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曾沉沒（上）

星河

亞特蘭蒂斯是傳說中的大陸。相比于她的繁盛，人們更鐘情于她的沉沒。盡管嚴肅的科學論證已徹底否定了她曾經(jīng)存在，但世人依舊對她謳歌不止。

有人斷言，即使亞特蘭蒂斯真的從未出現(xiàn)過，最終也會被人類的想象創(chuàng)造出來。

01

卡戎俯下身子，右耳緊貼地面，聆聽著自己的心跳和遠方的聲響。他的全身近乎蜷縮，仿佛一只憑借環(huán)境變換膚色的巨蜥。山間叢林密布，所以巨蜥時常以綠色示人，而卡戎的身上也涂滿了同樣顏色的汁液。卡戎認真傾聽，這里遠離海岸，幾乎不受濤聲干擾，只要聽得足夠仔細，就能分辨出附近野獸的種類和數(shù)量。

地面?zhèn)鱽淼穆暡ㄐ畔?，告訴卡戎這一區(qū)域暫時不存在有意義的獵物。但卡戎還是起身坐好，小心地更換矛槍上的箭簇。原來的箭頭是淬過毒的，用來防身，畢竟有時會遇到敵對部落的獵手。但獵殺野獸必須換上普通箭頭，否則劇烈的毒汁滲進獸血，所有的肉就都不能吃了。卡戎沒有攜弓帶箭，盡管他弓藝精湛，百發(fā)百中，但他還是覺得矛槍更能有效地傳遞出肌肉產(chǎn)生的力量，所以他只用弓箭對付飛禽。

卡戎繼續(xù)前行，他知道獵物在哪一帶游蕩的概率較大。經(jīng)過處理的獸皮輕涼干爽，但卡戎還是只圍了腰部以下一點的位置。飾品掛件的數(shù)量被降到最低，獵手們才不會讓那些叮當作響的小東西來驚擾野獸?？ㄈ值纳碥|泛著古銅色的光澤，經(jīng)過陽光的反射，看起來仿佛涂了一層棕色油彩。

卡戎一路巡察，終于發(fā)現(xiàn)了他想要的東西。最終他收獲了兩只羚羊，以及一只屬于額外驚喜的豹子。

按照規(guī)矩，狩獵應該在黃昏結束，獵手必須趁著天亮返回部落。但今天天氣晴朗，能見度高，卡戎無法拒絕登高遠眺的誘惑，手腳并用地攀上最高的山巖。

卡戎所在的部落叫作東域，坐落在濱海礁巖的里側，從山巔向東望去，是一望無垠的大海。在卡戎的注視下，海浪循環(huán)往復地拍打著陳舊的村壩，遠處則是時而起伏時而平緩的蔚藍，而再遠處就是海天相接的混沌界線了，能見度再高也不可能看清分毫。那是地球曲線在起作用，但還要過許多年人們才會意識到，自己居住的世界接近一個球形。

卡戎低頭掃視，飽覽山腳下的景色。他能看見東域所在的村落，甚至能從中找出自己的居屋、母親的居屋和頭人的居屋?？ㄈ衷啻卧O想，既然站得越高看得越遠，假如自己能變成一只翱翔的大鳥，就一定能看到遠方那塊傳說中的大陸。

——直到兩千七百年之后，人類才發(fā)射了人造衛(wèi)星，以一種全貌的姿態(tài)俯瞰這里和遠方的大陸。即便是飛得不算很高的熱氣球，至少也是在兩千五百年后才出現(xiàn)。

卡戎扛著豐厚的獵物返回居屋。他在自己門外放好矛槍，折身進了隔壁的門洞。

母親和母親的母親住在那里。

他把羚羊和豹子都交給母親，然后在矮桌前坐下，陶碗里裝滿了黑色的菜糊。

母親的烹調(diào)方式簡單樸素，就是把整只羊直接架在火上。肉的香味很快便彌漫開來，燒烤的油氣甚至飄出了居屋。卡戎走過去，用刀斬下一塊肉，走進里間。

母親的母親躺在床上，雙眼無神地望著屋頂?shù)拿┎荨？ㄈ职讶鈮K遞過去，母親的母親連手和頭都搖不動，只是無力地閉了閉眼睛。孩子，我已經(jīng)吃不動了，一口都吃不動了。

卡戎瞥了一眼床邊擺著的菜糊，把肉塊放在一旁。

“再給我講講遙遠大陸的事情吧?！笨ㄈ盅肭竽赣H的母親。

“總聽有什么意思，應該自己去看看?！蹦赣H的母親嘆了一口氣。

“我早晚會去的。但去之前我要多知道一些，越多越好?！?/p>

這個故事，母親的母親講過很多次，但她還是愿意講，不僅僅因為卡戎愿意聽。

“那是一個令人無比向往的地方。那里有山一般的谷物肉類，那里有沙一般的黃金白銀，那里有無數(shù)的美女，那里有無窮的神跡。但那塊土地距離我們很遠很遠，要越過大海才能到達。給我講故事的那個人，他自己也沒有去過，也是聽別人講的。但他決心要去看一看，還說只要他在那里安頓下來，就回來把我接過去?！?/p>

每次講到這里，母親的母親的眼里都會放出光芒。她等了很多年，當她還是小姑娘的時候，當她痛苦地生下女兒的時候，當她高興地看著女兒生下卡戎的時候，直到她慢慢變老了的時候。

但是今天，她的眼里沒有一絲光彩。故事講到最后，也變得悄無聲息。

夕陽西沉，天色漸暗，母親的母親還沒有講完這個故事，靈魂就離開了她的軀殼，故事的結尾則永遠留在了里面。

她沒有閉上眼睛。

“我想要去那個地方！”

把母親的母親的尸身送進大海漂走之后，卡戎對母親說。

母親慈愛地看著自己最小的這個孩子，往事陡然浮上心頭：剛剛呱呱落地便夭折的、嬰兒期間罹患疾病早逝的、少年時代邂逅野獸被噬咬橫死的、成年之后在征戰(zhàn)中陣亡失蹤的……現(xiàn)在，她只剩下這一個兒子了。

“我知道，但沒用的?！蹦赣H搖搖頭，“去了又能怎樣？”

“去了就能在那里生活。”

“假如一個異鄉(xiāng)人來到我們部落，大家會怎樣？”母親很耐心，像是牽著一個孩子走過叢林，盡管卡戎早已年滿十四歲。

“用矛槍和弓箭將他射殺?！?/p>

“所以，一個人去是沒用的?！蹦赣H的啟發(fā)很有意義，“要去，就要大家一起去，帶著武器去，占領那里，然后留在那里?！?/p>

“那我們就去占領那里，現(xiàn)在就去?！?/p>

“占領？現(xiàn)在嗎？現(xiàn)在我們連北灘部落都打不過，有力量越過大海去占領那塊大陸嗎？”

母親的道理無法反駁?？ㄈ肿谀抢锏皖^沉思。

“去頭人那里吧，讓他下次外出征討時帶上你?！蹦赣H諄諄教導，“你要先學會自己打仗，才能學會帶人打仗?！?/p>

于是，卡戎帶上那只刮干凈的豹子頭骨，去了部落頭人的居屋。

頭人的居屋里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獸頭骨，有些發(fā)出暗淡的光亮。每次戰(zhàn)斗，頭人都要戴上一個涂有熒光的頭骨，在戰(zhàn)場中它如同一面旗幟，激勵己方的士兵奮勇殺敵。endprint

頭人答應卡戎，下次帶他參加戰(zhàn)斗。

頭人還告訴卡戎，他也聽說過遙遠大陸的離奇?zhèn)髡f，他希望卡戎對此想都不要想，在心底一點念頭都不要留。

介紹一下傳說中的遙遠大陸。

其實很多人都聽說過有關遙遠大陸的傳說，但大家誰都沒有真正去過那里，不知道它是否真的存在，只是當作一個故事口口相傳，再然后被一代又一代人傳走了樣，甚至不如卡戎母親的母親講得那么真切。

遙遠大陸確實存在。那塊神奇的大陸被當?shù)厝朔Q為歐洲。其時，歐洲人剛剛在希臘半島和小亞細亞西海岸建立起一串有如項鏈般星星點點的城邦，而雅典則是其中最為璀璨的一顆珍珠。

而卡戎的家鄉(xiāng)，與雅典相距上萬千米。

02

卡戎的腳底綁著獸皮做的足墊，行走起來不會發(fā)出一點聲音。即便如此，卡戎還是屏住呼吸，不想有任何微小的響動讓敵人的哨兵察覺。

北灘部落實在太過強大，只有在深夜偷襲才有可能出其不意。

經(jīng)過幾次戰(zhàn)役，頭人對卡戎信任有加，這次特意派他擔任主攻。

部落頭人是整個東域最為睿智的人，甚至有可能是這幾個部落里最為睿智的人。他沒有帶領族人先攻打強悍的北灘部落，而是揮師南下，擊潰了富庶而脆弱的南地部落，再通過談判降服了山地的西丘部落，最后才把目光嚴肅地瞄向北方。

南地根本不堪一擊，東域從那里攫取了制鏡技術。南地鏡不僅能照出容顏，那種小鏡子東域早就會做；南地擅長的是制作巨鏡，它能欺騙性地放大空間，有了它的反射，狹小的地域能在瞬間膨脹，而經(jīng)過幾次反射，有限的空間則會被虛假地放大無數(shù)倍。最讓人欣賞的是，南地鏡的鏡面材料獨特，在毒辣的陽光下也不會產(chǎn)生刺眼的強光。

西丘擁有精湛的伐木和石料開采技術，自臣服歸順以來，他們定期驅車下山，進貢加工好的建材，供東域部落建造宏偉的神廟。此外西丘還掌握著各種奇工巧技，但在不得不向東域工匠傳授時卻喜歡推三阻四。

而北灘部落，卻有著最重要的東西，至少對卡戎來說是最重要的東西。那就是船只，那就是港口，那就是前往遙遠大陸的一切條件。那里的沙灘平坦寬闊，不像東域一帶沿海全是鋒利的礁石，只有北灘的海岸才能駐泊大船。

遠處傳來微弱的火光與吶喊，那是頭人故布迷陣的佯攻。正面戰(zhàn)場一亂，卡戎即刻帶人沖進村落，見到黑影就胡亂砍殺。事先他們早有準備，東域部隊的士兵全都臂涂帶有微光的油彩，而且在砍殺時會大聲呼喝族令，這些在交戰(zhàn)中分辨敵我的方法都是長期操練的結果。在混亂中卡戎鎮(zhèn)定地朝著既定目標前行，直撲北灘部落頭人的居所。在此前的數(shù)次戰(zhàn)役中，卡戎認識到了情報的重要性，并且格外迷戀這種有效的助攻捷徑。

居屋里掛滿各種獸頭骨，這證實了屋主的身份，但卡戎卻沒發(fā)現(xiàn)頭人的蹤跡。一個身影蜷曲在黑暗的角落，被喝起之后大家才看清那是一名少女。卡戎猜想她可能是頭人的女人，或者是頭人的女兒。他讓部下把她綁了，并嚴令不得侵犯。

措手不及的北灘已自亂陣腳，火光四起，殺聲震天。負責佯攻的將領蘇瑪遭遇的抵抗最為激烈，幸好頭人親率大軍增援趕來。北灘是一個超級強大的對手，這次東域幾乎是傾巢出動。目前西南兩邊的威脅業(yè)已消除，否則頭人絕不敢只留小股部隊守衛(wèi)婦孺，孤注一擲北上犯險。

卡戎沖進主戰(zhàn)場的時候，廝殺正值熱火朝天。他左突右殺，不見頭人，心中格外煩躁?？ㄈ质殖蛛p刀四下?lián)]舞，逼退眼前的矛槍與棍棒，終于在一個圈陣的圓心發(fā)現(xiàn)了蘇瑪。他從敵兵背后撕開圍堵圓圈的缺口，沖進去與蘇瑪并肩作戰(zhàn)。在對戰(zhàn)中卡戎的胳膊被刺中，但他絲毫沒有麻癢的感覺，卡戎知道那只是普通槍頭。他來不及扯下獸皮包扎，繼續(xù)沖鋒陷陣，敵人在他面前一一倒下。就在這殘酷的搏擊中，蘇瑪嘶吼著告訴卡戎頭人已身負重傷。

卡戎聽罷發(fā)狂暴怒，就像一頭被獵手刺激的雄獅，力量比平常增大了十倍。潮水般撲來的刀光在卡戎與蘇瑪?shù)牡朵h下黯然失色，不得不潮水般地退去。待到局勢平穩(wěn)，卡戎留下蘇瑪收尾，孤身去找頭人。最后在遠離戰(zhàn)場的一棵孤樹下，卡戎遠遠望見頭人的骨冠在那里熠熠閃光。

一干族人用身軀護衛(wèi)著頭人，外面的北灘勇士強攻不止。眼看包圍圈越縮越小，頭人已命在旦夕?？ㄈ植活櫼磺械貨_上前去，臂間突然生出無窮的蠻力。他橫刀掃過，感覺自己的身體都要被那股強大的力量悠蕩出去，隨后一群黑影便紛紛躺下，即便在嘈雜的暗夜里也能聽到一陣喀喀嚓嚓的骨骼碎裂之聲。

頭人斜靠在樹下，連伸出手招呼卡戎的力氣都沒有。他被矛槍刺中右胸，夜色下漆黑黏稠的血液汩汩噴涌，卡戎用手按住也無法阻止它們的流逝，同時他感覺到頭人的靈魂也從他的指縫中悄悄溜走。

“你來做頭人！”

宣旨完畢，頭人就咽了氣，卡戎成了新的頭人。

左伊的性命破例被留了下來，沒被輕易取走。已經(jīng)證實，她就是北灘部落頭人的女兒；已經(jīng)證實，北灘部落頭人已在此次戰(zhàn)斗中死去。按理說左伊本不再有任何實際作用，但卡戎心中一軟，還是讓她活了下來。

沒想到接下來，左伊起到了一場森林烈火般的激勵作用。

當卡戎逐漸與左伊熟絡之后，他發(fā)現(xiàn)她是一名奇特的女子。她對頭人父親滿懷深情，卻對交戰(zhàn)中的屠戮習以為常。她說她本有很多兄弟姐妹，都是在戰(zhàn)爭中被虐殺或被劫掠的，其中兩個兄弟就死在最后這場攻堅戰(zhàn)中。左伊的敘述平淡無情，卡戎聽罷卻心生惻隱。

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左伊告訴卡戎，那個傳說她也聽說過。而且是聽部落大巫師講的。他是曾親身踏上那塊大陸的人。

“其實大巫師本就是遙遠大陸的人，他生在那里，長在那里，卻在一次出海中不幸落水。此后他遭遇一系列變故：遇救，為奴，遭劫掠，被轉賣……歷盡艱辛，最終漂泊到我們這里。

“他確信這里不是他的故鄉(xiāng)，他有很多證據(jù)。他還會通過計算得出很多我們不懂的結論。我的父親頭人讓他做了大巫師，他也確實得力地輔佐了我父親?！?/p>

卡戎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所謂的遙遠大陸距離這里究竟多遠，如何才能前往一觀。

“關于這一點，大巫師與我父親詳細探討過。他說，至少需要很大很大的船，比我們現(xiàn)在的船要大上百倍；他說，需要有人會看星相，還需要一些工具，才有可能判斷正確的方向與距離；他還說，除非派出足夠強大的軍隊，否則前往那里毫無意義，因為對方的軍事力量我們根本不敵。

“我父親被刺激到了，事實上在一定程度上他是被激怒了。他立志造更大的船，練更強的兵，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攻打遙遠大陸。也正因為如此，他開始疏于日常的生產(chǎn)與軍備，才被你們鉆了空子。而且造大船于我們而言絕非易事，根本力所不及，你在海灣看到的那個殘破的半成品，就是他心中巨舟大船的模樣?！?/p>

左伊的話不但沒有讓卡戎警醒并打消幼稚的念頭，反而更激起了他遠航的沖動與決心。他覺得自己的生命突然有了意義，他覺得自己比任何時候都更接近他的理想，同時他覺得自己與左伊的情感紐帶也更加緊密了，他要與她生兒育女，帶領他們征戰(zhàn)廝殺，成就輝煌。

所以當探報前來稟陳的時候，卡戎正與左伊暢談兒孫滿堂的美好未來。

（遠方傳來的消息，竟然是屬地的公然叛亂！可如此一來，豈不要影響卡戎前往遙遠大陸的宏偉大計？何況叛軍絕非單槍匹馬，在他們身后，還有一個突然出現(xiàn)的強悍王國！卡戎能否踏上前往遙遠大陸的征程，實現(xiàn)他多年企盼的夙愿？精彩請看下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