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朗
清代光緒年間的吏部主事何剛德,有幸參加過皇上的一次生日宴會。時間,甲午年六月;地點,紫禁城太和殿。
說其有幸,并非虛言。主事官階不過六品,本無資格和皇上套近乎,但其時各部可圈定兩名群眾代表領受皇恩,何剛德光榮入選,這才開了一回眼。所謂群眾代表,其實也有級別,司局級。據何氏在《春明夢錄》中回憶,該宴會很是一般,“兩人一筵,席地而坐。筵用幾,幾上數層餑餑,加以果品一層,上加整羊腿一盤。有乳茶有酒?!彼脑u語是:“宴惟水果可食?!本褪沁@個只能吃上仨瓜倆棗的皇家宴會,卻把人折騰得不一般,蓋因禮數太多。與宴者要時刻聽從皇家司儀即贊禮者的招呼,此人站在殿陛上高喝一聲“跪”,眾人便得立馬從炕桌即“幾”旁站起,然后齊刷刷地跪下去。跪畢,再圍著炕桌坐下,繼續(xù)咂摸歪瓜裂棗的滋味?!俺嗳招刑?,朝衣冠,盤膝坐,且旋起旋跪,汗流浹背?!边@通折騰,持續(xù)了整整兩個小時,身子骨差點兒的還真頂不住。
中國既為禮儀之邦,官場之上自然少不了各種說道,如此方能“序尊卑之制,崇敬讓之節(jié)”。以公文格式為例,皇帝特降之命令為諭;臣下奏請由皇上批復的為旨;專供省級干部傳閱的人事任免等通報為廷寄;上級機關對下級催辦公事的文書稱札;文職機關向上級打的報告為稟,武職為詳;下級官員有事向上級領導匯報,需用手折,給皇上的報告則為奏折……這僅是清代的規(guī)矩,其他朝代的暫且不算。初入官場者,光是弄清這些名堂便夠暈一陣的。
當年曾國藩在兩江總督任上,收到過建德一李姓把總送來的文書。老曾見后激動得賦小令一首:“團練把總李,行個平等禮。云何用移封敵體?”移封又稱移書,本應用于平級官署之間的交涉。清代總督,加尚書銜為從一品。把總不過七品武職,和總督中間隔著副將、參將、都司、守備、千總、百戶等一長串官階。這李把總,平素想給總督叩頭都夠不著,遞送公文居然用起了與之平起平坐的移封,太離譜。無怪乎逗得老曾詩興勃發(fā)。
大清江山盡管是馬上得來,但在官場禮儀制度上卻一點也不含糊。比如,大臣無論年齡大小、品級高低,面見皇上一律得跪著說話;再如,如果趕上圣上心情不錯,談論公事之余問及臣子的家事或是賜個仨瓜倆棗的,跪著的臣子必須立即謝恩,程序為先脫帽,后叩頭。脫帽必須以花翎指向御座。再往腦袋上戴時,只能用一只手整理帽襻。至于叩頭,更需功夫,關鍵是要帶響,而且必須響達御前。若怕額痛而不響,或響而痛不可忍,蹙眉閉眼,皆為不及格。有記載說,曾經教同治、光緒兩個皇帝認過字的翁同龢,下班后“每夜必在房行三跪九叩頭五次乃臥”,聲稱如此可健身醒腦。其根本目的,恐怕還是想多操練操練,免得叩頭謝恩時響動不達標,有損兩朝帝師的名頭。
翁師傅的頭磕得雖好,但最后還是被一道上諭革職回了老家,而且被嚴加看管。因為他有點兒嘴碎,得罪了太后老佛爺。相比之下,另一大臣曹振鏞則成熟得多。曹大人在嘉慶、道光年間長期擔任軍機大臣,還當過上書房總師傅,死后被道光皇帝予謚“文正”。按清朝慣例,只有進士出身、當過翰林且功勛卓著的省部級以上官員,謚號中才可帶一“文”字,而“文正”更是其中規(guī)格最高者,只由圣上一人定奪。有清一代,獲“文正”之謚的大臣僅八人,其中包括曾國藩。可見曹振鏞之了得。
曾有門生問曹老師圣眷不衰之訣竅。答曰:“無他,但多磕頭,少開口耳?!痹掚m簡單,但絕對經典。這曹振鏞雖說開口有限,卻總能說到點子上。道光皇帝當政后期,對臣工沒完沒了地提意見十分厭煩,當面駁回吧,又怕落個阻塞言路的惡名,讓后人說三道四。關鍵時刻,曹振鏞開了口,建議圣上看折子時對內容不置可否,專挑錯字或是表述不合規(guī)矩的地方,交由有關部門以“非禮”論處。沒多久,滿朝大臣再無一人嘰嘰喳喳,和諧多了。大家都非智障,這點小九九再弄不明白,干脆別混了。后世有人評說:“道、咸以還,風骨銷沉,濫觴于此?!碑敃r有人私下給曹老師寫過“表揚信”:“八方無事歲年豐,國運方隆,官運方通。大家贊襄要和衷,好也彌縫,歹也彌縫。無災無難到三公,妻受榮封,子蔭郎中。流芳身后更無窮,不謚文忠,也謚文恭?!边@樣一個人,最后居然成了“文正”。
清帝遜位,民國誕生,跪拜叩首之陋俗隨之廢除,不過曹文正公的傳人有的依然吃香。也難怪,比起說話不中聽的烏鴉嘴來,“多磕頭,少開口”者畢竟更招老大們喜歡。世上有些事情,是不會隨著朝代更迭而絕跡的。 (林冬冬摘自中國華僑出版社《衣食大義》一書,鄺 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