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十日

□李 立

西北十日

□李 立

2017年盛夏七月，四川盆地已經(jīng)進(jìn)入酷暑，開啟了一年中最熱的伏天，人人喊熱。正在此時，我收到一個驚喜：到西北去。西北雖也是夏日，據(jù)在那兒呆過的人們介紹，這個時段的氣候卻像春夏之交的天府之國，是宜人時節(jié)，我歡喜自己可以逃離這熱不可耐的天地。

出發(fā)那天是個晴日，上車時太陽還沒有出來。這將是一次長途跋涉，我們要到蘭州去，然后是張掖和青海，有兩名經(jīng)驗豐富的專業(yè)司機確保駕駛安全。像每一次遠(yuǎn)行一樣，出發(fā)時大家總要興奮一陣，熱議著旅途的期盼，聊些曾經(jīng)的軼聞趣事，車內(nèi)遲遲不得安靜。我們的中巴車從江油出發(fā)，一路向北，過青川、劍閣，從廣元駛?cè)敫拭C的隴南，車內(nèi)的同伴們終于疲憊下來，各自閉目打盹，或者玩著手機，道路兩邊的青山不斷向身后退去。這條出川的北向通道我走過幾次，但我總覺得一次有一次的不同，一次有一次的風(fēng)景，讓人思緒翻飛。蜀道難，難于上青天。在四川北部的大山行車，唐朝詩人李白的詠嘆就會不由自主地從腦海里冒出來?？墒牵瑫r代在變遷，交通在發(fā)展，蜀道早已變通途。如果乘飛機，那就更快了，我們幾個小時的車程，吸一支煙的功夫便過去了。但我以為，旅游還是坐車好，有一句話說得好，風(fēng)景在路上。乘飛機快是快，但也會錯過路上的許多風(fēng)景。

記得第一次出川，也是從江油向北走，坐火車沿寶成線去西安，當(dāng)時兒子出生不久，正要滿月之時，有一天單位領(lǐng)導(dǎo)說，走，到西安去！那是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領(lǐng)導(dǎo)說完，就叫我去銀行取錢。我感到好事來得太突然了，我活了三十年，還沒有出過川呢。當(dāng)我興高采烈地跑回家，老婆一盆冷水潑下來：不能去！理由是孩子還沒滿月。我給領(lǐng)導(dǎo)打電話，領(lǐng)導(dǎo)只簡單地說了一句，你去銀行取錢吧！我郁悶地從銀行取完錢，兩位年輕同事已在銀行大門外的街頭等我了。我說，我把錢交給你們。他們不接，堅持要我把錢送到火車站?；疖囌倦x城區(qū)很近，只有四五里車程，兩位同事不由分說就把我推上去火車站的出租車。到了車站，領(lǐng)導(dǎo)已先到一步，說，我剛才去你家了，做了小胡的工作，她同意了。小胡就是我老婆。我在將信將疑之際，同事已經(jīng)將火車票買好。我就這樣第一次走出了四川盆地。十多年來，每有不如意之事，老婆就會拿這次出游數(shù)落我——不在意她，不愛家，讓我有口難辯。古人說，魚和熊掌不可兼得，說的是人在大事上的選擇，其實，在許多小事上，比如我在照顧妻兒和出游這件事情上，同樣如此。

從隴南到天水，高山漸低，山上的草木也從茂盛變得稀疏。天水是姜維的故鄉(xiāng)，姜維是三國名將，也是諸葛亮當(dāng)年倚重的大將之一。諸葛亮去世后，姜維繼續(xù)率領(lǐng)蜀漢軍隊北伐曹魏。有人評價，姜維死，漢亡。對于我們這些蜀中之人，因為姜維，對天水自然多了幾分親近。車過定西，山勢更加低矮、平緩，山坡上沒有樹，也幾乎沒有草，只有坡下的凹地長著幾簇灌木或者幾棵孤獨的楊樹。農(nóng)家的房屋在太陽下無遮無擋，與川中竹樹掩映的農(nóng)家小院截然不同。賈平凹曾在 《定西筆記》中對這塊土地上的風(fēng)土人情有過詳細(xì)的描述，比較中國東部發(fā)達(dá)地區(qū)，這是一塊尚未得到開發(fā)的地方，也是一塊苦焦的土地。在這里，賈平凹曾與放羊娃有過這樣一段對話。

問：你為啥放羊？

放羊娃：掙錢。

問：掙錢干什么？

放羊娃：娶老婆。

問：娶老婆干什么？

放羊娃：生娃。

問：生娃干什么？

放羊娃：放羊。

我把這段對話講給同車的人，他們都笑了。

他們在笑什么呢？他們在笑放羊娃。人生如此簡單，也如此純粹。我是不敢笑的，三十多年前，我跟放羊娃一樣是個放牛娃。冬日的暖陽下，脫了衣服流著鼻涕在山坡上捉虱子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只是因為趕上了好時代，讀了幾本書，離開了土地而已。否則，我就是一個漸入老境的放羊娃。生活在定西這塊土地的人們可能的確還不富裕，但貧窮的因素絕不是人們無所作為。還是一個同伴說得好，我們也只是比放羊娃多了一個讀書呢。

光禿禿的山坡一個接一個地在車窗外向身后退去?？吹贸鰜?，干旱困擾著這塊土地的發(fā)展，也制約著人們的生活生產(chǎn)。我們還要向北走，到更遠(yuǎn)的西北去，那里會比定西更加美麗還是愈加揪心？一天以后，當(dāng)我們到達(dá)門源縣時，呈現(xiàn)在眼前的是鋪天蓋地的油菜花，讓人大為驚奇。以我四十多年的人生經(jīng)歷，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我所生活的蜀中大地，并不缺少油菜花，蜀地的油菜花渲染著一片一片竹樹掩映的農(nóng)家，油菜花的金黃色是主色調(diào)，綠樹和農(nóng)家小院是點綴，像一幅水彩畫。我也慕名到漢中看過油菜花，在大漢山最高處俯視漢中平原的春天美景，漢中的油菜花更像是成都平原的壓縮板?？墒?，門源卻不同了，金黃色的油菜花像地毯一樣鋪滿大地，一直連綿到遠(yuǎn)山，沒有哪怕一點兒雜色，鄉(xiāng)村的人家都集中居住在油菜花望不見盡頭的角落。這里只有油菜花，這里是油菜花的海洋，這海洋的背景是蒼涼的祁連山。

同伴中有幾位攝影愛好者，他們都是有備而來，準(zhǔn)備了長槍短炮，甚至還帶了無人機做高空拍攝。他們頂著烈日追趕陽光，選擇最佳角度，反復(fù)拍攝，又讓同伴們在菜花地做各種夸張的動作。古人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在今天的生活中，相同愛好的人自覺形成了各種各樣的小團體。有喜歡野外露營的驢友團，也有喜歡步行的暴走團，有喜歡自行車的騎行團，也有開車遠(yuǎn)行的自駕團，而攝影的流行幾乎要比肩于大媽們對廣場舞的熱衷了。

就在他們攝影的過程中，當(dāng)?shù)卮迕窀嬖V我，這片油菜花有五萬多畝。五萬多畝？也許你覺得這個數(shù)字還不夠龐大，但當(dāng)它們以一片金黃色的花海呈現(xiàn)在你眼前時，也只能用震撼來表述自己內(nèi)心的感受了。

很快，村民的說法便得到了證實。在菜花地邊的公路旁，立著一塊高約兩米的水泥碑，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土資源部、青海省國土資源廳和門源縣國土資源局共同設(shè)立的一塊基本農(nóng)田保護碑，上面準(zhǔn)確地記載了這片栽種著油菜的土地面積是4.7萬畝，完全由國有農(nóng)場經(jīng)營管理。此外，還有當(dāng)?shù)厝顺邪臄?shù)千畝土地，也全部種上了油菜。放眼所見，這片金黃的菜花就是村民所說的五萬多畝了。

真的想不到，在蜀地，菜花在四月中旬就已完全凋謝。三個月以后的今天，油菜早已收獲，蜀中大地的玉米和水稻早已使大地披上了綠裝。但僅僅不到兩天的車程，三個月前的季節(jié)就在眼前再現(xiàn)，讓人不得不感嘆，這個世界真小啊，小得在不到兩天的時間里就可以讓時光倒流?？墒鞘澜缬终娲蟀?，在我四十多年的人生里，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不敢相信，七月伏天的時節(jié)卻是油菜花在大地上怒放的時光。

門源的油菜花顛覆了我對季節(jié)的認(rèn)識，西北這片廣袤的土地，還會給我?guī)硎裁礃拥捏@奇呢？

山丹縣，一個據(jù)說曾經(jīng)是全國最大軍馬場的養(yǎng)殖地，就是我們又一個目的地。通往軍馬場的道路正在修建之中，我們走的是過去的老路。沿途幾乎沒有車輛，也沒有人家，道路兩邊是無邊無際的草場。這條路年久失修，路面凹凸不平，異常顛簸，車輛輾過，后面就揚起一股黃沙的尾巴，車前的擋風(fēng)玻璃像下黃沙雨一樣紛紛揚揚，必須開啟雨刮器才能看清前路。我們就這樣前進(jìn)了大約兩個小時，終于看見了一輛慢騰騰的拖拉機。下車打聽，拖拉機師傅說，4號軍馬場在東面呢，你們怎么向北走呢？我們已經(jīng)在爛路上折騰很久了，以為應(yīng)該要到了，可路途還遠(yuǎn)著呢。這時，中巴車的油只夠跑四十公里的路程了，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走對線路，還要找到加油站。我們遵從拖拉機師傅說的路線繼續(xù)走，道路依然難行，大家擔(dān)心加油站還沒找著，油已經(jīng)耗盡。烈日當(dāng)空，大地上無遮無擋，在這渺無人煙的草地上如何是好？有人打電話與軍馬場預(yù)定住所的老板不斷地聯(lián)系，又用手機在網(wǎng)絡(luò)上查找。網(wǎng)上查找無果，住所的老板說，先把車子的油加上，我派一個人騎摩托車來接。電話剛剛聯(lián)系妥當(dāng)，前方隱隱約約出現(xiàn)了樹叢，車子開到近前，果然就有一個加油站，大家都松了一口氣。

原以為只有我們這群外來者在這條路上折騰，開出加油站不久，對面一臺小卡車拖著長長的黃色沙塵向我們駛來。說起來奇怪，快要會車時，小卡車在路面上顛簸了幾下，直接滑到了路邊的溝壑里。司機加大油門，車身下迅速騰起一陣濃濃的沙塵，車輪在轉(zhuǎn)，車子就是動不了。一名眼尖的同伴說，那是一輛河南車，我們?nèi)ダ幌?。好，我們?nèi)ダ幌?！師傅停住車，大家魚貫而下。陽光炙熱，卡車司機已經(jīng)滿頭是汗，不知是熱的還是急的，望著車廂里的鋼材和鋁制品，滿臉焦慮地說：爬不起來了。

我們的師傅安慰他：兄弟，莫急，我們幫你拉。中巴車調(diào)轉(zhuǎn)頭，大家七手八腳地幫著系好牽引繩，兩個車子一起發(fā)動用力，卡車被拉上了正道。

2008年5·12汶川地震后，四川江油作為極重災(zāi)區(qū)之一，在黨中央國務(wù)院的統(tǒng)籌安排下，河南人民派干部、撥資金，無私援建江油，實現(xiàn)了災(zāi)后重建三年任務(wù)兩年完成的目標(biāo)，使江油在短時間內(nèi)從地震的陰影中走了出來。河南人民是我們的恩人，別人有難，出手相幫，本是人之常情，況且是有恩于我們的河南兄弟呢！

感覺中又走了幾十公里，終于看見了一個騎摩托車的小伙子等在路邊。走近一問，果然是等著給我們帶路的。我們尾隨摩托車駛?cè)肓似鸱牟輬觯刂挥袔讞l車轍的道路蜿蜒前行，坐車如坐船，一會兒在浪尖上前行，一會兒在波谷搖晃。這樣的路，沒有向?qū)?，我們這些初來乍到的外省人肯定會找不著北。

終于到了住處，卻讓人大失所望。一個四合院的平房，陳設(shè)簡陋，收費卻高過城里的星級賓館，但在這里沒有選擇。在房間放下行李，還沒來得及洗臉，女老板就跑來說，你們來的正是時候，過一會兒有領(lǐng)導(dǎo)來視察，要看萬馬奔騰，趕緊收拾一下，我?guī)銈內(nèi)?。我們一下子又覺得女老板是一個好人，一個熱心腸的人，并不是一個鉆在錢眼里的人。她是如此地理解我們遠(yuǎn)道而來的不易，客人住店交錢，她只管收錢好了，看什么與怎么看跟她沒有一點兒關(guān)系，她可以任由我們懶懶散散地自由出行。但她知道領(lǐng)導(dǎo)要來，要看萬馬奔騰，對我們是一次機會，就毫不猶豫地在第一時間告知了我們，并自告奮勇來當(dāng)向?qū)?。我們立即像打了雞血，一下子又來了精神。

女老板說，在我們身邊這個幾千平方公里的草場上，曾經(jīng)分布著四個軍馬場，是向解放軍騎兵部隊提供軍馬的主要養(yǎng)殖地。我們到的是原4號軍馬場，現(xiàn)在，部隊已沒有騎兵的編制，軍馬場已經(jīng)改制，但軍馬場仍然養(yǎng)著上千匹馬。對于我們這些生活在江彰平原的四川人來說，馬只是偶爾可見的動物，萬馬奔騰更是只在電影或者電視上見過，現(xiàn)在，這樣的場景就要真實地展現(xiàn)在眼前，自然是人人興奮。

女老板帶著我們驅(qū)車翻過兩座平緩的草坡，爬到第三個草坡上，眼前一下子豁然開朗起來。坡下是開闊的草地，草地前是靜靜的一汪湖水。我們到坡下的草地邊，成百上千的駿馬就在我們身邊的圍欄里吃草。向湖對岸望過去，隱隱約約看見有人馬蠕動，但小得只是一個黑點?？赡苷沁@一湖水才成就了這塊草原豐茂、駿馬矯健的地方吧？一會兒，幾輛豐田越野車揚起一陣沙塵逶迤而來，早已聚集在此的人群一陣騷動，攝影的開始嚴(yán)陣以待，更多的是掏出自己的手機躍躍欲試。大家都在期待，這散放在草原上的駿馬怎樣萬馬奔騰。

車上下來的一群人走進(jìn)圍欄的草場里，站在一起交談起來。風(fēng)呼呼地刮著，而下午四時的陽光依然強烈，在湖面照射出鱗鱗波光。幾個身穿迷彩服的小伙子已經(jīng)跨上了駿馬，他們揚著馬鞭，打著呼哨，所有的馬都跑起來了，向著遠(yuǎn)處奔去，并逐漸聚攏在一處。在即將跑出我們視線的時候，馬群突然全體折返，向著我們站立的地方奔馳而來，馬蹄聲伴隨著呼嘯的風(fēng)聲由遠(yuǎn)而近，馬群經(jīng)過之處，揚起一陣沙塵。趕馬的小伙子緊跟在馬群左右，揮舞著馬鞭，口中發(fā)出嗬嗬的喊聲，所有的駿馬都奮力奔向前方，鬃毛飄逸，千百匹駿馬像潮水一樣瞬間就從我們的眼前奔馳而過……

我們只是來看軍馬場，卻意外收獲了一場萬馬奔騰的場景，先前數(shù)小時的顛簸似乎都是值得的。我們還要前行，到張掖去。二千多年前，漢武帝曾經(jīng)開疆拓土的前沿張掖位于河西走廊中部。公元前121年，漢武帝派霍去病西征，戰(zhàn)敗匈奴后始設(shè)張掖郡，取“斷匈奴之臂，張中國之掖 （腋）”的意思。張掖有獨特的丹霞地貌景觀，我的一位姓王的朋友就生活在那里。

認(rèn)識王先生完全是緣于一次偶然。2013年的一個秋日，我突然接到一個自稱姓王的先生打來的電話。他說他的父親是江油人，1935年參加了紅四方面軍，后在西征中兵敗流落張掖，在此隱姓埋名生存下來，至1987年去世，再沒回過老家江油，也沒有和老家的人取得過聯(lián)系，他請我?guī)退樵兏赣H的家人。放下電話，我完全可以將此事束之高閣，但同情心又讓我不能無動于衷。于是，根據(jù)王先生提供的情況，我走訪了多位可能知情的老人，又在當(dāng)?shù)鼐W(wǎng)站發(fā)布了啟示。雖然沒有得到王先生想要的結(jié)果，但他感念我為此做出的努力，我們就這樣通過電話熟識了。2016年3月，王先生又不遠(yuǎn)千里親自到江油，查檔案、登啟事、訪老人，期間，我協(xié)調(diào)當(dāng)?shù)仉娨暸_專門為他做了一期訪談節(jié)目，當(dāng)?shù)貓蠹堃沧隽藢ｎ}報道。因為時間太久遠(yuǎn)，王先生父親的老家又一直是城里的中心區(qū)域，解放后，特別是改革開放后的幾十年，城市已經(jīng)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城里的老居民已經(jīng)無處尋覓，他的各種努力都沒有結(jié)果。在此過程中，我們的感情卻一步一步深厚起來，他回到張掖以后，曾多次邀請我去看看，這次我們終于可以在張掖再見了。

從山丹軍馬場出發(fā)，王先生就不斷地跟我打電話，他說他在高速公路張掖出口接我們。車到張掖南，我趕緊跟王先生聯(lián)系，問他是不是在張掖南下高速路口，他說是。但車速實在太快了，一瞬間就沖了過去。王先生在電話上叮囑我們，注意安全，他到下一個高速出口接我們。

我們終于見面了，正是午后一時。王先生說，走，我們喝酒去。領(lǐng)隊說，不行，下午我們要去看七彩丹霞，拍晚霞。王先生無奈，只好主隨客便，帶我們到一家很有特色的魚片面館，一人一碗魚片上來了。吃面的間隙，王先生還是拿了幾瓶白酒，讓老板上了一桌的當(dāng)?shù)靥厣〕?，說喝點酒意思意思，飯后去城里的大佛寺看看，再去七彩丹霞也不遲。事已至此，領(lǐng)隊也不再堅持，喝了第一杯，接著又喝了第二杯，第三杯......江油有句俗話：主不吃客不飲。王先生深諳我們的待客之道，便以此禮儀接待我們，喝得最爽快，幾瓶白酒喝完，他已臉紅微醉。到了大佛寺，幾次拿過解說小妹的麥克風(fēng)講解。解說小妹說大佛寺的睡佛是中國也是亞洲最大的睡佛，王先生又拿過麥克風(fēng)糾正說，亞洲最大的睡佛，就是全世界最大的睡佛，因為歐洲、美洲沒有佛像，非洲和大洋洲也沒有佛像，亞洲最大的就是世界最大的！過了一會兒，可能因為長期的習(xí)慣，解說小妹又說大佛寺的睡佛是亞洲最大的睡佛，王先生有些生氣，大聲說，是全世界最大的。我知道，他不是要炫耀，他是太熱愛生他養(yǎng)他的這塊土地，他要把最真實的張掖介紹給來自家鄉(xiāng)的親人，因為對江油故土的認(rèn)同，他一直把我們當(dāng)作父親故鄉(xiāng)的親人。

大佛寺建于西夏永安元年，至今有超千年的歷史，以睡佛聞名。門廳有隸書對聯(lián)一幅：睡佛非佛睡，只是我未醒。階沿左右兩側(cè)還有一幅行書：睡佛長睡睡千年長睡不醒，問者永問問百世永問難明。橫批：無上正覺。大佛寺為什么會建在張掖的鬧市，在這個車水馬龍的地方，睡佛真的睡得著嗎？讀了兩幅對聯(lián)，將要出口的疑惑又咽了下去。

下午，到了張掖的七彩丹霞，那里已是人山人海，直升飛機也在此飛起飛落。游客只要掏錢，便可坐上飛機從空中俯瞰丹霞美景，只是價格太高，一人一次需498元，但仍然客人不斷。我們坐上景區(qū)的大巴車，又隨大隊游人一個景點一個景點地看。在視線所及的這片丘陵地帶，分布著色彩斑斕、氣勢磅礴的丹霞地貌，它們層級錯落交替、形態(tài)豐富，或巖壁陡峭，或斜坡舒緩。按門票上的介紹，我們照圖索驥，走過了七彩峽、七彩塔、七彩屏、七彩練、七彩湖、七彩大扇貝、火海、刀山等奇妙景觀。據(jù)考證，這里的丹霞地貌發(fā)育于距今約200萬年前，是中國唯一的丹霞地貌和彩色丘陵景觀的復(fù)合區(qū)，也是西北干旱地區(qū)最典型、面積最大的丹霞地貌景觀，被稱為中國最美的六處奇異地貌之一。就是這樣一個獨特的景觀，真正被世人所知也是近十多年來的事情。2000年，一位陜西日報的記者經(jīng)過臨澤縣南臺村一個叫老雷家的農(nóng)戶，要拍老雷家漂亮的羊。老雷說，村里彩色的山比我的羊漂亮多了。記者到那一看，啊，好美啊！從此，張掖丹霞才逐漸向世人揭開她神秘的面紗。

晚霞已經(jīng)落下，我們同行的還有四人固執(zhí)地守在景區(qū)，他們要拍到別人沒有拍出的丹霞美景。王先生已經(jīng)在張掖城里一遍又一遍地打電話，他態(tài)度堅決地邀請我們一行第二天中午到張掖城里吃烤全羊。按照計劃，第二日早晨拍完丹霞旭日后，我們就直接驅(qū)車去祁連縣。最后，領(lǐng)隊拗不過王先生的熱情，只好答應(yīng)下來。

因為王先生的父親是一名紅軍戰(zhàn)士，讓我想起近在咫尺的高臺縣，那是一塊紅色的土地，也是一個神圣的地方，曾經(jīng)灑下數(shù)千紅軍將士的鮮血。1937年1月，西路軍的紅五軍軍長董振堂率軍一舉攻占了高臺縣城，被敵軍馬步芳部約2萬余人包圍。經(jīng)過9天9夜的激戰(zhàn)，高臺縣城失陷，董振堂和3000多名紅軍將士全部壯烈殉難。那一年，董振堂42歲。我是多么想去瞻仰那一塊英雄的土地啊，但這一次是去不了了，遺憾只能將來彌補。

王先生跟我說，到了張掖，不好好喝一頓酒，就對不起父親家鄉(xiāng)的親人，他會愧疚一輩子。面館里的午餐，在他看來，那根本就不叫喝酒，也不足以表達(dá)他的心意。第二日相見，他又邀約了自己在張掖的幾個好朋友作陪，他顯然做足了準(zhǔn)備。張掖的佳肴擺了滿滿一大桌，色澤油亮酥脆的烤全羊抬上來了。當(dāng)著我們的面，大廚師傅將烤羊一塊一塊地撕下，裝滿了幾個大盤子。酒杯的酒斟滿了，王先生并不忙著提議喝酒，只一個勁地招呼我們吃著烤羊。張掖的烤全羊是一道名菜，肉質(zhì)細(xì)嫩，色香味俱全。一邊吃，王先生一邊招呼我們 “揪”上大蒜。我們不知道為什么，也不問為什么，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飲食文化，我們就按他說的做。羊肉吃得差不多了，王先生開始敬酒，大家共飲三杯，然后是他敬每人兩杯，二十人的大桌子，一圈下來，沒有一點兒酒量，就沒有敬酒的膽量。他的朋友們又輪流給我們敬酒，我們只有招架的功夫，哪有回敬的酒量呢，但酒桌上的禮儀是有來有往，我們也需一一回敬。王先生看出了我們的膽怯，只讓我們意思意思，不干杯。什么叫厚道，這就是厚道吧。即便如此，我們一時也不知身在何處。

幾千年來，酒一直沒有離開過我們的生活。歡樂時要喝酒，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蓖纯鄷r更要喝酒，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迸笥严嗑垡染?，離別要喝酒。凡夫俗子的婚喪嫁娶離不開酒，即便壯士出征，也要喝一碗壯行酒。酒是歡樂頌，酒是忘憂草，也是潤滑劑，是壯膽藥。

喝過王先生的美酒，我們就折返向西，到祁連縣去。走過張掖的草原，進(jìn)入長滿云杉的高山，沿著黑河在山谷穿行。傍晚時分，我們到達(dá)了祁連縣城邊的八一鎮(zhèn)西村一家農(nóng)家旅館。接待我們的小伙子說，他家不提供用餐服務(wù)，如果要用餐的話，他給我們推薦一家飯館。我們說，可不要宰我們啊。小伙子說，不會，那是我們村支書家的店。支書家的店在長滿云杉的小河邊，距離小伙子的農(nóng)家旅館不過幾百米。在我們用餐的房間里，墻上掛著一張大大的照片，是2016年青海省基層黨建工作先進(jìn)個人合影。我們問服務(wù)的女孩，照片上是不是有支書，她說是。我們又問她哪個是支書，她指著照片上的一個中年男人說，是這一個。我們就湊近了看。過了一會兒，進(jìn)來一個中年漢子，五十多歲的樣子，臉膛黑紅，皺紋交錯，我們一下子就跟照片上的那位對上了號。我們問他做支書多少年了，他說十年。我們說十年就做到省一級的先進(jìn)，真不簡單。他樸實地笑了，臉上的皺紋更加明顯。

用完餐，大家異口同聲地說好，菜品份量足，顏色好，味道也好；叫來服務(wù)小妹算帳，價格又出乎意料得低。大家坐在飯桌前感嘆一陣，贊嘆一陣，說明天游了卓兒山還來這兒用午餐。又把掌廚的小伙子請來，問人家多大了，在那兒學(xué)的廚藝。小伙子長得很帥氣，微笑著說28歲了，在西寧學(xué)的手藝。一行人又夸贊了人家一番，說書記家的飯館果然好，又不欺客。

祁連縣被譽為東方的瑞士，黑河從縣城邊流過，河岸兩邊是高大茂盛的樹木，山坡上是草地、油菜花和森林，各自又那么分明。卓兒山是縣城邊一座不高的山，乘坐景區(qū)的觀光車只需一刻鐘便可到達(dá)山腰，順著游道，也要不了多久就到了山頂。放眼望去，四面皆山，游人喧嘩。天卻藍(lán)得那么純潔，那么寂靜，有鷹在空中高飛，小小的縣城靜靜地座落在南面的谷地里。人們說，到了這里，就如同到了瑞士。我沒有去過瑞士，但我從此知道瑞士就是這樣。

從卓兒山下來，我們?nèi)ブ页晕顼垺讉€單間已坐滿了客人，我們只能在大廳就座。大廳沒有空調(diào)，有幾臺電扇呼呼地吹，但還是熱。支書家用透明的塑料薄膜將整個院子罩了起來，就像成都平原種植蔬菜搭建的大棚，密不透風(fēng)，在院子里形成了一個小氣候。天空中陽光燦爛，院子里悶熱難耐，有人用一會兒餐，跑到門口的樹蔭下涼快一會兒，又回來接著吃。一頓飯不斷有人跑進(jìn)跑出，弄得支書的家人莫名其妙。

生活在這里的人們懂得珍惜食物。問他們的饅頭和花卷為什么做成小兒拳頭大小，他們說有的客人食量小，吃不了一個大饅頭，就浪費了。饅頭小是小，只要客人吃得下，不管吃多少個，管夠。

祁連雖然漂亮，但只是我們行程中的一站。我們繼續(xù)一路向西，翻過撒滿羊群的一山又一山，就是剛察縣的草原了。草原是牛羊的天堂，卻并不適宜農(nóng)作物在此生長。偶爾有幾塊青稞地，莖干是那么瘦弱，穗是那么短小。草原草原，就是草的原野，不喜歡農(nóng)作物在此安家落戶。有小河在草原靜靜地流淌，小河里的游魚清晰可見，只要有想法就能唾手可得；可魚兒們卻在淺水中自在游動，不受擾動，更沒有性命之憂。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啊，是他們虔誠的信仰才讓這些生命和我們一樣自由。

我原以為，人只有在高山和大海面前，才會體會到自身的渺小，但當(dāng)我身處草原，汽車在草原上急馳了兩小時，前方是望不到邊的草原，然后又急馳了三小時、四小時，草原還是沒有邊際時，我的無力感就會涌上心頭。剛察縣，這個聞所未聞的地方，原來大得那么遼闊。少年時候，我曾經(jīng)以看地圖為樂，可以數(shù)小時沉溺其中，想像著那些高山、沙漠和草原，想像著遠(yuǎn)方的物產(chǎn)，想像著遠(yuǎn)方的人們是怎樣的生活著。我一定是讀到過剛察縣吧，肯定是幾十年的時光磨去了記憶中的痕跡，讓我的腦子里對于剛察才一片空白。又是傍晚，我們終于到了青海湖，但我們像孫悟空跳不出如來佛的手掌，還是在剛察縣境內(nèi)。

湖邊的風(fēng)吹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氣溫很低。從江油出發(fā)時，有人提醒帶上羽絨服，我心里還在暗自笑話，有那么夸張嗎？帶了一件長袖衫便自以為是地出門了，現(xiàn)在袖手縮脖地從車上下來，望了一眼煙波浩蕩的青海湖，就趕緊鉆進(jìn)了酒店。

上天在青藏高原創(chuàng)造了這么大一個湖泊，但水卻是咸的，不能飲用，甚至不能澆地灌溉。人們守著這么大一湖水仍然缺水吃，老天真會開玩笑。但這兒卻是鳥類的天堂，每年數(shù)十萬只侯鳥不遠(yuǎn)萬里從南方飛到這里養(yǎng)兒育女。這里是人的禁區(qū)，卻是鳥兒們的世外桃源。第二天黎明，同行的攝影者去鳥島拍攝。太陽出來了，我才頂著風(fēng)獨自走出酒店向湖邊走去。從酒店到湖邊很近，步行只要十多分鐘就到了，湖邊波浪翻滾，一個浪頭接一個的浪頭拍打著湖岸。這哪兒是湖，分明是大海的氣派。我走到水邊，捧起水，嘗了嘗，果然是咸的。據(jù)說現(xiàn)在正是觀鳥的時節(jié)，但這兒看不見鳥島，只有湖岸不遠(yuǎn)處隱隱約約可見的水鳥漂浮在水面上，隨波起伏。即便如此，我仍心懷激動，畢竟，這是世界上最大的咸水湖??！此前，它一直躺在地圖上?，F(xiàn)在，我來了，青海湖就在眼前，天水相連。人們說這是青海湖最好的季節(jié)，但這里只有呼呼的風(fēng)和著無休無止的浪濤在翻滾……

我以為廣大的青海湖已經(jīng)吸盡了高原的鹽，但我錯了，這里還有比青海湖更咸的茶卡鹽湖。據(jù)說，茶卡鹽湖曾是中國最大的產(chǎn)鹽基地，究竟是食用還是工業(yè)用鹽，我不知道，也沒有去深究。只是好奇地隨著一撥一撥的人流坐上小火車深入湖內(nèi)，去看號稱天空之鏡的景色。但這有什么好看的呢，淺淺的一大片水面下全部是晶瑩的鹽粒，沒有水草，沒有魚蝦，那些來來往往載滿游客的小火車是曾經(jīng)采收鹽的工具。小火車?yán)撕芏嗄辏杩}湖的鹽還是不見少。所以，小火車泄氣了，不載鹽了，載人，載天南海北的人到湖里看鹽。這兒的水不用嘗，肯定是咸的，尺深的水一眼就看穿了湖底，除了鹽還是鹽。于是，便套了塑料鞋套跳下湖去，但鹽不是沙，像小石子一樣硌人，一只鞋套很快就硌破了，鹽水灌進(jìn)來，我的皮鞋浸進(jìn)了水里。我就這樣穿著一只濕鞋子混在回程的路上，我不怕人笑話，也沒人笑話。但我回到酒店，還是將皮鞋用水沖洗了，晾在窗臺上。第二天早晨，皮鞋似乎已經(jīng)干了，只是鞋面上有一層白面粉樣的結(jié)晶，我用濕紙巾擦了擦，鞋子又完好如初。

但這只是暫時的，當(dāng)我穿著這只鞋子到了貴德境內(nèi)，又成了一只白鞋子。他們?nèi)⌒ξ?，跳進(jìn)黃河都洗不清。但在流經(jīng)貴德的黃河洗得清，天下黃河貴德清嘛。到了貴德，去看黃河，河水果然清澈無比，清得感動了國務(wù)院原副總理錢其琛。他在任時曾來貴德視察工作，看見黃河在貴德如此清澈，便揮毫寫下了“天下黃河貴德清”的題詞。貴德的黃河也感染了多愁善感的詩人吉狄馬加，貴德的黃河邊有一尊女性漢白玉雕塑，有的說是黃河母親，有的說是黃河女兒，不，在吉狄馬加的心中，那是黃河少女。黃河流經(jīng)貴德，正像黃河的少女時代，純潔、秀美，一塵不染，雕塑的基座上有他的詩為證。

正是有了黃河水的滋潤，貴德才號稱青海的小江南。到貴德，要看黃河，也要參觀園林，那才是一個更加完整的貴德。我們在園林參觀，園內(nèi)花果飄香，杏子、李子掛滿枝頭，撫樹輕輕地?fù)u一搖，成熟的果子就紛紛揚揚地落下來。園子的主人是一個成功的企業(yè)家，他拾起落在草地上的杏子遞給我們，嘗嘗吧，沒施化肥，也沒農(nóng)藥。他怕我們有顧忌，自已先吃起來。讓人驚嘆的是，這里產(chǎn)糧食，產(chǎn)水果，也出奇石。老板的園林里就擺放了許多形態(tài)各異的奇石，這些奇石全部產(chǎn)自黃河，所以叫黃河奇石。據(jù)說，園林老板在做企業(yè)前，是青海省某部門的干部，后來下?；氐劫F德家鄉(xiāng)發(fā)展，一步一個腳印，成了企業(yè)界的成功人士。企業(yè)成功后，他就想給貴德留點什么，于是，便有了這個園林。

我們正在園內(nèi)參觀，就見一老嫗獨坐一間亭子飲茶，便好奇地走過去，問她高壽。她笑笑，說你們猜猜。我們說七十歲，她搖搖頭。我們說八十歲，她還是搖搖頭。見物添錢、逢人減壽是為人之道，我們正在躊躇再給老人加幾歲之際，一個中年婦女聽見說話聲從一間屋子里出來，對我們說，我媽103歲了。103歲？嚇我們一跳，103歲的老人臉上幾乎沒有皺紋，也不見老年斑，更不像我們記憶中雞皮鶴發(fā)的人瑞形象。一行人嘖嘖稱奇，爭相與之留影，又看人家茶杯里喝的什么養(yǎng)生水，原來是幾粒枸杞和兩個小紅棗。出來說話的中年婦女長相極像老人，我們說那是老人家的幺女兒吧。但她不是，是老板的媳婦，老人是老板的親媽。

園林引黃河水流水淙淙，建亭臺樓閣，植果樹和花草，擺黃河奇石，園內(nèi)步步是景，讓人懷疑這是青藏高原嗎？這些奇跡的創(chuàng)造，也許鐫刻在奇石上的兩幅大字多少能給我們一些啟示。

一幅是：福向儉中求，德從寬處積。

另一幅是：得天得地得石，貴山貴水貴德。

貴德貴德，貴德人把德高高舉起，貴德人配得上這片得天獨厚的天地。貴德雖好，但我們僅僅是這里的匆匆過客，我們還是要離開它，到蘭州去，順著來時的路途回到四川，回到江油。有人形象地說，這是一次倒6字的旅行，我們從四川風(fēng)塵仆仆地趕到蘭州，然后從這里出發(fā)，向東北方向走門源、山丹、張掖，又從張掖折返，去祁連縣、青海湖、茶卡鹽湖、貴德縣，最后又回到蘭州。十天里，我們的中巴車載著十五個人跑過了四千多公里，除了在去山丹軍馬場的途中差點因為沒油趴窩而外，這輛車沒給我們找過麻煩，沒讓我們揪過心。出發(fā)那天，我只知道要到西北去，但具體要去哪些地方，線路又怎么走，我都不清楚。轉(zhuǎn)眼間，我們就走過了這么多的地方，八千里路云和月就拋到了腦后。

我們一行有人到中年的大哥，也有年紀(jì)輕輕的小伙和姑娘，有的我曾經(jīng)熟識，更多的是第一次見面。大家各有喜好，距離保持得恰到好處，相處愉快，又少了不必要的應(yīng)酬。十天里，我完全與自己俗世的生活圈隔離，遠(yuǎn)離了家人、同事和朋友，少了親情和友情，也收獲了獨處的自在。十天里，我只在蘭州高速公路服務(wù)區(qū)的餐廳里偶遇過我的一個初中同學(xué)。他正端了滿滿一盤飯菜尋找座位，我看見了他，從后面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轉(zhuǎn)過頭，有些驚奇地說：是你？但他接著說：你看我好吃得。說著向我示意了一下手中的盤子。我笑他說：吃得就干得。他體壯如牛，這次拉了一車客人去青海湖。他初中畢業(yè)后回到鄉(xiāng)下開過拖拉機，在小鎮(zhèn)上修過自行車，后來修汽車，又貸款買了貨車跑運輸，沒幾年，買了客車?yán)?，再沒有改行。只是客車的線路在不斷延伸，開始在市內(nèi)跑，然后是省內(nèi)跑，現(xiàn)在是往西北跑。他修自行車時我在小鎮(zhèn)上教書，閑了到他那兒去坐，他滿手油污，就大聲喊他老婆泡茶。但他老婆沒在，可能買菜去了，也可能打牌去了，姍姍學(xué)步的孩子獨自玩著那些修車的零件。他就罵一句：這個死婆娘！他一邊干活，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跟我閑扯。沒幾年，我離開了小鎮(zhèn)，聽說他的孩子掉水里溺亡了，他離了婚。二十幾年來，我們見過幾次面，他早已在城里站住了腳，老婆結(jié)了又離了。他結(jié)婚早，去年，他二婚生下的兒子結(jié)婚了，但他還在耍朋友。我跟同伴們說，我在蘭州遇見同學(xué)了。他們玩笑我，幸虧你沒干什么壞事，要不然回去不好交待。我能干什么壞事？干壞事就得動心思，有冒險精神。而我是一個怕麻煩的人，不喜歡跟人周旋，也怕周旋。別說干什么壞事，就是這次出行的詳細(xì)線路，我也懶得去問，也懶得上網(wǎng)去查，糊里糊涂跟著走了一趟西北?；叵肫饋?，走過的地方都是人潮涌動的地方，我看過的景色也是千百萬人看過的景色。沒去西北，曾經(jīng)千百次地想像過西北，但去過以后，我并不以為那就是西北，那只是西北很小的一部分。我以為，真要探尋一個地方的風(fēng)土人情，知曉一方水土養(yǎng)育一方人的真諦，要去那些地方的普通人家，跟他們吃一鍋飯，聊家長里短。像我們這樣，追著人稠的熱點走，那只是千萬人的熱鬧處，是浮光掠影，是經(jīng)過打磨的生活、過濾的風(fēng)情?？墒?，話說回來，我走過的這些萬人簇?fù)淼牡胤?，也是西北的一部分，光鮮的一部分。同樣的風(fēng)景在不同的人眼里會看見不一樣的精彩。西北是無邊無際的草原，西北也是蒼涼戈壁，還有我所不知道的生活……正如詩人娜夜寫過的青海：我們走了，天還在那兒藍(lán)著，鷹還在那兒飛著，油菜花還在那兒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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