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利明
經(jīng)過一家禪飾小店,被其原木古韻的額匾以及上面所書的飄逸墨字所吸引:如是。彼時,若隱若現(xiàn)的清音古箏縹緲在空中,心中不禁呢喃,如是茶一盞,如是素琴彈,且將光陰入禪。于是信步而入,還未走到柜臺前,心中便生出悔意,這市井之所怎會有脫俗之物,美好向往不過是自身所臆想出的虛幻。正不知進退,隔著剔透玻璃瞥見一只老銀手鐲,仿若一輪素色銀月,那黑色小楷所篆《心經(jīng)》禪意盎然,靜默間猶如邂逅老友。
心瞬間癡起來,亦如賈寶玉只望一眼林黛玉,就說“這妹妹我原是見過的”,大家笑,從未離開過揚州的深閨夢里人,怎會與這京城富少見過。然林妹妹純凈清澈,滌蕩去漂浮在賈寶玉眉眼心間的浮華,初相見竟似前世今生夙緣。這由隱世銀匠潛心淬制的古物,一字一句超然銘刻,又怎能隨性而為,只為一時興起佩戴手腕,縱然鐘情但卻少了幾分默契。見我猶豫,店員熱情引導(dǎo),示意銀鐲款式眾多,可一一鑒賞再做抉擇。思忖間,一款纏枝蓮的老銀鐲又入眼簾,蓮淡然出塵的清氣,在枝枝蔓蔓的包裹下,盡顯風(fēng)度氣節(jié)。
纏繞的枝蔓,牽扯出塵封心底的往昔。那時的我十四歲,清淺的青春散亂無章,我的心告訴自己,青春本是詩與遠方的翅膀,為什么要禁錮在這枯燥青澀的年華里。那個生我養(yǎng)我的小小村莊里,雨絲如錦也打不濕穿過我心間的楊柳風(fēng),我在暮色四合的蒼野上迷茫四顧,若奢望溫暖是一個懵懂孩子的錯,那么被奚落、遭忽視大概是命運與我開的最不可理喻的玩笑。
天完全黑下來,我聽到村頭空曠地回蕩著,別家父母呼喚孩子回家的急切音調(diào),并不婉轉(zhuǎn)千回,卻在我心中徘徊了九曲十八彎。也許,我在等,也許我并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什么,我只是想證明沒有溫暖的小孩,自己也可以成長得完美無瑕。月華高潔清冽,螢火蟲提著小燈籠環(huán)繞在我的四圍,懷里掉出三毛那本《送你一匹馬》,我借著微光讀“愛馬”序:“很想大大方方地送給世界上每一個人一匹馬,當(dāng)然,是養(yǎng)在心里、夢里、幻想里的那種馬。騎著它,在無人的海邊奔馳,馬的毛色,即使在無星無月的夜里,也能發(fā)出一種沉潛又凝煉的閃光,是一匹神駒?!?/p>
朦朧月色中,我感應(yīng)到自己的雙眼閃爍如星,謝謝你三毛,照亮了我黑暗的夜空,指引迷茫的孩子找到了前方的路,盡管未來遙遠,但我一定要堅持自己的微光,一步一步慢慢前行,迷霧終會散盡,溫暖至少也是櫥窗里的烤鵝,能給予故事里賣火柴的小女孩些許希望。一個人從露水打濕馬尾辮的莊稼地里鉆出來,回到家,灶房里炭火幽暗明滅,父母一邊忙碌手邊的雜活,一邊與弟弟說笑逗樂,鍋里的一碗玉米糝粥依然溫?zé)嶂?,我跳上灶臺伸出雙手捧了出來,兀自呼呼地喝進肚皮里,小老鼠一般溜回西屋的小耳房里,鉆進被窩使勁地啃書本,備戰(zhàn)迎考。
如今,那顆心早已不再是當(dāng)初孤獨幼小的存在,歲月的風(fēng)霜染白了父母的發(fā)絲,他們終于能卸下歲月的重擔(dān),對倔強的我溫柔以待。也許他們純樸的本性,造就了不善噓寒問暖的表象,而膚淺幼稚的女孩卻以敏感孤獨橫眉冷對,在四面無光的小黑屋里,一住便是多年。從眼睛看到的當(dāng)初到現(xiàn)在心靈所感受到的現(xiàn)在,原來根本沒有界限的存在,這些年,只是我自己的作繭自縛。那句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深刻領(lǐng)悟。
多年后的此刻,我與一只纏枝蓮銀鐲相逢,它分明是昨日年少時不曾離去的那匹駿馬,我多想接過三毛手中的韁繩,跨上這雄壯、神秘又清朗的生命之馬,頃刻間拋卻塵緣,流浪天涯。然而,這一切終究不過是莊周夢蝶,我一路遵循三毛癡愛文字的足跡,圈起自己的“馬場”,以文字慰藉滾滾風(fēng)塵,溫暖寒世中的無依靈魂,卻與理想“失之毫厘,謬以千里”。
“不好意思,打擾了?!钡陠T周到又巧妙地遞過一杯清茶,裊裊云煙中,她微笑著問:“您是不是在心里反復(fù)糾結(jié)著,選哪只手鐲才好?”我的心神在美女店員的詢問中,再次飄向“心經(jīng)”老銀鐲,心在何處,便是歸處,許久以來我一直都在誦讀《心經(jīng)》,難道我的心真如經(jīng)卷里所釋,早已無有分別心,那么,斯人斯地又怎會在“心經(jīng)”與纏枝蓮之間糾纏不清?
隨著年歲增長,一顆心早已老成如驥,喘息腐朽成為常態(tài),而更幸運的是,在我的文字世界里,我邂逅了被大家尊稱為“先生”的楊絳。從她練達從容的筆鋒里,在不經(jīng)意間我浸潤到了溫婉平實之風(fēng),先生如清水澄澈的字字珠璣,不顯山不露水卻顯現(xiàn)風(fēng)骨。時間走了,女兒走了,愛人也依依不舍地離去,先生在青燈下寫《我們仨》,如靜水流深,一家人在寓意的古棧道上相聚離散。而此時的先生已然玉立在生命的彼岸,經(jīng)歷一生的風(fēng)霜雨雪,度過世間所有的悲歡離合,清靜到無塵無染,這境界正是老銀鐲上,那熠熠生輝的“波羅”蘊含。
而我每日里以誦讀《心經(jīng)》為屏障為鎧甲,只是在抵擋所謂的萬千雜蕪;只是在掩護自己內(nèi)心深處,不可自抑的五味雜陳,無不是不可得,求不得,求之而復(fù)不得。想達到“蜜”之果位,躲在自己筑建的“究竟涅槃”里,以為是清靜,以為靈魂已達寧靜之境,卻不過是一念貪婪,為自己摘下一枚可口的果子,兀自貪圖那甜美芬芳的假象。
羅列透析完關(guān)于自我的種種意念歧途,我凝神靜氣在心中默誦心經(jīng)全文,老銀的素色光束漸漸在內(nèi)心鋪成一條路,念至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瞬間明臺清靈徹悟:走在人生之路上,應(yīng)須時時修行,嚴(yán)人律己,萬般經(jīng)歷都要走心,出世入世間,形相、情欲、意念、行為、心靈,皆不過空空如也。智者言“性格決定命運”,正與《心經(jīng)》的核心意義不謀而合。心,是一個人修行世間的般若之光;心,是一個人歡樂悲喜的源泉,你笑生活便如蜜甜,你哭日子便苦到悲戚。當(dāng)歷盡世事,才明了:無掛礙,無恐怖。
耳中依然是若隱若現(xiàn)的古箏曲,如是茶一盞,如是素琴彈,當(dāng)時不雜,過時不戀,且將光陰入禪,百年后依舊,開那一朵蓮。
(編輯/張金余)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