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香
這個世上,能喊我乳名的是我的父親。
那一年,去縣城補習。在學校,為了洗刷落榜的恥辱,我發(fā)瘋般的學習,像一只穿山甲,削尖了腦袋,緊閉雙眼,壓抑著自己的一切情感。嚴格地制定著自己的作息時間,早上六點起床,晚上十二點休息??量痰匾笞约罕痴b英語、歷史、地理,甚至連注解也不放過,霸道地要求同桌把六冊歷史書從頭到尾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地考自己。要求自己必須會畫中國地圖中的每一個省份圖,以及各種資源的分配、鐵路分布、沿線城市,還有煩瑣而復雜的時差等。走路時,告訴自己什么也別看,不要輕易和別人說話,那樣太耽誤時間,發(fā)誓做一年木頭,對什么都不動情。
兩個月后,回家取衣服。
推開大門,便看見父親在菜園里松土。聽到開門聲,父親轉(zhuǎn)過身子,看見是我,驚喜地幾乎喊起來:“香,回來啦!”
這一聲呼喚,帶著穿透我生命的親切和溫暖,將我構(gòu)筑了兩個月的感情防線頃刻間沖垮,淚水一泄而下,嘴里只咕噥著叫了一聲“達”,就哽咽得難以為言,匆匆忙忙地逃離,跑到里屋哭起來。
我有三個哥哥一個姐姐一個妹妹。我排行老五,自己老感覺自己是家里最受寵的一個,因為全家就我一個讀書讀到了高中后來還上了大學。
父親很多時候話不多,常常是一副很威嚴的樣子。小時候時常嚇得不敢在他面前吃飯說話。但上初中時,到了外地上學,才知道別人家的孩子吃粗糧,我竟能偶爾吃上讓人羨慕的麥面饃,回到家更時不時地有羊肉湯喝。
那時候,經(jīng)濟政策剛有松動,土地也允許包干到戶,但要落實起來似乎還有個過程。父親就偷偷地做起了販羊殺羊的生意,這個生意雖來錢不多,但可以改善孩子們的伙食,因為當年賣羊肉是不帶骨頭的,骨頭剔下來留在家里,讓母親給我們煮了吃。所以,每一根骨頭上都盡量多帶些肉。而將純羊肉打成卷,用塑料紙裹好,賣到二十幾公里以外的礦區(qū)。因為怕人撞見,父親每次出門都起得很早,趕在礦上人買菜的時間點上,肉買得快些,就能早早回家,不耽擱家里的活。
母親則和鄰居家的五嬸相約,晚上打“花雞蛋”(將糜子爆米花用自己熬制的紅薯糖粘合起來的,像乒乓球大小的零食),白天一大早拿去縣里賣。冬天的早上該有多冷啊,可是母親父親回來的時候,常常很高興的樣子。每年冬天,每次燉羊骨頭的時候,滿滿一大鐵鍋羊骨頭,鍋里放著一個很大的母親自己配好的調(diào)料包,母親在我們將鍋燒開了之后,從外面抱回來兩三根大樹枝,添進灶膛里,告訴我們,不要急,明天早上再吃。早上起來,就有聞著就流口水的熟爛的羊肉。
在去縣里補習之前,想著高考前的預選考了班里第一,真是無言而羞愧,再看已經(jīng)考上來看望我的同學的輕松,覺得自己胸口像壓著一塊石頭,怕看見父母失望的神色,覺得對不起父母的辛苦付出。于是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失眠無助,傻了一般。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鼻子開始流血,但不想告訴母親,不想父母親為了這樣一個不爭氣的女兒再費心。
一個人躲在屋子里,只要鼻子流血就讓它流,心想流死才好呢??煽傇谶@個時候,妹妹就會推門進來,趕忙告訴母親,母親就會趕快炮制她母親我外婆留給她的藥方為我制藥,然后讓妹妹拿過來給我敷在腦門上。
有時出去散步時,不到五分鐘就會發(fā)現(xiàn)妹妹的身影。后來,妹妹告訴我,那些天,父親跟我一樣吃不下,睡不著,怕我出事,還叫她時時地看著我。
一年后,我考上了大學。父親驕傲地對家人說:“俺閨女是村里第一個女大學生!”
曾想父親永遠都不會老,將近八十歲了依然在經(jīng)營著自己的果園,噴藥、剪枝之類樣樣都行,可是有一天,他吐了幾口血后,就一下子變成了“老人”。加之他摔了一跤,更是雪上加霜。要強的父親,山一樣轟然倒下了。
給他擦洗身子時,他像個嬰兒一樣軟軟地躺在我懷里,可是他卻努力地想擠出笑來安慰我,淚水順著我的臉頰不斷地滴落下來。
父親深情地看著我,笑著說“人跟燈一樣,油完了,也就該死了”。這笑聲更像輕輕呵出的一口氣,輕飄飄地,仿佛完全是從父親沒有牙的嘴里飄出來的似的。
撫摸著父親柔軟單薄的皮膚,在心里一遍遍地呼喊:“還給我那個威嚴剛強的父親,還給我那個有著堅硬胡須的父親,老天爺,讓父親所有的生命力都回來吧!”
可是,一切呼喊都是徒勞,我不得不眼巴巴地看著那些曾在父親身體里的陽光綠葉一點點地褪去,父親的生命一點一點地枯萎、干癟———
多想,即使我老了,也有父親在,還能聽見他說:“香,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