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終歸載一城》

楊莉莉

劉立宏老師是我在魯迅美術學院攝影系的授業(yè)恩師，既是我的碩士生導師，也是我本科時的授課老師，當他指定我為他的這本新畫冊寫一篇序言的時候，我有些惶恐，也感到榮幸。

我離開了美院系統(tǒng)，在綜合性大學任教，至今已有十四年了。這個轉(zhuǎn)變對于我來說，是一個非常大的“異化”過程。十四年來，我?guī)缀蹼x開了美院里面熟悉的話語詮釋體系，這是一個由怪誕的符號學、強辯而不得真義的解構主義，以及形形色色左派哲學分子的不知所云組成的話語體系。我現(xiàn)在所研究的社交攝影——是由社會網(wǎng)絡分析、視覺演化理論、心智進化理論以及第四波女性主義等知識譜系所構成的。

由于“異化”，我不太想沿著所謂的“觀看之道”來讀取劉立宏的作品。因為一個藝術家的觀看之道，跟他積極地參與“被觀看”有很大的關系。也就是說，藝術家要積極入各種圈子、壇子，要有跟策展體系、美術館體系等社交的能力，要參與到可被闡釋的觀念里面……而拍攝者是個大齡宅男，敏感羞澀，還曾經(jīng)被輕度抑郁癥所折磨。我研究的是社交網(wǎng)絡攝影，而他卻是一個在前社交網(wǎng)絡時代拍攝照片的人。

劉立宏本科畢業(yè)于魯美染織系。選擇紡織品產(chǎn)業(yè)領域的男性，大多具有敏感、細膩的心性。人在東北，精神不朝北，和粗獷的東北大老爺們的氣質(zhì)有較大差異。劉立宏顏值高、非直男、聲線柔，善于用碎的直覺不經(jīng)意地觀察他的周遭。

多年后看劉立宏的作品，我覺得比較適合用個體的模型來考量他的作品，幾乎完全可以抽離掉他的社交維度。如果考慮到一些國外藝術家（的畫冊）對他的影響，那也是拍攝者自己的個體路徑“挑選”出這些藝術家，例如攝影家菲利普—洛卡·迪柯西亞，和他的那本著名的畫冊《生命故事書》。就像一個孩子自己跑到糖果店挑選出自己的心頭所愛，而不是被時尚的餐飲和朋友的推薦左右著，安排每個季度的進食。

作為一個宅男，劉立宏的作品大多具有一種“私密性”的攝影趣味，但他這種“私”，并非一種小的趣味，不是自私的“私”，而是盡可能地發(fā)揮細碎直覺的觀察力，就像在一個來歷不明的意識上升時候的記錄，或者是沒有任何意圖和要素齊備下的巡街抓拍。沒有任何謀局社會意義的野心，也沒有決定性瞬間的建構，就是在行走觀察的間隙、意識萌動的時候，覺得有意思的時候，本能地按下快門，事后挑選出最順眼的單張。

我個人覺得，劉立宏的攝影趣味，是他對時間觀念、空間感知和心理維度的疊加。一個宅男的敏感，不是來自人的接觸和壓力，而是自己陷入一個時空狀態(tài)下的順從或抗拒，是獨處時心智模塊的處理方式。從作者對自己作品系列的命名就透露出這一點：《冬至》的時間性，《工業(yè)城市花園》的空間歸納，以及《游移》的心理自覺。

風物的時間呈現(xiàn)

劉立宏在早期主要進行女性人體的拍攝。那是1990年代前后的事，劉老師找了一些體態(tài)臃腫、上了年紀的女模特拍攝，并且使用多次曝光或者后期錯位拼貼，探索呈現(xiàn)的可能性。他的《灰格子》攝于1997年，那時候我才大二，正在探索各種攝影技術。我喜歡這件作品中慢門拍攝運動體的虛化修辭，以及在暗房里面煞費苦心沖曬出的各種度數(shù)的灰。

我當時疑惑的是，劉立宏老師為何拍攝體態(tài)臃腫走形的中年女性呢？如今，我也人到中年，女人對時間的敏感，往往是來自身體的變化，骨骼的松動、肌肉的松弛和別人不愿停留的目光。我相信，劉立宏對時間的理解，也是一種“宅”的私下觀察，不是拿著鏡頭拍攝那些高歌猛進的物質(zhì)堆砌，而是讓灰色女人體，讓女孩成為母親的身體，讓女孩奉獻給時間的身體，成為時間本身的記憶。

后來的作品《冬至》，幾乎都是在黑夜里拍攝的。東北沈陽是一個蕭條的城市，蕭條城市的蕭瑟時刻，可以想象，劉老師拿著瑪米亞7II中畫幅相機在夜晚獨行，等著城市在夜色下的褪去，等著一些新的意識撞進來的概率，等著所熟悉的風土風物敞露著另一種形態(tài)的秘密。

城市的空間感知

我相信劉立宏對這個城市有很強的感悟。東北是中國最新一輪經(jīng)濟泡沫化的受害者，原本是共和國的長子，現(xiàn)在則成了全國GDP的拖累。宛如一個時空的倒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以前東北所具有的資源稟賦、國家重視、體制力量，現(xiàn)在都成了“資源的詛咒”和體制僵化的區(qū)域。

劉立宏的《工業(yè)城市花園》，柯達彩色負片的暖黃色調(diào)，勾畫出沈陽這座處于經(jīng)濟衰退中的重工業(yè)城市的疏離景觀。有一張照片看起來很怪異，用陶瓷的盤盤碗碗拼接成的一條龍，像一個巨大的前衛(wèi)雕塑矗立在空曠的荒野上，這個看起來像巨大昆蟲的雕塑，有觸角，有爪子，駭然張開大口似乎準備吞噬什么。瓷器組合得非常之密集，給昆蟲造型增加了視覺聚焦。

《消失的土地》拍攝的是即將被“改造”為城市人文景觀的，在城市邊緣暫存的鄉(xiāng)村土地風景，拍攝者采取統(tǒng)一的水平線式構圖的橫幅畫面，強調(diào)這是尚未雕琢抑或破壞，比較純粹的自然景觀。大片的莊稼地貫穿于整體作品之中，使用美茲大功率閃光燈正面打光，照度可達到數(shù)米距離之遠。天地自身的淺色調(diào)，正面光的剔除陰影，鄉(xiāng)村常有的煙、霧，這也是另一件作者傳達空間感知的作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