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白食

魏煒

民國時候的一天，新城縣大十字街上響起一陣鞭炮之聲，引得很多人來看熱鬧。待得硝煙散盡，人們這才看清門面上的匾額，龍飛鳳舞地寫著幾個大字：楊記包子鋪。

楊記包子鋪的老板名叫楊德才，是個墩實漢子，站在門口，沖大家伙含笑作揖，懇請賞光。當?shù)厝松稕]吃過，誰會稀罕你的包子？大家伙說說笑笑地散了，卻見一人大咧咧地走進小店，坐到桌邊，二郎腿一翹，對楊德才說道：“二兩包子，半碟老陳醋，醋里放香油和兩瓣兒嫩蒜末兒！”楊德才喊了一聲好，就奔后堂準備去了。

不過片刻的工夫，他就把客人點的包子和醋都端上來了。那客人捏過一個包子看了看，然后又咬下一口嘗了嘗，點頭贊許道：“嗯，味道不錯?！苯又痛罂诘爻云饋?。眨眼的工夫，二兩包子入了肚，碟里的醋也蘸去了大半兒，他看里面還有點兒醋根兒，就端起來全都倒進了嘴里，然后放下碟，咂摸著嘴說：“嗯，不錯，不錯?！闭f罷，起身就要走。

楊德才忙著攔住他：“這位爺，您還沒給錢呢。”

客人說：“我沒錢。要不，你打我一頓解解氣？”

楊德才微笑著，又抱拳行禮，誠惶誠恐地說：“謝謝大爺光臨。”那客人倒微微愣了愣，然后邁腿出了包子鋪。這位客人名叫孫坤，就是個吃白食的。為了那張饞嘴，他寧可挨頓打挨頓奚落，可沒想到今兒遇到的楊德才沒打他沒罵他，還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倒讓他心里疑惑了。

孫坤閑著沒事兒，成天在新城縣里逛，得著機會，就下兩嘴?？墒牵h城就這么大，大飯莊小酒館的掌柜伙計都認得他了，老遠一見著他的面兒就把他轟走，他實在沒機會得手，只饞得口水不住地流啊。

這天，他又路過楊記包子鋪，香味兒從包子鋪里飄出來，饞得他走不動路了，見楊德才正奔后堂去給客人端包子，一個箭步跑進包子鋪，見一位客人面前擺著一盤包子，卻在一旁調(diào)著蒜末，他就伸出一雙臟手，攥住了包子，這就往嘴里送。那客人一手揪住了他的胸口，另一手撐住了他的頜骨，就不讓他把包子咽下去，還命令他：“少跟爺來這套！吐出來，吐！再不吐我就給你下巴摘了鉤兒！”

吃到嘴里的包子，哪能吐出來啊?？深M骨被人捏住了，他也咽不下去。那客人見他不肯吐出包子，果真生氣了，正要去捏他的下巴鉤，卻見楊德才急急火火地跑過來，對客人說：“這位爺，您快放開他吧。我再給您上一盤包子，咱就不跟他計較了?！?/p>

那客人抬腿就給了孫坤一腳。孫坤站不住了，被踹翻在地。楊德才忙著過去扶起了他，又把那盤包子全塞到他懷里。孫坤抱住包子，爬起身就跑了，那也沒忘了趕緊把嘴里的包子咽下去，噎得他直瞪眼兒。

孫坤可就更想不明白了，楊德才怎么對自己這么好呢？

這天，他正在街上晃，忽然看到同行魏五正蜷縮在墻角兒，滿臉的血，還不住地抱著肚子呻吟著。孫坤忙著過去，給他揉著肚子。揉了一陣子，魏五這才好些了，張嘴罵道：“混賬楊德才，你敢打小爺，不得好死！”孫坤這才明白他是被楊德才打的，心里暗暗吃了一驚，忙著問他怎么回事兒。

魏五說他到楊記包子鋪里去混白食，被楊德才打成了這樣。那楊德才功夫很深，下手又準又狠，縱使魏五也會兩下子，卻全無還手之機，只有挨打的份兒。孫坤看到他滿臉的血，嚇得心下抽了一抽。倒沒想到這楊德才也是個狠角色呢。

孫坤也是個明白人。他已經(jīng)連著吃了兩回白食，楊德才都沒把他怎么樣，這也算是給足了他面子，他若還不知好歹，再去吃白食，只怕楊德才就不會放過他，那要動起手來，只怕比對魏五還狠。魏五已傷得如此之慘，只怕自己就要骨斷筋折了。為了吃兩口包子受那么大的罪，他是不肯的。

這天，孫坤正在街上閑逛，忽然看到楊德才從對面走過來。他轉身就走。楊德才在后面叫他：“孫坤兄弟，孫坤兄弟—”孫坤暗叫不好。楊德才都知道自己叫什么了，這是準備算賬了，那可要吃大虧了。他發(fā)足狂奔。只聽背后一陣風聲，只覺后心被一把抓住了。楊德才說：“孫坤兄弟，你不要走！”

孫坤想走也走不了啊。他兩腿一軟，就給楊德才跪下來，求饒道：“大哥，小弟有眼不識泰山，到你的店里吃白食，真是錯了。還請大哥放我一馬。等我籌到了錢，馬上就把包子錢還給你。大哥，你就放我一馬吧?！?/p>

楊德才一把丟開他，生氣地說：“我費這么大力氣找到你，難道就是為了要幾兩包子錢？真是爛泥扶不上墻！”

孫坤聽說不是跟他要包子錢的，膽子就壯了：“大哥你為啥要找我？”楊德才說：“請你去吃包子呀。”一想到包子，孫坤的口水又流下來了?？伤氩幻靼讞畹虏艦楹螌ψ约喝绱酥茫蛦柫似饋?。楊德才生氣地一跺腳說：“我就請你吃個包子，愛去不去吧，哪有這么多廢話呀！”

孫坤忙著說：“我去，我去！”

楊德才帶著孫坤來到包子鋪，想給孫坤拿兩盤剛出鍋的包子，他兒子卻說，今天來的客人多，蒸的包子都賣出去了，有客人要買包子還沒有了，只好打發(fā)客人走了，已經(jīng)沒新的啦。楊德才十分抱歉地對孫坤說，沒想到今天能見到他，也沒特意留幾盤包子，現(xiàn)在再蒸也來不及了，只好待得明日了。

這時，楊德才的老婆收拾桌子回來，盤子碗中就有幾個客人吃剩下的包子。孫坤一看到包子，眼睛就亮了，更是饞得直吞口水，一把抓過了包子，拼命往嘴里填著。楊德才忙著在一旁說：“這都是別人剩下的，不好吃啊。”

孫坤一邊填著包子一邊含混不清地說：“管它剩不剩的，先吃了再說！”眨眼的工夫，幾個剩包子都讓他給吃了。他拍著肚皮，笑呵呵地對楊德才說：“大哥，有剩包子吃就好啦。以后啊，你要是不嫌棄，有這剩包子就給我撿出來，我吃個肚圓，就千恩萬謝啦?！睏畹虏琶χf：“兄弟，明天一早兒，大哥專門給你蒸一屜包子，你想著來吃就是了?！睂O坤想著那香噴噴的包子，口水都流下來了，忙著謝過。

想著有屜香噴噴的包子吃，孫坤做夢都給笑醒了。天剛亮，他就爬起床，梳洗干凈，趕奔楊記包子鋪。剛到大十字街轉角兒，就被魏五叫住了。魏五上上下下打量著他，像看個怪物，驚奇地問道：“大哥，你穿的這么利落，是去相親嗎？”孫坤笑道：“我連頓飽飯都吃不上，有哪家的閨女能看上我？今天呀，楊德才楊老板請我吃飯，我也得光光鮮鮮地去不是。”endprint

魏五一愣：“蒸包子的那個楊德才請你吃飯？”

孫坤得意地點點頭說：“是啊。”

魏五更迷惑了：“為啥？”

孫坤擺擺手說：“先混個肚圓，管它為啥呢！”

說罷，孫坤就要走，魏五卻喊住了他，大聲問道：“大哥，你就不怕楊德才害你嗎？”孫坤忙著停住了腳步，問他是怎么回事兒。魏五這才說，他挨了楊德才的打，一直想報復他。今天凌晨，他就來到楊德才的包子鋪外，想找個茬口，黑他一下。無意中卻見楊德才拎著兩只死飛龍回來了。既然楊德才醒著，他干啥壞事都容易被發(fā)現(xiàn)，弄不好還得挨頓打，那就先別干了，偷偷溜走吧。當時，魏五也沒多想，現(xiàn)在聽說楊德才要請孫坤吃包子，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魏五賣起了關子，不肯說了。孫坤催他快說，要說準了，必請他吃頓好的。魏五這才說，民間有種說法，天上龍肉，地上驢肉，那就是說飛龍肉和驢肉乃是人間至香。那楊德才想賣飛龍肉餡的包子賺大錢啊。但飛龍極其難捕，他定當是用了下毒的餌，現(xiàn)下又怕飛龍肉中依然含毒，吃死了人，那就吃不了兜著走了。他就想讓孫坤給他嘗嘗，做個試吃者。若是吃出了事兒，孫坤無家無業(yè)的，又是個招人恨的吃白食，估計沒人追究，也就不了了之了。

孫坤轉著眼珠兒想了想，魏五說的有些道理啊。自己和楊德才萍水相逢，他何必對自己這個吃白食的這般好呢？原來是存了這般歹毒心機。哼，你對我不仁，那就別怪我對你不義啦！他跟魏五說了自己的計策，魏五當即點頭應了。

兩天后，孫坤設宴款待楊德才。他的宴席很簡單，就只有一盆燉兔肉，那兔子是他和魏五費了好大勁才套來的兩只野兔。還有一壇酒，那是耍無賴從仁和酒坊要來的。

楊德才一進門，看到這肉和酒，就高興地說：“兄弟你有這番心意，哥哥就感激不盡啦。來，咱們一醉方休！”三個人推杯換盞，這就喝上了。孫坤和魏五要干事兒，自然喝得少些，楊德才高興啊，倒是杯到酒干。沒半個時辰，楊德才就有些喝多了。孫坤看時候已到，就問他：“大哥，那天你請我吃包子，是啥意思??？”

楊德才大著舌頭說：“就想請你吃屜包子，誰知道你還沒來?！?/p>

孫坤問他：“那是啥餡的包子??？”

楊德才說：“豬肉大蔥啊?！?/p>

孫坤遲疑了一下，問道：“聽說那天早上，大哥得著了兩只飛龍？”

楊德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呵呵地說：“兄弟的消息還真靈通啊。還真是，兩只飛龍。為了弄那兩只飛龍，我可費了力氣?！睂O坤問他弄飛龍做啥。楊德才說，他的兒子在滄州城慧松書院讀書.想請先生多加關照，一打聽才知道，那先生偏好做飛龍標本，他就投其所好，要送兩只。要做標本的飛龍，那就只能肚下有傷，別處完好。為此，他在山中埋伏了數(shù)個晚上，終于打到了兩只。

孫坤和魏五面面相覷。

魏五忍不住問道：“我大哥就是個吃白食的，你怎么對他那么好，怎么又對我那么惡？”

楊德才笑道：“孫坤對我有用，我當然要對他好，你沒用，我干嗎要對你好？”

魏五更不明白了：“有啥用？”

楊德才重重地嘆了口氣，說他就盼著兒子有點兒出息啊，所以才省吃儉用，把兒子送到最好的書院讀書?？蓛鹤硬粻帤猓筒幌胱x，還找個理由逃學跑回家里來了。他說了多少話，講了多少道理，都沒用。恰好看到了孫坤，讓他眼前一亮。孫坤乃是官宦人家的孩子，只因不學無術，才淪落到不要臉面吃白食的下場，就說請他吃屜包子，他都樂得要飛到天上去了。他兒子深受觸動，連夜回了書院，決心好生讀書，風風光光地活著。

聽到這里，孫坤全明白了。他忽然端起肉盆，連湯帶肉全扣到楊德才腦袋上。而后，他趴到桌上，痛哭失聲……

選自《民間故事》2017.4

（段明 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