貪污的貓

豐子愷

我家養(yǎng)了五只貓。除了一只白貓是已故的老白貓“白象”所生以外，其余四只都是別人送我們的。就因為我在《自由談》上寫了那篇悼白象的文章，讀者以為我喜歡貓，便你一只、我一只地送來。其實我并不喜歡真貓，不過在畫中喜歡畫貓而已；喜歡貓的，倒是我的女孩子們。因為她們喜歡，就來者不拒，只只收養(yǎng)。客人偶然來訪，看見這許多貓圍著炭火爐睡覺，洗臉，捉尾巴，廝打，互相舐面孔，都說“好玩！”“有趣！”殊不知主人養(yǎng)這五只貓，麻煩透頂，討氣之極！客人們只在剎那間看到其光明的一面，而不知其平時的黑暗生活；好比只看見團體照相的冠冕堂皇，而不悉機關(guān)內(nèi)容的腐敗丑惡，自然交口贊譽。若知道了這群貓的生活的黑暗方面，包管你們沒有一人肯收養(yǎng)的！原來它們討氣得很：貪嘴，偷食，而且把爛污撒在每人的床腳底下，竟是一群“貪污的貓”。

有一天，大司務(wù)買菜回來，把菜籃向廚房的桌上一放，去解一個溲?；貋頃r籃內(nèi)一條大鱖魚不翼而飛了。東尋西找，遍覓不得。忽聽見后面籬笆內(nèi)有貓吼聲，原來五只貓躲在那里分贓，分得不均，正在那里吵架！大司務(wù)把每只貓打一頓，以示懲戒；然而贓物已大半被吞，狼藉滿地，收不回來了。

后來又有一天，因為市上貓魚常常缺乏，大司務(wù)一次買了一萬元貓魚來囤積。好在天冷，還不致變壞。他受了上次的教訓(xùn)，把囤積的貓魚放在菜櫥的最高層。這天晚上，廚房里“砰澎括拉”，鬧個不休。大司務(wù)以為貓在捉老鼠，預(yù)備明天對貓明令嘉獎。豈知第二天早上起來一看，櫥門已經(jīng)洞開，囤積在上層的貓魚被吃得精光，還把魚骨頭零零落落地掉在下層的菜碗里。大司務(wù)照例又把五只貓各打一頓，并且餓它們一天，以示懲戒。自今以后，櫥門上加了鎖，每晚鎖好，以防貪污。

貓在一晚上吃了一萬元貓魚，隔夜飽了，次日白天，不吃無妨。但到了晚快，隔夜吃的早已消化，肚子餓起來，就向大司務(wù)叫喊。大司務(wù)不但不喂，又給一頓打。諸貓無奈，就向食桌上轉(zhuǎn)念頭。這晚上正好有一尾大魚。老媽子端齊了菜蔬碗，叫聲大家吃飯，管自去了。偏偏這晚上大家事忙，各人躲在房間里，工作放不下手，遲了一二分鐘出來。一看，桌上有一只空盆，盆底上略有些湯。我以為今晚大司務(wù)做了一樣別致的菜了。再看，桌上一道淋漓點滴的湯，和幾個貓腳印。這正是貓的貪污的證據(jù)了，我連忙告發(fā)。大家到處通緝，迄無著落。后來聽得廂房內(nèi)有貓叫聲，連忙打開電燈一看，五只貓麇集在客人床里吃一條大魚，魚頭、魚尾、魚湯，點綴在剛從三友實業(yè)社出三十萬元買來的白床毯上！這回大加懲罰；主母打一頓，老媽子和大司務(wù)又打一頓。打過之后，也不過大家警戒，以后有魚，千萬當心，謹防貪污。而這天的晚餐，大家沒得魚吃了。

以后，魚的貪污，因為防范甚嚴，沒有發(fā)生。豈知貪污不一定為魚，凡有油水有腥氣的東西，皆為貓所覬覦。昨天耶穌圣誕，有人送我一個花蛋糕，像帽籠這么一匣。客人在座，我先打開來鑒賞一下，贊美一下，但見花花綠綠的，甜香烘烘的，教人吞唾液。客人告辭，大家送出門去，道謝道別。不過一二分鐘，回轉(zhuǎn)來一看，五只貓圍著蛋糕，有的正在舐食上面的糖花，有的咬了一口蛋糕，正在歪著頭咀嚼。連忙大喊“打貓”，五貓紛紛跳下桌子，揚長而去。而蛋糕已被弄得一塌糊涂，不堪入目了。我們只得把五貓吃剩的蛋糕上面削去一層，把下面的大家分食了。下令通緝，諸貓均在逃，終無著落。

上面所舉，只是著名的幾件大案子。此外小小案件，不可勝計，我也懶得一一呈報了。更有可惡的，貪吃偷食之外，又要撒爛污在每人的床底下。就如昨夜，我睡在床里，聞得貓屎臭，又腥又酸的，令人作嘔。只得冒了夜寒，披衣起床，用電筒檢查。但見枕頭底下的地上，赫然一堆貓屎！我房間中，本來早已戒嚴，無論晝夜不準貪污的貓入內(nèi)。但是這些東西又小又滑，防不勝防。我們無法杜絕貪污。只得因循姑息下去。大小貪污案件，都只在發(fā)生的當初轟動一時，過后漸漸冷卻，大家不提，就以不了了之。因此諸貓貪污如舊。

今天，我忽發(fā)心，要徹底查究貓的貪污，以根絕后患。我想，貓的貪污，定是由于沒有吃飽之故；倘把只只貓喂飽，它們食欲滿足，就各自去睡覺，洗臉，捉尾巴，廝打，或互相舐面孔，不致作惡為非了。于是我叫大司務(wù)來，問他“每日喂幾頓？每頓多少分量？”大司務(wù)說：“每日規(guī)定三頓，每頓規(guī)定一千元貓魚，拌一大碗飯?！蔽艺f：“貓有五只，這一點點怎么吃得飽呢？”大司務(wù)說：“它們傾軋得厲害。有時大貓把小貓擠開，先揀魚來吃光，然后讓小貓吃。有時小貓先落手為強，輪到大貓就沒得吃。吃是的確吃不飽的。”我說：“為什么不多買點貓魚，多拌點飯呢？”大司務(wù)說：“……”過了一會，又說：“太太規(guī)定如此的。”我說：“你去?！本腿フ姨?，討論貓的待遇問題。我說：“這許多貓，怎么每天只給一千元貓魚呢？待遇這樣薄，難怪它們要貪污了！”太太滿不在乎地回答：“并沒有薄，一向如此呀！”我說：“物價漲了呀！從前一千元貓魚很多，現(xiàn)在一千元貓魚只有一點點了！你這辦法，正是教唆諸貓貪污！你想，它們吃不飽，只有東鉆西鉆，偷偷摸摸，狼狽為奸，集團貪污。照過去估計，貓的貪污，使我們損失很大！你貪小失大，不是辦法。依我之見，不如從今大加調(diào)整。以物價指數(shù)為比例：米三十萬元的時候每天給一千元貓魚，如今米九十萬了，應(yīng)給三千元貓魚。這樣，它們只只吃飽，貪污事件自然減少起來?！碧鸪醪豢?。后來我提及了三友實業(yè)社的三十萬元的床毯被貓集團貪污而弄臟的事件，太太肉痛起來，就答允調(diào)整。立刻下手令給大司務(wù)，從明天起每日買三千元貓魚。料想今后，我家貓的貪污案件，一定可以減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