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景玉
表姐的夢
⊙ 杜景玉
一
我拿到入學(xué)通知書那天,村里好多人替我高興,唯獨(dú)表姐表現(xiàn)出憂心忡忡的樣子。我知道她是看不起我,考了三年,才考上個??啤K緛砭瓦@個德性,凡事好和我對著干。那些天,這在吳鎮(zhèn)是個天大的新聞,連三歲的小孩都知道我考上大學(xué),一個勁咧著嘴對我笑,露出的牙齒像熟透的石榴。老頭老太太也對我很慈祥,仿佛我是他們的孫子似的。有一個傍晚,我去無名河邊淘豬草,我們村最漂亮的姑娘二葦偷偷跟過去,還有意無意間捏了捏我的手;去公社起戶口的時候,派出所長對我說,考上學(xué)好,娶個好媳婦!看到紅彤彤的入學(xué)通知書,我母親哭了,非拉著我去爹墳前燒紙,還放了一掛炮仗。
入學(xué)的前一天,表姨送來五十塊錢。我母親正在為我的學(xué)費(fèi)發(fā)愁,見到表姨就自然親切。表姨和母親嘁嘁喳喳,像一個窩里的鳥,不知怎么就說到表姐?!斑@個巴虎子妮子,氣死我了。呂廟的那個,剛剛散了。”表姨說完,用手撫著心口,像是要揉碎胃里沒有消化的食物。呂廟離我們村不遠(yuǎn),那個人是表姐的未婚夫。我才恍然大悟,表姐并不完全是因?yàn)槲铱忌蠈?撇趴床黄鹞业摹?/p>
這讓我想起幾年前的一個上午,表姨讓我母親去他家?guī)椭匆粋€人,他是給表姐介紹的一個對象,家是呂廟的。好大會兒,母親才回來,臉上帶著笑容,說:“不錯,馬丫這孩子找的男人不錯?!蔽衣唤?jīng)心地說:“咋好?”母親說:“細(xì)高個,有一米八的個子,嘴也甜,模樣也好?!蔽铱粗赣H,說:“馬丫答應(yīng)了?”不知為什么,我的心跳加快起來。看著我緊張的樣子,母親用手指著我說:“馬丫找對象,你緊張個啥?”是呀,我緊張個啥?我也不知道。想想看,我們是一起穿開襠褲長大的,應(yīng)該是純潔得像白開水一樣。78年,魯西南地震,大人孩子全部住到庵棚里,我們兩家人,我母親、表姨、馬丫、她弟弟、我弟弟和我住到同一個庵棚里,我都沒對她有非分之想。
不久,他們便訂了婚。呂廟的那個人給表姐扯了十身衣服,還給了八百塊錢的訂婚錢。我見過那個男人,如母親說得那樣,細(xì)高個,瀟灑,大眼,留著一頭長發(fā)。我對他的薄嘴唇看不慣,能說會道,滿嘴放炮,是個靠不住的人,更是夸夸其談的人。我對母親說了我的看法。母親并不這么認(rèn)為,她說:“會說總比三腳跺不出個屁的人強(qiáng),這種人有能力,在社會上吃不了虧。”我不這么認(rèn)為,可又沒有把握,不好意思告訴馬丫。開始的時候,呂廟的那個男人會在麥?zhǔn)蘸?、中秋?jié)和新年前來表姐家送禮。麥?zhǔn)蘸?,他會送一些香油果子(油條)、油炸蛤?。▽⒚胬筛蝮〉臉幼?,再用油炸);中秋節(jié)時,他會送月餅、蘋果之類;過年的時候,他會送塊豬肉,還有煙酒。表姨不會全部留下,回給他一半。后來,他來得少了,先是減去麥?zhǔn)蘸蟮哪谴?,后又把中秋?jié)那次也省了,由他的妹妹代替,只過年的時候來。她妹妹說,哥哥去了山西,在礦上找了個臨時工,給礦長開車。表姐心有不悅,可妹妹說的理由勉強(qiáng)過得去,也就不便說什么。有一年,過年的時候,他沒來,他的妹妹也沒來,這讓表姨心里劃魂:想散嗎?看著表姐愁眉苦臉的樣子,也沒好意思說出口。這種沉默在家中,在墻角,在地里,慢慢積聚起來,像沼氣,終于有一天,該爆發(fā)的爆發(fā)了,那個男人在外邊有了女人,表姐提出退婚,還退還了彩禮。在吳鎮(zhèn),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那就是,誰先提出散的,不管啥原因,誰就得損失錢財。退婚后,表姨帶著表姐在呂廟的大街上來回罵了三圈,沒有一個人出來,連雞鴨都屏住氣,不敢叫。事后,表姨很氣憤,說:“耽誤我們家馬丫四年不說,還讓我們家退回彩禮?!北硪痰哪樣悬c(diǎn)兒紅。她疼那些彩禮,當(dāng)然,她更疼表姐四年的黃金時光。
二
“芋頭,我一定找個吃國糧的。”表姐看著我,眉飛色舞,眼睛里放著光芒?!澳阏f我能找個吃國糧的嗎?”她歪著頭又重復(fù)了一遍,像讓我猜一個謎,她說出了謎面,讓我揭謎底。我喜歡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很好看。我認(rèn)為這是一個玩笑,便笑而不答。
表姐和我一樣心氣高。她想找個吃國糧的。記得在我沒考上學(xué)前,父親曾經(jīng)托媒人去鄰村一個女孩家提親,礙于鄰里爺們的面子,女孩的父親說,他女兒想找個工人,弄得父親很尷尬。這等好事,在別的女孩子來講,也許有點(diǎn)兒希望,但是,對于表姐,那應(yīng)該是不可能,為什么?超齡,單從這一點(diǎn)上講,我認(rèn)為她有點(diǎn)兒不切實(shí)際,甚至有點(diǎn)兒幻想。
跟呂廟的那個散伙后,又停了幾年,表姐就大了,成了老閨女,用現(xiàn)在的話叫剩女。大了的女人就像集上爛掉的白菜幫子一樣不值錢,相了好多個,都不如意,不是這不行,就是那不行,心慢慢地冷了。她說,相對象像大海里撈針一樣難。曾經(jīng)有一回,表姨夫和表姨先替她相了一個夏莊的男孩,長得也好,個子也高。媒人攪動三寸不爛之舌,說得那邊紅花緑葉的,表姐就是硬著頭皮不愿意,原因只有一個,就是男孩不吃國糧。最后,連媒人也都煩了,不愿意再跟她提親了。媒人說她一根筋,像個榆木疙瘩一樣不開竅,是個一輩子也不會有人要的老姑娘。這話像蒼蠅,在吳鎮(zhèn)飛來飛去。聽了這話,表姐不但不生氣,反而坦然了,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我死豬不怕開水燙,行了吧?急的表姨像熱鍋上的螞蟻,臉像攥緊的拳頭。為表姐的事,我母親沒少勸了表姨。母親勸表姨的時候,總會講一個叫《等》的故事,它和我們這村子有關(guān)。我們村叫梳妝樓,在吳鎮(zhèn)是一個很小的村莊。相傳在戰(zhàn)國時,吳鎮(zhèn)曾經(jīng)出過一個娘娘。娘娘在還不是娘娘的時候,長著一頭虱子,還有一頭瘡,村里的人說她是個瘋子,永遠(yuǎn)也不會有男人娶她。每逢人們嘲笑她的時候,她都會唱道:不要急,不要忙,瘋女總會當(dāng)娘娘。有一天,國王選美,她陰差陽錯地成為娘娘。娘娘進(jìn)宮前,曾在此梳洗過,故叫梳妝樓。這是一個漏洞百出的故事,也無以考證。它從我母親的嘴里講出來,像在一件古瓷器上上了一層釉一樣光鮮。我佩服母親,她居然這么有文化,雖然,我知道她這是在勸表姨。表姨聽后,臉上總會像見到陽光一樣明亮,可嘴里卻說,能有人要就算不錯了。我娘拍著表姨說,姐姐,每個人都會找到適合自己身體的那件衣服。說得表姨哈哈大笑。
這期間,表姨夫死了。發(fā)喪那天,表姐抱著表姨夫的骨灰盒,哭得淚人似的。有一次,表姨夫喝醉酒,對表姐說,丫啊,等你高中畢業(yè),我給上邊說說,保送你上大學(xué)。以表姨夫的權(quán)勢,推薦她上大學(xué),成為城里人,吃國家糧,是沒問題的。表姨夫這番話,說得表姐的蘋果臉更加紅潤,光鮮,可惜,表姨夫的話說得太早了,太滿了,整個村子,甚至整個吳鎮(zhèn)都知道表姐總有一天上大學(xué),吃國糧的,可是,第二年,政治風(fēng)云突變,高考改革,開始考試。實(shí)行考試的第六年,表姐也因?yàn)槌煽儾?,沒能考上大學(xué),回家務(wù)農(nóng)。
最后,在表姨的逼迫下,表姐總算相中了王村的一個男孩,他的爸爸是個鄉(xiāng)村小學(xué)教師。王老師有三個兒子,他排行老大。表姨一家人都覺得這個男孩還不錯,穩(wěn)當(dāng),實(shí)誠。表姐覺得他太老實(shí),三腳跺不出個屁來。表姨說,老實(shí)人可靠,過了門,能當(dāng)家。她猶豫。表姨又說,受氣是件很難受的事情。她沉默,也算是認(rèn)可。她附加了個條件,必須讓她接班。說是附加,也不全是,這應(yīng)該是很重要的條件,附加只是好聽些罷了。表姨夫死后,她降低了其它條件,唯獨(dú)沒降低這個條件。王老教師思慮再三,還是送話過來,答應(yīng)了她的要求。表姨歡天喜地,沒讓她給男方要多少東西。
就這樣,這門親事總算確定下來。
我見過表姐夫。那是收麥的季節(jié),在他們結(jié)婚的第二個年頭,他來我們村幫工,留著平頭,很憨實(shí)的樣子,身子骨比呂廟的那個壯實(shí)。那天,布谷鳥在唱,整個吳鎮(zhèn)飄蕩著麥香。老家已經(jīng)沒有我的地,在我考上學(xué)起戶口的那天,就將我的地收回隊(duì)里,但是,那里有我母親的地,還有弟弟的地。我見他的時候,他推著地排車去地里拉麥子,后邊跟著馬丫。我在場里翻曬麥子。太陽又毒又辣,像潑了一鍋辣椒油,鮮晃晃的。我先給他打了一聲招呼,姐夫,幫忙來了?他笑笑,然后說,我聽馬丫講起過你。這讓我欣慰,能和最親近的人說到我,說明表姐很看重我的。我說,喝點(diǎn)兒水吧?他笑笑,擺擺手。狗二扛著杈,從對面走過來,皮笑肉不笑地說,王孩來了?他還是笑。我心生疑惑,怎么就說人家王孩呢?在魯西南,只有外甥走姥姥家才被稱為這孩那孩的。我想,這個始終微笑的大男人,也許有點(diǎn)兒憨,也許,鬧新女婿,怎么說都不為過。我沒把握。就這樣,我們相識了。我對他的印象如雨季無名河里的枯枝,轉(zhuǎn)瞬被水沖走。這是我第一次見他,也就那么了了幾句話。
三
表姐二十八歲那年,總算嫁出去了。二十八歲,在吳鎮(zhèn)是天大的年齡。一般說來,吳鎮(zhèn)的女孩子在二十歲左右就結(jié)婚了,早的十八歲。結(jié)婚那天,男方那邊開來一輛拖拉機(jī),還吹著響器。那天,我沒有去,局長讓我寫一份加急材料,省局等著用。我母親去了。表姨給母親兩條手巾,里邊包著火戳(用火烙的小圓餅,里邊放點(diǎn)兒糖)和糖塊?;貋砗?,母親告訴我,那個男的還不錯,也是個大個子。我們那里對大個子情有獨(dú)鐘,他們一致認(rèn)為大個子能干活。母親還說,表姨給表姐做了四鋪四蓋,還陪送了一臺蜜蜂牌的縫紉機(jī)。最后,母親說:“你表姨哭得眼睛紅紅的。這丫頭不省心,結(jié)婚前一夜,她知道了你表姨給她套的被子里摻了一點(diǎn)點(diǎn)舊絨子,和你表姨大鬧一場。這次吵得很兇,氣得你表姨心口疼,第二天還沒有緩過來?!弊詈?,母親又像是自言自語:“這下好了,總算嫁出去了。沒人再氣你姨了?!?/p>
表姐是臘月十四出嫁的,出嫁的當(dāng)天晚上,表姐夫爬到她的身上,被她一腳踹下床去。臘月里沒時日,轉(zhuǎn)眼就是新年。初一那天,遠(yuǎn)處近處的鞭炮在天空炸響,大姑娘小媳婦涌到街頭,嘻嘻哈哈,臉上溢滿喜慶,表姐沒有出門,光是抹淚,不吃不喝,急得表姐夫給她磕頭。這是母親告訴我的。
結(jié)婚后,表姐沒再給人們提及吃國糧的事,似乎是相夫教子,一心一意過日子,但是,她的臉開始繃緊起來,脾氣開始變壞。她一直沒能接上班,因?yàn)?,在上一年,國家就已?jīng)硬性規(guī)定不讓干部的子女接班。從編制上講,教師是干部級別。
母親說,表姐過得并不如意,和表姐夫經(jīng)常生氣。生孩子時,她緊張得不行,像是有只兔子在心里跳,血壓高到180,一度休克,只好剖腹產(chǎn)。產(chǎn)后,她的性情開始變得陰雨無常,動輒發(fā)火。有時候,她看著肚子上一拃長的刀口,會情不自禁地痛哭起來;有時候,看到女兒可愛的模樣,又會大笑起來。表姐夫像個乖順的孩子,對她百依百順,一會兒給她槌腰,一會兒給她洗腳,氣得她婆婆不得了,說兒子哪是找了個媳婦,是找了個祖宗。女兒兩歲的時候,我見過一次,紅富士蘋果臉,薄嘴唇,柳葉眉,杏仁眼,很像表姐小的時候。那次是我回家接母親回城,恰巧她也住在娘家。她讓女兒喊我舅舅。女孩很羞澀地喊我一聲舅舅。我親孩兒的臉,女兒縮進(jìn)表姐的懷里。我和表姐說著話,都是些平常的話。她女兒瞪著水葡萄一樣的眼睛,濕漉漉地看著我們。表姐掏出奶子,讓女兒吃起來。奶子很飽滿,很亮堂,也很養(yǎng)眼,讓我忍不住多看兩眼。表姐沒有在意,和所有吳鎮(zhèn)的女人一樣將奶頭塞進(jìn)孩子的嘴里。這時,狗二走過來,和我打過招呼,說,看看人家芋頭混的,吃了國糧,媳婦兒吃國糧,兒子當(dāng)然也吃國糧,祖祖輩輩吃國糧,不像有些人,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呢。馬丫的眼睛圓睜,臉開始紅一陣,黃一陣,像枯萎的花兒一樣,失去光芒。狗二曾經(jīng)追求過馬丫,被馬丫搧了一個大嘴巴子。我趕忙打圓場,委婉地勸走狗二。要不然,那天一準(zhǔn)會打起來的。這應(yīng)該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她,后來,因?yàn)楣ぷ髅?,她便掉進(jìn)了記憶的深井里,只有打撈,才會冒個泡。
第二年深秋的時候,弟弟來到我家里。他一臉灰突突的樣子,見到我,眼紅紅的。他看母親一眼(母親在我這兒住著),又看我一眼,將我拽進(jìn)里間,還沒說話,眼淚先流出來。他說,表姐死了。我一驚,用手指摳摳耳朵,揉揉眼睛,恐怕聽錯了。弟弟看著我,說,是的,她死了。我心里像在泥地里燃放的一串鞭炮,瞬間炸得稀巴爛。怎么回事?我的語速急促,像被熱飯燙著似的。弟弟說,表姐帶著孩子,一直在咱村住著,秋天以后,天氣一天天變涼,有一天,她回去給孩子拿衣服,就再也沒能回來。聽完弟弟的話,我的心像一個天井,有一股穿堂風(fēng)刮過,涼颼颼的?!罢麄€院子里都有迸濺的血跡,糞坑里有摔爛的和面盆,還有發(fā)酵過的白面,”弟弟一邊擦眼淚,一邊說,“屋子里有打掃過的痕跡。表姐的臉扭曲變形,是被她丈夫用磚砸在頭上砸死的?!蔽覇枺沁吺窃趺唇忉尩??弟弟說,一家人全跑了,只有大隊(duì)里的人陪著笑臉,當(dāng)街站滿人在看。弟弟喘一口氣,說:“我們砸了他們家的鍋,敲爛了窗子,還抬著表姐的尸體,從一個院子到另一個院子,燒了一堆堆的火紙和香。街道變得空蕩蕩的。他們村子比我們大得多,卻沒有一個人敢攔,這讓我們很解氣?!钡艿艿脑捓镉袔追烛湴粒€有幾分無奈,像一鍋亂糟糟的粥。
這個消息很突然,像正在路上走著,忽然,后邊有人向你頭上砸了一悶棍一樣,猝不及防,眼冒金星。
我非常難過,一連好幾天,我漫無目的地騎上自行車,蹬得飛快,鏈條“啪啪”地響,像是在哭泣。地里光禿禿的,大批的莊稼已經(jīng)收獲完畢,只有極少數(shù)的棉花和地瓜,被霜打后,萎縮在地里。天氣確實(shí)變冷,黃葉落了一地,被風(fēng)吹得亂跑。我的心里冷極了。我不能夠接受這樣一個血腥的場景。這個場景只有在電影里才能夠有,導(dǎo)演會用聲、光、電刺激你的感官,用片段組成整體,在所有的片段里,有一個場景讓我不能容忍,那就是最后一刻,用拖拉機(jī)拉著她去醫(yī)院的場景。她躺在車廂里,像一袋子糧食,渾身是血,還有一口氣,也許,在旁邊還有人攬著她,拖拉機(jī)像一頭老牛,喘著粗氣,還沒到醫(yī)院,她就死在了車廂里。
四
仔細(xì)算來,在表姐出事的前一個晚上,她忽然來到我的夢里。這是她第二次闖進(jìn)我的夢里,第一次是在我的第一次青春里,那是一次奇異之旅,她像張開的花,靜靜地綻放在我的夢里,那么美好,那么驚艷,像蜂王漿深深地吸引著工蜂,讓我局促,激動,無奈。這次是在我剛剛睡著不久,夜幕張開,她披頭散發(fā),流著血鼻血,來到我的床前,那么感知,觸手可及……我忽地坐起來,什么都沒了,滿眼是墨黑的夜。我一身冷汗,一夜無眠。外邊是慘叫的風(fēng),在樹梢,在屋頂,在遙遠(yuǎn)的天空,像是有人粗暴地推著門,還像有人在屋頂上扔半頭磚,甚至于奔跑。
表姨傷心了三年。每逢表姐的祭日或者生日,想起與表姐有關(guān)的事與物,表姨都會老牛大憋氣,哭得死去活來,表弟只得掐她的人中,才能蘇醒過來。
表姨的葬禮不大,親戚也不是很多,表弟卻辦得讓人感到隆重、虔誠。馬集的嗩吶,高亢,深遠(yuǎn);高莊的紙罩子,有紙轎車,紙樓,三層高,還有侍男,沒有侍女,我想是給表姐留的。表弟哭得聲音嘶啞,鼻涕有一拃長。表弟媳婦用毛巾護(hù)著臉,聲音小得蠅子叫似的。有一個女孩,卻哭得非常痛心,這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想問別人她是誰,卻覺得在這樣一個場合不方便。吃飯的時候,女孩扭過臉看我一眼,這讓我大吃一驚,她簡直和表姐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只是比表姐高一些。我以為是表姐活了過來,將我也帶進(jìn)了青年時代。這讓我心驚肉跳。弟弟告訴我,女孩是表姐的女兒,已經(jīng)二十四歲,大學(xué)剛剛畢業(yè)。表姐死后,女兒也被藏匿起來,從來沒有和這邊來往過。前幾年,表弟告訴過我,一定要認(rèn)下這個外甥女,讓她知道表姐是如何死的。開始的時候,那邊不敢也不愿意認(rèn)下這門親戚,表弟通過兩邊大隊(duì)協(xié)商,讓對方終于打消顧慮。看來,表弟的努力是有效果的。據(jù)說,認(rèn)親那天,表姨哭得昏天地暗,飛沙走石。
從表姨家出來,我回市里,順路捎外甥女回家。我們一路上沒有說幾句話。我開著車,想告訴她她母親是個好人。這些話本來到了嘴邊,卻沒有說出口。使我欣慰的是外甥女考上了在編小學(xué)教師。我們走的是220國道,到去她家的路口,她說下車,我沒讓她下來,堅(jiān)持送她,到村口的時候,我突然說,我想給你媽燒個紙。一直以來,我沒勇氣給表姐燒紙。說完,我還是有點(diǎn)兒釋然。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帶我去了。這是我第一次到表姐的墳前看望她,我的心情五味雜陳。墳子孤零零的,坐落在王村的西南,大片的麥苗半青半黃,卻鋪滿地面,像一張織滿圖案的毯子。天氣有點(diǎn)兒陰,霧氣兒慢慢升上來,遠(yuǎn)遠(yuǎn)看去,墳?zāi)古赃叺哪强梦嗤渲ι戏路鸬踔患状蠊?,褂口處懸著表姐的頭顱,面向著我們的方向,風(fēng)兒吹過,像小刀削開她的臉頰。她的眼眶枯干,像兩眼沒有水的井。褂子里邊空蕩蕩的,兜滿風(fēng)。我的頭發(fā)霎地站起來,雙腿發(fā)軟,身子有點(diǎn)兒冷,冬眠的蛹一樣蜷縮在羽絨服里,心臟收縮,視力模糊,不敢看這個原本應(yīng)該成為公主的女人。表姨夫活著的時候,她就是一個公主,吳鎮(zhèn)的公主。當(dāng)我們走近時,見一個人蹲在墳前,那兒擺著貢品,有香蕉,桔子,燒雞,鮮魚,還有燃著的香。墳子像是剛被添過土,上面的坷垃還很新鮮。那個人的后影很老,滿頭白發(fā),像漂過色一樣,雪白雪白的。外甥女告訴我,這個墳子就是她媽的。我沒有說話,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佇立良久,那個人才扭過頭來,滿臉的皺紋,像一枚發(fā)烏的核桃。我覺得他至少也有七十歲。他怔怔地看著我,眼里霧蒙蒙的,好久,才積聚成淚珠,成串成串地滴到燃燒的火紙上,激起藍(lán)色的青煙。他終于認(rèn)出我,我也認(rèn)出他。我的拳頭不自覺地攥得緊緊的。我想象著我的拳頭會像一把錘子,敲在他的頭上,像砸在一個冬瓜上,瞬時開花……
“來吧,我們給你媽上炷香吧?!蔽业氖职l(fā)抖,好久才燃著那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