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讀者讀書會推薦的第14本書,是臺灣唐諾先生的作品《文字的故事》。這本書的緣起, 是唐諾先生研讀《說文解字》,意猶未盡,因愛成癡,隨即追溯漢字的源頭,去探尋數(shù)千年前那個質(zhì)樸美麗的文字世界。本書大致分作兩部分:一是文字的產(chǎn)生,解釋文字的意義開始堆積、延續(xù)并負載情感的過程;二是在文字中進行“推理”,在浩渺字海中搜尋蛛絲馬跡,力圖還原古人的生活,帶我們回到文字產(chǎn)生的現(xiàn)場。
面對甲骨文、金文,作者展開自己的想象力,為這些古遠的文字撰寫了一個個精彩的故事,讓它們的形象穿越歷史長河,變得鮮活起來,和我們奇妙相遇。打開這本書,希望我們一道體會文字之美,領(lǐng)悟中華先民的智慧。
我們腕上的手表或墻上的鐘,360度的完整圓盤被分割成12等分,是設(shè)計師顯身手的地方,典雅風格的用羅馬數(shù)字,現(xiàn)代風格的用單純的光點,但最開始是阿拉伯數(shù)字的1到12。
我們說過,甲骨文中的會意字是我個人所知人類最美麗的文字符號,比起古埃及尚未拼音化之前的漂亮象形字,還多了抽象性事物和概念的某種知性之美,某種富有想象力的驚異。我于是想做一件瘋狂的事——我有沒有機會找出甲骨文中丈量時間的會意字,最好有12個,來完成一個商代的甲骨鐘呢?
先說結(jié)果,這個嘗試顯然是失敗的,除了人力不可抗拒的文字湮滅、流失之難題外,其實失敗得非常有道理。不是說彼時的人沒有時間感,不需要通過丈量時間來規(guī)劃自己的作息,而是說時間的丈量方式,最初總是素樸地隨著生活的實際律動。因此,我們將一天分割成兩個12小時、1小時60分、1分60秒的方式,不見得是他們需要的。
上頭那一排字,頭尾分別是“旦”“莫(暮)”,問號懸空的部分先擱著,于是,我們還不知道的便只剩兩個。其中是“昃”字,我們今天不常見到它了,但寫作甲骨文時我們看其長相意思就非常清楚,它是太陽開始偏西,把人影給斜照拉長的樣子;至于則是“昏”字,太陽和人的相對位置就更低了,降至人腳下。它們要傳達給我們的信息“明明白白寫在臉上”,就是圖畫中的樣子——對很長一段時間的人類而言,只要天氣好,這是人們每天都會經(jīng)歷、一看就懂的景象,比如我個人,馬上就會想起小學(xué)放學(xué)后背著大書包踩著自己長長的影子走回家的那副情景。
這些會意字都有真實的太陽符號存在(不同于形聲字的日符往往只是概念),而且都以具象的圖畫堅定地表述時間,這樣來看,這些字就更漂亮了。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在我們尚未開發(fā)出大量的太陽替代用品(鐘表、暖爐、暖氣、熱水器、烘干機……)之前,太陽和人的關(guān)系親密多了。
讓我們假設(shè)自己是彼時的先民,我們睜開雙眼,看到的會是什么呢?
我想,大概用不著太費神找信而有征的證據(jù),對早期的人類而言,太陽不僅非常重要,而且一定是率先被人們察覺、思考乃至敬畏的巨大存在——它高懸頭頂,又亮又熱,而且每天跟你相處,恒定得很;偏偏它又不停歇地動著,而且不像云朵那樣忙亂隨興,而是非常規(guī)律、有耐心。它一定有著某種不撓的意志和目的,而且它還每天有一半的時間躲起來,不曉得到哪里去了。而它不在時我們不僅行動失常,而且天地漆黑,世界變得多么可怕。人們想必也很快察覺出來,它好像和我們的生存(包括我們賴以生存的動植物之存活)有著愈想愈嚴重的牽連;我們可以用火去想象附會它,但為什么它又不像火那樣不成形狀而且短暫?它憑什么永不熄滅?哪天真熄滅了會出什么事?……
舉目可及,卻深邃難言;光朗明白,卻又神秘異常,絕對是人類開始想東想西的絕好材料。建議大家可以去考察每一個原始部落的宗教信仰,應(yīng)該是無一例外,太陽在每一個地方都是神,而且就算不是統(tǒng)治一切的主神(如埃及、日本),也跌不出前三名。
太陽恒定、規(guī)律、可察覺的移動方式,讓人可據(jù)此安排生活作息,這也順理成章地讓它成為人類的第一枚時鐘。
……
代表正午、日頭當空沒有投影的“午”字,甲骨文簡單畫成或,學(xué)者解釋這是立樣之象,由此轉(zhuǎn)為日正當中之意,但一來意義轉(zhuǎn)折曖昧,二來沒有鐘表設(shè)計所需要的具象美學(xué)效果,礙難考慮。
懸空的字依然懸空在那里。我們一開始就講過,這可能是技術(shù)問題,那幾個字仍可能等在地底或絕望地消化在某人的肚子里。更可能的是,商代的先民并不打算完整地造出這枚鐘表,他們并不真的需要如此綿密而有秩序的時間刻度。
需不需要,直接和彼時的生活作息節(jié)奏有關(guān),而這個所謂的生活作息節(jié)奏,我們又可以從人們所從事的工作(不見得只是純經(jīng)濟性的勞動)的不同窺見端倪。比方說,物理學(xué)者所需的時間刻度可能是最精微的,分子、原子乃至眾多更小粒子的反應(yīng)、觀測和控制時間,動不動得用到百萬分之一秒之類的單位;田徑或球類選手計較小數(shù)點后兩位左右的秒數(shù);學(xué)校的老師和學(xué)生以小時分割時間;上班族一般大致地分為早上、中午、下午;罪犯、兇手、律師和法官以月起步,然后以1年、3年、7年、10年、15年、20年乃至無期徒刑為計算單位和范疇;神父、牧師、法師、僧侶、智者傾向于用一整個人生來作為思考和清算的單位(但他們要求的捐款數(shù)目愈來愈傾向以“億”為單位);考古學(xué)者以幾十萬、幾百萬年作單位;地質(zhì)學(xué)者則以上億年作為考量;最長時間刻度的使用者繞一大圈又轉(zhuǎn)回到物理學(xué)者身上,搞天文物理的學(xué)者,他們用的是“億萬又億萬”,因為不如此便無法窺探宇宙的生成和末日。至于詩人,不在此內(nèi),他們只是時間的迷失者,他們不太懂怎么使用刻度丈量時間,只籠統(tǒng)地反復(fù)使用諸如“亙古”“永恒”之類的無能泛稱,把時間再次還給流變不息的萬物。
甲骨文的時代沒有我們想望的那枚鐘,他們不需要如此神經(jīng)質(zhì)——時時提醒自己,時光流逝不等人,如《愛麗絲夢游仙境》中那只時時看表、總怕趕不上什么的兔子。沒有什么事不能等到明天再做,包括吃飯。
這可能就是我們與先民時間觀上的不同,也是我們無法造出“甲骨鐘”的原因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