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持文字的幻術(shù)師、鄉(xiāng)戀者及其它
——趙志明小說讀札

○ 謝尚發(fā)

——趙志明小說讀札

○ 謝尚發(fā)

讀趙志明的小說，總有一種走進萬花筒般的世界的感覺。在這個世界中，既能看到悠忽之間出現(xiàn)又逃逸的幻影人物，也能看到鄉(xiāng)風鄉(xiāng)土里捕魚耕種的勤勞農(nóng)人們，以及疲于奔命的青年人和他們略顯齷齪又不知如何安放青春的生活。與此同時，在這些絢爛又沉靜的文字背后，隱約流淌著一條思想的溪流——在荒誕不經(jīng)的故事背后，埋藏著關(guān)于命運的思索，對人生處境的冥想，和來自于靈魂的痛苦掙扎與嘶叫；那些平淡敘述的波瀾不驚的故事，也常常讓人掩卷深思，領(lǐng)悟到最是不經(jīng)意間的一瞥，更能帶來的精神和心靈上的震顫。趙志明的拿手好戲或許不是修飾或經(jīng)營文字，但作為一個操持著文字的幻術(shù)師、鄉(xiāng)戀者，甚至是實錄人，他總能以多變的姿態(tài)和形式，給小說帶來新鮮的質(zhì)感，仿若轉(zhuǎn)動的多面柱鏡，雖不是春夏秋冬的流年光景，卻能看到生老病死、喜怒哀樂、愛恨情仇和柴米油鹽中的隱秘與領(lǐng)悟。

一、志怪、筆記或小說

稍具文學史常識的人都知道，在唐宋傳奇以前，中國文學史上生產(chǎn)了一批極富盛名的“志怪小說”，它們源遠流長的發(fā)展歷程，其陣勢、豐富性和敘述的精巧，足以構(gòu)成中國小說傳統(tǒng)的半壁江山。如果說《山海經(jīng)》還算是初期稚嫩的文字的話，那么此后的《搜神記》《博物志》《拾遺記》《幽明錄》《玄怪錄》等皆是文學史上璀璨的明珠。到了蒲松齡的《聊齋志異》、紀昀的《閱微草堂筆記》和宣鼎的《夜雨秋燈錄》時期，不僅志怪小說達到鼎盛，且佳作頻出，與世情小說可謂同分天地。但這一小說傳統(tǒng)進入新文學時期之后，便逐漸式微，被更多樣化的小說書寫樣式所取代——武俠小說、偵探小說，直至當下的玄幻小說，都在“志怪”的基礎(chǔ)上往前推演，寫出特征更為鮮明的類型體裁。雖也能讓人略感志怪小說的傳統(tǒng)不至于湮滅圓寂，但只能守住“通俗文學”的大眾路子，作為暢銷的一途，瞬間絢爛又急速下墜，不禁讓人扼腕于當年的繁榮和盛況的不再。

梳理志怪小說的這么一個小小傳統(tǒng)，其意不在為探討它寫法的奇特而鋪設(shè)歷史的進程，而是要強調(diào)趙志明小說在當下文學發(fā)展格局中所占有的一方天地。在志怪小說流入“通俗文學”大潮之中的同時，趙志明卻堅持秉承“純文學”的傳統(tǒng)，給予志怪小說在當下文學寫作中應有的繼承和地位。他曾坦言：“我平時喜歡看傳奇志怪類的小說，久而久之受其影響形成頑疾?！闭沁@種志怪小說的“頑疾”，一俟流入到小說創(chuàng)作中，就會無形中主宰著他的創(chuàng)作，讓他有意無意間寫出的一批志怪類小說，顯示著他創(chuàng)作的鶴立雞群的獨特來，也更彰顯著他文學的別樣的用心和別樣的追求。在這些志怪小說中，《無影人》敘述一個書生顛倒書簡無意中念出了“王壬士土開升”的咒語，從而解放了他影子的自由，變成一個無影人，并把這個秘訣告訴了村人，引起騷亂——村人們奴役他們的影子無休止地勞作以換取金錢。在影子的指示下，書生尋找到第一個念出這個咒語的王士開，希望能夠恢復正常。結(jié)果，被影子封在石頭中的王士開卻告訴他，影子的企圖是要將實體的人變成影子的影子，從而獲得完全的自由。倍感孤獨的書生，早已生無可戀，縱身跳入影子中，成為影子的影子，他自己影子的附屬。志怪意味十足，讀來令人唏噓不已?！妒序隍肌吠瑯尤绱耍瑹o頭山雞尋找到避居寺廟苦讀的書生，懇求他幫助取回凍結(jié)在石頭中的頭。書生趕到一塊石頭前，見石中蜈蚣如魔幻的琥珀中游動的實體，伸手幫助山雞取出了頭，卻將自己的手凍在其中，無奈只得斷其兩指而掙脫回去。豈料山中只一日，世上已千年，他重回家園的行為成了尋覓過去的生活，無奈之中只好再去寺廟寄居。原來，命運注定他在缺少了兩根指頭后要做那個寺廟的住持，他的奇幻經(jīng)歷只不過是命運的一個小小把戲罷了?！段羧艘殉缩庺~去》可謂是這一組志怪小說中的第三篇，寫的是作為坐騎的鯉魚和他主人的成仙故事。這些故事基本上都充滿了玄幻的色彩，不切實際，天馬行空，讀來讓人頗覺清爽——畢竟游戲文字，徜徉其間也有一種解放的松弛感。另外三篇可以算作志怪小說的別一種路子——《你的木匠活呵天下無雙》一篇，雜取了明建文帝被叔叔朱棣推翻統(tǒng)治的遭遇，和明熹宗迷醉于木匠活的歷史事實，糅合在一起，敘述了一個不愿意當皇帝的人如何在木匠活中另造了一個虛幻的空間，從而不知所終的故事?！督橙思茨钒褮v史時間推向秦朝統(tǒng)一六國后，趙國匠人即墨為尋找夢中幻象而去往河套地區(qū)的荒漠之地，經(jīng)歷了那里牧人們的生活，卻依舊和夢中美人擦肩而過，空留黯然神傷?！而P凰炮》是這一組的第三篇，時間定位在南北朝時期的北齊，講述的是皇后胡媚娘的性愛故事。她嫁給時為王爺?shù)母哒?，兩個人沉迷在性愛之中。做了皇帝的高湛很快審美疲勞，移情別戀，胡媚娘便借助權(quán)勢淫亂后宮。等到北周滅了北齊之后，胡媚娘被棄置于大眾之中，無以謀生的她慫恿兒媳婦和她一起前往青樓賣淫，并感嘆：“我現(xiàn)在才明白，做皇后還不如做妓女。”兩組志怪小說，一組訴諸玄幻和怪談，一組訴諸歷史和傳說，相得益彰。逸出這兩組的是《漁夫和酒鬼的故事》，寫的是趙志明的故鄉(xiāng)溧陽，漁夫和酒鬼獵人打賭，最終喝醉了酒的獵人淹死在水中的故事——但關(guān)于死因的猜測則落實在了鯰魚精的身上。雖然作為志怪小說略有牽強，然而趙志明寫來卻是渾然一種志怪小說的筆記手法。

倘若趙志明只是一味地迷醉于志怪小說的傳奇性、玄幻性，那么他的小說極有可能會流落到一般讀物的境地，作為閱讀者茶余飯后的談資。但趙志明高明就高明在，他總是在志怪小說的外表下，包裹著探索生命存在境遇的永恒命題——束縛與自由的問題。不管是哪一組志怪小說，都在其敘述文字的背后糾纏著“人如何獲得自由”的求索?！稛o影人》自不必說，影子千方百計要擺脫從屬的地位而獲得自由，擁有自由的人為了擺脫孤獨而寧愿重新跳入被束縛的境地?！妒序隍肌穭t幾乎是一個關(guān)于束縛和自由的寓言。困在石頭中的蜈蚣要獲得自由，從而欺騙山雞解救自己，山雞喪失了頭顱之后用了另外一個自由者的手指，解放了自己。最終，蜈蚣仍難逃被束縛在石頭中的命運。《昔人已乘鯉魚去》中的鯉魚，千方百計要從天庭逃脫而入人間，又想方設(shè)法試圖掙脫主人琴高坐騎的身份，但最終命運仍舊捆綁著它馱著主人飛升上天成仙。歷史故事演化而來的志怪小說，更是處處充滿了這種反抗束縛、追求自由的意志?！赌愕哪窘郴詈翘煜聼o雙》明證著生于帝王家的無奈，同時試圖從木匠活中重造一個世界，在那里享受充分的自由，最終竟然消失于一重又一重的虛假空間中而不知所終。戴允常到底是獲得了絕對的自由，還是消失于自己對自由的幻象之中？這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督橙思茨防в趬艟车幕孟?，終究走不出對美人的思念，但那虛假的存在究竟在哪一種程度上是對自由的隱喻，卻始終是一個不解的謎?！而P凰炮》換成了女性的角色，從性別的角度來思考與生俱來的身份對人的束縛。從為人婦的角色束縛中解放出來，作為一個妓女卻成全了一個婦人的自由，然而卻依舊困于她性別的束縛中——作為婦人，她怎么能擺脫得了性別加諸于她身上的對于男人的牽扯？自由不可得，生活于一個充滿了束縛的世界中，生命本能的迸發(fā)或許只是一時的幻想，趙志明給這些志怪小說裝入了思想的機關(guān)，只要輕微伸手觸碰一下，便能開啟一扇哲思的門窗，窺見生命存在的諸種奧秘。

二、鄉(xiāng)土惦戀者的夢和他的日常生活敘事

如果說志怪小說的書寫旨在承載思想探索的某些隱微命題的話，那么對故鄉(xiāng)人和事的關(guān)注則表現(xiàn)了趙志明對鄉(xiāng)土的惦念和眷戀，更是久久無法平息的鄉(xiāng)愁所凝結(jié)出的文字菁華。對于這一類故事的書寫，趙志明的文字中充滿了溫情，一種難以訴說和莫名的感傷充盈其間，帶著幾分憑吊的氣息，還有些許歲月不再的唏噓。從空間和時間兩個維度而言，鄉(xiāng)村與城市的遷徙路線圖，促發(fā)著農(nóng)裔身份的城市居住者們的懷鄉(xiāng)病，此地與彼地的兩相對比顯示的城鄉(xiāng)差距，與進不去的城市和回不去的鄉(xiāng)村的尷尬，正日日啄蝕著荒蕪靈魂中生命的卑賤和低下；同樣地，承載著家園記憶、成長經(jīng)歷和歲月流逝三重面相的故園，安放委頓頹唐的游子心的同時，也如荊棘般刺扎著年時不再的傷春悲秋之魂，此時與彼時的對照更加重了這種歲月流逝的感傷。家鄉(xiāng)不在，故園不再，維系生命的情感依托和靈魂棲居之地，轟然倒塌于現(xiàn)代化轉(zhuǎn)型之際，趙志明的文字到底還是殘忍地剝離了覆蓋于鄉(xiāng)土之上的脈脈溫情，呈現(xiàn)出赤裸裸的凋敝、坍圮和衰敗景象，讓人不禁發(fā)出感嘆：此地唯從天上尋，人間難留故鄉(xiāng)在。

以詩意的筆調(diào)敘述鄉(xiāng)村往昔的景象，而在這筆調(diào)之下所摹寫的，又不僅僅只是景觀、山水，還包括傳統(tǒng)的道德觀念、人情世故、婚喪嫁娶，以及本來便如此的鄉(xiāng)村生活，是趙志明小說中點畫鄉(xiāng)愁的最典型的形式。在這種小說中，空間距離的拉開使得審美具有了眷戀的性質(zhì)，而時間上往舊日的推移又增加了好景不長的惆悵，統(tǒng)一著空間和時間雙重意義上的鄉(xiāng)愁，讀來更顯濃情蜜意背后的蒼涼與溫情脈脈內(nèi)流淌的悲慟?！锻淼竞谈琛穼懙氖菑拇迩f搬出去租地的野貓頭，因焦慮耽誤農(nóng)時而召集鄉(xiāng)村的婦女老人們幫忙插秧的故事。但趙志明的用意顯然不在插秧故事本身，而是在故事中流淌著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禮尚往來和理解體諒。野貓頭找的都是上了年紀的村人，因擔心他們累著而減少勞動量，拉長插秧的時間卻不少一分錢的報酬。這種禮敬如賓的待遇反而加重那些試圖掙錢的村人們的羞愧感，他們寧愿起早摸黑幫著干活，也不愿意道德上、心理上有所虧欠——“食君之祿，擔君之憂”，正是這種禮尚往來的最好注腳。老人們插秧的時候希望聽孝戲《五女拜壽》，野貓頭寧愿犧牲兒子上學的時間也要讓老人們得償所愿。相敬如賓的鄉(xiāng)里人情，與插秧的稻田詩意，融合為一，映照出一幅《鄉(xiāng)村古風圖》，讀來令人生出不少“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的慨嘆。與《晚稻禾歌》類似，《雪地白菜》也展現(xiàn)鄉(xiāng)村溫情的一面——王榮林和兄弟之間鬧別捏，原因是侄子欺辱了自己的媳婦，但他卻并不懷恨在心地報仇，而是取了寬容的態(tài)度從道德上饒恕了犯錯的侄子和兄長。趙志明卻宕開一筆，從他下鄉(xiāng)去嬸娘家討幾棵白菜回家過年著筆，寫嬸娘與侄子之間的和諧、溫馨又動人的關(guān)系，恰好映襯了王榮林妻子和侄子之間的齷蹉齟齬，也同樣是嘆惋上輩人保持的脈脈鄉(xiāng)土溫情，到了下一代人則發(fā)生著天壤之別的變動。

如果說這種詩意的筆調(diào)將趙志明作為一個鄉(xiāng)土的歌者的形象烘托無疑的話，那么當他的文字觸及鄉(xiāng)村日常生活的敘事之時，他就展現(xiàn)了“鄉(xiāng)土別樣的詩意”，亦即以一種“現(xiàn)象學式的寫作方式”，將存在的萬物意象化之后，重新把握現(xiàn)象之為現(xiàn)象、世界之為世界的哲學奧秘。或許稱之為“現(xiàn)象學式的寫作”太過深奧，稱之為“日常生活敘事”大概更為恰當?！兑褂旮蝮　肥亲顬榈湫偷摹獛缀跏菬o故事的故事，也幾乎是無形象的人物，就那么一個橫斷面截取在眼前，卻寫得雋永而值得琢磨。小說以一個孩子害怕蛤蟆為由，寫父親的朋友偏偏捉了蛤蟆后，一院子的蛤蟆對孩子造成的恐懼?！缎〉碌募倨凇芬彩侨绱?，寫一個初中生暑假的生活——放鉤釣團魚。整個故事寫來，便是小德如何學著釣團魚，如何與人合伙走向更遠的地方釣團魚。但趙志明要在這種日?，嵤轮斜磉_的，并非是小德的釣團魚，而是在成長的過程中如何經(jīng)歷了青春的逐漸消逝。和他合作的虎扣即將步入婚姻殿堂，之后又與他合作的勇哥作為有婦之夫，卻在丈母娘家公然勾引小姨子——漸漸步入青春期的小德或許不能體會男女間的性愛歡愉，但身邊充斥的男歡女愛的戲碼卻把他拖入成長過程中，必然遭遇的因性而來的哀怨情緒與略顯感傷的茫然無措。小德的假期也同樣是小德的成長歲月里，充滿嘆息和無奈的人生之途。《小鎮(zhèn)兄弟》和《頭上長角的人》更像是直書鄉(xiāng)村生活的實錄，其中沒有震撼人心、曲折動人的故事，寫來就是日常里的瑣碎和鄉(xiāng)村的道德生活?！额^上長角的人》或許還牽涉到思考鄉(xiāng)民們的劣根性問題，但這種沉重的話題在趙志明輕巧的筆端下，被溫柔地解構(gòu)——與其說他是要譴責什么，不如說他是要表現(xiàn)什么，原滋原味地呈現(xiàn)日常，比怒目金剛的批判來的更加徹底而剔透。《鄉(xiāng)關(guān)何處》分為三個部分，第一個部分所寫也可以納入到這種鄉(xiāng)村日常的書寫中，可以簡單地稱之為“鄉(xiāng)下土豪遇害記”，且殺害他的是本家兄弟。

但到了第二部分和第三部分，趙志明作為一個鄉(xiāng)戀者的書寫，就呈現(xiàn)出他鄉(xiāng)土小說的第三個面相——如何留住鄉(xiāng)村，如何寄寓鄉(xiāng)愁？鴨司令被害之后，因擔憂繼續(xù)而來的對于下一代的迫害，他的妻子選擇隱忍。若干年之后，當了警察的兒子卻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帶領(lǐng)著“小說家”的“我”重回故鄉(xiāng)。但故鄉(xiāng)已經(jīng)變得凌亂而充斥著垃圾，在拆遷的時代命運遭際之下，村莊的田地、河流、小橋等都將消失不見，寄寓鄉(xiāng)愁的載體將永遠淹沒在歷史的滾滾洪流之中，莫名而來的鄉(xiāng)愁更為濃郁而無法療治。趙志明也會在這樣的時候追問，假如時光可以靜止不動，或許一切都將照舊。于是有了《當萬物停止生長時》這一篇頗令人意外又在情理之中的小說。老實厚道的毛倌和玉英，生下了一個先天性腦癱的兒子喜慶，歲月流逝而喜慶不再生長，停留在嬰兒的狀態(tài)。他們又生了一個兒子喜歡，卻如莊稼般茁壯成長——若干年之后，喜歡因鬧事而坐牢，喜慶因被人拐走而淪落為乞討者。當喜歡動用黑社會的力量，找到了哥哥喜慶之時，喜慶仍舊一如嬰兒。長不大的喜慶與其說是一個先天性腦癱的嬰孩，不如說是對充滿了詩意的鄉(xiāng)村的一個隱喻，而他停止的生長則是趙志明鄉(xiāng)愁的抒發(fā)，是鄉(xiāng)戀者做的白日美夢。但正如《鄉(xiāng)關(guān)何處》中所諭指的一樣，再美好的鄉(xiāng)村也終將會成為拆遷的廢墟，愈發(fā)無法扼止的鄉(xiāng)戀者的愁緒，便潑墨一樣地散撒在字里行間，是欷歔感慨，也是無聲祭奠。

三、新傷痕時代的男女

在我的感覺中，趙志明的小說作品里，書寫“新傷痕時代的男女”的故事是他較為失敗的筆墨。但好在他能用創(chuàng)作的多樣性來彌補這種刻板的印象，反而從另一方面映襯了這類故事的不可或缺——能秉筆直書歷史和鄉(xiāng)愁的人，亦能做一個直面時代的實錄者。一俟落入實錄時代的寫作漩渦之中，現(xiàn)代性的統(tǒng)一模式便會讓小說寫作者走上類同化的道路，我更愿意將這些故事稱為是“新傷痕時代的男女”故事。青年批評家楊慶祥提出“新傷痕時代”之后，關(guān)于這個概念的闡發(fā)還有待深入，因為它背后所指向的并非僅僅是“傷痕”，更是這個“時代”，是這個時代的“眾生相”和“世紀病”。不管這樣的傷痕是可見的還是不可見的，也不管這樣的傷痕是致命的還是無關(guān)痛癢的，總之，它所指認的是我們每一個人心靈中一抹一閃而過的無奈，也是我們?nèi)粘Ｉ钪胁唤?jīng)意間嘆出的一口氣所鐫刻的悲涼。在趙志明的筆下，“新傷痕時代”的故事幾乎都是圍繞著男女和他們的性故事展開，是無處安放的青春肆意的揮灑，也是無聊歲月里借以安慰靈魂的身體密碼。

《我們的懦弱我們的性》是這一類小說中的代表。一群畢業(yè)大學生，在即將離開校園的前夜訴說著各自的性經(jīng)歷，他們開口閉口是男女的性器官，日常生活的指向也對準了做愛、精液的排泄和床上繾綣的故事。但可悲的是，他們經(jīng)歷過性行為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居多還都是以處男之身宣告著他們的懦弱。終于，畢業(yè)后的日子里，阿干以自己的處男身而自覺卑賤，多次嘗試性愛而終告失敗，甚至在做愛的最簡單的形式——嫖娼面前，都畏畏縮縮、萎頓不前。這是一個懦弱的時代，必然會產(chǎn)生懦弱的性。而在懦弱的性面前，則只有猥瑣而又骯臟的靈魂。這之外，《告別》寫的仍舊是男人的無能，在女朋友即將嫁人的前夜在她和未婚夫家里吃了頓頗為窩火的晚餐作為告別；《樓上樓下的愛情》更是整日看黃色錄像的男人們渴求租住樓下的一群女性，卻又無可奈何不敢伸手去觸碰她們的身體的無能表現(xiàn)；《連襟》以可笑又荒誕的形式，嘲諷了和同一個女孩子談戀愛卻又都沒有得逞性愛的兩個男人，重聚之后妄想通過嫖妓的形式來做一次“連襟”，最后卻慘淡收場的故事。在這些“新傷痕時代的男女”身上，與其將他們的遭遇指認為是“性愛的慘淡”，不如界定為是人生中“永恒的傷痕”，這傷痕便是面對人生的無奈，也是對處境的無力，或許還隱隱地帶著對生活的無能。

無能者的性愛故事，幾乎都屬于患上“性愛閹割”的男性。非獨此，這些“性愛無能的男人們”還要爭風吃醋，把他們的癡傻、愚笨和癲狂，一股腦地拋灑出來，成為十足可笑的玩偶?！秲芍圾喿?，一公一母》中，女生愛上了語文老師，男生選擇了默默陪伴，仿佛戀愛中的一對，殊不知女生只是借助他來表達對真正愛戀對象的一種求偶行為，男生只得以謀害兩只無辜的小鴨子的方式來“腰斬”不存在的“性愛幻想”，發(fā)出“最毒婦人心”的詛咒。《午餐之后是晚餐》寫的是與“朋友妻不可欺”相反的故事，老板朋友明知道“我”愛上了姜春天，卻捷足先登搶走了她。為老板朋友打工的“我”午餐陪著心儀的女人吃飯，聆聽她的戀愛圣經(jīng)，晚餐則陪著朋友吃飯，編造了一個子虛烏有的墮胎故事，惡意中傷心儀的女人?！端募住房芍^是“新傷痕時代”的典型——窮小子愛上獨生女，但異地戀的愛情只能在旅館的床上，任性愛欲望翻滾身體的沖撞，最終不得不壽終正寢。愛情對于窮小子而言，無異于是天方夜譚的神仙故事，期許中從不曾帶有現(xiàn)實的許諾。他唯一能做的便是買了四件套，覆蓋在滴上了別人精液的旅館的床單上，以最后的性愛儀式，埋葬一段刻骨銘心的感情和無法承受的屈辱。痛及靈魂的傷痕，或許不會要命，但經(jīng)年累月的痛徹心扉，則讓一代人成為可笑的存在，荒謬地經(jīng)營著自己的尊嚴、臉面和榮譽。

敘述至此，對于詮釋趙志明小說的深層內(nèi)涵來說，或許顯得不夠，但好在梳理了他小說創(chuàng)作的幾個側(cè)面，以此來窺見其創(chuàng)作的豐富性，未免不是一條恰當?shù)穆窂?。以志怪的方式書寫荒誕不經(jīng)的故事，來傳達獨特的思考；用鄉(xiāng)戀者的口吻，追憶往昔鄉(xiāng)村的道德風尚，試圖挽留住它的頹敗，濃濃的鄉(xiāng)愁綿延不絕；把無能作為傷痕的標尺，用性愛揭露時代的疤痕，雖然痛苦中還帶著羞恥和難以啟齒的懦弱，但用來警醒此時此地的人們，無異乎一劑良藥。這就是趙志明的小說，豐富而又獨特。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 張韻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