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騷體賦的京都抒寫

侯 文 學(xué)

漢代騷體賦的京都抒寫

侯 文 學(xué)

漢代騷體賦承續(xù)了屈辭的戀都主題，而在漢代不同時期的政治環(huán)境中具有分化的表現(xiàn)。屈辭抒寫的郢都，恒與家國、姓族、故鄉(xiāng)乃至自身命運、政治理想、姓族榮耀一體交融。然而騷體賦在東漢中期以前的帝京眷戀卻排斥了故鄉(xiāng)的思念，變成政治熱情和出處志節(jié)的單項維系，這是皇權(quán)穩(wěn)固的時代士人政治熱情的集中體現(xiàn)。東漢中后期皇權(quán)漸衰的政治局面和仕進不達(dá)的現(xiàn)實困境反映為騷體賦抒寫對于京都的疏離，故鄉(xiāng)的回歸成為抒寫的主題。從屈辭到騷體京都抒寫的漢代演變，顯示為一體文學(xué)的主題回環(huán)與分化過程，反映了士人對于政治仕進依違難決的矛盾心態(tài)。

屈辭 漢代 騷賦 戀都 故鄉(xiāng)

都城作為國人的聚居之所，自始便超越了純粹自然地理意義上的所指，而成為一種文化的象征。在文學(xué)抒寫中，它寄托著古代文人的自身遭際與政治情懷。漢大賦如班固《兩都》、張衡《二京》等，彰顯了一代文學(xué)的題材導(dǎo)向，然而這些基于頌揚的長篇巨制，都以去情賦物、主于空間的鋪排和名物的鋪陳，顯現(xiàn)漢大賦鋪張揚厲的博闊氣象。漢代騷體賦也維系著都城關(guān)注，只不過對于都城或眷戀或疏離，構(gòu)成抒情的底色，這是學(xué)界向未關(guān)注的重要方面?？疾鞚h代騷體賦中的京都抒寫，有助于揭示漢代政治文化的變遷之于文人心態(tài)的影響。

一、屈作中的戀“郢”情結(jié)

漢代“騷體賦”都以仿效屈原作品為稱，不但體制形式，而且思想情感與主題抒寫，均與屈作一脈相承。故述騷體戀都，必先探討屈辭。戀都乃是屈原作品中的重要主題。屈原大半生被疏、放的經(jīng)歷，是促成這一主題產(chǎn)生的現(xiàn)實原因。在先秦尚“中”觀念的影響下，屈原將郢都視為四方的中心、文明的歸所?！峨x騷》于政治失意之際憤言“忽反顧以游目兮，將往觀乎四荒”*屈賦及漢代代屈立言類作品凡未標(biāo)出處者，俱見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覽相觀于四極兮，周流乎天余乃下”“四荒”“四極”，都相對于郢都中心而言。《招魂》*司馬遷以為《招魂》乃屈原所作?！妒酚洝でZ生列傳》：“太史公曰：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王逸以為宋玉所作?！冻o章句》：“《招魂》者，宋玉之所作也……宋玉憐哀屈原，忠而斥棄，愁懣山澤，魂魄放佚，厥命將落，故作《招魂》，欲以復(fù)其精神，延其年壽，外陳四方之惡，內(nèi)崇楚國之美，以諷諫懷王，冀其覺悟而還之也。”此從司馬遷說。自招魂魄歸都所云“魂兮歸來，反故居些，天地四方，多賊奸些”，以“四方”的險惡反襯郢都的美好，表達(dá)屈原對于郢都的深切眷戀。

屈原對于郢都的眷戀，表現(xiàn)為對于流放地山水的拒斥。優(yōu)美的湘沅，由于遠(yuǎn)離郢都，故令屈子“儃佪”而“迷不知吾所如”(《九章·涉江》)。“深林杳以冥冥兮，猿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云霏霏而承宇?！?《涉江》)這是即目所見?！鞍嵘疅o樂兮，幽獨處乎山中。吾不能變心以從俗兮，故將愁苦而終窮。”(《涉江》)則是執(zhí)著的內(nèi)心感受。深林、高山，非周文化之視為財富的淵藪*參閱侯文學(xué)：《屈宋作品的山水審美取向及其對漢賦的影響》，載《華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12年第5期。，亦非《莊子》“使我欣欣然而樂”的向慕之地，而是引發(fā)孤獨愁絕的所在?！冻樗肌分^“望北山而流涕兮，臨流水而太息”，劉永濟釋之曰:“北山即紀(jì)山，以位郢城之北，故名北山，屈子在漢北望故都之山而流涕也”*劉永濟：《屈賦通箋》，第1961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1年版。。在屈原的心中，山水只有置于故都，才顯現(xiàn)為親切與美好。

屈原故鄉(xiāng)何在，今天仍是一個有爭議的話題*關(guān)于屈原的故鄉(xiāng)，后世學(xué)者基于對作品的不同理解，主要形成如下觀點：(一)秭歸說。酈道元《水經(jīng)注》引《宜都山川記》：“秭歸縣東北數(shù)十里有屈原舊田宅……縣北六十里有屈原故宅。”(二)江陵說。浦江清指出，屈原的出生地點是楚國的都城，郢。其根據(jù)之一是東方朔的《七諫》有“平生于國兮，長于原野”之句，“國”指國都，就是郢。(浦江清《祖國十二詩人·屈原》，中華書局1953年版)亦有他說，如湖北宜城、湖南漢壽等，茲不備舉。。但在屈原心中，郢都就是他一生眷顧的故鄉(xiāng)。王逸謂“屈原放于江南之野，思君念國，憂心罔極，故復(fù)作《九章》”，其《抽思》“惟郢路之遼遠(yuǎn)兮，魂一夕而九逝”云云，表達(dá)了對郢都的深切憶念?！栋й穭t述作者自郢都流放江南，是謂“去故鄉(xiāng)而就遠(yuǎn)”“出國門而軫懷”*國門，即郢都之門。王逸注：“屈原放出郢門，心痛而思，始去，正以甲日之旦而行?！币姟冻o補注》，第133頁?！鞍l(fā)郢都而去閭”，所謂“出國門”而“發(fā)郢都”，就是“去故鄉(xiāng)”而“去閭”，故有“哀故都之日遠(yuǎn)”“[怊]荒忽其焉極”的痛心與迷惘。*張汝舟早在1951年就采用俞樾《古書疑義舉例·探下文而省例》而將“東遷”“去故鄉(xiāng)”“就遠(yuǎn)”“出國門”“發(fā)郢都”的主語定為“吾”，而非“百姓”或“民”。參閱周建忠：《<哀郢>作意研究史略》，載《中州學(xué)刊》2001年第1期。當(dāng)其“運舟而下浮”“上洞庭而下江”“去終古之所居兮，今逍遙而來東”之際，“羌靈魂之欲歸”“何須臾而忘反”的眷戀所在，就是屈原心中的故鄉(xiāng)。

屈原筆下的“國”“故都”“舊鄉(xiāng)”均為郢城，從政治、宗族的角度來看，即是楚國政權(quán)的象征、楚人命脈與國祚維系的所在。君國一體的政治情境使屈辭的戀都情緒糾結(jié)著對君王的忠誠，乃至身心的依賴。屈原羋姓，為楚武王熊通之子屈瑕之后，作為楚國“王室”的“貴胄”，他的忠君愛國、思戀故都，乃至怨懟激怒、為之而死，都是作為“家事”、國事的自我擔(dān)待，這與漢代大一統(tǒng)君主專制條件下的士人戀都存在重要區(qū)別。班固“責(zé)數(shù)懷王，怨惡椒蘭，愁神苦思，強非其人，忿懟不容，沈江而死”*洪興祖：《楚辭補注》，第49頁。的指責(zé)，是不理解屈原作為“貴胄”的自我擔(dān)當(dāng)所致。屈原的忠君意識，不乏直接的表達(dá)，如《離騷》“豈余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dāng)】儭薄坝喙讨厘乐疄榛假?，忍而不能舍也”，《九章·惜誦》“竭忠誠而事君兮，反離群而贅肬”“事君而不貳兮，迷不知寵之門”，都是如此，然而更多的情況則是寄托于對故都的眷戀?！栋й贰暗谴髩炓赃h(yuǎn)望兮，聊以抒吾憂心”，王逸注謂“想見宮闕與廊廟也”，國都乃宮闕、廊廟之所在。封國建都，則立宗廟以祀先祖，以延族姓，國有大事告于宗廟，政治與家族血緣相系，宮闕與廊廟，乃是宗法政治的兩大象征。屈辭戀都，亦惟戀闕，亦惟忠君，亦惟愛國，亦惟尊祖，屈子心中的郢都，毋寧說是國家、姓族、故鄉(xiāng)的同體，是交融著自身命運、政治理想、姓族榮耀等精神依托的永恒所在。

屈原作品中還有一處為其向往的地域，即西方的昆侖山，姜亮夫認(rèn)為這是屈原為自己尋找的靈魂歸依之所*姜亮夫：《楚辭今繹講錄》，第42頁，北京出版社1983年版。，但它并不能作為對屈原現(xiàn)實人生的安慰。在《離騷》藝術(shù)化的故事情節(jié)中，主人公先是求神女而未果，“哀高丘之無女”，第二次前往西極途中“臨睨夫舊鄉(xiāng)”，仍然“仆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芭f鄉(xiāng)”“故都”，無疑寄托著郢都的眷戀，它是主人公人生的歸宿與精神皈依，舍此則生命無所系著。王逸注謂“舊鄉(xiāng)，楚國也”，庶幾近之?！峨x騷》亂辭“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這一總結(jié)性的言辭正可視為一篇的關(guān)合。即便篇中神魂游歷于高陽發(fā)祥的舊地，抑或擬將消逝于永恒的所在，但他對于君主的忠心、國祚的憂慮，亦必系于眷戀的故都。正因終究放不下這種眷戀，所以“從彭咸之所居”只是出于憤懣的自慰，抑或沉江自盡的決絕。生之顧眷，死之首丘，只是故都而已。《悲回風(fēng)》亦謂“凌大波而流風(fēng)兮，讬彭咸之所居”，然而“亂曰”卻仍然回到“驟諫君而不聽”的現(xiàn)實關(guān)懷，依舊還是“心絓結(jié)而不解兮，思蹇產(chǎn)而不釋”的無窮糾結(jié)，呼喚著魂兮歸來。

屈辭戀都與思鄉(xiāng)交織，戀闕忠君是其核心。有君故有國，都之所存，君之所在，這是戰(zhàn)國以來即已形成的重要認(rèn)識?！豆騻鳌でf公二年》解釋《春秋》經(jīng)文“夏，公子慶父帥師伐我于馀丘”曰：“于馀丘者何？邾婁之邑也。曷為不系乎邾婁？國之也。曷為國之？君存焉爾?！?《春秋公羊傳注疏》，見《十三經(jīng)注疏》，第31,54頁，中華書局1980年版。《公羊傳·僖公二年》釋《春秋》經(jīng)文“虞師、晉師滅夏陽”亦云：“夏陽者何？郭之邑也。曷為不系于郭？國之也。曷為國之？君存焉爾。”*《春秋公羊傳注疏》，見《十三經(jīng)注疏》，第31,54頁，中華書局1980年版。依靠國君以實現(xiàn)自身的價值理想，是君主制時代士人持有的普遍觀念，屈原戀都，表達(dá)了無法割舍的政治情懷，處江海而彌堅，歷艱難而不改，與生命而同在，終此身而恒存。戀都，作為屈辭表現(xiàn)的主要內(nèi)容，隨著《離騷》的延續(xù)仿效，也注入了漢代騷體賦的抒寫中，因為都城繼續(xù)作為生存和政治的中心，維系著后人的出處志節(jié)、政治理想和苦樂悲歡。

二、東漢中期以前：只認(rèn)帝都是故鄉(xiāng)

屈辭戀都及其相應(yīng)的抒寫方式在漢代騷體賦的仿效中獲得類型化，而戀都的情緒也因時代的政治變遷具有不同的表現(xiàn)。大抵東漢中期以前，騷體賦的京都抒寫，可謂只認(rèn)帝都是故鄉(xiāng)?！芭f都”的眷戀所反映的乃是寄托于大漢京都的政治情懷，大多表現(xiàn)為被疏不遇的悲慨，“故鄉(xiāng)”成為“帝都”這一單項化的政治符號，它已失去了屈辭戀都的族姓所系和國祚所維。而且不是屈原“貴胄”的家國擔(dān)當(dāng)和生命精神的自然維系，而是天子臣民的懷才不遇、個人的出處和名利得失，成為漢代騷體戀都情結(jié)的單項內(nèi)涵。這是一個重要的轉(zhuǎn)變。

首先，我們看被稱為“悼騷賦”或“詠屈賦”的代屈立言類作品。這類作品之于《離騷》《九章》諸作，雖致“詞氣平緩，意不深切，如無所疾痛而強為呻吟者”之譏*(宋)朱熹：《楚辭集注》，第168頁，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然而借酒澆愁的戀都抒寫，卻是值得關(guān)注的重要問題。在這類作品中，帝都既是政治名位的現(xiàn)實歸所，也是自我安頓的精神家園，融入了時代政治的深沉感慨。第一、第三人稱混用，是其借悼屈以抒己懷的明證，故姜亮夫謂：“以為屈子之懷固可，以為作者探屈子之懷亦可，以為作者自懷亦無不可”*姜亮夫：《楚辭通故》(第三輯)，第669頁，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賈誼《惜誓》*馬積高、趙逵夫均否認(rèn)賈誼對于《惜誓》的著作權(quán)，馬積高謂此賦“當(dāng)是西漢末期一位被貶謫的失意者所為”，趙逵夫謂“楚國遷陳以后楚人的作品”。蔡靖泉遵王逸、朱熹、王夫之等人之說，仍屬之于賈誼，所論有據(jù)。(參閱蔡靖泉：《傷逝惜原，抒憤托騷——賈誼<惜誓>綜論》，載《江漢論壇》2012年第10期。)雖然旨在代屈立言，抒寫屈原被放離國的悲憤及其遠(yuǎn)游高蹈而心系故都，但也寄予了自己被逐去都的憤慨。蔡靖泉將此賦系于賈誼被疏之后、任長沙王太傅之前，即文帝二年(前178)年末，深得賦文立意*蔡靖泉：《傷逝惜原，抒憤托騷——賈誼<惜誓>綜論》，載《江漢論壇》2012年第10期。。賦云“念我長生而久仙兮，不如反余之故鄉(xiāng)”，“故鄉(xiāng)”顯非賦家生地，而是指代作者視為政治家園的京都朝廷。接其下“或偷合而茍進兮，或隱居而深藏”“或推移而茍容兮，或直言之諤諤”云云，都是對朝廷亂象的揭露?！肮枢l(xiāng)”被賈誼描述為一個“眩白黑之美惡”的“濁世”，借屈原之口批判自己所寄身的帝都現(xiàn)實政治，然憤之愈切，而戀之愈深。“故鄉(xiāng)”這一富含情味的所指，乃是漢代代屈立言類騷體作品的共同眷顧。

東方朔自詡高才而不見重用，耿耿于懷，作《答客難》直抒不遇之慨，《七諫》則憫惜屈原以抒己意。《初放》慨嘆屈原的不幸遭遇，“王不察其長利兮，卒見棄乎原野”，復(fù)以屈原忠貞之懷，所云“竊怨君之不寤兮，吾獨死而后已”，不掩自我表白之意?！蹲员分魅斯谙胂笾小俺嘶仫L(fēng)而遠(yuǎn)游”，“過故鄉(xiāng)而一顧兮，泣歔欷而霑衿”，痛乎昔日朝廷“虛言之無實”“眾口之鑠金”，“故鄉(xiāng)”的所指，總與朝政相糾結(jié)，實借屈原“自悲”而已。王褒亦然，班固《漢書·公孫弘卜式兒寬傳贊》謂“孝宣承統(tǒng)，纂修洪業(yè)，亦講論六藝，招選茂異……劉向、王褒以文章顯?！?(漢)班固著、顏師古注：《漢書》，第2634頁，中華書局1962年版。王褒自負(fù)才高而止于諫大夫，固其失意可知。其身后數(shù)百年的常景即以自己“淹滯門下，積歲不至顯官”，而“以蜀司馬相如、王褒、嚴(yán)君平、揚子云等四賢，皆有高才而無重位，乃讬意以贊之”*(北齊)魏收：《魏書·常景傳》，第1802頁，中華書局1974年版。。緣此觀其《九懷》作意，雖謂追愍屈原，實亦自惜。他將上征遠(yuǎn)游與瞻望舊都的屈辭思路用為對朝廷政治黑暗的批判，卻又不能忘情政治，《尊嘉》“顧念兮舊都，懷恨兮艱難”，及《昭世》“覽舊邦兮滃郁，余安能兮久居”，強烈表達(dá)了對于“舊都”的愛恨交加。王逸注謂“下見楚國之亂危也”，若以屈原之視王褒，戀都情結(jié)一脈相承。《昭世》又云“忽反顧兮西囿，睹軫丘兮崎傾”，湯炳正據(jù)《文選·東京賦》“歲維仲冬，大閱西園”及注“西園，上林苑也”，疑“西囿”即漢代上林苑，并謂“此殆王褒諷君之語”*湯炳正等：《楚辭今注》，第320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或許作者有意借以引起讀者“相似性的聯(lián)想”，自身不遇的感慨彰然可見。

劉向出身宗室，為楚元王劉交四世孫，一生經(jīng)歷頗為曲折，與屈原較多相似。據(jù)《漢書·劉向傳》，劉向少時博學(xué)高才，宣帝時為諫大夫，元帝時任宗正，因反對宦官弘恭、石顯下獄，旋得釋。后又因反對恭、顯下獄，免為庶人。明代張溥評曰：“元帝初立，忠直輔政，寺人譖愬，復(fù)困犴獄。至今讀其封事，忠愛憯怛，義兼《詩》《書》。成帝尚文，心向子政，阨于王氏，不能大用，連章讜言，謹(jǐn)告無罪而已?！?張溥著、殷孟倫注：《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注》，第26頁，中華書局2007年版。《漢書·藝文志》載劉向賦33篇，《九嘆》是留存至今較為完整的一篇，此賦當(dāng)作于劉向?qū)冶击硗说脑蹠r*湯炳正《楚辭成書之探索》即將劉向增輯《楚辭》定在元、成之世。參閱湯炳正：《屈賦新探》，第85—109頁，齊魯書社1984年版。，賦家坎懔的人生借助感慨屈原而抒寫。戀都仍然是《九嘆》的重要主題，《逢紛》“聲哀哀而懷高丘兮，心愁愁而思舊邦”“登逢龍而下隕兮，違故都之漫漫”“思南郢之舊俗兮，腸一夕而九運”，及《離世》“出國門而端指兮，冀壹寤而錫還”“余思舊邦，心依違兮……去郢東遷，余誰慕兮……顧瞻郢路，終不返兮”、《遠(yuǎn)逝》“悲故鄉(xiāng)而發(fā)忿兮，去余邦之彌久”、《憂苦》“悲余心之悁悁兮，哀故邦之逢殃”云云，“舊邦”“故都”“南郢”“國門”“故鄉(xiāng)”“故邦”的反復(fù)出現(xiàn)，猶如旋律的往復(fù)回環(huán)，乃使“九嘆”的悲慨盤桓不已。

再如王逸，元初中舉上計吏，為校書郎，順帝時為侍中，后為豫章太守。王逸作《九思》，序稱“逸與屈原同土共國，悼傷之情與凡有異”，故“以裨其辭”。《逢尤》“望舊邦兮路逶隨，憂心悄兮志勤劬”，《遭厄》“攀天階兮下視，見鄢郢兮舊宇”，《悼亂》“吾志兮覺悟，懷我兮圣京”，對于“舊邦”“舊宇”的懷念或者融入了思鄉(xiāng)的情感，但考慮到東漢中后期皇權(quán)式微、外戚宦官亂政的局勢，必然注入了時代的憂嘆。究之漢代代屈立言類作品一仍屈原對于“故鄉(xiāng)”“舊都”“舊邦”的眷顧，作為京都的代稱，乃是政治文化的符號，傳遞著當(dāng)世的政治情懷，這是漢代此類作品的普遍特征。只是時勢的推移悄然消解著帝都的眷戀，直到西晉陸云去吳適洛求仕之際以作《九愍》，雖亦借屈原之口，然如《涉江》“懷故鄉(xiāng)兮，生日何短”，及《悲郢》“操土音以懷郢，涕頻代而盈襟”*《全晉文》，見嚴(yán)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2036頁，中華書局1958年版。的代言表達(dá)，卻變成對故鄉(xiāng)江南的依戀，而帝都洛城卻與故鄉(xiāng)形成反向的比照。

其次，行旅、神游類作品往往以京都為起點，表達(dá)去都的惆悵與歸京的懸想，始終不離帝京的眷戀。劉歆《遂初賦》之作，緣于一場學(xué)派的紛爭。賦序記其撰作之由云：“歆好《左氏春秋》，欲立于學(xué)官，時諸儒不聽，歆乃移書太常博士，責(zé)讓深切，為朝廷大臣非疾。求出補吏為河內(nèi)太守，又以宗室不宜典三河，徙五原太守。是時朝政已多失矣，歆以議論見排擯，志意不得。之官，經(jīng)歷故晉之域，感今思古，遂作斯賦，以嘆征事而寄己意。”*章樵注：《古文苑》，第115—116頁，商務(wù)印書館1937年《叢書集成初編》影印守山閣叢書本。此序見錄于《古文苑》，一般認(rèn)為是后人根據(jù)《漢書》文字整理而成，非劉歆原作。賦文先感朝政缺失，接寫自己的行程，尤其是五原的荒涼：

盤紆的陵谷、漫天的沙埃、泠泠的回風(fēng)、皚皚的積雪構(gòu)成荒涼冷落的環(huán)境，也是賦家政治境遇的反射。野獸竄伏，去雁棲遲，清晰的亭隧、翻飛的旗幟，是賦家羈旅而遠(yuǎn)離帝京孤獨的寫照。

班彪《北征賦》也是作于行行離京之際?！段倪x》班彪《北征賦》李善注引《流別論》曰：“更始時，班彪避難涼州，發(fā)長安至安定(今寧夏固原北)，作《北征賦》也。”賦文“紛吾去此舊都兮，騑遲遲以歷茲”，及“游子悲其故鄉(xiāng)，心愴悢以傷懷”云云，何焯謂：“以悲亂傷故鄉(xiāng)為一篇收束，與篇首相應(yīng)”。*費振剛等：《全漢賦校注》，第365頁，廣東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盡管對京都政治現(xiàn)實的不滿伴隨著作者的旅程，但是行路艱難的反復(fù)描寫，正是戀都心緒的絕好表達(dá)：

隮高平而周覽，望山谷之嵯峨。野蕭條以莽蕩，迥千里而無家。風(fēng)猋發(fā)以漂遙兮，谷水灌以揚波。飛云霧之杳杳，涉積雪之皚皚。雁邕邕以群翔兮，鹍雞鳴以嚌嚌。*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429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雁以群飛，鹍以和鳴，反照作者的孤旅，何其寥落！再如班昭《東征賦》，抒發(fā)了賦家對于東都的眷戀?！逗鬂h書·列女傳》謂“帝數(shù)召入宮，令皇后諸貴人師事焉，號曰大家，每有貢獻(xiàn)異物，輒詔大家作賦頌?！?范曄著、李賢注：《后漢書》，第2785頁，中華書局1965年版。陸侃如將班昭入宮講學(xué)事系于永元八年(96)班昭四十八歲時。*陸侃如：《中古文學(xué)系年》，第125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5年版。永初七年(113)，其子曹成被任命為陳留郡長垣長，六十五歲的班昭隨子上任，《東征賦》作于此時。賦文述寫了作者從京都洛陽至長垣的旅途所見所感，所云“遂去故而就新兮，志愴悢而懷悲”，又云“涉封丘而踐路兮，慕京師而竊嘆”，去京的落寞，戀都的不舍，彌散在抒情的詠嘆之中。

《后漢書·張衡傳》云：“(衡)遷侍中，帝引在帷幄，諷議左右。嘗問衡天下所疾惡者。宦官懼其毀己，皆共目之，衡乃詭對而出。閹豎恐終為其患，遂共讒之。衡常思圖身之事，以為吉兇倚伏，幽微難明，乃作《思玄賦》，以宣寄情志?！薄端夹x》的思路一仍《離騷》，先用一系列的比喻來表現(xiàn)朝廷的黑白顛倒、賢愚倒植：“俗遷渝而事化兮，泯規(guī)矩之員方。寶蕭艾于重笥兮，謂蕙芷之不香。斥西施而弗御兮，縶騕褭以服箱。行陂僻而獲志兮，巡法度而離殃?！?《文選》，第654,660,660,671，675頁。接下主人公開始“往走乎八荒”的精神游歷，先后履跡東、南、西、中央、北，入地升天，但一無適意之所，或“溫風(fēng)翕其增熱兮，惄郁悒其難聊”*《文選》，第654,660,660,671，675頁。，或“顝羈旅而無友兮，余安能乎留茲”*《文選》，第654,660,660,671，675頁。。隨著行程的延展，主人公的思?xì)w之情愈益強烈，故“既垂穎而顧本兮，亦要思乎故居”*《文選》，第654,660,660,671，675頁。，又“據(jù)開陽而頫眡兮，臨舊鄉(xiāng)之暗藹”“悲離居之勞心兮，情悁悁而思?xì)w”*《文選》，第654,660,660,671，675頁。。盡管賦文開始已指斥帝都朝政“寶蕭艾于重笥”、“謂蕙茝之不香”，但是這一污濁的政治環(huán)境并不影響賦家對于帝都的眷戀。京都既是張衡玄思的起點，也是所思的歸宿，從離鄉(xiāng)到思鄉(xiāng)再到返鄉(xiāng)，構(gòu)成賦文的主線，所謂“故居”“舊鄉(xiāng)”，實際上只是京都的代稱。

再次,東漢中期以前由異地入京的騷體賦家，幾無在賦作中表達(dá)鄉(xiāng)關(guān)之思者。據(jù)《漢書》本傳，賈誼洛陽人，自十八歲薦舉入長安，至三十三歲辭世，雖有落拓失意之時，卻無掛冠歸去之想。復(fù)據(jù)《漢書》本傳，司馬相如、王褒、揚雄，俱以蜀人入京都長安終老。從現(xiàn)存其辭賦作品來看，政治失意之際，能夠安慰他們的，便是在想象中游仙，最終又以現(xiàn)實為歸宿，并提出道德原則以為持守。京都乃是此期文人固守的歸所與精神的家園，這里集中著大國的繁盛，維系著政治的理想，他們樂不思蜀，帝都的夢中遺落了偏遠(yuǎn)的故鄉(xiāng)。當(dāng)有不得已而去京歸鄉(xiāng)時，似乎很不情愿，馮衍就是如此，時時思忖再歸洛陽以求任用?！逗鬂h書·馮衍傳》云：

建武六年日食，衍上書陳八事：其一曰顯文德，二曰褒武烈，三曰修舊功， 四曰招俊杰，五曰明好惡，六曰簡法令，七曰差秩祿，八曰撫邊境。書奏，帝將召見。初，衍為狼孟長，以罪摧陷大姓令狐略。是時，略為司空長史，讒之于尚書令王護、尚書周生豐曰：“衍所以求見者，欲毀君也。”護等懼之，即共排間，衍遂不得入。后衛(wèi)尉陰興、新陽侯陰就以外戚貴顯，深敬重衍，衍遂與之交結(jié)，由是為諸王所聘請，尋為司隸從事。帝懲西京外戚賓客，故皆以法繩之，大者抵死徙，其余至貶黜。衍由此得罪，嘗自詣獄，有詔赦不問。西歸故郡，閉門自保，不敢復(fù)與親故通。建武末，上疏自陳曰：……書奏，猶以前過不用。衍不得志，退而作賦。*《后漢書》，第977—985,985,995頁。

馮衍《顯志賦》大約就作于光武帝末年上書自陳而不被重用之后?！蹲孕颉吩疲骸邦檱L好俶儻之策，時莫能聽用其謀，喟然長嘆，自傷不遭。久棲遲于小官，不得舒其所懷。抑心折節(jié)，意悽情悲。”*《后漢書》，第977—985,985,995頁。不得志的境遇和對仕途的流連，發(fā)為行行西去的感傷惆悵。在回鄉(xiāng)路上，馮衍并沒有體驗到回鄉(xiāng)的歡悅，“夫何九州之博大兮，迷不知路之南北”*《后漢書》，第977—985,985,995頁。，歸鄉(xiāng)確實由于帝都的不容和朝廷的疏放，因而歸途的感受就是孤獨的飄零。

投身政治，是古代士人自我實現(xiàn)的主要途徑，儒者尤其執(zhí)著于此。孔子溫溫而無所試之時，被形容為“累累若喪家之狗”，孔子自己也認(rèn)同此譬，事見《史記·孔子世家》。蓋儒者以君為“家”、以位為家，去家而身無所托、神無所安?！睹献印る墓隆分芟雠c孟子的對話似乎更能說明問題：

周霄問曰：“古之君子仕乎？”孟子曰：“仕。《傳》曰：‘孔子三月無君，則皇皇如也，出疆必載質(zhì)。’公明儀曰：‘古之人三月無君，則吊?！薄叭聼o君則吊，不以急乎？”曰：“士之失位也，猶諸侯之失國家也?！抖Y》曰：‘諸侯耕助，以供粢盛；夫人蠶繅，以為衣服。犧牲不成，粢盛不絜，衣服不備，不敢以祭。惟士無田，則亦不祭。’牲殺、器皿、衣服不備，不敢以祭，則不敢以宴，亦不足吊乎？”*《孟子注疏》，見《十三經(jīng)注疏》，第2711頁。

孔子無君而皇如，正如士之失位、諸侯之失國家，是如喪家之犬。在漢代，士人對“位”的看重當(dāng)然可以說是儒家觀念熏習(xí)的表現(xiàn)，但更應(yīng)該看到天下一統(tǒng)的政治情勢給士人提供仕進的機遇和名利的誘導(dǎo)，無疑他們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最佳選擇就是依附君主。京都乃“天子所居”*《白虎通·京師》，見班固撰、陳立疏證：《白虎通疏證》，第160頁，中華書局1994年版。，“建首善自京師始”*《漢書·儒林傳序》，見《漢書》，第3594頁。，它在漢代士人心中不僅是一個仕進的廣闊平臺，更是一種政治的信仰和理想的歸宿，猶如上古神話的通天之柱，匯集了人間的權(quán)力，上接天道，下開人世道德之源，它既是人生價值的源頭，也是士人價值實現(xiàn)的場所。

朝廷以征召、辟除等方式將士人凝聚在中央王朝，為士人在京都獲得一席之地提供了各種機會。傳統(tǒng)儒學(xué)對于士大夫的道德期待則為士人宦游提供了心理支持?！墩撜Z·里仁》謂“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君子為了道義，可以志在四方，不將自己局限在故土之囿，小人懷戀鄉(xiāng)土而不知推行道義。然而一旦進入政治的中樞，士人們卻體味到權(quán)力漩渦中的種種艱難。在漢代騷體賦的抒寫中，對于帝都的眷戀反映了仕進的熱情，但現(xiàn)實政治的險惡以至懷才不遇卻又導(dǎo)致了他們的憤慨和批判。更由于騷體寫作深受屈辭的影響，自然易與屈原產(chǎn)生隔代的共鳴，帝京只是作為仕進的平臺或政治的理想，已非屈原心中那個維系宗族國祚的親切故鄉(xiāng)。

三、東漢后期：帝都無道轉(zhuǎn)思鄉(xiāng)

漢代騷體賦的戀都，其實就是戀闕，這是皇權(quán)穩(wěn)固的時代士人政治熱情的集中體現(xiàn)，但當(dāng)歷史進入皇權(quán)漸趨衰微的東漢中后期，騷體賦的抒寫卻出現(xiàn)了對于京都的疏離。政治仕進道路不通，帝都逐漸失去了士人政治的向心力，于是喚起了去京歸鄉(xiāng)之志，故鄉(xiāng)變成了政治逃避的安身之所和精神家園。兩漢之交，由于王莽之亂，社會隱逸之風(fēng)悄然興起，雖光武中興，但朝廷對于隱逸的尊重，卻使此風(fēng)延續(xù)。嚴(yán)遵為了人格的尊嚴(yán)，不肯稱臣于昔日的同學(xué)光武帝，而自愿羊裘垂釣。梁鴻出于對“志節(jié)”的追求，一生為“隱居避患”而甘愿“固窮”，先居于霸陵山中，“以耕織為業(yè)，詠《詩》《書》，彈琴以自娛”，后適吳，“居廡下，為人賃舂”*《后漢書·逸民傳》，見《后漢書》，第2766—2768，2766,2767，2757頁。。但這種以隱居為志的情況在東漢中期以前并非普遍風(fēng)氣，士人對于政治依然抱有熱情，選擇隱居生活也多是欲借隱逸邀名入仕。京都洛陽乃是實現(xiàn)政治理想的平臺，仍然是士人歸趨之所。安帝時朝廷“遣中謁者收葬京師客死無家屬及棺槨朽敗者，皆為設(shè)祭”*《后漢書·安帝紀(jì)》，見《后漢書》，第222頁。，質(zhì)帝時京師太學(xué)生達(dá)三萬人，俱足為例。當(dāng)然這并非說明此前政治的清明，早在章帝時梁鴻就從洛陽看到“宮闕崔嵬”*《后漢書·逸民傳》，見《后漢書》，第2766—2768，2766,2767，2757頁。而“人之劬勞”*《后漢書·逸民傳》，見《后漢書》，第2766—2768，2766,2767，2757頁。的現(xiàn)實。史家將“帝德稍衰，邪孽當(dāng)朝，處子耿介，羞與卿相等列”*《后漢書·逸民傳》，見《后漢書》，第2766—2768，2766,2767，2757頁。歸結(jié)為章帝以后的事情，也是得益于作為旁觀者得以遠(yuǎn)距離觀望歷史的前瞻性認(rèn)識。東漢真正的由盛轉(zhuǎn)衰則是在安、順二帝之時，處于歷史局勢中的漢代士人心曲變化也在此期文學(xué)中顯露出來。

政治活動主要集中在和帝、安帝、順帝三朝的張衡，對于京都生活也在遲回之中。《歸田賦》透出了賦家的心曲。孫文青《張衡年譜》系此賦于張衡為河間相三年，即順帝永和三年(138年)，以為“平子從政以來，未曾有過消極觀念，惟為河間相時感天下漸弊，又郁郁不得志，故初為《四愁詩》，繼即上書乞骸骨。《歸田賦》之作，想在二事之間”*孫文青：《張衡年譜》，第138頁，商務(wù)印書館1935年版。，即作《思玄賦》三年之后*孫文青系《思玄賦》于漢順帝陽嘉四年(135年)。見孫文青：《張衡年譜》，第131頁。，當(dāng)距事實不遠(yuǎn)。二賦都抒發(fā)了作者才略不為所用的苦惱，但仍有根本區(qū)別?！端夹x》表現(xiàn)內(nèi)心抗?fàn)幒蟮牧羰鼐┒贾?，《歸田賦》則更多是政治失意之后的退歸之思。《歸田賦》開篇即言“游都邑以永久，無明略以佐時”，“游”字表達(dá)了自己在京都洛陽的多年生活，與都邑的疏離之感隱約可見，“歸”字則透出作者對于故鄉(xiāng)的眷顧。如果說帝都仕宦的進取可以獲得儒家價值觀念的支持，那么故鄉(xiāng)生活的恬適自有道家的說辭，所云“追漁父以同嬉，超埃塵以遐逝，與世事乎長辭”，那是何等愜意的逍遙自適呢！我們再看：

于是仲春令月，時和氣清。原隰郁茂，百草滋榮。王雎鼓翼，鸧鹒哀鳴；交頸頡頏，關(guān)關(guān)嚶嚶。于焉逍遙，聊以娛情。爾乃龍吟方澤，虎嘯山丘。仰飛纖繳，俯釣長流。觸矢而斃，貪餌吞鉤。落云間之逸禽，懸淵沈之魦鰡。

于時曜靈俄景，系以望舒。極般游之至樂，雖日夕而忘劬。感老氏之遺誡，將迴駕乎蓬廬。彈五絃之妙指，詠周孔之圖書。揮翰墨以奮藻，陳三皇之軌模。茍縱心于物外，安知榮辱之所如？*《文選》，第692—693頁。

在這幅故鄉(xiāng)隱居的圖畫里，沒有政事的勞碌、權(quán)位的爭奪，只有芳草原隰、飛禽走獸、蓬廬琴書。都邑與家鄉(xiāng)，代表了兩種價值取向，前者置人于冰炭，令人勞神苦思、內(nèi)焦外熱；后者則如舒緩悠揚的樂曲，令人心神俱泰。然而張衡并沒有真正放棄帝都而走向心儀的故鄉(xiāng)，這只是身在魏闕的精神自慰。

士人對于政治熱情的消退構(gòu)成一種較為普遍的心態(tài)，似乎可以東漢后期桓帝作為起點?；傅垩屿湓?158年)，南陽郡犨縣人京兆尹延篤因為得罪梁冀，乃“以病免歸，教授家巷”*此從陸侃如說，系在此年。見陸侃如:《中古文學(xué)系年》，第215頁。。前越巂太守李文德與延篤素善，時在京師，欲令公卿引進延篤。延篤乃為書止之，曰：

夫道之將廢，所謂命也。流聞乃欲相為求還東觀，來命雖篤，所未敢當(dāng)。吾嘗昧爽櫛梳，坐于客堂。朝則誦羲、文之《易》，虞、夏之《書》，歷公旦之典禮，覽仲尼之《春秋》。夕則消搖內(nèi)階，詠《詩》南軒。百家眾氏，投閒而作。洋洋乎其盈耳也，渙爛兮其溢目也，紛紛欣欣兮其獨樂也。當(dāng)此之時，不知天之為蓋，地之為輿；不知世之有人、已之有軀也。雖漸離擊筑，傍若無人，高鳳讀書，不知暴雨，方之于吾，未足況也。且吾自束脩已來，為人臣不陷于不忠，為人子不陷于不孝，上交不諂，下交不黷，從此而歿，下見先君遠(yuǎn)祖，可不慚赧。如此而不以善止者，恐如教羿射者也。慎勿迷其本，棄其生也。*《后漢書·延篤傳》，見《后漢書》，第2106—2107頁。

延篤的“可不慚赧”，似乎是一種自我良知的表白，也是對“君恩”的交代，更是對往昔為官經(jīng)歷的了斷。而“不知天之為蓋，地之為輿；不知世之有人、已之有軀”的渾然忘卻，乃是卸去了職責(zé)的自由自在。原來政治的熱情擔(dān)負(fù)了責(zé)任與壓力，現(xiàn)在回歸到內(nèi)心，帝都的國事已是身外的煙云，人“生”之“本”并不依賴所謂莊嚴(yán)的政治。

如果說張衡的《歸田賦》體現(xiàn)的是衰亂萌芽時在朝士人的一種理想，那么到東漢后期，朝政衰朽已是朝野共同的認(rèn)識，令受儒家用世思想影響甚深的士人在步入仕途之前，就已躊躇于前往京都與退守故鄉(xiāng)的兩向選擇中。蔡邕一度堅決選擇了后者，這源于他特殊的被征經(jīng)歷。蔡邕《述行賦》述此，賦前有序，著重交代作賦緣起于朝政的昏亂。賦文一仍劉歆《遂初賦》的寫法：“余有行于京洛兮，遘淫雨之經(jīng)時。涂屯邅其蹇連兮，潦污滯而為災(zāi)?！?《全漢賦校注》，第912頁。以下《述行賦》引文并見此書。淫雨綿綿，道路泥濘，昭示著賦家此行的兇險，而“乘馬蟠而不進兮”“仆夫疲而劬瘁兮，我馬虺隤以玄黃”云云，乃是賦家“心郁伊而憤思”的外化，表達(dá)其對京洛的抗拒態(tài)度。經(jīng)行中作者對于京都的批判顯而易見：

命仆夫其就駕兮，吾將往乎京邑?；始液斩炀淤?，萬方徂而并集。貴寵煽以彌熾兮，僉守利而不戢。前車覆而未遠(yuǎn)兮，后乘驅(qū)而競及。窮變巧于臺榭兮，民露處而寢濕。消嘉谷于禽獸兮，下糠粃而無粒。弘寬裕于便辟兮，糾忠諫其侵急。

宦官即所謂“貴寵”氣焰日益囂張、貪圖私利而不肯收斂；在高位者搜刮民脂民膏以為臺榭之美，民生糧食喂養(yǎng)禽獸，底層百姓卻以糠秕為食；巧佞諂媚者被優(yōu)容，忠正直言者被參劾。前行的過程，也是思考的過程，最后他下定了決心：“觀風(fēng)化之得失兮，猶紛挐其多違。無亮采以匡世兮，亦何為乎此畿。甘衡門以寧神兮，詠都人而思?xì)w。爰結(jié)蹤而回軌兮，復(fù)邦族以自綏?！本┒紝τ谫x家，已經(jīng)失去了吸引力。與劉歆、馮衍等對于京都的留戀不同，蔡邕以退回家鄉(xiāng)作為最后的抉擇。這不單單是一種行程的變化，背后蘊藏著人生價值的選擇。蔡邕在《述行賦》中并沒有描繪鄉(xiāng)間的生活，稍后的仲長統(tǒng)《昌言》卻有相應(yīng)的補充：

使居有良田廣宅，背山臨流，溝池環(huán)帀，竹木周布，場圃筑前，果園樹后。舟車足以代步涉之難，使令足以息四體之役。養(yǎng)親有兼珍之膳，妻孥無苦身之勞。良朋萃止，則陳酒肴以娛之；嘉時吉日，則亨羔豚以奉之。躕躇畦苑，游戲平林，濯清水，追涼風(fēng)，釣游鯉，弋高鴻。諷于舞雩之下，詠歸高堂之上。安神閨房，思老氏之玄虛；呼吸精和，求至人之仿佛。與達(dá)者數(shù)子論道講書，俯仰二儀，錯綜人物。彈《南風(fēng)》之雅操，發(fā)清商之妙曲。消遙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間。不受當(dāng)時之責(zé)，永保性命之期。如是則可以陵霄漢、出宇宙之外矣。豈羨夫入帝王之門哉?、賹O啟治：《政論校注 昌言校注》，第401—402頁，中華書局2012年版。

帝王之門，有如京都的城門，入門即意味著仕進的通達(dá)和此身的榮貴，但是重閽之深也隱藏著未卜的風(fēng)險。其所云“豈羨”，惟以門外世界的生活自適逍遙，山水、田園、讀書、鼓琴，足以安頓疲憊的心靈，帝都對于士人的向心力業(yè)已悄然喪失。

思鄉(xiāng)，作為一種時代情緒，彌漫于在東漢后期京都洛陽的仕宦者與求仕者心中。騷體賦中對于故鄉(xiāng)的描繪，往往負(fù)載著高潔的理想、獨善的情操，是高層士人窮達(dá)觀念的體現(xiàn)。這種觀念往往受制于文明的傳統(tǒng)。如果說漢代士人的政治熱情符合儒家的進取精神，那么對于帝都的疏遠(yuǎn)、對于故鄉(xiāng)田園的向往似乎隱藏著道家觀念的誘導(dǎo)。思鄉(xiāng)乃是尋求安慰，處于政治漩渦中的士人，需要在現(xiàn)實秩序之外尋求心靈的住所。文學(xué)表達(dá)的深層意蘊則是對于政治價值觀的疏離。鄉(xiāng)情，作為士人對政治理想破滅的補償進入辭賦作品，始于東漢中后期，至魏晉蔚為大觀。晉代騷體思鄉(xiāng)之作有陸機的《行思賦》《思?xì)w賦》《懷土賦》，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等，這與政治文化史的發(fā)展走向相同。陳寅恪業(yè)已指出，魏晉以降的中國文化，“其重心不在政治中心之首都，而分散于各地之名都大邑。是以地方之大族盛門乃為學(xué)術(shù)文化之寄托……故論學(xué)術(shù)，只有家學(xué)之可言，而學(xué)術(shù)文化與大族盛門常不可分離也”②陳寅?。骸洞藓婆c寇謙之》，見《金明館叢稿初編》，第147—148頁，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作為文化表征的晉代文學(xué)，便是故土與鄉(xiāng)情主題的漫衍。從文學(xué)本身的繼承角度看，這一主題乃是自屈辭以至騷體的一脈相承。只是這一主題在不同的政治環(huán)境中具有不同的分化表現(xiàn)。在屈辭，家國、故都和舊鄉(xiāng)合一，至漢代發(fā)生了分離，東漢中期以前，對于帝京的眷戀基本排斥了故鄉(xiāng)的回顧，后期的回歸故鄉(xiāng)則反映著士人對于帝都的疏遠(yuǎn)。這是一體文學(xué)的主題回環(huán)，也是一種演變過程的分化，然而漢代騷體的主題分化卻始終維持著帝都和故鄉(xiāng)的兩向參照，其中反映了士人對于政治仕進依違難決的矛盾心態(tài)，并像病癥一樣傳染給后世同病相憐的士人。

【責(zé)任編輯：王建平；實習(xí)編輯：陶汝崇】

I2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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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5455(2017)05-0164-08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xué)研究青年基金項目“漢代文學(xué)與都邑文化”(11YJC751030)；吉林大學(xué)前沿與交叉學(xué)科項目“漢代城市與漢賦”(2012QY003)

2016-04-03

侯文學(xué)，吉林德惠人，文學(xué)博士，吉林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