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體認(rèn)與道德內(nèi)省
——劉懷彧近期詩歌創(chuàng)作的精神面向

○ 劉長華

——劉懷彧近期詩歌創(chuàng)作的精神面向

○ 劉長華

“向內(nèi)轉(zhuǎn)”，這是中國新詩參鑒相應(yīng)的西方資源在現(xiàn)代化征程中所達成的理論共識和所要實現(xiàn)的實踐矢的，其動因就是要訣別浪漫主義的情感泛濫、表達矯飾，“詩”與“真”要親密無間、水乳交融。問題是波特萊爾、馬拉美、里爾克們等人的詩歌現(xiàn)代化是有層級極高的社會現(xiàn)代性作為基石的，但反觀機械化、都市化雖然“日新月異”的中國，卻面臨著一個不爭的事實便是更多的人們其思想文化、精神意識依然停留在農(nóng)業(yè)文明時代。因此，附會和移植西方現(xiàn)代詩來實現(xiàn)、觀照中國新詩的現(xiàn)代化，實為東施效顰、削足適履。從中國古典詩學(xué)中剔除那些風(fēng)花雪月、無病呻吟等成分，開掘出直抵靈魂、直抵生命底層的區(qū)域，其所綻放出精神花朵同樣是最現(xiàn)代的。最本土的往往就是最現(xiàn)代的，抑或詩歌本無現(xiàn)代或非現(xiàn)代之分。在是否緊貼主體“內(nèi)心”這個刻度下，詩歌只有“真”和“偽”的區(qū)別。從精神面向來看，劉懷彧的詩歌集中于生命體認(rèn)和道德內(nèi)省兩個版塊，而這兩方面正是中國傳統(tǒng)詩學(xué)土壤中極為沃腴的部分。劉懷彧的這種文學(xué)踐行和潛含其中的詩學(xué)理路值得關(guān)注、值得重視。

一、生命體認(rèn)：“向內(nèi)轉(zhuǎn)”的切己歌唱

劉懷彧曾經(jīng)接受過六次大手術(shù)，其中就有令人談之色變的肝移植。其直面生命之神的幾率與深度是一般人不曾感受到的。長詩《留下最后一點痛》就是他完成肝移植后所作。巨創(chuàng)深痛籠罩著羸弱瘦小的軀干，死神的猙獰面孔時刻在眼前閃現(xiàn)，詩人處在煎熬之中。詩人沒有屈服。

自勉活下去，應(yīng)該是病痛人生的一首絕妙好詩：“偉大的期待留在他心里，/讓他提取了足量的焦渴和饑餓/和由此而來的飛翔的翅膀。/飛升，永遠沒有終極”。自勉活下去，也是病痛人生的最大智慧，詩人辯證性地感悟到：“這便是殘缺，較之圓滿更為輝煌的殘缺，/他將一生受用。/憑著這一點疾病，/他的人生/有一席千年不散的盛宴”。確乎，一個終生衣食無虞、處處順風(fēng)順?biāo)此啤皥A滿”的人才是殘缺的，以至終其一生都可能無法明白生命究竟是什么的。

憑著以生命的徹骨之痛換來的智慧和力量，詩人出發(fā)了，詩人展開了與生命之神最為深層地晤面。因此,無論“圈住，我甘愿/享受你冰冷的遏制”，還是“你是我的神，/是我筆下最輝煌的詞句”，都只隸屬于病患時的劉懷彧。詩人從中施用了但丁的《神曲》筆法，讓精神的“自我”在“孤獨”、“彼岸”、“激情”、“扼制”、“絕望”諸種“刀鋒”性心理活動中“游歷”。生命貼著絕壁懸崖寸挪，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fù)。吊詭的還在于，如此巔峰性的心理體驗往往源自生理生命的脆弱不堪；“可怕的”還在于，作為詩人的劉懷彧其內(nèi)心又是相當(dāng)敏感與十分豐富的。禍兮？福兮？“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約略也正是這種敏感、這種豐富，開啟“一個人的‘離騷’”的強大能量在詩人的內(nèi)心漫涌上來：“寫下一個人名字，和我對坐。/寂寞的心跳，一分為二，對坐。/蠟燭與鏡中的火苗，對坐”。從“對坐”中進入了玄幻冥想之中，進入與生命之神的無言對談之中。這就是詩歌的方式，生命在以喑啞的方式歌唱。詩人拋棄了生死之外的所有存念，拋棄了“沉重的肉身”。“今晚，我按滅所有的燈光，/點上蠟燭，/閉上眼睛，/把自己消耗成/一炷裊裊的殘香，/獻給對面的神”?！叭松裰畱佟焙?？“人神同體”乎？我相信，在那些日子里，劉懷彧真切地擁抱到了什么才是生命的本真，真切地呼吸到了什么才是生命的芬芳。人的生命為什么出問題？因為太多時候，我們?yōu)樯硗庵飫谛囊坌?、殫精竭慮；因為太多時候，我們對生命肆意揮霍、無所顧忌……

劉懷彧是以詩歌的方式抵抗病魔，是以默念、“禮尊”神秘生命的方式攥住了自己生命的滑落。生命最終還給生命以奇跡。因此，這首詩是有大情懷、大境界的，隱伏著屈原、但丁等人的精神線索，別開生面地寫出了作者與自己的生命對話的心路歷程，閃現(xiàn)著神秘主義的圖景與色澤，雖以古典抒情為主導(dǎo)，但它是逼真而動情地呈現(xiàn)出了生命之神所帶給自己的“冰火兩重天”式的體驗。

在當(dāng)下塵囂器上的所謂“身體寫作”潮流中，這才是“身體寫作”的教科書。

引“生命”入“寫作”，并非劉懷彧一時一地的境遇之為，而是進入了他的血液，是自覺者的姿態(tài)。組詩《中年十二拍》就立體地敘述了復(fù)雜深邃的生命意識。這12節(jié)的詩歌，詩人分別以時辰為題寫到了“失眠與念想”、“想表達對父親的尊愛而不知如何出口”、“試圖沉湎幻夢卻呼嚕聲大”、“最終沉睡中又在眼淚自流”、“起床后對世界備感陌生”、“職位不升而深感人生永無出頭之日”、“吃飯時傳來有人患癌的消息”、“工作時盡善盡美卻搞得自己下不了臺”、“在忙碌過后的冷靜中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所作所為不過是在表演”、“最后身心徹底疲憊”、“在淡月中回到本真”、“最后悟道”，等等。詩人是講究了些技巧，擬從一天管窺整個中年人的身心狀態(tài)，總體上也是合情合理的。

從時間流逝而言，中年人總感覺過速過快，人生倏忽一晃。昨日還在枕睡“揮羽扇，整綸巾，多年鞍馬塵”的青春夢，今朝醒來卻不由地感喟“如今憔悴賦招魂，儒冠多誤身”：度年如日；從生存狀態(tài)來看，正如劉懷彧在詩歌中所寫到的，中年是一生中最為緊張、困頓、壓抑、疲憊、孤獨、無助的，因為這個時候他要成為“梁柱”，同時又是最為清醒、更事、穩(wěn)重、成熟、多維的，因為這個時候人的心智最為發(fā)達，兩者并向而行。危機感就這樣從四面八方有形無形地圍攻進來：度日如年?！吧荒艹惺苤p”，作者最后由衷地志愿成為一頭“豬”。

尤為可貴的是，此詩絕非理念先行，基本框架是筑基于鮮活的生存體驗和具體生動的意象之上。譬如，“好夢一剛開始/就有人摸索著 將你搖醒/說你呼嚕太大/嘴里 銜了只老虎”（《寅時：做夢》），其中所呈現(xiàn)出的生活畫面就是觸手可及的。自諶容的《人到中年》之后，“中年危機”成為中國當(dāng)代小說一大熱門主題，但小說總體上過于實滿，“中年人”的內(nèi)心之豐贍顯然需要詩歌的空靈才能“皴”得出來，“言盡意無窮”。詩歌《丑時：恍惚》：“父親躡手躡腳/把罩在你臉上的書 輕輕拎開/提著馬燈 去了后院//父親抱來干草/牛拱著木欄/鼻子哄哄 像見親娘//你想你可以睡了/如石子落到井里/沉底的那刻 忽然想起/要對父親說句什么/終究被一股潛流 徹底覆蓋”，就不止是勾勒出城里中年人回鄉(xiāng)所見所感的生活場景，意境味濃，更讓人看到了“你”的疲憊，渴望得到心靈的慰藉，希冀與自然自足的生存狀態(tài)同在，同時從中又暗示著“你”依然不過是父親眼里的小孩，屬于“中間物”，在生活和時間的把弄之下，連對父愛表達某種情愫的素心和勇氣都稀薄難見了。

人生就被“回不去”“長不大”等等這些精神難題“嗆卡”得如鯁在喉、不知如何是好?！吨心晔摹吩趧褟膭?chuàng)作生涯中應(yīng)具有里程碑的意義。

劉懷彧有過出游西藏的經(jīng)歷，寫下了幾組極富地域色彩的詩歌，如《那些花長得多么熾熱》《一直盯著念青唐古拉》《扎什倫布敲鐘》《在羊卓雍措停了一會》《朝卡若拉冰川看了一眼》《牛糞的芳香》《鄉(xiāng)愁》等等。這些詩歌類屬別樣的“頌歌”，它們是在歌頌西藏的“美”與“好”。但它們最終的精神羅盤都指向?qū)Α吧钡挠^照。它們要不是在禮贊所見花朵的生命力強悍，要不是在膜拜山巒的精神挺拔，要不是在艷羨時光靜好，要不是在謳歌生活的古樸原生態(tài)，要不是在揄揚大山的沉靜涵泳，要不是在稱譽生存節(jié)奏感的舒緩，要不詠嘆西藏才是安放生命的故鄉(xiāng)……不一而足，這些稱頌都是以抒情為表象的，但內(nèi)核無不有著沉甸甸的理性思考?！叭》ㄗ匀弧?，詩人是在向大自然、是在向西藏這方蘊含著雄奇生命力的山水獲得相應(yīng)的心靈感悟。

是的，立足于生命這一基點，劉懷彧在不斷地體認(rèn)生命、感悟生命。采擷的對象不止是山川河流，還有人情世故，還有革命史跡?！对谌碎g這叫衰老》中寫到人在“越活越明白”的時候，卻被世間認(rèn)為衰老了。但作者并不如此認(rèn)為，他認(rèn)為這才是“大地回春”，即有生活智慧的人，生命永遠年青?！毒裨诳諝饫飶浡贰扼w驗一段懸崖》等都是以參觀紅色勝地所感，作者同樣表達了一種蹈厲生命、錘煉意志的自我訓(xùn)誡。當(dāng)然，享受自由也是生命詩學(xué)的題中之義，劉懷彧在這點上不例外?！断嘈怕愤呉豢脴洹贰稁б恍溆晁仙健返缺磉_了捐棄欲望、卸下功利的意向。“帶一袖雨水進山/像小草一樣大把呼吸/像滿山翠竹一樣/一節(jié)一節(jié)空著心/自由搖擺”，把那些囚禁生命的東西通統(tǒng)舍棄，人才能活得通透，才能“天人合一”。

漢末魏晉時期，中國士人的生命意識極為勃發(fā)。“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正是在這種看似“消極”的思想中，人們開始思考到生命與個體、生命與外在世界等諸種復(fù)雜的關(guān)系，有了“人”的覺醒。“五四”和“民國”時期，不少知識分子對傳統(tǒng)文化棄如敝屣，但對魏晉情有獨鐘。生命意識正是“人”的覺醒之通道。在生存壓力“山大”的當(dāng)下，在功利主義飛揚跋扈的當(dāng)下，在藍天白云都成童年遙想的當(dāng)下，我們的內(nèi)心駐留一份生命意識，就會多一份悲憫精神、一份敬畏感、一份生存智慧……最終能讓自我得以回歸，活出自我，按照屬“人”的本質(zhì)存活下去。

二、道德內(nèi)省：“向內(nèi)轉(zhuǎn)”的自覺選擇

詩歌與道德的結(jié)盟，是古典中國的的一種“文統(tǒng)”，“詩教”觀念大行其道。而這些又是“五四”新文學(xué)矛頭所向的，新文學(xué)要將其擯棄在地。不過，這里面暗含著一個問題。“去道德化”在“五四”時期是含混的。因為“道德”既有歷史性，又有共時性。一些穿越歷史的、具有普泛性的“公德”自是不能被快刀斬亂麻的。那些不合乎人性發(fā)展、更多是承載政治統(tǒng)治工具的封建倫理道德當(dāng)然需要祛除。與之同時，這里面還牽涉到一個問題的是，道德的最大魅力應(yīng)該是指向自我的、內(nèi)傾的，而道德一旦進入社會實踐層面，卻往往成為綁架他人、攻擊“他們”的輿論工具。南宋的“理學(xué)”之風(fēng)大漲，結(jié)果人們發(fā)現(xiàn)那些衛(wèi)道士個個道貌岸然，然而人人滿肚子男盜女娼?！拔逅摹睍r期，反傳統(tǒng)文化的急先鋒們來不及將道德置于理性的天平上，條分縷析地權(quán)衡它的利弊良莠，孩子與臟水一起潑掉。上個世紀(jì)90年代，知識界刮起一股“人文精神大討論”的旋風(fēng)，這應(yīng)該是由狂飆突進的“五四”時代和清教徒式的禁欲之“文革”共同層積下所留給思想史的一份亟需清算的欠條。雖然，“左”和“右”之間最終并沒有達成什么共識。但人們能夠站在一個更高的精神視野中對究竟何謂“道德”審視了。不管是否對道德本身有過自覺或不自覺的思考，劉懷彧的道德詩篇卻又是與傳統(tǒng)的“詩教”別有霄壤的，他在詩歌中不斷或記錄或砥礪自己如何“變得更好”，不在勸世，不在娛人，只為自己的內(nèi)心，這就是現(xiàn)代性的。

詩人在不懈地剖析和展現(xiàn)自己道德上的不足。有人從理論上探討過，怨恨情緒是一種現(xiàn)代性情緒。因為它意味著自我的復(fù)蘇和對個體的關(guān)切。但從人類精神的流脈上來講，怨恨畢竟最終是不利于個體的生存和人格的健全的。劉懷彧在身體上屢遭命運的不公，但他從不怨天，更遑論對生命之神的某種憎恨。在《留下最后的一點痛》中，詩人寫道：“心中的神，我怎樣延你入座。/胸口的疼痛，/筆下的感傷。/心中的神，我怎樣延你入座？//我的房間這么狹小，/我的座席這么邋遢，/我的心跳這么慌亂”，“你寬容地面對如此委瑣的我”等等，這些詩句幾乎都有種“自虐”的況味。但這種“自虐”，并不是某種政治檢討，在上司面前以干謁職位和俸祿；也不是在故意降格以求，在普羅大眾心中博得“平易近人”的口碑；更不是戲劇表演，自甘扮演小丑以換得廉價的掌聲和更像是在揶揄的喝彩。詩人是在與生命對話，是在與自我披肝瀝膽地談心。詩人是要從這些“問題”中反省自我，因為病痛的身體也可以活出健康的靈魂，因為矮小的軀干也可以盛裝起“魁梧”的生命意志……大約正是這種寬待和從容，詩人贏得了良好的心態(tài)和干凈的情緒，而這些又正是療治沉疴痼疾的一味千金難買的方劑。從詩人與生命之神對話的氣度、節(jié)奏感也可印證了這一點。

劉懷彧喜歡以個頭不高和身體上的某些不足、為人的不夠周全來“說事”，但弦外之音從來都是落在自我內(nèi)省的主旋律上。“她過于高峻/因此孤單/我過于低矮/因此幽暗”（《因果》），“就等我們卸下這一副/臭烘烘的皮囊再去/就等我們消掉這一身/沉甸甸的欲望再去”（《無人區(qū)》），“年紀(jì)大了 父母不好管我/工齡長了 領(lǐng)導(dǎo)不好管我/臉皮厚了 道德不好管我/常常捂住嘴巴 腳卻踩了線/剛剛拍疼腦袋 心卻越了軌”（《經(jīng)書》）等等，在這些“西藏系列”中，詩人不斷地向反詰自我、自我批評。自不待言，這些發(fā)詰、這些批評具有一定的普適性，但作者絕非有意說教，最多與人共勉而已。

而在另一組“西藏系列”中，詩人把組詩命名為“在高原把靈魂裹緊”，雖然正如前文中已經(jīng)分析到不少的篇目和字里行間是在表達一種生命意識，但作者從第一反應(yīng)上還是要將“靈魂”或道德置于某種思考的首要位置?！鞍鸯`魂裹緊”，這意味著此中“靈魂”是不能輕易公開示人。羞于，怯于？……同樣是從中傳達了一種自我拷問意向。饒有意味的是，在這組詩歌中，作者于具體詩歌中關(guān)涉到道德層面的東西反而不多。抑或在劉懷彧看來，生命意識本身就是與道德相切的（儒家思想中也有過相關(guān)的論述），它們共同被統(tǒng)攝在健康人性這個圓周之下。

所以，在《中年十二拍》中的《未時：精致主義》這一節(jié)中，可以說詩人不由自主地轉(zhuǎn)入到了自我的道德批評上來了。“沒有人相信宿命/所以能夠 才華橫溢地創(chuàng)新/你要把事情做得 盡善盡美/才對得起自己的 半世滄桑/和這個轟隆隆的時代//從上到下 漆刷得無可挑剔/你站在風(fēng)光的梯頂/發(fā)現(xiàn)自己 必須踩臟了梯子/才能回到地面”（《未時：精致主義》），詩人從中提出“宿命”和“盡善盡美”這一對命題。我認(rèn)為，“宿命”本身還是“生命意識”的延展?！八廾彼从车闹皇巧械纳衩噩F(xiàn)象。生命之中有著太多科學(xué)主義無法解開的密碼，它們便是人生之詩所必須占據(jù)的空間，是不能由機械、程序等所“算計”和踐踏的。中國民間將看手識相與人的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在某種意義上就是佐證了這個問題的。劉懷彧在這首詩中深刻地反思所謂的“鄉(xiāng)愿之德”，“盡善盡美”固然也是儒家的理想追求，但孔子等人也是提倡一種閎放的人格，“君子貞而不諒”。所以，過分追求“精致”，陷入的是一種自我包裝、化妝表演?！氨M人事，聽天命”足矣，“粉飾”的最終結(jié)果可能讓粉刷者本人都“下不了臺”。種種自責(zé)還在諸如《柔軟的事物》等詩歌中頻頻閃現(xiàn)。

與此同時，詩人也善于從自然和社會中感悟出一些淑德懿行。“德配天地”，這是儒家人格追求的最高境界。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自然的人化”品性，在很大程度上也離不開“人的自然化”?！氨鹊隆本褪瞧渲械耐怀鲆焕藗冃枰獜挠钪孀匀恢蝎@得對社會人生的感悟，“物我合一”。我不知道劉懷彧是否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過何種程度的了解，但他在詩歌中是閃爍著從自然、社會中自我感悟的精神光亮。

《鳥巢》中：“一棵樹，舉著一個鳥巢/大鳥啁啁，小鳥啾啾/有了這樣一戶鄰居/小區(qū)里就有一份/讓人格外安穩(wěn)的，熱鬧//樹夠不上粗壯，但很高挺/冬天大風(fēng)搖身，積雪壓枝/他青筋暴出，安靜地挺著/他必須這樣堅挺，因為他/畢竟舉著，一個家庭”，從中賦予我們的啟示就是，越是艱難困蹇的時候，作為一家的“頂梁柱”就越不能輕言放棄和被壓垮，因為你還有一個“家”依賴著你，否則一損俱損，樹倒猢猻散，罪加一等?！而B巢》是《春天微意思》這組詩中的一首。這組詩在整體意蘊上比較明媚溫麗，詩人是在禮贊春天給自己似乎已經(jīng)蟄伏已久的冬眠心情帶來一種豁然開朗。而這種豁然開朗的不止心情的復(fù)蘇舒放，還有人生的啟示錄?！而B巢》如此，《局部》亦如此。“比如一樹玉蘭花/一支玉蘭花/一片玉蘭花/甚至僅僅是一只/帶著玉蘭花香的鳥/叫喚一聲/你便能立馬怔住/溫良賢淑地/將手中什物/輕拿輕放”（《局部》），春天里，普天之下一草一木都充滿著生命的氣息和新鮮的味道，讓人感受到生活的美好，這種美好是能感染、浸潤人的，在作者看來其本身就是一類美好的品德。作者從中特意提出“溫良賢淑”一詞。是的，我們在生活和工作中時刻都能散發(fā)出春天那樣的精神面貌，就是與“壞脾氣”絕緣的，于己、于人、于事都是大有裨益的。

《相信路邊一棵樹》《那些未經(jīng)采摘的果實》等詩歌都是沿著同一寫作理路而展開的?！澳闩既豢吹剿?卻看到滿樹的紅果實/空山中/冷風(fēng)里/一樹無人采摘的豐收/無聲地絢麗/像一個等愛的女子/童話得太久/沉迷在 回不去的青春/像一種美妙的暗語/無人領(lǐng)會/最終墜入了沉默”（《那些未經(jīng)采摘的果實》），詩中明確地提到“美妙的暗語”和“無人領(lǐng)會”這兩對詞組，這兩對詞組在我看來正好具有“元詩學(xué)”的價值。劉懷彧從中明白無誤地表達了應(yīng)該從大自然的“暗示”中去“領(lǐng)會”，詩人在“誠實”地告訴讀者他就是這么卻尋找詩歌資源、詩意的和這樣去寫詩。我認(rèn)為，這種“誠實”正是作者注重道德修為的必然結(jié)果和相應(yīng)的潛意識自然浮現(xiàn)。劉懷彧不僅在感悟“大道無言”的自然，而且從具體的社會現(xiàn)象中汲取相應(yīng)的營養(yǎng)?！蛾柟忾W耀的背景》《精神在空氣里彌漫》《這個人在讀書》等等都在表明詩人力圖從“前賢”“先烈”身上獲得精神“啟示錄”。

因為有著非同尋常的生命意識，因為有著十分強烈的道德內(nèi)省傾向，劉懷彧在涉足其他類型題材或主題的詩歌時，就顯得干凈、純粹。就是對外在世界略有“腹誹”時，譬如散文詩《含光路》《即將消失的凹凸》等都顯得那么云淡風(fēng)輕，不存半點殺伐之氣。但我們都明白那是一種重劍無鋒、以柔克剛。是的，與其對這個世界指手畫腳，還不如切切實實地從自我做起，從自己的內(nèi)心做起。詩歌創(chuàng)作也是如此，與其還在為什么是現(xiàn)代、什么不夠現(xiàn)代面紅耳赤、聒噪不已的時候，與其還在對別人的創(chuàng)作品頭評足、極盡文人相輕之能事的時候，我們不如貼著自己的內(nèi)心寫出自己的內(nèi)心來。我想這最終必然會獲得文學(xué)女神的首肯的。“只問耕耘，不問收獲”，聞一多當(dāng)年就如是說。

湖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責(zé)任編輯 謝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