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村兩腳夫

衡德宏

豹子頭是二龍山當家的，平日里領(lǐng)著眾嘍專干攔路搶劫打家劫舍的活兒，由于他膽大心細講義氣，而且搶的都是些貪贓枉法、為富不仁之輩，窮苦百姓們個個暗中叫好，這么著威望日隆，漸漸坐地成虎，成了最大的一座山頭。

這天手下押上一個老頭兒來，只見老頭兒一臉滄桑風塵仆仆，一雙腳板出奇地大，一看就知是常年在外行走的角色。豹子頭一見老頭兒的模樣便喝問手下：“你們眼睛瞎了嗎？怎么抓了一個貧苦百姓來？”

手下一聽報告說：“當家的，我們也差點兒看走了眼，再仔細一瞧包袱，重著哩，里面竟有二十個大洋！當家的，貧苦人家能有這么多大洋嗎？分明是只偽裝過的肥羊。而且更奇怪的是，老頭兒被設伏的弟兄們抓住后，一不求饒二不反抗，只有一個要求：見當家的一面，不然他就當場跳崖自殺。我們見老頭兒這么堅決，怕其中有隱情，就只好蒙了眼睛帶上山來。”

豹子頭聽了心中詫異，斜著眼看向老頭兒。老頭兒一絲害怕的神色都沒有，直通通地對豹子頭說道：“我是個鄉(xiāng)村腳夫，專門替人家送東西送信件，干這行三十多年了，從沒有誤過事。今天帶的東西被你們搶了，請當家的還給我，不然我只有死路一條。”

豹子頭聽了，一拍虎皮椅子扶手，叫道：“哈哈哈，這不是與虎謀皮嗎？要我說，東西被搶了，你完全可以自個兒賠上嘛?！?/p>

老頭兒說：“能賠上早就賠上了，可我即使傾家蕩產(chǎn)也賠不起這么多大洋，所以當家的要是不還給我的話，我沒臉見人家啊，就非死不可了！”

豹子頭樂了：“賠不起，那你不會跑路嗎？”

老頭兒搖搖頭，說：“干我們這行的，信用比性命還重要，這行當我做了三十多年，小到帶過布匹、帶過書信，大到帶過金子、帶過大洋，從來沒出過一絲一毫的差錯，鄉(xiāng)親們都把我當作天底下最值得信任的人，所以我不能跑?！?/p>

豹子頭不耐煩了，一揮手說：“我拉山頭立桿子也好多年了，還從沒有過把到口的肉再吐出去的事，老頭兒你死不死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來人，把他眼再蒙了，拖到山下去！”

老頭兒凄然一笑，說：“既然這樣，無需你們動手，我自個兒來就是了?！闭f完“咚”的一聲竟一頭撞上堅硬的石壁，頓時血花四濺。

不知過了多久，老頭兒悠悠醒了過來，剛睜眼就聽到豹子頭惡狠狠地嚷道：“老頭兒，你可醒了，我算是服了你了！為了你，我還到城里偷偷請了醫(yī)生來?！?/p>

老頭兒呻吟一聲，說：“當家的，你救我干什么？”

豹子頭瞪眼嚷道：“不救你，四鄉(xiāng)八里的百姓能把我吃了。這兩天，我手下人沒閑著，到山下一打聽，原來你這老頭兒還真厲害，個個一說起你都直豎大拇指，說是天底下第一號厚道人，也是大伙離不開的人。當聽說被我抓了后，個個破口大罵，罵我瞎了眼爛了肚肺，說搶那些貪贓受賄、為富不仁的也就罷了，怎么能搶老腳夫？老頭兒，不瞞你說，我再混，也知道貧苦百姓是得罪不起的，好多時候他們就是我的眼線哩，再說我也是貧苦人家出身，這么著只好救你了。”

老頭兒說：“可你救了我也沒用，我遲早還是得死?！?/p>

豹子頭笑起來：“我把搶你的財物還給你，再補償你一些，你還死嗎？”

老頭兒也笑了，說：“該我的你還我，不該我的，我一分一毫都不要，這就是腳夫的規(guī)矩?！?/p>

這事一經(jīng)傳出，人人贊豹子頭講義氣，更贊嘆老腳夫輕生死、重承諾，從此以后老腳夫在外送貨更加一帆風順了，無論哪個山頭都告誡手下：誰都可以搶，就是老腳夫不能搶。可是過了不久，出大事了。

有人發(fā)現(xiàn)老腳夫死了，在一個漆黑一團的晚上，被人用刀捅死在山道上，身上的財物被搶了個一干二凈！

二龍山下百姓的情緒一下子燃燒起來，恰好豹子頭也聽說了這事，便親自來察看，大伙一見是他頓時怒吼起來：“豹子頭，肯定是你見財起意殺了老腳夫，告訴你，這事不會就這么罷休，從此以后我們誓不兩立！”

豹子頭神色痛楚地看著老腳夫的尸體，緩緩說道：“當我聽說這事后，立即召集所有手下詢問，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們，人不是我二龍山殺的！我要殺他上次就殺了，干嗎又救他一命還他大洋？”

鄉(xiāng)親們一聽，安靜了下來。是啊，豹子頭說得在理，他要劫殺老腳夫上次就殺了，那兇手又是誰？正心頭迷亂，又見豹子頭跪下一條腿，伸出一只手輕輕合上老腳夫的眼睛，然后舉手向天發(fā)誓說：“老腳夫，我不查出兇手，誓不為人！”

時間一天天過去了，豹子頭一直沒能找到兇手。

忽然有這么一天，村民們上山勞作時發(fā)現(xiàn)老腳夫的墳前跪著一人，起初大伙也不在意，以為是來吊唁的，可等勞作歸來時竟發(fā)現(xiàn)那人還筆直地跪著，像尊雕塑一樣，大伙頓時起了疑心。

一傳十、十傳百，大伙個個趕了過來，連豹子頭也聞訊趕來了。正要問，那人先開口了：“老腳夫是我殺的！那天晚上我正好撞見他背了個沉甸甸的包，而我正因賭輸了錢被債主逼債，一時起了惡意便殺了他搶了東西?！?/p>

大伙一驚，隨即憤怒起來，個個挽起衣袖就要上前，眼看著大伙的情緒就要失控，那人又開口了：“但隨后我就發(fā)現(xiàn)搶錯了，只怪天太黑了沒看清，我搶的人竟是老腳夫，一個菩薩一樣的好人，更要命的是，上次被大當家搶去的大洋就是我的！老腳夫為了我的大洋可以不顧性命，而我卻殺了他……我恨死了自個兒，一段時間的煎熬過后還是過不了這關(guān)，所以就來了。現(xiàn)在我也不勞大家動手，這就自行了斷！”

那人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柄小刀，猛地一刀刺進自個兒的右眼，頓時鮮血迸流，直嚇得眾人失聲尖叫，掉過頭不敢看，只有豹子頭冷眼瞧著，握著馬鞭的右手青筋直暴。

那人疼得渾身直打戰(zhàn)，好容易撐住了不倒，口中說：“我有眼無珠，留著它又有什么用？”

說著他又舉起刀，再刺左眼，電光石火間，眾人忽聽得耳邊風聲急響，隨即“啪”的一聲，大伙再一瞧，原來是豹子頭一馬鞭抽落了那人手中的尖刀。

僅剩一只眼的那人苦笑道：“各位，難道我求死也不許嗎？”

豹子頭喝道：“不能就這么便宜了你，聽著，暫且留下你一只眼睛，日后要用?！?/p>

那人一臉迷茫，問道：“干什么用？”

豹子頭一字一句地說道：“接過老腳夫的班，作為贖罪之用，這樣老腳夫的在天之靈才會安息，因為大伙需要一個腳夫。我說，你連死都不怕，難道還怕當一個腳夫，一個跟老腳夫一模一樣的腳夫嗎？”

那人一下子愣住了，大伙也愣住了。

從此以后，山村跟外面的聯(lián)系再次通了，那獨眼人背起了老腳夫褪色的信包，從此風雨無阻、盡心盡力地行走在四鄉(xiāng)八里，他的小屋就建在老腳夫的墳旁。

人們開始以為這獨眼人只是一時的沖動，誰知一天天一月月過去了，這人竟跟老腳夫一樣，勤勤懇懇地埋頭趕路，所帶財物也分毫不差，比當年的老腳夫有過之而無不及。

再往后，豹子頭也下了二龍山，不知去向，其他大小山頭也慢慢太平了。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因為兩個腳夫，這兒竟暫時成了一個風平浪靜、民風淳樸的世外桃源。

選自《故事會》2016.9下

（段明 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