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外四首）

張翔武

公路上鋪滿鵝卵石，一直鋪向遠(yuǎn)方，

我們腳上的球鞋踢踏著石頭的水光，

走啰，一起去釣魚、摘菱角、偷人家的蓮子。

太陽倒扣著，穩(wěn)穩(wěn)地罩向地面，

在一只金鍋里，我們踮起腳尖，

免得燙傷腳板，居然狗都不叫。

正是割谷的季節(jié)，我們坐在稻草垛上，

往嘴里塞著半個橘子，眼睛追趕天上的云朵。

年月?lián)P手抹過人們的前額，

以前的玩伴，有人出門打工，有人結(jié)婚又離，

我們重逢幾次，發(fā)現(xiàn)除了殘剩的口音，

每個人的遭遇都結(jié)晶出自己的話語，

于是，我們難以適應(yīng)彼此的腔調(diào)。

我們曾經(jīng)抓起激烈的語句扔向?qū)Ψ剑?/p>

到頭來卻是砸傷自己，并且甘愿迷失在城市。

老家的日出仍然在天亮?xí)r分保持噴涌的姿勢，

我們已經(jīng)舉止老練，耷拉的眼皮沒法抬起

再次細(xì)看水里的魚群，也不正視別人的眼睛。

關(guān)于從前，我們緊抿嘴巴，正像冬天到來，

河面結(jié)冰，幾只麻鴨搖晃著走向?qū)Π丁?/p>

養(yǎng)壺

原來，我以為自己要永遠(yuǎn)呆在哪間老房子里，

和人說話的聲帶已經(jīng)生出大片大片的銹斑，

在凝固的空氣中摩挲那些來自不同年代

不同地方的書，

在日記里重復(fù)寫下和影子結(jié)伴出門的心情。

某年某月的一天，我荒廢的大樓中突然響起

嗒嗒的腳步，鞋跟如同小錘敲擊一件銀器，

笑聲照亮?xí)训陌涤?，甚至震落手稿上的灰塵，

兩把紫砂壺因為茶葉和沸水，從干澀轉(zhuǎn)而濕潤，

就像你每次來到以后，我的咽喉和我的嘴唇。

山中水庫

三個人走路，

去昆明郊外那個水庫。

水退到底部，仿佛不敵旱季的強(qiáng)勢，

又像他們中某個人天生容易害羞。

看守人站在岸上，說這里要加深，

重新灌水，修建農(nóng)家樂，

城里人會蟲子般趕來吃喝玩樂。

三個人都沒說話，各自望向別處，

又齊齊盯住眼下剩余的渾水。

從前這里好大的水，在來的路上，

他們瞅見路邊一塊古彝村落的標(biāo)牌，

彝人已經(jīng)搬遷，村落不再是他們的家園，

水離開岸，岸也不再是岸。

三個人走進(jìn)快要干涸的庫底，淤泥里

幾只酒瓶瞪起亮綠的獨(dú)眼。

幾年后，他們中的一個人獨(dú)自來到水庫，

注視夕陽正在落下城市的邊緣，

心里滲出一綹彎曲的傷感。

他知道，一個人疏遠(yuǎn)另一個人，

就像水離開岸，

那種穩(wěn)固的關(guān)系正在消散。

地鐵

深夜，我們坐在車廂里，

乘客一個又一個從座位上起身，

沉默而快步地跨上站臺——

夜晚伸出一雙筷子

搛走罐頭里那些鳳尾魚。

如果在白天，車頭昂然躥到地面，

玻璃窗上綴滿雨水和陽光，

好像春天的蛇溜出洞口，

鱗片閃爍，寒冷的堡壘退往身后。

房子的外墻發(fā)熱，然后變冷，

所有包裹我們的硬殼

從來沒有自己的溫度，

我們只是著迷于事物的外表。

穿過出口，冒出地面，

有人猛然想起，

一個朋友寫過地鐵小說，

似乎根本沒有坐過地鐵。

天真想法

很小的時候，我就希望

異姓之問友好，兄弟之間和睦，

我甚至懇求老天不讓狗被毒死

能陪著主人過完一輩子。

很多人死了，又被忘了，

很多兄弟反目，有些又重新和好，

朋友們彼此走遠(yuǎn)，后來沒法相認(rèn)。

我盼望懷有仇恨的人消化掉內(nèi)心的堅硬，

活在偏見里的人去重新認(rèn)識別人，

可是他們身上的氣息越來越寒冷。

沒有欺騙，沒有虛偽，沒有惡言惡語，

爆炸、兇殺，還有人們苦著的臉

如同放射線洞穿我那些天真的想法。

我還不甘心——難道這就是我們?nèi)耍?/p>

早上密集的雨聲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

沒辦法，這確實就是你們?nèi)税。?/p>

世上所有卑劣或悲慘的事

都源于人們天性里不好的部分。

我想聽到更好的答案，

心里還殘存一絲原來的想法?；没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