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則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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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則臣 作家,《如果大雪封門》榮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2014年憑借《耶路撒冷》獲得老舍文學獎,并且在2015年提名第九屆茅盾文學獎。2016年《耶路撒冷》獲得首屆海峽兩岸新銳作家好書獎。
兒子一歲多的暑假,我?guī)乩霞?,抱著他跟我的祖父(他的曾祖父)合了一張影。照片拍得隨意又日常,碰巧我們都站在院門口,祖父還拄著拐杖。他對手機拍照不是很習慣,表情有點疑惑;我兒子抱著我脖子,因為光線比較強,也蹙著眉頭,只有我站在中間,放松地傻樂。那一年祖父92歲,身體很好。他對照片很滿意,一遍遍讓我從手機里翻出這張,放大,給他看。他看著重孫子皺著的小眉頭,很開心地笑,他對著照片上的重孫子一遍遍幸福地說:小心肝啊。
祖父是個傳統(tǒng)的文人,建國前參加工作,做過小學校長,也見過一些世面。他會談國家大事,看新聞、報紙和《半月談》雜志,他也經(jīng)常自省,跟我說,人老了,觀念跟不上,說多了你別煩。他說他有一些老觀念,改不了了,也不想改,比如四世同堂。祖父結(jié)婚不算早,我爸結(jié)婚也有點晚,到我,生孩子時已經(jīng)33歲了。在我到了結(jié)婚年齡直至33歲之前,祖父跟我說得最多一句話是:就盼著四世同堂。祖父說,半夜想起別人家有了重孫子,都流口水,睡不著。做夢都想抱重孫子。
四世同堂對祖父來說,是人生的圓滿。
這觀念拿到桌面上,免不了要被批判,的確是舊思想。但我理解祖父?;畹桨司攀畾q,一輩子沒平安過幾天,他要在能看見的時間里,看到一切都好好的。祖父早年被打成右派,整天戴著高帽子游街,被人往臉上吐唾沫和扔石頭,然后發(fā)配回老家,給生產(chǎn)隊養(yǎng)了很多年的豬。不堪折磨的時候,跳過樓,出過車禍。平反后過上了好日子,年逾八十又做了一場傷筋動骨的大手術(shù)。溝溝坎坎都經(jīng)過了。在他看來,生命既值錢又不值錢,跌跌撞撞活到老,待在半畝小院里曬曬太陽,想不了那么多了。那就看好眼前事吧,該來的都來到,一輩子也算圓滿。眼見我長成,工作,結(jié)婚,祖父開始一遍遍催我,說他晚年唯一的念想,就是抱上重孫子四世同堂。
祖父對“四世同堂”重復(fù)次數(shù)如此之多,以至“四世同堂”對我來說,既是內(nèi)容,也是某種必要的形式。有了孩子,我努力每年帶兒子回去,回到老家,我會隨時隨地提醒自己,給祖父和兒子拍照,拍太祖孫倆在一起的場景。拍照也的確方便,手機隨身,打開來就行。從門檻邊到飯桌旁,從理韭菜到撿豆子,晌午晨昏,各個時段的日常生活我都拍了個遍。那天倫之樂,每一張看著喜慶。但獨獨忘了拍一張真正的“四世同堂”:有祖父,有父親,有我和兒子。
不是沒想過,但總是陰差陽錯,真的就錯過了。我爸是醫(yī)生,到了七十歲才從崗位上退下來。有幾次我想起來要拍一張“四世同堂”,恰好都是我爸上班時間。來得及,我相信一切都來得及。但偏偏就沒來及。祖父在97歲這一年,走了。盡管十天內(nèi)我回老家三趟,盡管我緊趕慢趕,還是沒能在最后時刻送他老人家西去。生活喜歡跟我們開玩笑,你心心念念的最簡單的事,它最終真就可能做不成。我沒趕上拍一張名副其實的“四世同堂”,我沒有及時地把父親也拍進照片里。甚至我和兒子跟祖父的合影,也就那一張。
祖父97歲的夏天,故鄉(xiāng)下了一場多年不遇的大雨,祖父在雨聲里離開人世。雨過天晴,我翻檢照片,看到了最接近“四世同堂”的那一張。祖父拄著拐杖,我抱著他的重孫子,身邊空出一塊,那本該是父親的位置,而天缺一角,終是難以彌補的遺憾。
愿祖父在天上安息。
本欄責任編輯 張家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