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月喬
生老病死最是無常,希望盡最大的努力,陪伴你余下的時光……
一
我今年83了,至今都不知道自己生于哪一天,不是不記得,是壓根兒就不知道,我沒見過我娘的臉,也不知道爹的聲音,一生下來就好似棄兒,心里滿是怨恨和不甘。我們那個年代似乎都是在不幸中成長的,我自然也不例外,十幾歲下地種田,拉車,打草……大字不識幾個。隨便嫁了,便為了另一家當牛做馬,生了一堆的娃。娃也是我唯一的牽掛。
孩子們尿炕,我就把他們放在干的地方,自己睡濕草席,生病了我就整夜整夜地用被捂著孩子出汗降溫,沒辦法,那時候太窮了,實在買不起酒來給孩子搓搓,更別說買藥看病了。我也死過兩個娃,不知道是得了什么病,在我懷里死去都沒來得及哭,我停不下來,地里還有一堆活在等著我,家里一堆老老少少等著我養(yǎng)活,我胡亂抹了眼淚便繼續(xù)下地干活。
那時候生產隊有意培養(yǎng)我,因為我干事利索能出頭,想讓我去縣城培訓然后當干部,我高興啊,當干部好啊,可以領導別人,多長臉??墒俏依项^兒不干,說女人不能出頭,應該在家好好做農活、帶孩子。我偏不聽,老頭子就把我從去往縣城的驢車上拉下來,一頓拳打腳踢,說我給他丟人,我愣是沒哭,這個男人沒有遠見。之后我又撲騰了幾回,想掙點俏錢,倒騰點蠟燭、洋火啥的賣賣,最后也都讓老頭子壓下來了。我扛不住打,畢竟是女人,還舍不得孩子,俺們那時候也不興離婚啊,這一輩子就這么過來了。
土埋脖子了也不知道幸福是啥滋味,索性現(xiàn)在孩子們也都兒孫滿堂了,我也樂得當我的“太奶”,不缺吃、不少喝、身體也還行。生活可跟我們那時候不一樣了,電視里看到一個個大閨女不穿衣服一樣出來亂晃我就心煩,總是忍不住沖著電視吐兩口吐沫。這個兒子花錢大手大腳我也要嘮叨兩句,那個女婿不幫女兒干活我也背后叨叨,看著就沒有順心的,我就是老了,干不動了,那我年輕的時候,哎……
老了,我總是用我渾濁了的眼睛看這個世界,看我的兒女,我發(fā)現(xiàn)我越來越看不懂了。我開始越來越嫌棄自己,走路腿也不利索了,別人攙扶我的時候,還嘴硬地說自己能走,動不動就碰灑水杯,吃飯還總是掉飯粒。我明顯看到女兒俯身收拾的時候肩膀的起伏,她可能是在嘆氣。我知道她是心疼我,也許也有嫌棄,他們都討厭我的假牙,我也覺得自己沒用,活著沒意思。我現(xiàn)在都不敢照鏡子,一個干巴巴的老太太,一臉的老褶,永遠也掉不完的頭發(fā),永遠需要人來照顧的廢物。
每天,孩子們出門上班,我就在屋子里數(shù)對面的樓有幾層,數(shù)累了我就睡一會兒,睡醒了我就看樓下有多少輛車。我曾經羨慕別人家有車,現(xiàn)在我兒子也有一輛,停在我抬眼就能看見的地方。下樓遛彎的老太太里有羨慕我的,也有嫉妒的,我不在乎。每次牽著我女兒的手,都要邁著我不太利索的腿繞路走到她們跟前炫耀:“這是我女兒,我領她出來溜達溜達。”這里我不喜歡,還不如農村,滿眼的高樓和車,連個扭秧歌的都沒有,一堆人堵在一起跳什么廣場舞,還有摟在一起跳的,男的女的都有,也不嫌害臊。兒女總是嫌我多管閑事,叫我老實在家呆著,怕我磕著碰著,我又不是紙糊的,兒子上班那么累,我下樓買買菜、做做飯什么的應該都可以,可他們就是攔著不讓,讓我一天什么都不做,就在家里等著他們買好飯菜回來,那外面買的能吃嗎!電視我不會開,開了我也調不出人來,我現(xiàn)在愛看拳擊,因為耳朵聾,眼睛也花,這個節(jié)目不用我一遍遍問坐在旁邊吃橘子的兒子電視里演的什么,無形中我成了一個擺設,還不好看。有時候我就在想,我還不如11樓那個撿破爛的91歲老太太,她尚能自己養(yǎng)活自己,我卻得靠著兒女,覺得抬不起頭來,因為我不服老。
孩子們天南地北的,看得見這個,就想那個。外孫女來看我給我拿錢,我氣哭了,自己掙錢多不容易,還給我錢,我啥都不缺。她收拾行李走的那天,天陰沉沉的,我用我粗糙的手默默地抹著眼角的淚水,不敢看她,又怕少看一眼,一句囑咐的話也說不出口,外孫女也沒多說什么,怕我哭吧,抱抱我就走了。我看見她站在電梯門口揚手讓我回屋,說了什么我沒聽清,我忍著不哭,本來白內障就讓我看不清事物,如果我哭了就更看不清我外孫女的臉了。我現(xiàn)在的記性也不如從前了,我怕把她的樣子忘了,所以我要看仔細,希望她的腳步慢一些,再慢一些,讓我再多看一眼,這一別,可能就是一輩子了,畢竟我已經老了……
二
我今年20歲,沒有和同齡人一樣上個大學什么的,過早地接觸了這個烏煙瘴氣的社會,使得我心智成熟的早了些,是啊,按照我奶奶的話說,在她們那個年代,我已經不知道是幾個孩子的爹了,而現(xiàn)在我仍然是一只可憐的單身狗。
我的奶奶總是喜歡不厭其煩地和我講她的故事,說實在的我并不感興趣。我一邊打LOL,一邊用游戲聲音蓋過她的嘮叨,一邊還要點頭同意她的說辭,終于我從電腦前抬起頭反駁她,是因為她說話的時候由于情緒太過激動導致假牙掉了出來。我知道我嫌棄的表情和訓斥的語氣可能深深刺痛了她,頓時心里一陣內疚。爸爸說要對奶奶耐心一點,她說什么就聽著,不要跟她爭辯,也不要傷到她敏感又脆弱的心。我關掉電腦陪她看了一會兒拳擊比賽,她對著精彩回放的畫面心疼地說這個人得多疼,這么一會兒被打倒了三次。我反復跟她解釋就一次,剩下的是重復回放,她不懂還聽不清,反復地說著真可憐。
有時覺得奶奶像個孩子,看著我的眼神里有期待和不舍,我還不太能讀懂那里飽含的情義,只是知道她可能想我了,所以我不上班的時候會經常回來陪陪她,給她買幾樣愛吃的糕點。她會樂得臉上開了一朵花,有時看著她臉上的滄桑和著甜甜的笑,覺得很可愛。
姐姐走的那天,奶奶看著她收拾行李,就問什么時候還能再來,說五年內怕是不能再來了吧!眼淚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流下,怎么也填不滿她滿臉的縱橫,她背過身一遍遍用手絹擦著眼淚和鼻涕,一句話也不說,不想讓姐姐看出來。電梯口,姐姐沖著奶奶擺手讓她進屋不要凍感冒,奶奶就那樣直勾勾地盯著姐姐的臉,直到電梯門關上,她不舍的眼神也沒有收回一分,像是離開了媽媽的孩子一樣無助、不知所措,讓人心疼。送姐姐去車站,我告訴她,奶奶說怕這一面就再也見不到了,她活不了幾年了,我看到姐姐的眼眶濕潤了,喉嚨艱難地吞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卻什么都沒說。真相往往讓人難受,女人都是感性的動物,我不知道她難言的情緒,或許跟我一樣有些心疼吧。
奶奶又恢復了數(shù)樓層的唯一樂趣。從她灰白的瞳孔里,我看不到任何希望和欣喜,也不知道她的精神世界是怎樣的度日如年。我們能給的關懷和愛護對她來說簡直微乎其微,活了這么久,見識了幾代人,可能任何的話語對她來說都顯得那樣蒼白。她總是覺得自己這樣活得沒意思,我們總覺得她不知足,趁著身體硬朗,應該多享受一些,這不能簡單地用“代溝”來解釋了吧,畢竟看透了也不一定活得灑脫。對待老人我們可能只能用陪伴來緩解他們的焦慮與不安,他們需要的僅僅是不求索取的在乎,就像對待小孩子一樣。
歲數(shù)大了不可控的因素也變得多了起來,當一切偏離了預想的軌道,老人們可能會有深深的挫敗感,質疑自己存在的價值。我的奶奶,走過的那些路,吃過的那些苦,總是無形地給她壓力,以至于到現(xiàn)在她都無法真正釋懷。與其說她的智商正在退化,還不如期盼她能活得單純一點,忘掉不開心的過往,享受不多的余下的時光。我們年輕人的路且走且長,應該把時間抽出來一點陪陪他們已老的心,慢下來傾聽他們,在他們最后的歲月里給予溫暖的陪伴和最大限度的耐心,我們能做的不多,卻是他們最想要的……
生老病死最是無常,希望盡最大的努力,陪伴你余下的時光。
責任編輯 烏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