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 童
她閉了眼,天就黑了
◎牧 童
奶奶的手術(shù)是在三月進行的,那一天我沒能趕回去?;疖囖Z隆隆地響,從東南方的福建往西北部的西安一路駛?cè)ァN业淖辉诳看暗睦飩?cè),半夢半醒中,眼淚流得稀里嘩啦。
手機沒電的那十幾個小時,母親打了7個電話。她打到第4個電話的時候,奶奶已經(jīng)開始說胡話了,她用不太清楚的口齒問:“囡囡怎么還沒有回來?抬我出去曬曬太陽吧!”那天西安下了小雨,太陽藏在云層后面,奶奶其實是想在院子里等著我回去。到了最后一刻,她還在說謊,但母親不愿意戳穿她的謊話。
我從小被她寵到大,三年前去了福建讀大學(xué),回家的機會少,也最讓她牽掛。奶奶病重的時候說:“別告訴囡囡?!庇谑?,只有我蒙在鼓里。我打電話回去,問奶奶呢?她教唆母親騙我,說她出去找姐妹串門子了,說她做了搟面皮等著我回去吃。
可是,我永遠都吃不到奶奶親手做的搟面皮了。
從我出生開始,奶奶就對我格外疼愛。每次吃飯,奶奶都會將我抱在懷里喂我,一口粥,一口菜,從勺子到筷子,從嬰兒到三歲大的孩子。我喜歡擺弄洋娃娃,她要我給她讀《三字經(jīng)》。我一會兒聲音大,一會兒聲音尖,想讓她煩我,可她始終縱容著我。奶奶說只要給她背半個小時的《三字經(jīng)》,她就三個小時對我不聞不問。我陰陽怪氣地給她讀三個小時,這樣她一整天都管不到我。后來她想反悔,又說服自己,對我要說話算話。
我小的時候,她經(jīng)常給我唱京劇,我咿咿呀呀地跟著學(xué),唱過很多遍,便也學(xué)會了很多戲詞??梢坏┐遄永锍獞虻膩砹?,我就不愿再聽她唱,她不化妝,沒有那些戲臺上的花旦扮相好看。再后來,奶奶病重,她已經(jīng)記不起自己最拿手的京劇,我坐在她床前給她唱,她一個勁兒地說新鮮。母親說,她記性好著呢!她就是想讓你陪她說說話。我說,我懂。
我所有的榮譽都是她用愛教會的。屋子里有一張單人沙發(fā),她小小的身軀,常常蜷縮在那里。她喜歡唱戲也喜歡聽戲,可是后來她說聽我背書比聽戲有趣多了,我就在她面前背英語,背課文,背公式,她瞇著眼睛睡覺,我一停下來,她就醒了。我想讓她多睡一會兒,就找很多東西來讀,讀得多了,成績就更好了。
我去福建讀書,要坐33個小時的火車,她總覺得遠,說感覺我像去了國外。她不喜歡看天氣預(yù)報,我去了福建以后,她卻習(xí)慣了7點半守在電視前聽福建的天氣。她不會打電話,就纏著我媽每天晚上給我打,提醒我?guī)?,提醒我預(yù)防中暑,提醒我這一點點積淀起來的沉甸甸的愛。
去年11月,我拿到了去臺灣交換一學(xué)期的名額。母親和我視頻的時候,奶奶嚷嚷著也要和我視頻。她磨蹭了很久,讓母親給她挑了好看的衣裳換上,又把頭發(fā)梳整齊。她在視頻那頭靜靜地看著我,一句話也不說。視頻的畫面質(zhì)量不好,也許是隔著海峽的緣故,她臉色那么差,我卻一點也沒看出來。
她問我臺灣美不美,我只是說我想她,然后她隔著手機在視頻那頭哭得難以自抑。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我面前哭得像個孩子,儀態(tài)盡失。那天臺灣的天氣很暖和,我的心卻跟著她的哭聲冷了下來。
記得我要去臺灣的時候,她拉著我要談話,談些什么呢?她又一時想不起來。最后,她有些窘迫地說:“我準備了那么久呢!咋全給忘了?”于是我陪她在家里坐了很長時間。她看著我,也許想起了過去很多時候,我出生的時候,會翻身的時候,甩開她的手一個人跑的時候,拂了她的勺子不再讓她喂飯的時候……
那天,奶奶躺在小椅子上,等呀等,遲遲不肯閉上眼睛。她手抖,胸口悶,她抬不起頭,側(cè)著身子往院子外面看啊看。她太累了,連眼睛都慢慢不愿意睜開,于是那眼睛瞇成一道縫,透過那道縫,我漫長路程里的所有行程變得越來越微弱。我下了公共汽車,接近醫(yī)院的時候,天卻黑了。奶奶閉了眼,天就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