(xiàn)狀或文學創(chuàng)作的認識要么言不及義,要么言過其實。吳亮就曾以“批評的缺席”為題,對當代文學批評中“文學”的缺席提出了批評,對此,謝冕等許多評論家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認為批評的最大問題是“文學批評不對文學作品說話;文學批評失去銳氣;文學批評沒有文學性”。與眾多批評家對當下文學的疏遠不同,曉華、汪政的批評倒體現(xiàn)出與文學“套近乎”的意味,他們的這種批評取向,首先體現(xiàn)在對當下文學“在場批評”的認識。特別是在如何看待當下文學的多樣化發(fā)展上,更是從批評家的角度給出了文壇和批評界少有的微言大義,他們說:“無論是無處不在的泛文學寫作,還是較為集中的暢銷書與網(wǎng)絡文學,我們都缺乏在場的批評。現(xiàn)行的學科教育與理論建設好像都沒有來得及做好準備。”“應當心平氣和地承認這一點,而不是相反,像一些理論仍然在做的一樣,或者視當今的文字現(xiàn)實狀況于不顧,或者以自己過時的理論和立場強作解人。”其次,是對于當下海量的文學作品的披沙揀金、信手拈來。杰弗里·哈特曼說,“批評家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使我們有效地了解虛構所具有的令人迷惑的特征?!痹谒磥?,“作為一種解釋學,批評的處境是很為難的,就像邏輯學那樣,不過它沒有后者那樣絕對地內(nèi)在一致的動機,批評揭露了矛盾和含糊其詞,這樣,通過使得小說較少可讀性,從而使它成為可解釋的了?!遍喿x曉華、汪政的評論,其中一個很大的感覺便是他們的閱讀面、閱讀量之大、之廣。法國學者蒂博代曾將文學批評分為三種,即“自發(fā)的批評”“職業(yè)的批評”和“大師的批評”,曉華、汪政的批評自始至終都帶有一種強烈的自發(fā)性,不管是在《涌動的潮汐》《自我表達的激情》中的目光如炬,還是在《我們?nèi)绾蔚诌_現(xiàn)場》《無邊的文學》中的鞭辟入里,我們都能感受到他們的批評風格的在場和即時。他們有著“職業(yè)批評”的嚴謹、持重與客觀,但同時又沒有那么重的“學究氣”,與大多數(shù)“學院批評”對當下文學的持有偏見和疏遠不同,他們“身臨其境”,真正走進文學現(xiàn)場,進行認真地“勘探”和“挖掘”。因此,不管是對當代文學以及中國文學的總體評析,還是對于范小青、蘇童、畢飛宇、魯敏、賈平凹、閻連科、盛可以等作家的個案解讀,曉華、汪政都展現(xiàn)出了他們與眾不同的批評視角和深度認知。比如在談到魯敏的創(chuàng)作時,他們指出:“當日常生活成為現(xiàn)代人生活的主體,當魯敏和70年代作家們不可避免地選擇了與他們所處時代與社會同一種方式時,不管被動與主動,甚至,不管是不是一種美學上的犧牲,我們都應該理解其必然性。”而這種對于文學的持續(xù)熱情和堅定執(zhí)著,或許正是源自他們對于文學的更深層次的理解和感悟:文學是一種生活,文學批評是一種生命的表達。另外,他們的批評的在場還表現(xiàn)在其積極的社會參與意識,如《鄉(xiāng)村文化建設中本土資源的文學書寫》中對“鄉(xiāng)土中國”的體察和思考,《走向超越的災難書寫》中對“災難文學”的關注和探討,《我的城市,他的文學》中對于城市的認同與憂思,都體現(xiàn)出了批評家高度的歷史責任感和深厚的人文情懷。
在曉華、汪政的批評生涯中,他們一方面傾心于對“在場”的探究和發(fā)現(xiàn),另一方面更多地是對于文學更廣泛的思索和追尋。他們既有對“敘事行為”的漫論(《敘事行為漫論》),又有對語言在當下文學困境中的求索(《困境中的求索》);既有對“漢語小說”的耐心梳理(《有關“漢語小說”的札記》),又有對“日常生活的敘事倫理”(《日常生活的敘事倫理》)的真知灼見;既有對小說家的深刻洞悉(《人到中年與文到中年》等),又有對詩人創(chuàng)作的敏銳體驗(《“我該到哪里去尋找詩情”——杜涯詩歌談片》等);既有對當下作家創(chuàng)作的“細讀”(《王家莊日常生活研究——畢飛宇〈平原〉札記》等),又有對經(jīng)典作家作品的“重讀”(《汪曾祺的語調(diào)——重讀汪曾祺〈葡萄月令〉》)。如果說,在曉華、汪政的批評世界里,如何抵達現(xiàn)場表明了他們對于文學批評的一種態(tài)度和策略,那么向著“無邊的文學”的疆界不斷深入,才是他們真正意圖實現(xiàn)的審美實踐。在他們看來,“百年輪回,文學正在進行新的革命,它的未來是人人得而文學,凡有文字處皆有文學。我們所要做的就是承認它,接納它,革新洗面,輕裝上陣,尋找和建立與之相適應的理論話語?!?/p>
文學批評其實是一件“出力不討好”的事情,是一項“危險”的工作,而曉華、汪政在文學批評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身臨其境、臨“?!辈粊y的平心靜氣,著實讓人深感敬佩,他們那稟賦過人的造詣和深藏若虛的姿態(tài),使得他們的批評具有有別于這個時代的個性魅力。批評家賀仲明說:“當代中國文學有曉華、汪政如此美麗的批評、批評家是一大幸事。讀著他們的批評文章,循著他們的批評軌跡,本來感覺頗為浮躁凌厲的批評界也似乎因此美麗沉靜了不少?!边@種評價于他們來說真是恰如其分。曉華、汪政的文學批評,往往從作品本身的藝術性出發(fā),很少有尖利的批判和打擊,也沒有一味的吹捧和褒揚,他們一方面悉心發(fā)現(xiàn)作品的所長和優(yōu)勢,一方面指出其不足與瑕疵,鼓勵作家們的創(chuàng)作及其在藝術上的追求。比如在談到蘇童的短篇小說寫作時,他們指出:“蘇童早期的短篇多寫少年時期的生活,如‘少年血’系列,上世紀八十年代后期至九十年代中期又多實驗之作,如《儀式的完成》 《祭奠紅馬》等,在超越性上確實有技術上的優(yōu)勢,而九十年代后期,特別是進入新世紀之后,多了現(xiàn)實的甚至當下的題材,這既顯示出蘇童藝術上的自信,但也確實在超越性上多少顯得不太平衡了?!北M管只是寥寥數(shù)語,但卻將蘇童短篇小說寫作的趨勢作了準確的剖析和概括,既有肯定,亦有擔憂,但更多的是期待和展望,“我們確實在理論上還不能給蘇童的短篇小說從審美形態(tài)上予以概括,但通過上面的論述,我們可以肯定,它是建立在現(xiàn)代短篇傳統(tǒng)上的‘新’小說。這就是蘇童短篇小說的文學史意義。”韓少功在《有生命的蘿卜》一文中說,“批評的方法并不能等于批評。批評的方法載舟覆舟,即便是最高明的方法,也有它的邊界,也有它的陷阱,弄不好就有可能使批評離藝術更遠。批評最重要的功能是知心見性,是美的發(fā)現(xiàn)?!憋@然,曉華、汪政做到了。
曉華、汪政批評的魅力不僅在文學批評上展露無遺,而且在“批評的批評”上,同樣展現(xiàn)出他們的氣度和胸襟。曹丕《典論·論文》云,“夫人善于自見,而文非一體;鮮能備善,是以各以所長,相輕所短?!痹诋斚碌呐u界,這種現(xiàn)象更是顯得突出。而曉華、汪政對當代五位批評家(王彬彬、何言宏、賀仲明、何平、張宗剛)的評論文章,則顯示出了他們的氣度。不管是對于王彬彬從社會學角度從事批評的“‘守舊’的勇氣”,還是對于何言宏熱切關注文學現(xiàn)場的立場和姿態(tài),曉華、汪政都給予了極高的贊譽。而對于崇尚“心靈自由”的賀仲明、“大器晚成”的何平及精于“鑒賞”的張宗剛的文學批評,他們也都一一給予恰如其分的解讀和評述。作為批評界的“活躍分子”,他們對當下文學批評中存在的問題并非習焉不察,而是有著十分深刻的認識和思考。在一次訪談中,汪政就談了自己對于批評的認識,他說:“要確立批評的第一性的地位,確立批評是人類表達、是具有針對性的這一天賦屬性,更要使批評成為批評家的生命表達,在這種表達中,不僅評價對象,更要表達自我,將自我表達視為首先的目的,同時,又要努力使自我表達參與到公共表達當中,形成對話關系,只有這樣,批評才是有價值的?!闭且驗榻⒃谶@樣的批評認知基礎上,他們對于當代文學批評的發(fā)展,有著自己的真知灼見,他們認為,“進入九十年代之后,批評在大學擴張與當代學術體制的影響下開始后撤,進入了所謂學院的轉身,這一轉身雖然有助于批評的客觀化與學理化,有助于批評更多地參與文學史的敘述和當代作品經(jīng)典化的進程,但另一方面,它又使得批評遠離了現(xiàn)場,淡化了熱情,鈍化了個性?!倍鴮τ诋斍拔膶W批評的“學院化”趨勢,他們也毫不客氣地表示了自己的想法,在他們看來,“要對當前學院與精英批評的聲音保持冷靜,當它試圖維持自己的獨尊地位時,這并不見得是多么悲壯的舉動?!F(xiàn)在,許多的批評形態(tài)在復活,又有許多形態(tài)的批評在生長,它們使得學院批評感到了威脅,我倒是希望這些復活與新生的批評形態(tài)能對后者的已有的膨脹與蔓延多少有些抑制,這不但可以維護批評的多樣性,而且可以誘發(fā)其內(nèi)在基因的返祖式變化,從而煥發(fā)活力?!笨傊?,曉華、汪政的文學批評的美麗和魅力,不僅僅在于他們敢于以自己的方式表達自我,還體現(xiàn)在他們對于文學批評自身的深刻認知上,以及對于批評界同仁的認可和尊重上。
從如皋到南京,不知道是那美麗的海邊小城孕育了這兩位出色批評家的氣質(zhì)風韻,還是因為他們的文學批評讓我們更深地體悟了那如許的海風、那激情的浪涌;不知道是六朝古都的積淀催生了他們平心靜氣的審美情懷,還是因為他們的文學旅行讓我們更從容地感知到那愁緒的無邊和情懷的寬廣。愁閑兩處,情懷一種,這不僅是一種文學地域上的美好迷戀,更是一種審美視域下的并蒂花開,這種靈魂的契合,像微風拂面,給閱讀者帶來無盡的精神享受和心靈滋養(yǎng)。在談到曉華、汪政的批評之路時,吳義勤說,“這么多年來,他們一直在文學評論這條路上堅定地走著,不管文壇如何變幻,也不管生活中遇到什么困難,他們的步伐總是那樣的扎實,沉穩(wěn),不浮躁?!笔堑?,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從事評論寫作到現(xiàn)在,曉華、汪政始終活躍在當下文壇的第一線,與當代作家保持著密切而又疏遠的聯(lián)系。我想,之所以密切,是因為他們可以第一時間體察到文壇的新跡象以及作家的新動向,而之所以疏遠,是基于他們對于批評的另一種認知,“我建議批評與創(chuàng)作、與作家保持距離,批評家自己先要自重,將自己的工作視為創(chuàng)造,同時,心平氣和地將作家的創(chuàng)作視為公共文本,確立對其進行討論的權利,其他就不管了,批評自己不能認為是在引導創(chuàng)作,反之亦然。”而可能正是基于這種“距離”,曉華、汪政的文學批評才顯得如此地平心靜氣、娓娓道來,才會具有如此值得品味的美學內(nèi)涵和思想價值。
注釋:
①李潔非:《反思八五新潮》,《光明日報》1989年4月11日。
②曉華、汪政:《阿城的思索——漫說〈棋王〉〈樹樁〉〈孩子王〉》,《當代文壇》1985年第6期。
③程文超:《意義的誘惑——中國文學批評話語的當代轉型》,時代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5頁。
④⑤曉華、汪政:《我們?nèi)绾蔚诌_現(xiàn)場·序》,江蘇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1頁、第3頁。
⑥朱光潛:《我對于本刊的希望》,《文學雜志》創(chuàng)刊號(1937年10月)。
⑦[英]艾·阿·瑞恰慈著,楊自伍譯:《文學批評原理》,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2頁。
⑧曉華、汪政:《一片閑心對落花——儲福金近作讀札》,《無邊的文學》,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168頁。
⑨謝冕:《批評的退化》,《北京文學》1997年第5期。
⑩?曉華、汪政:《無邊的文學》,《我們?nèi)绾蔚诌_現(xiàn)場》,江蘇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6頁、第8頁。
??[美]杰弗里·哈特曼著,張德興譯:《荒野中的批評——關于當代文學的研究》,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3頁、第37頁。
?曉華、汪政:《魯敏論——兼說70年代作家群》,《無邊的文學》,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111頁。
?賀仲明:《批評的美麗——曉華、汪政批評論》,《當代作家評論》2003年第4期。
??曉華、汪政:《短篇小說的現(xiàn)代轉型——論蘇童》,《我們?nèi)绾蔚诌_現(xiàn)場》,江蘇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99頁。
?韓少功:《有生命的蘿卜》,賀照田、趙汀陽主編:《學術思想評論》,遼寧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55頁。
??曉華、汪政、姜廣平:《“使批評成為批評家的生命表達”》,《西湖》2008年第8期。
?曉華、汪政:《當代批評六十年:道路、問題與人物》,《我們?nèi)绾蔚诌_現(xiàn)場》,江蘇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247頁。
?曉華、汪政:《多樣化:批評的放逐與解放》,《我們?nèi)绾蔚诌_現(xiàn)場》,江蘇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257-258頁。
?吳義勤:《一對出色的“雙打選手”——曉華、汪政印象》,《南方文壇》2001年第5期。
(作者單位: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
本欄目責任編輯 馬新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