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就是一個活生生的女人而已

王諍

《相愛相親》此次共獲金馬獎7項大獎提名，這一提名也為張艾嘉個人書寫了新紀錄，令她成為首位入圍四項大獎的女性，分別是最佳劇情片、最佳導演、最佳原創(chuàng)劇本、最佳女主角。

這是張艾嘉第一次來內(nèi)地拍一個完完全全發(fā)生在內(nèi)地的故事。電影圍繞一家人展開，為了拍出現(xiàn)代社會最真實的中國家庭，張艾嘉特意選在鄭州和洛陽拍攝。

在做海報的時候，張艾嘉要求一定要把“愛”的“心”加回來，寫回了繁體字。“內(nèi)地這幾十年來發(fā)展得這么快，人們都好像在奔跑，特別是愛人、親人之間有些東西就跑掉了?！?/p>

作為兩岸三地幾代人心目中的“文藝女神”，張艾嘉早已看淡身上的種種標簽與符號，“其實不要講什么女權(quán)主義，我也沒有什么女權(quán)主義，我真的就是一個活生生的女人而已?！?p>

今年十一月三日，張艾嘉最新的作品《相愛相親》在內(nèi)地開畫。電影宣傳期間，她上了許知遠的談話節(jié)目，聽到恭維說“你幾乎是每一個時代的介入者?！睆埌纹财沧欤澳闶钦f我在這個舞臺上太久了?！钡拇_，自從19歲進入嘉禾成為名利場上的新星，她飾演過《紅樓夢》里多愁多病身的林黛玉；臺灣民謠步入黃金時代之際，李宗盛為她寫就的《愛的代價》更是傳唱至今。然而，與很多藝人偶或演而優(yōu)則導不同，盛年之后張艾嘉更愿意以“作者”的身份執(zhí)導電影。

之于這位兩岸三地幾代人的“文藝女神”而言，《相愛相親》的導演、編劇、女主角皆由她一人擔綱——這在張艾嘉華麗的個人履歷上并不鮮見：1986年，她自導、自演的《最愛》便一舉拿下九座金馬大獎，而在這之后由她編劇、執(zhí)導的《少女小魚》、《心動》、《20 30 40》等片皆取得了不俗的反響。

之于眼下這部《相愛相親》雖不是張艾嘉第一次在內(nèi)地拍片，卻是她第一次來拍一個完完全全發(fā)生在內(nèi)地的故事。影片特輯中，談及影片探討愛的話題，張艾嘉自問自答道：“你為什么愛，你能解釋得很清楚嗎？很多很深的情感，你沒有辦法完全解釋清楚?！彼硎咀约捍舜蜗肱娜藗兂３Ｍ浀膼鄣姆绞胶蛺鄣谋磉_。對于影片中的愛情，飾演女兒的郎月婷認為年輕人對愛的態(tài)度是“不懼將來”，“就是對感情不會特別地深思熟慮”；飾演母親的張艾嘉則認為中年夫妻要“相依相守”，“不要去講什么大富大貴的事情”；而姥姥吳彥姝代表“從一而終”的堅守之情，“守一個諾言，守了一輩子”。

值得一提的是在電影中同張艾嘉CP感十足的“丈夫”，由中國第五代導演代表人物之一的田壯壯出演，并且正是由于此次出色演繹，讓他獲得了本屆金馬獎最佳男主角的提名。對于片中這位相處幾十年的老公人選，張艾嘉說，完成劇本后第一個就想到了田壯壯，“我相信我年輕的時候一定會愛上他。這么驚人的想法，我都不太敢和他講。”而此番結(jié)緣的前塵往事，在田壯壯看來則是因著二人十年前的情義，“我請她來《吳清源》演戲，雖然只有兩三場，還要飛日本，但她二話沒說就來了。我就覺得她很有情義。所以這次她找我，我就來了，也可以說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p>

這樣一則都市情感故事，總要找個承載的城市來拍。張艾嘉把電影《相愛相親》的故事圍繞一家人展開，為了拍出現(xiàn)代社會最真實的中國家庭，張艾嘉特意選在鄭州和洛陽拍攝，“我要講到的是一個鄉(xiāng)村到城市的變化，而不是特定的某個地方，北京、成都還是上海？到底是北方還是南方，南方和北方肯定會有某一些細節(jié)的不一樣。鄭州正好不南不北，它是一個極速發(fā)展中的城市又處在中原，蠻能代表中國人成長的過程”。

“十·一”當天傳來消息，《相愛相親》此次共獲金馬獎最佳劇情片、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最佳女主角、最佳女配角、最佳原創(chuàng)劇本、最佳原創(chuàng)電影歌曲在內(nèi)的7項大獎提名，這一提名也為張艾嘉個人書寫了新紀錄，令她成為首位入圍金馬獎四項大獎的女性（包括最佳劇情片、最佳導演、最佳原創(chuàng)劇本、最佳女主角）。談及入圍感想，作為金馬獎?？偷膹埌问姑袧M滿地表示：“請大家不要忘記文藝片的重要，也希望上映時能獲得影院和觀眾的支持?！本巹∮螘苑f也表示感謝：“感謝提名，感謝與《相愛相親》這一段美麗的遇見，好好寫字，繼續(xù)做夢，愿更多的人間故事，在我們的銀幕上綻放，溫暖的，殘酷的，不拘一格，都是我們勇敢的姿態(tài)?！?/p>

據(jù)悉電影片名早先曾為《陌上花開》，取自中國古代那句千古傳頌的情話“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但慮及用典偏冷還是改成了《相愛相親》。接受本刊記者專訪時，張艾嘉直言知道今年內(nèi)地票房井噴的情狀，但要她對自己當前這部新作的票房做一預測，還是連連擺手道，“我不敢有期望?！北M管《陌上花開》最終沒有被用作片名，但依舊被用作電影主題曲歌名，由內(nèi)地歌手譚維維傾情演繹。提名當日，《陌上花開》亦入圍了最佳原創(chuàng)歌曲，譚維維非常開心：“之前拿過一次金馬獎最佳歌曲，覺得和金馬很有緣，也特別感謝艾嘉導演能讓我觸電和給我演唱主題曲的機會?！?/p>

回首往昔，2013年年底第50屆金馬獎落幕，張艾嘉從前任金馬獎執(zhí)委會主席侯孝賢接棒，繼續(xù)引領(lǐng)金馬奔騰……四年倏忽而過，今年也到了她任期的尾聲。談及自己作為執(zhí)委會主席的履職，張艾嘉很是動情，她介紹說金馬獎創(chuàng)立于1962年，“當時的初衷是來自于希望鼓勵臺灣的電影工作者，作為一種認可和鼓勵。之后慢慢加入了來自香港、內(nèi)地的片子，直到今天完全開放于所有的華語片，獎項本身也慢慢演變得更加多元?！倍劶霸u審過程，張艾嘉還是用到了兩個詞：公正、公道。她介紹說作為主席本來每次都會請評審們一起吃頓飯，“因為這個工作（評審）太辛苦了，但自從去年有了《念念》入圍后，我就不能和他們見面了。我還是做自己該做的事，每一年作為主席我們開好幾次會，討論金馬哪些地方有失誤，可以做哪些轉(zhuǎn)變，服務(wù)性可以有更好的地方?，F(xiàn)在我們還是希望有一個宗旨，希望商業(yè)和藝術(shù)可以結(jié)合，不希望它只是單單于小眾的人可以看到，因為一個影展要能生存長久的話，必然是大多數(shù)人可以喜愛的。不能刻意討觀眾歡喜，去做商業(yè)的行為，而是找到兩者可以結(jié)合的片子，這是我們鼓勵電影工作者去做的?！眅ndprint

Q=《北京青年》周刊A=張艾嘉

“我想用這么一個故事來寫整個社會的變化”

Q：作為導演和編劇，這是你第一次在內(nèi)地拍戲且拍的也完全是反映內(nèi)地生活的故事，可否回憶下劇本創(chuàng)作的源起？ 為什么會在自己花甲之年要去拍這樣一部電影？

A：因為這三個年紀我都幾乎經(jīng)歷了嘛，當然，當姥姥的年紀我還有一段距離（笑）。我可以切身感受到盡管每一代人都有他們那一代的困擾，但是大家內(nèi)心對愛，對親情、愛情的關(guān)注依舊是最人性，最基本的東西。

關(guān)于劇本，另一個編劇游曉穎是來自于成都的，所以她寫了很多自己的經(jīng)歷與見聞，比如戲里遷墳這件事就是她自己家的經(jīng)歷。起初我看這個本子，表面上看起來這是幾個女人的故事，可是從幾個女人的變化可以看到整個社會的變化，整個中國很多的鄉(xiāng)村，為什么當初男人結(jié)了婚就要跑出去？因為窮，因為要找工作。比如我和壯壯那一段，壯壯要去當兵，這些都是當年真實的事，直到現(xiàn)在我們還是會看到很多孩子往外跑，北漂啊，大家都懷揣著個夢想，都在動。我會注意到這個社會在轉(zhuǎn)變，進步也好變化也好，每個人如何處理他同別人的關(guān)系，同自己的關(guān)系？這些東西值得被探討與關(guān)注，于是我才想去用這么一個故事來寫整個社會的變化。

Q：由于歷史和現(xiàn)實的原因，內(nèi)地的家庭和港臺以及海外華人的家庭，思維方式、言談舉止還是會有一些微妙的不一樣。通過這次拍戲，你有何感受和發(fā)現(xiàn)，進而在影像細節(jié)上予以表現(xiàn)？

A：因為曉穎是內(nèi)地的女孩，在討論劇本時我都會問她很多的問題。比如慧英是位老師，55歲是內(nèi)地退休的年紀，可對于我們來說，55歲還是挺年輕嘛，我也在內(nèi)地問了一些女人，她們很多人都講，55歲退休挺好的，于是就專門有了教師之間的對話。我飾演的慧英這個人，當時媽媽死了，女兒走了，同丈夫的交流也有隔膜，工作如果再退休了，她內(nèi)心會多么空虛苦悶。那么這些原因帶出來的便是戲一開頭，她就是執(zhí)意要為父親遷墳，這完全是個自私的動機，那便是她要有一件事情來寄托感情。

Q：在你的過往的電影中展示由于代溝，而在家庭關(guān)系間造成的隔閡，在這部作品中也有體現(xiàn)?，F(xiàn)實生活中不知道你怎么看待這個問題？

A：我希望說年輕的一代要多了解父母的感情，我們現(xiàn)在來講都是關(guān)注孩子們在想什么、孩子們的需求，特別是我們這一代賺了很多錢以后更希望讓孩子們過得好，給孩子們最好的寵愛。但我還好，在培養(yǎng)我兒子的時候就非常強烈意識到這些問題，比如我發(fā)現(xiàn)我媽媽特別疼他，你知道在東方社會隔代間更容易出現(xiàn)特別的溺愛，但那反而會造成一種困擾，做父母的會很難辦，因為孩子是不懂得到底誰對誰錯的，會在大家庭間引起一些混亂的狀況。

Q：你過往的作品中涉及內(nèi)地人物命運的呈現(xiàn)，最早可以追溯到《夢醒時分》，鞏俐飾演一位從北京去香港的姑娘，那是1993年的事情。這二十多年來，發(fā)生了很多變化，比如港人北上，種種的融合。能不能談?wù)勀愕囊恍┯^察，這些觀察有沒有投射到此次電影里？

A：上世紀90年代之前，我們常常喝下午茶，在酒店喝茶的時候你會聽到四周說話的聲音要么就是廣東話，要么就是英語居多。但1997年以后，我們身邊突然間聽到了更多普通話、上海話，或者是內(nèi)地的各種方言。我們就會去觀察這些人，他們怎么那么有錢?。ㄐΓ缓笪覀円灿羞M來（內(nèi)地），我對崔健火起來的時代非常熟悉，他早期在這邊做搖滾的時候我都有關(guān)注，幫他們帶吉他進來，去看他們的演唱會，非常震撼，他的爆發(fā)力是很強的。

Q：所以電影里你也選了一首《花房姑娘》？

A：《花房姑娘》對崔健來講，乃至對那個年代而言都是很少見的，突然出現(xiàn)那么柔情的一首歌。所以我一直強調(diào)一件事，愛是非常本能的一件事，只是因為環(huán)境，大家表達方式可能很不一樣。曾幾何時，內(nèi)地那么喜歡鄧麗君，因為那是溫柔的，那個時代大家熟悉的都是激昂的進行曲，但那個時代的女人就不溫柔嗎？是有的，可是環(huán)境限制了這種表達。

“一定要把‘愛的‘心找回來”

Q：所以這次片名蠻值得玩味，一般我們說“相親相愛”，這是一個正常語序，但你片名里定的是“相愛相親”，另外英文love education《愛的教育》，請談?wù)勥@兩個片名。

A：本來電影的片名叫《陌上花開》，就是主題曲的名字，但很多電影圈的人告訴我講這個名字太文藝，影響票房（笑），那我就很無奈，改成《相愛相親》，乍一聽蠻俗的，但后來我覺得越叫越好聽。

至于英文片名，就是我想強調(diào)的話題，愛是我們天生具有的，但要怎么去表達愛，怎么去愛才能親近彼此，則是需要被生活教育的，需要去學習的。特別的，我這次在做海報的時候，我要求一定要把“愛”的“心”加回來，寫回了繁體字。內(nèi)地這幾十年來發(fā)展得這么快，人們都好像在奔跑，特別是愛人、親人之間有些東西就跑掉了，這份“心”要找回來不是一天兩天就可以的。endprint

Q：此次田壯壯導演在戲中出演你的丈夫，而且已經(jīng)入圍金馬獎最佳男主角，說明飾演的非常成功。畢竟他是第五代資深導演出身，在片場給他說戲，你們會不會有一些碰撞？

A：我其實不太會跟演員說太多戲，我希望演員帶東西給我，因為我做演員就希望帶東西給導演，不然我做演員干嘛，我并不只是一個工具，我是有靈魂的。除非我演了一遍之后導演說這不是我想要的，可能他腦子里已經(jīng)固定有了東西的話，我就得做調(diào)整。所以我給演員的也是這種空間。跟壯壯一起演戲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自帶一種節(jié)奏，很生活的節(jié)奏，那我就隨著他的那個節(jié)奏走，那天拍完以后我就知道我這個戲的調(diào)定了。所以我很感謝他，給了我們這個戲一個演戲的定調(diào)，是一種非常生活化的方式，我們大家都沿著這個方式走。

拍戲的時候，我說我不要玩任何花哨的東西，不需要有特效，完全真真實實地拍一些東西。片中有展現(xiàn)我在恍惚中幻想的煙囪，真的是在鄭州看景的時候找到的。一個大煙囪，別說臺灣，就是在內(nèi)地很多地方也找不見了，好奇怪哦，它就撲楞出現(xiàn)在我眼前。

Q：和壯壯導演對戲最過癮的是哪場戲？

A：讓我記憶最強烈的，當然就是我和壯壯最后在車子上那段。拍的時候如果鏡頭隔著車窗玻璃，那是外面的人窺視的視角，我希望觀眾感覺到也和我們在里面，偷看到，聽到我們的講話。所以我和壯壯就是用背影，頂多是個側(cè)臉在演戲，車窗外是落日余暉，也有隱喻的東西在，那個狀態(tài)很美的。這些天來我?guī)е娪叭チ撕芏啻髮W去放，很多學生也是看到這一段就哭了，很多男孩子也會哭。

Q：電影中幾位配角也非常出彩，李雪健、王志文都是影帝級的人物，在片場他們都是一遍過的嗎？

A：一遍兩遍他們也無所謂啦。因為雪健和我是老朋友，我們在1987年的時候演過一個戲叫《幻影》，那是早期臺灣和內(nèi)地合作。王志文老師是因為，我本來不認得他，因為他和壯壯是非常好的朋友。壯壯就說，志文說要來探班，你就給他預備一個角色吧。因為王志文有個心愿是要和壯壯在同一個鏡頭里出現(xiàn)，這一次我達成了他的愿望，所以他們兩個來都是非常開心的。

Q：這么多年演電影、導電影，很多文章寫到你都會提到一個關(guān)鍵詞，“女性主義”，這似乎也是你的一個標簽。結(jié)合這部戲，如果從這個角度去開掘，你有什么新的想法？

A：像女書，我本來戲里面想講更多一點關(guān)于女書，但我試寫了很多次，覺得不是很適合，所以這里只是讓姥姥用手寫了她的名字。本來我是想讓在最后用女書唱一段東西，用獨特的語言來抒發(fā)自己壓抑的感情。電影里的貞節(jié)牌坊，最后我們看到村里的孩子在上面爬上爬下，我想說的是什么呢？下一代已經(jīng)對這些不再有儀式感和指向性了。最近我也迷上了甲骨文，你看中國早期的文字，寫一個“女”字（象形）的時候都是跪著的，女人就是一個奉獻的角色。因為那個時候女人是沒有受教育以選擇生活的權(quán)力，慢慢地演變到現(xiàn)在（有了改觀）。其實不要講什么女權(quán)主義，我也沒有什么女權(quán)主義，我真的就是一個活生生的女人而已。

Q：都說藝術(shù)家是雙重性別的，尤其是像你這么優(yōu)秀的創(chuàng)作人，肯定會兼而有之。只是，你覺得自己內(nèi)心哪種性別傾向更多一些？

A：就像你說的，是不是兩性都會有一點，必然會有的。我就覺得在男人身體里面也有，我最近意識到其實男人的更年期可能更嚴重，真的會更嚴重，只是他不相信，他不認為?？赡腥擞械臅r候不認為的事情是會在他們身上發(fā)生的。所以兩性在一體里面是很自然的事情。只是在年輕的時候你某種荷爾蒙更多的時候，你會是這樣子。到我們年紀大的時候，荷爾蒙一定是慢慢在減低，必然會產(chǎn)生一定的變化。像我的聲音也是，年輕時一定是更女性的，我現(xiàn)在感覺聲音越來越沉，越來越男性化。這都是生理變化以后必然會產(chǎn)生的狀態(tài)。我不太刻意去強調(diào)一些事情，我只是說我還是蠻喜歡男女有分別，因為我相信異性相吸的感覺是快樂的，是美好的。所以到了年紀大了，夫妻兩個人相處久了，那個情感必然會演變成另外的情感，不管是家人也好，其實也沒有什么特定的名詞去形容，甚至是一種習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