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 黃曙輝
打馬江南(六章)
湖南 黃曙輝
菩提樹巨大的葉片覆蓋宇宙,遮蔽了世界上所有的眼睛。那一棵看不見的樹,長在三界之外。
我在樹葉下歇息——
一片芭蕉葉,遮陽,聽雨,習(xí)字。
一片葵葉,是發(fā)散的念想。
一根細(xì)細(xì)的針葉,是隨時治療我各類病癥的銀針。
我在樹葉下歇息,將一生的行走收攬于懷。
是皈依菩提的時候了——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瓷讲皇巧?,看水不是水??瓷竭€是山,看水還是水。
懷素寫下狂草之后悄然離去,一部《自敘帖》,走筆驚天地,心中有大千。一個小小沙彌,在蕉葉上打下江山,成就大業(yè)。
向日葵是梵高的命——當(dāng)然,也是我的命。那比火還熱烈的黃色,比黃袍莊嚴(yán),比黃金貴重萬千倍。一個世界在他窮困潦倒的黃里,成為隔世的絕響。
而我只要一片針葉。曾經(jīng),我手握這一根銀針,療救病患。來不及抽走那一根細(xì)細(xì)的針,我被無形之手擊倒,至今暈眩。
返回,我尋找另外的一根針,在馬尾松一般繁茂的針葉樹下。
靜坐。寫完最后一個無人識得的字,我就閉上眼睛。
夢中的壯士是舊年冬天從北方迷途的風(fēng)雪里萬里迢迢趕往江南的。越過秦嶺,就到了家鄉(xiāng)。他不在半山腰上的留壩過夜,直抵湖廣兩江。
蜀道難,難在烏江難過,懸崖上的棺槨,像無聲的鷹翅,巨大的影子覆蓋憂傷。
江南在一泓清水里淡入,楊柳依依。長堤上走著踏春的女子,飄逸的裙裾,剎那間鋪開十萬里荷花,如笑,如靨,如飛天過處騰起的一縷細(xì)細(xì)的羊角旋風(fēng),彈響絲弦管竹,醉飲世間太平。
偏偏,那個打馬而來的壯士,馬蹄上尚有塵土,發(fā)際上滿是風(fēng)霜,襤褸的衣裳浸著汗?jié)n,仿佛出生的印記。
葫蘆里的酒早就空了。
嗜血的刀劍無血滋養(yǎng),滿懷悲憤。不是無人可殺,可殺之人太多,盜賊在昨夜使了手腳,用蒙汗的藥取走了刀劍的鋒芒。
他是收拾好邊疆之后再來江南的,原本想在江南安度晚年。而沿途所見,以及所聞,皆是雞鳴狗盜之事。迷奸,誘奸,強奸;明搶,暗搶,巧搶;殺人越貨已不是什么新鮮之事,日日皆有所聞,所見。
飛鳥盡逝,燕子找不到舊年的巢穴。
靡靡之音愈發(fā)婉約柔媚,與邊關(guān)大漠的羌笛胡笳之音相去甚遠,更不若嘯叫的北風(fēng)。暖風(fēng)吹得游人醉,醉生夢死之人多不可數(shù)。
下馬。洗臉。濯足。觀魚。水至清則無魚,偏偏,有人渾水摸魚,攪起新世紀(jì)的污泥,裝飾荷花,名曰出淤泥而不染。
夜夜笙歌。石榴裙下,盡是開心的笑臉。
江南美,美如畫,畫中人站在畫中,一根箭鏃一樣的指頭戳向壯士,仿佛烏江邊上項羽自刎的那一把長劍,簌簌飛來,他無法突圍,只能閉上眼睛。
他閉上眼睛的瞬間,黑也是一種光亮。他猛然一記長鞭將自己從夢里趕出,看到了自己名字里的陽光和雨露。
江南,漸次展現(xiàn)不一樣的長卷。
洞庭湖是我的心臟。我是在晨光熹微的時候,沿著自己的血管進入洞庭湖的。
梅山的梅花,以慈愛收集清露,以隱忍開出霜花,以沉默匯流甘泉,以豪邁的氣勢一路滔滔奔向洞庭,與隨水飄來的思想交融。
那些金針魚、中華鱘、江豚、紅鯉、鱖魚、白鮫、黃鯽、青鰱、河蚌、田螺以及蝦蟹,早就逆流而上,給我送來魚汛。
那時和風(fēng)細(xì)細(xì),楊柳輕揚,天空凈朗,水天一色,星月交輝,魚兒嬉戲,打魚人駕一葉扁舟游弋于清波浪里,魚躍人歡。
而洶涌的黑浪乘著夜色突襲,亡命之徒打劫魚蝦,打劫眾人,也打劫自己。
洞庭湖滿湖的詩句左沖右撞,那些無處可逃的魚蝦,拼命銜詩呼救。
我的血液漲潮,狂風(fēng)大作,掀起滔天巨浪。
我從“黃”字里取出一塊良田,開挖成良知的避難所,共同養(yǎng)育可憐的蝦魚蟹蚌。我從“曙”字里取出太陽,暴曬那些黑得發(fā)霉的四面楚歌的自取滅亡者。我從“輝”字里取出光芒四射的軍隊,日夜兼程逡巡于每一處溝港湖汊。
落日的余暉給洞庭湖撒滿了金子。鍍金的詩句試圖安慰那些呼吸困難的魚兒。
而水在我離開之后愈加污濁,蓋過了屈大夫投江自盡的絕望。
我的名字現(xiàn)在被空氣污染,艱難地堅守著一方清靜。
站在遠方,遙望洞庭,我割破身體全部的血管,捅穿憤懣跳動的心臟,妄想以血液沖洗我的洞庭,妄想以血液滋養(yǎng)那些可憐的魚蝦。
而我的聲帶已破,無法發(fā)聲。
哪是血?哪是水?
誰是魚?誰是蝦?誰是蟹?誰是蚌?
誰是哪個吟唱《漁水謠》的人?
獨自從母親的羊水里走出,浩浩湯湯。尾隨而至的是死神,它一直在追趕著快速奔跑的我。
只有母親一直在驚恐中注視著我,擔(dān)心我在旅途中遭遇不測。
死神悄悄站在了母親的身后,將她拖進了地獄。人間有鬼,堪比地獄。地獄里的鬼,青面獠牙,人間的鬼,冠冕堂皇。
無力救出母親,我只能獨自遠行。
從林木森森的大山走出,遍野巫風(fēng)嘯叫,虎豹出沒。死里逃生,我在偶然撿拾的一冊詩書上發(fā)現(xiàn)了逃命的秘訣。
浩淼的洞庭湖,陰風(fēng)怒號,濁浪排空,我找一粒破碎的古字自救。
一個人出山,一個人渡江,一個探險,一個人在險境中與看不見的敵人短兵相接,刺刀見紅。
屈大夫的冤魂,沿著汨羅江心有不甘地深潛于洞庭水。問天,天不應(yīng)。
杜老夫子在一葉扁舟上風(fēng)雨飄搖,客死他鄉(xiāng)。何處廣廈安魂?何處泥土葬骨?
蘇子瞻的月亮,早已在烏煙瘴氣的年代,被嗆人的戾氣裹住,呼吸不暢。
我取出骨頭里的磷,以自己剩下的骨頭撞擊,點燃烽火。黑云壓城,大兵壓境,我孤軍奮戰(zhàn)于良知的孤島之上。
繞島而行,喚出幻想中的萬千個我,與我同行,浩浩蕩蕩。
浩浩蕩蕩,萬千個我以整齊劃一的姿勢練兵,宣戰(zhàn),破釜沉舟。
破釜沉舟,我用死亡救母,給他人讓出生路。
一切都在不知不覺中發(fā)生。先前平靜的水面,波瀾不興;風(fēng),微微從樹葉與花朵的邊沿掠過。
蕩舟人在輕柔的波光幻影里沉醉。
上岸。無由牽系纜繩,只任魚兒興致依舊。一襲夢幻的旗袍在藍色的水影里蕩漾,妖媚如綢。
烽煙突起。緊隨而來的狂風(fēng),在閃電的長鞭抽打之下,一些平素不曾發(fā)生的意外,接連出現(xiàn)。
狂風(fēng)亂舞??穹鋪y舞。安分守己的蜂,被迫從巢穴里一一逃出,慌亂成一鍋嗡嗡作響的熱粥。
春天的花朵已經(jīng)在瞬間消失。果實的影子紛紛墜落,像墜落的炮彈,激起一陣陣的浪花;浪花,結(jié)不出果實。
暈眩。大地?fù)u晃。無數(shù)找不到巢穴的狂蜂圍繞著他,萬箭齊發(fā)。他看到了死亡的危崖在剝離,崩塌,他的雙腳,已經(jīng)找不到立足之處。
狂蜂亂舞。
狂風(fēng)亂舞。
林梢在風(fēng)中彎折。蘆葦在風(fēng)中彎折。白茫茫的蘆花,像大地的孝衣。
眾神死去。只有他還在茍延殘喘,以一副恐怖的骨架,留給世界最后的記憶。
春去冬來的日子讓世界突然蕭殺,而失去家園的狂蜂找不到歸屬。白雪茫茫,這些小小的精靈,以自己微小的影子,點染世界。
我從危崖落下。夢醒時分,一?;鸸鈴拿掷餅R出,無數(shù)著火的翅膀在空中舞蹈,世界仿佛重又萬花齊放。
狂蜂亂舞,吹盡黃沙——
葡萄藏在火焰里。綠色的火焰在風(fēng)中翻動,一望無際的葡萄園,展開寫滿蜜語甜言的情書。愛情瞬間塌陷。綠葡萄、紫葡萄亮出了它們引人入勝的技法,在翻卷的火焰里,將我徹底征服。
在梅山,張五郎施展了百變的法術(shù),每一個路口都站著樣貌相同的巫師。一陣渺渺茫茫的風(fēng)吹過,月亮像一張紙片,晃晃蕩蕩,將寫下的絕妙好詩,一一藏于葡萄的藤蔓上和葉片下,讓我癡迷于葡萄的綠和紫——綠色的鮮嫩,水靈;紫色的成熟,高貴。
海上升明月,日暖玉生煙。白晝的陽光消隱,所有的光亮全部匯聚于夜晚閃爍的葡萄之上,像一串串晶瑩的夢,環(huán)佩一般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在塵世最后的凈土。
只有你我能讀懂葡萄的密語。梅山七十二手訣,訣訣花樣百出,而唯一的內(nèi)容都是燃燒的火焰,它們在你我的心上,狂野如風(fēng)。
憤怒的葡萄在我們相識之前就已經(jīng)消失,現(xiàn)在只剩下甜蜜的葡萄,等待風(fēng)霜滿面、饑餓交加的羈旅者盡情品味。月白風(fēng)清,海浪般蕩漾的詩情畫意,彌漫于記憶之島,將其包裹成透明的瑪瑙,定格幸福。
樹欲靜,風(fēng)不止,梅山在你到來之時靜美如你的笑靨,在你離去之時躁動如瘋狂的海嘯。叮當(dāng)作響的葡萄,以尖利的玻璃之聲,全部扎進我的念想之中,瞬間隱身。我左顧右盼,無法找到它們的影子。
月光在此時突然明亮,偌大的葡萄園寧靜如波瀾不起的大海,也仿佛你光潔無比的肌膚,展示出一種無與倫比的美,任人思緒飛揚。高山在遠處的月光里沉睡,唯美的葡萄成為念想里寶石一樣透明的山峰。
轉(zhuǎn)山,我繞著那一粒粒巨大無朋的葡萄,默念我們互相定下的密語。
綠葡萄,紫葡萄,我一串串采下,擱置于我名字里那一橫一豎的窗欞上,等待你夜晚悄悄到來時那一縷縷幽幽的發(fā)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