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是糖，甜到哀傷

單　弦

我認(rèn)識七銘比認(rèn)識丫丫早4年。

仿佛從我記事起七銘就住進(jìn)我的記憶里了，小學(xué)時候的我們時常手拉手躲在校園偏僻的樓道里唱歌，我們蹲在高高的護(hù)欄底下，頭頂有很藍(lán)的天。七銘的歌唱得很好聽，很難想像單薄瘦小的她會有如此的爆發(fā)力。她沒聽過當(dāng)時膾炙人口的《同桌的你》，沒聽過小虎隊《17歲的雨季》，她只有一臺70年代古老的錄音機(jī)和幾盤老磁帶，那是從她父親那一代就傳下來的。偶爾她會帶我去她家，小心翼翼地從書柜里搬出那臺舊式錄音機(jī)，如同分享寶貝一樣地同我分享她的舊磁帶。

我后來才知道我和七銘是同一天出生的，一樣的臘月出生怕冷的孩子，一樣的水瓶座性格，似乎注定了我們不會離開彼此。七銘她說我很幸福，每年生日都有那么多朋友陪著我，她這么說的時候我突然心疼起她來，我說“那以后我陪你”。爾后很多年我們的生日都會一起度過，我們點蠟燭許愿，仿佛把以前那些一個人的日子都填得滿滿的。

我和七銘的初中時光如同一場分開旅行，我們過著不同的生活，偶爾一個學(xué)期下來能遇見對方幾次，我們總是一聊起來就沒完沒了的。我在后來的回憶錄里寫道：她是與我手拉手穿過時光隧道的人。

確切地說，我是在初三才認(rèn)識丫丫的。盡管初中三年我們在一個班級度過，可我們都很少關(guān)注對方，所以直到初三那年丫丫看了我在?？l(fā)表的一篇文章后來找我，我們才算真正有了交往。

丫丫是很隨和的姑娘，我現(xiàn)在仍記得她抱著?？瘉碚椅視r的可愛表情，她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看著我，一秒鐘后終于如同爆發(fā)了一般地說：“真的發(fā)表了哦，太神奇了!”

她也是個熱愛文字的人，從小四到張悅?cè)坏铰渎?，甚至后來喜歡的安房直子和巖井俊二，他們的小說她一本也沒錯過。初中三年她沒少寫文字，她的文字溫暖而美好，然而從未投過稿的她卻對我羨慕了起來。我很感謝這個姑娘，她在我初三末期對文字幾欲要放棄時給我信心讓我堅持了下來。

很巧的是初中升學(xué)我們考上了同一所學(xué)校，那個不大的宿舍把我們?nèi)齻€人聯(lián)系了起來。

開學(xué)前一天，當(dāng)我從電話里聽到七銘報來的“我們分在同一個宿舍”的消息時，我?guī)缀跏歉吲d得要跳起來了。那天下午我們就到宿舍報到了，七銘安排在我的上鋪，她早早就到宿舍收拾了，動作利落的她整理好她的鋪位又幫我整理，我在一旁直樂，還捏著鼻子用陰陽怪氣的聲音說，“親愛的小銘同志，人民感謝你!”

我們互相調(diào)侃著，舍友們就紛紛進(jìn)來了。丫丫也是那時候來的，她一來就撲過來捏我的臉說，“天陽，你一個暑假都躲哪去了，我老找不著你?！蹦菚r候七銘正翻身準(zhǔn)備爬到上鋪去，丫丫叫住了她。

“那位同學(xué)，我的鋪位和你換好嗎?”她的聲音很甜美，隔壁的同學(xué)都回過頭來看著我們。七銘回過頭來一臉迷惑，然后丫丫指指我說，“我想睡她上鋪，我和她是好朋友。”

丫丫并不知道我和七銘是5年的死黨關(guān)系，所以當(dāng)她突然冒出這句話的時候連我也沒反應(yīng)過來。七銘看著丫丫，爾后又看了看我，見我也沒說什么，她苦澀地笑笑便抱了被單換到離我們有點遠(yuǎn)的位置去了。

有時候我分不清到底是距離分隔了友誼，亦或是時間。搬離床位以后七銘就開始獨來獨往，我們幾個人在宿舍看電影聽CD或者打牌的時候她總是一個人抱了本書便出去了，我們幾個人結(jié)伴去食堂時她總會笑笑示意我們先去，而每天清晨我們醒來時她已經(jīng)先到班里了。時間一久，我和她漸漸便沒有以前那般親密了。以至于一天丫丫對我說：“天陽啊，你別看七銘她平時老是淡漠的樣子，其實她人很好的。”

那時我正在整理被單，丫丫說到這里時我的手指便愣在原位不動了。然后丫丫把我的被單抓起來說你聞聞你聞聞，都有陽光的味道了。我迷惑地看著她，她無奈地解釋說，“這幾天起大霧被單都發(fā)潮了，今天終于出大太陽了，你知道嗎，居然是七銘第一時間跑進(jìn)來幫你把被單拿出去曬的?！?/p>

“嗯?”

我很想找個時間同七銘說說話，我看得出她的疏離，有些事情也許溝通才是最好的解決方法，可我沒想到我們一開口便鬧僵了。

那天是周末，只有我和七銘還留在宿舍里，那時宿舍出奇的安靜，靜得我連先開口說話的勇氣都沒有了，照常的十點半熄燈后黑暗像一層薄紗籠罩在瞳孔里。我看著側(cè)著身子躺著的她，輕輕地喊了一聲，“七銘?！?/p>

她也沒睡，翻了一下身問我，“怎么了?”

我說我睡不著，我們聊天好不好。她輕輕應(yīng)了聲“嗯”，然后我們都沒有了聲音，也沒有人扯出要聊的話題。如同沉默了一個世紀(jì)那樣久，我聽到七銘說，“天陽，說真的我不喜歡丫丫這個人。”

她是帶著嘆息的口氣這樣說的，我甚至能猜出她下一句話會說什么，所以她話音未落我就接起話來。我說七銘你可能誤會她了，丫丫人很好，她不是你想的那樣……

話說完我就后悔了，我聽見七銘苦笑著說：“天陽，你不覺得友情里你偏心了點兒嗎?”

我久久說不出話來，有什么撞擊在心門上讓耳朵轟隆作響。我多想告訴七銘不是這樣的，不是的，你們都是我的朋友，失去誰都是我不愿見到的。然而她已翻過身不再言語，我能聽見黑暗里床板咯吱咯吱的聲響蓋過了整個空曠的夜。

那是你離我遠(yuǎn)去的聲音。

那個周末丫丫其實也沒回家，只是那天她回來得出奇的晚。我在床上怎么翻也沒睡著，在睡意蒙眬之時我聽到躡手躡腳開門的聲音，她把步子踩得那樣輕，生怕把我們驚醒。我試探地叫了她一聲，然后她呆呆地看了我?guī)酌牒笳f，“天陽，我同你一起睡好嗎?”

打開的門把月光照進(jìn)來，透過光影我能看見她凌亂的頭發(fā)，平時她都是把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的。不知是不是錯覺，我竟聽得出她語氣里微含的哽咽，那是一種想要掩飾卻露出端倪的哀傷。我騰出空位說，“快進(jìn)來睡!”

睡在我左手邊的她微微把身子蜷成一團(tuán)，整個晚上手腳都是涼的。我有很壞的預(yù)感，卻說不上那是什么，看著瑟瑟發(fā)抖的她，我想說的話都卡在喉嚨里了。

之后丫丫再沒提起那個晚上的事，她像是有意地跳過關(guān)于那天的記憶，舍友們偶然說起周末自己和朋友去哪里玩的時候她總是低著頭大段大段的沉默。我能感覺她性格的巨大轉(zhuǎn)變，她不再出現(xiàn)在熱鬧的人群里，她逃掉了所有的集體活動，她害怕別人向她投過去的目光?？粗鴿u漸消瘦下去的她我心疼極了，我說丫丫，別這樣，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事?她抱著我只是哭，卻一句話不說。

那段日子不止對于丫丫來說是黑暗的，甚至我的心情也到了低谷。丫丫總時不時做出奇怪的事情，比如她某天突然拿起一把牙刷開始梳頭，后來她甚至發(fā)展到拿筆頭去挖耳朵。總總的駭人行為讓我一步也不敢離開她。

漸漸地，她越來越不喜歡和別人接觸了，她的友誼圈里似乎除了我再無他人，所以這也導(dǎo)致了她對我特別依賴。我對她的擔(dān)心多過于對任何人的關(guān)心，那段日子是我和丫丫心貼

得最近的時刻，也是我和七銘漸行漸遠(yuǎn)的時光。

不知道為什么，我總感覺丫丫特別害怕七銘，記得有一次我和她去洗手間遇到了七銘，她原本拉著我的手“嗖”的就縮了回去，直到七銘出去后她整個人都還在顫抖。我突然想起來，自從那天晚上以后丫丫就再沒在我面前提起過七銘了。當(dāng)我意識到這一點時，我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

丫丫對于七銘的躲避讓我們?nèi)齻€人的相處顯得異常困難，有時候我和丫丫去操場或去小賣部時遇到七銘，我也只能低著頭假裝沒看到她。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xù)到有一天我一個人在小賣部和她碰面。

那天丫丫說她肚子餓，我本來是想到小賣部買點熱食的，可我沒想到我和七銘會在這里碰面。那時周圍的人很少，七銘直直看著我的時候我對她笑了一下。后來要走的時候她叫住了我，“這個給你的，以前看Jay廣告時你不是老纏著我買給你嗎?”我抬頭看到她手中端著的優(yōu)樂美，突然感覺難過極了。

遲疑了一下我還是沒接，我想還是趁現(xiàn)在把一切都說清楚吧。

“七銘……”我喊她的時候她正拔出吸管幫我攪拌優(yōu)樂美，“七銘……奶茶我不喝了……是這樣的，丫丫出了點事，她最近情緒總起伏不定的，而且她似乎很怕看到你，要不你先搬出宿舍吧。我是說等事情過去了，你再……”我話沒說完，她手中的優(yōu)樂美就掉下來灑了一地。

她慌忙蹲下身去收拾灑在地上的奶茶，有那么一瞬間，我仿佛看到她被奶茶的熱氣熏紅的眼眶。

七銘來宿舍收拾東西時舍友們都在，大家紛紛過來擁抱她，半年的相處讓大家有了深厚的感情，舍友們都很舍不得七銘，有的問她要搬去哪兒住，有的問她住的好好的為什么要走。七銘只是笑笑說，我會想你們的。

只有我和丫丫至始至終沒說一句話。我站在人群后邊看著這一切，當(dāng)看到七銘和舍友們一一告別時我突然別過臉不可抑制地抽泣起來，不知道是為什么，我總感覺這一次離開，我們就天涯陌路了。丫丫小聲問我七銘怎么了。我笑笑說也許她回家住會過得更好吧。

七銘走后，空了幾天的床位又有人搬了進(jìn)來。那是個溫和的女孩兒，她也和宿舍里的人相處得很愉快，只是我還是會突然地想起七銘，沒有人可以取代她在我心中的位置。

我們之后過起了不同的生活，沒在同一個宿舍的我們也開始淡出了彼此的視線。

故事本來到這里就可以結(jié)束了，然而后來我偶然聽到了丫丫和一個女生之間的對話……我醒悟過來的時候才發(fā)覺已曲終人散。

那個周末臨近我的生日，我騙丫丫說我要回家去，事實上我偷偷跑回宿舍去找她。差不多要走到宿舍時我聽到里面有陌生人的聲音，于是我停下了腳步。

“你上次幫我出的點子不錯啊，我把頭發(fā)弄得亂糟糟地回來，天陽真以為我是遇到流氓了呢?！彼呎f邊笑，聲音清澈而甜美，然而沒人比我更熟悉這個聲音了。那是丫丫的聲音!

“反正我一開始就看不慣她，你沒看到剛來宿舍時她那副自命清高的樣子，不就是和天陽早認(rèn)識幾年嗎?！?/p>

女生沉默了一會，突然認(rèn)真地問，丫丫，你這么做就只是為了一段友誼，值得嗎?

我躲在宿舍門外，當(dāng)聽到這里時，我的心跳跳亂了幾拍。丫丫說：“也許外人并不能理解我的做法，可我覺得值得，友誼本來就是兩個人的事，你聽過三個人一起走到最后的嗎?”

像突然斷了的弦，猝不及防的憂傷占據(jù)了整個心問，緩緩地疼。親愛的丫丫，為什么是我最信任的你呢?為什么咱們的友誼要以傷害別人為基礎(chǔ)呢?你要我在以后的歲月里用多少時間來釋懷這些事啊。

然而我還是沒有拆穿丫丫，就像七銘曾經(jīng)包容我一樣，我不忍心看著一段一段的友誼散場。

那年生日我和丫丫一起過，我們一起點蠟燭唱生日歌，那是6年來我和七銘第一次分開度過彼此的生日，我在吹滅蠟燭時心里空蕩蕩的一片。

盡管我假設(shè)了無數(shù)次開場白，然而一次也沒用上。如果有一天我和七銘在十字路口遇見，我要對她說兩句話。

對不起。

謝謝。

——對不起，我曾經(jīng)否定了我們的友誼。

——謝謝，你曾經(jīng)如此愛我。

編輯左家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