鯉魚跳龍門（中篇小說）

○翁新華

鯉魚跳龍門（中篇小說）

○翁新華

一

陳劉氏臨近正午才趕到縣城墟場。腳力已經(jīng)遠遠不如青中年時代，50來里山道，得用三寸金蓮一寸一寸丈量過來。一趟綠皮火車自上世紀50年代保留至今，從150里外的起點站發(fā)車，每隔10里設(shè)一小站，一站收5角車票，全程通票10元。但為了省錢，趕墟人大多選擇步行。陳劉氏趕墟的歷史比綠皮火車的歷史還長，但她乘坐次數(shù)極少。

攤主面前的麻石地面上，擺放著山寨帶來的物產(chǎn)，算不上豐饒，要么半簸箕雞蛋，要么一小筐白薯，要么一小堆時鮮蔬菜或曬干了的豆角、地芹菜，稍微值錢的也就是幾只栓著翅膀的公雞母雞，或者一兩只身個瘦小的黑山羊。每個攤主分配的地盤是一米距離，每個攤位有一只固定了的尺多高的小水泥凳，小凳上用紅色油漆寫著阿拉伯數(shù)字，這個數(shù)字就是攤號，由墟場管理人員分配。

陳劉氏坐上126號小石凳，揭開蒙著小篾籃的印花布，露出疊得整整齊齊的鞋墊。嚴格地說，布是一方蠟染，白底，藍花，男歡女愛的圖案依稀可辨，算一件藝術(shù)品。鞋墊則是左腳右腳背靠背疊在一起，腰上用紅絲線束著，鞋面一律朝上，紅橙黃綠青藍紫，繡工精細，構(gòu)思別致，圖案新穎，也是一籃子藝術(shù)品。

這年月，墟場坐上大半天，能賣出一兩雙鞋墊，是難得的事。盡管知音甚少，每月三個趕墟日，她總還是來，陪山里人看縣城世界，看日頭的起落，看云卷云舒。少有人欣賞她的刺繡藝術(shù)，不是她的錯，更不是她的懶怠。陽春白雪，和者蓋寡，古來如此。

戴紅袖套的墟場管理員，拿著稅票簿子，懶洋洋地走過來，微微一笑，示意她照章買下5角稅票。她用干癟的嘴唇指指小篾籃。管理員瞅一眼，意識到她尚未做成一單生意，兀自走開。陳劉氏沒有追加一聲“謝了”，待一陣，有了收入，她自會補買稅票，沒做成生意，暫時免稅，是一件公平的事。陳劉氏自定的公平原則，帶有抗議的性質(zhì)。

身側(cè)127號攤位，是個70來歲的老頭，抱一只瘦小的黑山羊，剔除毛皮和骨頭，恐怕也就七八斤凈肉，可它周邊已經(jīng)圍了一大圈買家，爭先恐后的樣子。黑山羊得意地蹦跶四肢，“哞哞”叫著，不經(jīng)意間拉下一泡屎蛋蛋。盡管這樣，買家并不嫌臟。

這年月，吃貨太多。

陳劉氏不搭理身邊的喧囂，兀自掉轉(zhuǎn)臉去，瞅著小巷的盡頭。小巷逼仄幽深，愈到遠處愈顯尖細，像一只巨大的漏斗，熙熙攘攘的人流如漏斗中的沙粒，一直流向遠方，流進沱江由黃沙堆積而成的河床。沱江岸邊有白塔的影子，白塔上方懸著昏黃的冬日，如一枚沒有光澤的蛋糕。

陳劉氏已經(jīng)92歲，身架高挑，腰背挺直，四肢勻稱修長，身穿蠟染面料棉襖。白發(fā)三千丈，蠶絲一般晶瑩剔透，后腦上梳一個髻，髻上橫插一根銅簪。面部枯瘦如一枚桃核，橫橫豎豎的溝壑占據(jù)了全部，暴凸的雙眼仍有光澤，顯得深邃，有一種蒼老的閱歷感與孤傲的排他感。

日頭已經(jīng)下滑到白塔的頂端。

再待一個時辰，趕墟人就該收攤返家了。綠皮火車在遠遠的什么地方發(fā)出三聲親熱的鳴叫，以此提醒墟民，離返程發(fā)車只剩下10分鐘時間。

一個30多歲的城里女人，漫不經(jīng)意地走過來，蹲在小篾籃前。她身穿束腰青尼大衣，一襲藍色扎染披肩點綴了文雅。陳劉氏瞅一眼，看出她脖子上佩戴的珀金項鏈，連同那枚綠色墜子，是地攤上的工藝品，頂多值10元。她并不富有，卻裝作有錢的樣子，有點不可思議。

“陳劉氏，您好啊！……”文化女人微笑著搭訕，“知道您常來趕墟，并且總是堅守到最后一個離去……”

陳劉氏略感驚異，居然有人留意到自己的存在，搜索了一下記憶，似覺有些面熟，但到底記不起來了。

文化女人說：“我叫北喜珍。”

“哦，北喜珍。你從哪兒認識我的呢？”

“聽人提到過‘陳劉氏’這個名字。嚴格說來，‘氏’字表面上看，是對老年女性的尊稱，而實際上，是一種忽視。人都有乳名，小名，大名，擁有某種名望，尤其有藝術(shù)造詣的人，還有藝名，筆名，字號，而不是《全唐詩》目錄中的‘無名氏’。”

“那，我的真實姓名呢？”話一出口，她就有了后悔。這看起來是考問北喜珍，實際上是考問自己。我陳劉氏為何活到了92歲，活成了老樹精，活成了《全唐詩》目錄中的“無名氏”呢？

北喜珍知道老人現(xiàn)有的兩個名字，都不屬原名。一個叫“繡娘”，5歲或6歲時長沙鑫泰繡莊老板隨口取的。第二次全國人口普查，有人覺得“繡娘”只是個職業(yè)稱謂，相當于木匠、屠夫、歌郎，不適合作人口登記，《北家姓》里也沒有“繡”姓，但改名沒有成功，因為沒有得到陳劉氏的積極配合。第三次全國人口普查，陳劉寨派出所力求戶口、姓名規(guī)范化，這才半強制性將“陳劉繡”三字輸入電腦，印上她的身份證?！瓣悇⒗C”是夫家陳劉寨老族長給取的，盡管這樣，人們還是稱她“陳劉氏”，好像她原本配不上一個正規(guī)的名字。

北喜珍說：“其實，‘繡娘’這個名字挺好，它宣示了您的刺繡閱歷，是您資歷的見證。我正在試著寫一部長篇論文，光您的姓氏考據(jù)，都可以寫下三章。”

陳劉氏覺得自己一下又蒼老了10歲。她甚至覺得這個北喜珍有點可惡，話特別多。不就想買一雙鞋墊嗎，用得著繞這么多彎子么？她有一種莫名的厭惡感：“一個人的出身，就像掛在銀杏樹枝椏上的一匹黃葉，風把它吹到哪兒，它就待在哪兒，在哪兒腐爛，化為泥土，沒有太多的講究。這鞋墊，你要哪一雙？”

“哪一雙都精致、耐看，哪一雙都愛不釋手。您可能不知道，我已經(jīng)收藏您的鞋墊近百雙啦！……”北喜珍裝作不經(jīng)意的樣子，從小籃里拿起她用眼睛精挑細揀老半天而定下的一雙鞋墊，“就這雙吧?！?/p>

末尾的“就”字，貌似隨意，實則是她給自己挑肥揀瘦的掩飾。一般而言，挑剔是一種讓人生厭的性格。事實上，陳劉氏自己也認定她挑中的鞋墊屬于小篾籃里的花魁，就像唐伯虎點秋香，算她有眼力。北喜珍有點虛偽。你是擔心我會因為你的喜歡而漫天要價吧？

“我繡的每一雙鞋墊都有名字，你這雙叫《鯉魚跳龍門》。”

“名字起得很好。初聞稍俗，實則大雅。像宋人邵康節(jié)的《山村詠懷》，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亭臺六七座，八九十枝花。瞧，一雙金鯉，搖頭擺尾，鰭展如飛，活了。當心沱江的鸕鶿飛來，誤當活魚一嘴叼走??！”

陳劉氏的臉笑成一朵老菊：“有這么好嗎？你很會奉承人??！”

“用材，絲線質(zhì)地，色彩選擇搭配，花樣布局，尤其針法、技法，典型的湘繡風格。一雙普通鞋墊，還運用了劈線的特技。真是愛死人??！”

“你懂劈線？”

“略微懂一點。”

“真心喜歡？”

“真心?！北毕舱湔f，“我也在學著繡鞋墊，但繡得不好，難登大雅之堂?！?/p>

陳劉氏拽過北喜珍的左手看看，她的掌上有一片針眼舊痕，證明她確實動過針線，吃過刺繡的苦頭，將鞋墊往對方手上一拋：“一雙鞋墊，不值什么。送你?！?/p>

“送我？”

“你這樣聰明，一學就會。要說，描花樣兒，不難，描得古怪些，新鮮些，就不至于那么呆板。至于針法、技法，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功，得照規(guī)矩練。萬事都有規(guī)矩，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循了規(guī)矩，沒有學不會的手藝。這鞋墊，給誰墊呀？”

“哪兒舍得墊腳??！皇帝的龍腳也配不上吧……收藏。如果您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饋贈，請答應(yīng)我一個請求，自今日起，咱倆以師徒相稱，您是師，我是徒……還有，回去我會仔細研究、借鑒，甚至解剖這雙鞋墊，然后模仿您的針法、技法繡出一雙或者幾雙同名鞋墊。當然，我也可能會有所改進。您應(yīng)承么？”

“當你師傅，折煞老樹精了。愛怎么叫怎么叫吧。至于模仿，既然送了你，哪怕切成片，剪成條，剁成丁，煮了吃，炒了吃，我一概管不著了。就如爹媽生下我，把我扔給這片大山，一切都管不著了?！?/p>

“這可是師傅親口所言啊？”

“紅口白牙。親口所言。”

“那我接受這件禮物。”北喜珍將鞋墊放進小皮袋，拉上拉鏈，象征性地行了個拜師禮：“徒弟先走了。改日登門探望?！?/p>

“登門，你知道我住哪里？”

“當然?！?/p>

“你在哪個單位高就？”

“縣文化館?！?/p>

“真的會去看我？”

“一日為師，終生之師。徒弟看望師傅，不是很正常嗎？”

二

大約過去三個月光景，是個春回大地、柳枝吐翠的日子，北喜珍果真來找陳劉氏，尋到了老人居住在半山腰的小木樓。

小木樓顯得古舊，屋頂蓋著青瓦，經(jīng)過長時間風雨剝蝕，有的已經(jīng)破碎，有的已經(jīng)褪去顏色，瓦縫里積下了厚厚的塵垢，里面拱出一些綠茸茸的春前草和三葉草，鑲嵌墻體的木板有些腐朽發(fā)黑，挨地面部分結(jié)滿綠色青苔。面西的木板墻巴滿爬墻虎，綠色的嫩葉子已經(jīng)大如銅錢。再待些時日，整座小木樓就會被瘋長的爬墻虎覆蓋了。

木樓左側(cè)是個木槿花籬笆圍著的園子，里面長滿了菟絲子和花花草草，其間一棵皂莢樹很顯眼，樹干粗如臉盆，樹冠掩映著十幾丈園子的地盤，青枝綠葉間掛滿了青綠色皂莢。很長一段時間，鄉(xiāng)下人用它替代肥皂的功能，裹在浸濕的衣衫里捶爛，捶出白花花的泡沫，再在清水里擺一擺，污跡就沒了。皂莢樹的存在，應(yīng)當與陳劉氏的刺繡有關(guān)，與陳劉氏的鞋墊有關(guān)。

小木樓門口有間偏廈，松木和楠竹搭成，一具威武的黑漆棺材架在板凳上。人要進入里屋，必得穿過偏廈，而且必得在棺材旁邊經(jīng)過。

棺材明顯是空的，即便不久的將來里面會躺下一個完結(jié)了的生命，埋到地底下去，它也仍然是空的。明知一具不會對活人構(gòu)成任何傷害的棺材，卻令人發(fā)怵，這真是一種古怪心理。一個活著的人，誰也不會害怕。而一旦死了，躺進了棺材，就會產(chǎn)生一種肅殺的恐懼感，哪怕逝者生前是個十分慈善的人。

環(huán)境有點陰森。

這時，陳劉氏已經(jīng)透過窗欞看見了北喜珍，心里一動，忙把古舊腐朽的雕花小木門打開。北喜珍上前抱住她的枯手，笑嘻嘻地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師傅，想念您哦！”

“我也想你。你一臉的高興，遇上了什么喜事吧？”

“沒有沒有。要說喜事，徒弟與恩師相見，不是最大的喜事么？”

喝過芝麻豆子茶，北喜珍在屋里四下打量，看到墻角落擺放著不少顏色古舊的繡具，繡架、繡繃、針盒、繅絲的小紡車之類，儼然一間古老的小繡坊。繡具質(zhì)地上乘，盡管式樣顯得過時，材質(zhì)陳腐，但仍引人迷醉。若是建個繡品博物館，全套繡具移過去陳列，堪稱難得的珍品呢。

她忍不住伸手摸摸一只黃花梨繡架，小心翼翼的樣子，就如剃頭師傅用手指探尋刀口。正待盤問來歷，陳劉氏說：“它可嬌貴了，就像城里的公共汽車上，女人不興男人隨便觸碰自己的臉。你沒洗手，手指上說不準粘帶有沙塵，撫摸她，她會當成伸過來的咸豬手呢。”

“咸豬手？”北喜珍吃吃笑，“居然連網(wǎng)絡(luò)熱詞都會。師傅真萌哦！”

陳劉氏端把竹椅子給北喜珍坐，試探說，“將近三個半月了，在忙些什么？”

“模仿您的風格繡鞋墊，寫論文，獲益匪淺……”北喜珍意識到陳劉氏不喜歡外人探尋自己的秘密，“師傅，山寨的舊木樓大都拆了，換成了紅磚小樓房，您怎么還一個人孤零零住這里？您不會感到寂寞嗎？”

“怎么會呢？老樹精與鞋墊為伴，鞋墊是人的腳印，我這里有多少鞋墊，就有多少人陪著我?！?/p>

“師傅說話富有詩意?！?/p>

“楊村長昨天還勸我下山住呢。是我不愿意離開。我喜歡清靜。有皂莢樹陪伴我，我也得守著他。四十多歲，我男人把我從長沙帶到山寨來，這顆皂莢樹是他專門為我栽下的。丈夫陪我五年，撒手走了，我卻陪著皂莢樹不走了。眼下，電也通了，不用再點桐油燈和煤油燈，100瓦的節(jié)能燈呢?！彼钢赴そ〈暗哪咀?，“黑白電視機換成了彩電，27吋，屏幕是小一點，也看得不大真切，楊村長讓人在屋頂安了個大鐵盤，電視里的蚊子都能分公母看了。繡得累了，扭開電視機，看看山外的世界，身子骨一身輕松?！?/p>

北喜珍兜里手機叮里當啷響起來，很急促的樣子?！皩Σ黄穑冉觽€電話”，掏出來說了一會話，關(guān)掉手機，從手袋里掏出一只鼓鼓囊囊的信封，遞給陳劉氏。

陳劉氏一愣：“這是什么意思？”

“電話是宣傳部文藝科來的，讓我盡快趕回去參加一個什么會，說很重要，不能缺席。催命呢！原本打算在這兒住幾天淘寶，這下打亂計劃了，屁股沒坐熱就走人，對不起師傅。這是3000元，徒弟一點心意?！?/p>

“送我錢？也得說出理由吧?！标悇⑹仙焓謸蹰_，“無功受祿。我無論如何不會收?！?/p>

“您不知道，您上次送我一雙鞋墊，我反復(fù)觀賞、品鑒、研究，破解密碼，依樣畫葫蘆，繡了三雙。同事們看看，夸我進步神速。師傅，您不會嫉妒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吧？”

“徒弟超師傅，我躺棺材里都會笑醒！我也不曾教過你什么，況且，就你眼前功夫……何言嫉妒？你走路來的？還走路回去？”

“縣文化局派的小車，司機技術(shù)還好，雖然一路顛簸，坐搖籃一樣。上山小車開不進來，只得停在村口等著?！彼俅伟研欧膺f過去，“在文化館待著，靠納稅人養(yǎng)著，以民俗文化研究為天職，不說師徒關(guān)系，對于一位被忽視的民間老藝術(shù)家，也有義務(wù)給予力所能及的關(guān)照吧……”

陳劉氏著實感動了一下，但數(shù)額太大，平白無故收下，有些不地道：“你話說得好聽?？慑X不能收。收你這個弟子，我從沒想過找你要錢。別說3000，300、30我也不會收?！?/p>

“您的意思是，至今還沒從心里接受我這徒弟？”

“我這樣說了嗎？”

“那好。我就要師傅這句話。我先走了。師傅保重?！辈淮悇⑹献鞒銎渌磻?yīng)，北喜珍掉轉(zhuǎn)身子，利索地離開小木樓，噔噔噔噔地朝山下跑去，好像生怕那口黑漆棺材長出兩只腳追了上來，把她吸進去。

陳劉氏站在園子邊上，瞅著北喜珍抖動著的背影，想起她胸口的假項鏈，還有那個假玉石墜子，怎么都覺得有點不對勁。

三

人都有影子，從出身落地到老去，不管白天黑夜，只要活著，影子就會不離不棄。陳劉氏的影子就是湘繡，就是湘繡鞋墊，她沒法離開它。這個影子，大多數(shù)人看不見，但陳劉氏能看見，每時每刻都能感覺到它的存在。

她一如既往地守在小木樓里，一如既往地繡鞋墊，期間雖然一如既往趕了13次墟場，每次都只賣出兩三雙鞋墊，換回一些針線和布料，但她并不介懷。全縣有20萬人，只要有一人喜歡，全國就有幾千上萬人喜歡。喜歡，電視里的解釋叫粉絲。十分喜歡，叫鐵桿粉絲。北喜珍就是她的鐵桿粉絲之一。村長楊潔說，全國有2800多個縣，照此推算，等于她至少擁有2800多個鐵桿粉絲，至于一般粉絲，多得難以數(shù)計。一個平平凡凡的女人，活到92歲，還被成千上萬人尊崇擁戴著，這就是她幸福地活著的理由，也是她幸福地活著的可能。

陳劉氏就活在這種虛幻的榮幸里。

這個榮幸，她是要堅守的。

月末，年輕的女村長楊潔會把代她領(lǐng)取的150元低保送上門來，柴米油鹽醬醋茶等一應(yīng)維持生活的起碼物資，楊村長會拜托往返縣城的綠皮火車乘警代為捎回，再組織村里的年輕人及時送進小木樓。用以延續(xù)生命的余光，已經(jīng)滿夠。

楊潔大學畢業(yè)不久，是個選調(diào)生，工資在鄉(xiāng)政府領(lǐng)取，不用為生活犯愁，解決山民的各類生活困難問題，照顧好村里的鰥寡孤獨，成了她工作的主要內(nèi)容。需要強調(diào)一句的是，自縣委宣傳部給鄉(xiāng)政府打來一個電話，鄉(xiāng)政府轉(zhuǎn)到村里后，選調(diào)生村長有事沒事都要上小木樓坐坐，陪陳劉氏說說話。

一個垂暮老人，最近又有了民間老藝術(shù)家的加冕，應(yīng)當讓她的余生增加一點幸福指數(shù)。尤其不能讓她不經(jīng)意離開人世，給互聯(lián)網(wǎng)留下頭條新聞?！懊耖g刺繡老專家”出自宣傳部長之口，這個頭銜盡管屬于虛贈，還是有分量的。要說，宣傳部長在會議上上不經(jīng)意提到陳劉氏的名字，這與徒弟北喜珍的說項不無關(guān)系。

這天，楊潔問起老人收徒的事。陳劉氏說：“有這回事。她也愛繡鞋墊，老樹精做夢都沒想到，竟在冷落我的墟場遇到了知音。”

“私授了不少絕藝吧？”

“也就接觸過一兩回，點撥了三兩句，算不上私授。若是有悟性，說不準會繡得好一些。”

“您收徒，給付了一點酬金什么的？”

“見她喜歡，我送她一雙鞋墊，沒收錢。是她自己從我籃子里挑的。前不久她來看我，撂下了3000元。”

“百歲老人收徒，預(yù)付3000酬金，也值?！?/p>

“只是暫時收下，日后會退她。我原本不肯收，擔心她誤會。一雙鞋墊賣10元，3000元，我無福消受。別說3000，300、30，我分文不取。有她喜歡，我就心滿意足了?！?/p>

“知道了。繡累了吧，歇歇，看看電視啊。”說著，上前把電視機扭開，調(diào)到了央視一臺頻道午間新聞。

當一雙鞋墊特寫映現(xiàn)在電視熒光屏上時，陳劉氏向往得雙眼發(fā)直，原本緊抿的嘴唇一下張開老大。啊喲！真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世上愛繡鞋墊的不止我一人，世上竟有這樣的高人！

這是一雙紅底黑邊鞋墊，乖巧得像兩條月牙船。魚牙口放大，像勻勻的松葉，針腳細密勻稱，功夫了得。那尾肉乎乎的金絲鯉揚鰭展翅，撲騰騰地在龍門上飛躥。天呀，這是一雙活鮮鮮的金鯉呀！看，跳了，跳了，它們真的跳了！它們雙雙躍過龍門，在空中做了個鯉魚翻身的動作，插入碧綠色的波濤中去了。真是一雙舉世無雙的鞋墊喲！……

“報紙早登了，”楊潔說，“這是重復(fù)播放。報道的是全國民間工藝品大賽頒獎大會盛況，參評作品由鄉(xiāng)里、縣里、市里、省里，逐級申報，逐級遴選淘汰，最后評出一百件扛鼎之作，再送中國美術(shù)館公開展覽。終級評委都是全國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牌專家。作品分為繡藝、陶藝、塑藝、根藝、木器、漆器、蠟染、剪紙、宋錦等十種類型，其中繡藝類拔得頭籌，獲得金杯的是一雙湘繡布鞋墊——就是您看到的這雙……”

陳劉氏叫起來，好??！好啊！我6歲學湘繡，就是從繡鞋墊起始，至今繡了86年，可沒繡出這么好看的鞋墊！……啊，播音妹子說了，金杯獲得者是北喜珍，獲獎鞋墊名字叫《鯉魚跳龍門》……她還說，這件作品將報送聯(lián)合國舉辦的世界民間工藝品洲際輪回展出，她稱北喜珍是中國著名民間青年湘繡專家，是山村飛出的金鳳凰，是一顆東方耀眼的刺繡藝術(shù)新星。

陳劉氏馬上見到北喜珍了，她穿一件紅緞金色滾邊旗袍，春風滿面地站在頒獎臺上，真是眼角眉梢都是笑哦……啊啊，她雙手高高舉起近兩尺高的金壺，對著播音妹子的話筒，娓娓講述自己構(gòu)圖和繡出鞋墊的經(jīng)過。北喜珍說她出身長沙湘繡世家，還在上個世紀30年代，作為湘繡大家的祖母，曾把一件湘繡名作賣給法國繡品收藏大家，用得來的錢買了一架飛機，捐獻給了中國的抗日戰(zhàn)爭。從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一直追溯上去，十幾代人都擅長湘繡，至于她自己，應(yīng)當屬于第13代傳承人……

陳劉氏有點眩暈了，自言自語道：“……這鞋墊不是北喜珍繡的，是我陳劉氏千針萬線繡的。這是怎么一回事呢？這是怎么一回事呢？她是不是出身湘繡世家，我不清楚，而這雙鞋墊，確實是我繡的，這不會有錯……”

她由羨慕變成憂傷，再有憂傷變得暴躁，變得憤怒無比，原本暴凸的眼球如炒裂的板栗，咬肌與斜紋肌不成規(guī)則地扭曲在臉上，枯瘦的雙手微微發(fā)顫，不停地用繡花針刺著手掌，形同驚恐萬狀氣急敗壞的女巫。

“老人家，您臉色不大好。寡白的。是不是犯病了？您為何針刺自己手掌??？”

“我，沒病。偏廈那具柏木棺材還沒有過吱吱開裂聲，我暫時還不會死……”

“您向上申報過參賽作品了？或者什么人代為申報過？”

“沒?！?/p>

“您知道申報作品的消息嗎？”

“你是一村之長，你沒告訴過我，我能從何處知道呢？”

“剛才您看清了？”

“我什么都老，就眼睛不老?！?/p>

“什么物件經(jīng)電視一播，都是有點走形的。何況電視屏幕里也就一晃而過。”

“我繡的鞋墊，燒成灰都認得。我繡的鞋墊，熬成湯都認得?！?/p>

“您和北喜珍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

“剛才告訴過你了。算認識。三個半月前結(jié)識的徒弟，我送她一雙鞋墊?！?/p>

楊潔已經(jīng)明白怎么回事，她擔心老人氣竭有性命之虞：“北喜珍得了1000元獎金，報上有詳細報道，網(wǎng)上報道的也是這個數(shù)額。可她不是給了您3000元么？”

“我說過，3000元只是暫時擱我這兒。我看重那把壺。”

“值多少錢，一把瓷壺?！?/p>

“是金杯——播音妹子說得明白，金杯。”

“瓷壺，涂的金漆，哪有純金的壺啊。即便奧運會頒發(fā)的金牌，也不可能是純金?！?/p>

“那壺好看?！?/p>

“燒不了水，盛不了茶。沒有壺嘴，沒有壺蓋，盛茶油老鼠能把尾巴伸進去偷吃，吃成一把空壺您還蒙在鼓里。要說瓷壺，也是普普通通的瓷，輕輕一碰，就破了?？h城瓷器市場擺得遍地開花，花30元錢就可以挑回一只兩米高的大瓷瓶?！?/p>

“風光?！?/p>

“風光？”楊潔笑一笑，“圖什么風光。現(xiàn)在的人都只講實際，像我當村長，上面就看我能不能帶領(lǐng)村民奔小康，過上好日子。3000元，相當我兩個月工資，可以買下您300雙鞋墊。她沒沾您的光。”

“楊村長。求你做個伴?！?/p>

“去哪里？”

“縣城，文化館。找北喜珍問問清楚?！?/p>

“這，不大好吧，送她鞋墊，是您自愿?！?/p>

“當時，確實是我自愿。但是，我沒讓她拿著我送的鞋墊冒充自己的鞋墊去評獎……我也說不清楚。我把錢退她。我原本沒想要她的錢，見她說得動情，怕她擔心我拒絕她這個徒弟，只是暫時收下，沒打算動用一分一厘?！?/p>

“民間工藝品就像山里的螞蚱，多得數(shù)不勝數(shù)，愛好繡鞋墊的也就更多，尤其苗寨少數(shù)民族女性，幾乎人人個個都會。陳劉氏，不是我打擊您的積極性，會您這手藝的，光我們村，都能找出幾桌。”

“墟場上，我不是沒見過賣鞋墊的人，沒有人能與湘繡沾上邊。唯有陳劉氏是正宗的湘繡?！?/p>

“那又怎樣呢？”

接下來，楊潔找出一大堆勸阻的理由。比方，從法律角度講，民間工藝品沒有專利權(quán)，不像CPU那種高科技產(chǎn)品，中國幾千院士，至今沒有弄出來。再比方，人都有相貌相似的，光扮演毛澤東的演員就有古月、唐國強、張克瑤、王仁、馬于飛、魏積安、賈云、王震、紅心、李克健、何志明、韓適……長得像蔣介石的更多。美國也鬧過真假奧巴馬笑話。假冒金正恩的還在街頭賺了不少錢……何況一雙布鞋墊呀。如何電視機瞅一眼，就能斷定北喜珍是拿著您的鞋墊假冒獲獎呢。

陳劉氏哭起來，兩個枯瘦的肩膀一抖一抖，干癟的胸部“空空”發(fā)響，像吹一把破損的古塤。

“楊村長，我恨你。你是個大學生，還是公務(wù)員，卻不姓公，你喜歡拿錢說事，總是替北喜珍說話，你們一定認識。

“北喜珍，你把我一具老骨頭掏空啦！……”

她哽咽著，從柜子里取出北喜珍給的信封，解開衣扣，塞進貼身的口袋，扣上青色夾襖的紐扣，頭也不回出了門。

四

山寨被淡淡的霧嵐纏繞著，陳劉氏枯瘦的身子也披上了淡淡的霧嵐，因為莫名其妙的憤怒和悲傷，走路晃晃蕩蕩，騰云駕霧，像剛從蟠桃會歸來的醉仙。

田埂上有只破爛的布鞋墊半截拱在泥里，似乎珍品一樣誘人。醉仙勾腰拔出，細細欣賞，仍是一只美麗無雙的鞋墊，并且出自她手，只是被人踩得破舊了，扔了。她勾腰將它在溪水中洗干凈，塞進衣兜，兀自匆匆朝前走。

田埂上留下一串深深淺淺的腳窩。

村口池塘沿岸，蹲著或坐著一圈女人，嘻嘻哈哈洗衣服，有的在洗膠鞋。有人從鞋子里掏出塑料鞋墊或牛皮鞋墊。也有人嘀咕某某發(fā)了財，置了一臺小天鵝洗衣機，女人從此不再來池塘洗衣服了。也有人說洗衣機洗衣服，方便倒是方便，還是不如用手洗干凈，比方領(lǐng)子就得用手洗。有女人嘀咕自己男人小氣，從膠鞋里掏出踩爛了的布鞋墊，甩到遠遠的池塘中間，浮在水面，久久沉不下去。

池塘邊不時響起陣陣哄笑。

陳劉氏嘀咕一聲“敗家女”，悻悻地走過去。

楊潔瞅著老人遠去的背影，運神了幾秒鐘，替陳劉氏鎖上小木門，打通了縣委宣傳部文藝科電話。

不待半個時辰，陳劉氏被楊潔追了上來。

她把宣傳部領(lǐng)導(dǎo)的意見集中起來轉(zhuǎn)告陳劉氏，大意是，勸她悠著點，退一萬步，也該讓上面把事情調(diào)查個水落石出后，再作理論。一雙鞋墊別看就值10元，拿上臺面就非同小可，牽涉到名譽權(quán)的問題，正所謂一個雞蛋吃不飽，一個名聲傳到老，弄不好陷入官司，而打官司，手續(xù)復(fù)雜，拖的時間很長，律師費動輒一兩萬以上，還不一定能打贏。

更關(guān)鍵的是，北喜珍出了大名，已是人人皆知的重量級民間工藝品大家，縣里已列入重點保護人才，獲獎鞋墊也已作為一項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由縣政府正式向上申報，批準的可能性有百分之九十。倘若申遺成功，每年中央、省里都會定期下?lián)芤还P保護扶持經(jīng)費，有了錢，縣城即刻可以建個博物館，把千家萬戶的鞋墊集中收藏陳列，不說國內(nèi)，連外國人都會跑來一飽眼福。外國人特別喜歡旅游，尤其徒步旅游，也很喜歡東方傳統(tǒng)文化，比方湘繡、蜀繡、蘇繡、粵繡什么的。僅每年的參觀旅游收入，保守一點估計，也不會低于一個億，而目前全縣的GDP還不到3個億。

陳劉氏說：“一個億也好，一文不值也好，和陳劉氏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楊潔說：“怎么沒有關(guān)系呢？比方您現(xiàn)在吃低保，每月能領(lǐng)150元，如果我們縣由此成了文化大縣，GDP上去了，低保就會增加到300元400元，甚至更高。您沒聽過文化搭臺、經(jīng)貿(mào)唱戲的發(fā)展口號??？”

“我150元已經(jīng)滿夠。再說，我在這深山里繡了一輩子鞋墊，我只認自己的鞋墊，只認自己的影子。我還沒死??！我的影子還在啊，就欺負到我頭上啦！北喜珍是懂湘繡的，也是懂湘繡鞋墊的，她如果心思正一點，就該把我的鞋墊申報上去，而不是拿我的鞋墊去冒充……”

陳劉氏仍然一路哽咽著，堅決要去找北喜珍，說著，又傷心地嚎啕大哭，兩個瘦削的肩膀一抖一抖。

抖一下，后腦上的發(fā)髻就松開一點。抖三下，發(fā)髻呈現(xiàn)疲軟狀態(tài)。抖十下，就成了1991年的蘇聯(lián)，解體了。一蓬白發(fā)雜亂無章地四下垂散，像老玉米棒子的纓須，把臉罩住，人像個女瘋子，顯得特別可憐。

悲憤傳染到楊潔的臉上，小女生覺得有可能真是北喜珍搗了鬼。如果在大學，這就相當抄襲剽竊學位論文。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是得撤銷學位的。倘若沒有這個抄襲剽竊，金杯就有可能擺在陳劉氏棲身的陳劉寨，那個年凈賺一個億的鞋墊博物館，就有可能修在陳劉寨地盤上，如此一來，至少進城趕墟的人，不至于坐不起綠皮火車了。而陳劉寨富了，她楊潔無疑會是個優(yōu)秀村長，乃至鄉(xiāng)長。

“老人家，您鐵了心要去，我陪您去?！睏畲彘L把陳劉氏攙扶起來，給她捶捶背，用手指給她梳梳頭，有些笨拙地給她還原那個髻，插上銅簪，攙著老人的一條臂膀，沿著凹凸起伏的山道，走向縣城方向。

走了大約十里地，楊潔的手機響了。宣傳部文藝科來了電話，說陳劉氏發(fā)飆鬧事的消息，已經(jīng)給部領(lǐng)導(dǎo)匯報，部領(lǐng)導(dǎo)又轉(zhuǎn)告了當事人，北喜珍的態(tài)度是樂見師傅。

電話里還說，宣傳部長找北喜珍，態(tài)度很嚴肅。北喜珍不承認假冒評獎一事，純是陳劉氏嫉妒自己徒弟，覬覦她的金杯，得寸進尺，胡攪蠻纏，可以當著權(quán)威專家，提出自己獲獎的實證，并親自演示獲獎鞋墊制作的工序。倘若陳劉氏仍執(zhí)迷不悟，蓄意碰瓷，一條道走到黑，讓她只管放馬過來。

楊村長聽出北喜珍的底氣，說，“陳劉氏，您的徒弟歡迎您去見她。只是我得再提醒您回憶一下，您看電視新聞時是不是有點眼睛發(fā)花？是不是患了眩暈癥？倘若有猶疑，那就先別去了，事情到了這一步，偃旗息鼓還來得及?！?/p>

“她還真敢見我？”

“北喜珍說，您……蓄意碰瓷，只管放馬過來?！?/p>

“碰瓷我懂。電視里見過。少數(shù)人為老不尊，見有車子開過，故意躺地上，訛人家一筆錢。你看我像碰瓷敲詐的人么？……”陳劉氏又嚎哭了幾聲，“人道偷來的鑼鼓打不得，她倒是打得蠻響呢。我原本只是想悄悄會會她，話說得好，我也會見好就收。到底有一絲師徒情分牽著。話說回來，我要那只金杯做什么？一口氣出不來死了，還把它埋到土里去不成？可她鴨死嘴硬，不但不認錯，還倒打一耙，我就是一匹死馬，一匹殘馬，一匹瘟馬，爬也要爬過去，滾也要滾過去！

“我不相信這個世界，還有人繡的鞋墊比我的好。我一下想明白了，她硬塞我3000元，是在得獎之后，可她把得獎的事捂得嚴嚴實實，沒給透漏一絲一毫。我還問過她有什么喜事，她說沒有沒有。她是想拿錢把我的嘴巴封住。心機好重哦。別說權(quán)威專家驗證，滾釘板我都敢！”

楊村長說：“您這一哭，我都想哭了。要說呢，眼淚裝不來，再優(yōu)秀的電影演員，演哭戲都得點催淚劑，鞏俐、章子怡這樣的大腕都得點。老人家，我支持您討說法，但還得先把這口氣憋著，哭壞了身子，更加劃不來。如果想起了什么傷心事，給我說說吧，就當我是您的親閨女，親孫女。您真的是6歲學刺繡的么？”

“北喜珍見我，也是這樣挖樹盤根……”

“我是您的村長，又是學法律的，如果她真是假冒剽竊，我有義務(wù)幫助您討還公道。我得掌握一些基本事實。您若把我當外人，我也就沒必要趟這灣渾水了。”

“我沒把你當外人，你服侍我這么久，連尿盆都替我洗過?！苍S6歲，也許5歲，如何記得那么準呢？都多少日子啦……”

五

陳劉氏記得，那個冬天賊冷，小解褪下棉褲，都沒力氣提起來。雨一個勁往下潑，十天十夜沒有歇口氣。那天午夜，突然聽到一陣陣轟響，像松濤由遠而近，一忽兒，茅屋兜底兒移了位置，就像被一床黑乎乎的大被子罩住，陳劉氏和爹媽被泥石流埋了。

天亮時分，外村人趕來扒拉，三個人就陳劉氏是活的，原來是父母雙手交叉搭棚，用肩背頂住沉重的屋架和泥石，把她牢牢地護在膝彎里，父母的脊梁和雙手雙腿都斷了，兩顆人頭也已砸扁，她卻完好無損。

她被鄰居們輪流養(yǎng)了幾天，覺得負擔太重，被人送進了長沙湘椿路一個英國修女開的育嬰堂，自那，再也沒有回過故鄉(xiāng)，也不知故鄉(xiāng)在天的哪一邊。

待她長到10歲，個頭高過同齡孩子，眉眼十分清秀，眸子特別有神，雙手比同齡孩子靈巧，被鑫泰繡莊老板楊善為相中，領(lǐng)回收為童工。老板問她什么名字，她聽不懂長沙話，老板便隨口給她取名“繡娘”。老板娘馬秀珠則成了她學習刺繡的第一任師傅。

鑫泰繡莊的人一邊教她讀書識字，一邊教她刺繡的針法技法。她先是繡鞋墊，稍后改繡小件。因有刺繡天分，長到12歲，就能把花鳥蟲魚繡得活靈活現(xiàn)，能賣個好價位了。

湘繡又稱漢秀，歷來以繡虎為主。繡品尺寸越大買家出價越高，繡出一只四尺見方的老虎，能賣五塊大洋。于是，老板娘教她繡虎，而且是雙面繡大件。她的穎悟能力讓師傅驚愕，恨不能剖開她肚子，把全部繡藝塞進去。

繡虎搭的繡架至少高于三尺，各色綢緞底料很值錢，數(shù)百種染色真絲尤其昂貴，容不得繡工下針時出錯，一旦出現(xiàn)瑕疵，就是次品，或者廢品。繡娘下針稍有姿勢不對，或者出錯，馬秀珠便喝住她重來，倘若仍然沒有改正，便奪過繡花針，朝她手掌上一陣猛刺，伴以惡狠狠的罵，讓你長記性！讓你長記性！手掌上一針冒出一個小血點，無數(shù)個小血點匯合在一起，整個手掌就成了紅色，像戴只紅手套。

辛卯年臘月28日，呵氣成冰，飛過湘江的大雁都被嚴寒凍住了翅膀，從高空“叭叭”往下墜落。繡莊嚴禁燒炭取暖，因稍有火星濺到絲綢上，都會引起火災(zāi)。而穿著過于臃腫，拈針的手極不靈便，因此，繡工都只能穿著單薄的旗袍干活。

那天正繡一只五尺見方的猛虎，到了繡虎眼眸子的節(jié)骨眼上，馬秀珠讓她劈線，希圖揉進這種難度極高的特殊技法，增加繡品的高技藝成色。因為手僵，她連劈數(shù)次都沒有劈得利落，馬秀珠見狀，從衣袖上拔下一根羊毛針，狠命刺進她的掌心，直到針尖透出手背。因為負痛，她一個踉蹌，把繡架絆倒在地，手掌上的血汁剛好涂抹在虎眼上，毀了一床接近完工的大件繡品。

繡品名叫《王者天下》，原是某個副省長為賄賂京城一位有軍方背景的高官特意定制。高官屑虎，轉(zhuǎn)眼就是他的本命年虎年，副省長送他虎繡圖，是為給他消災(zāi)辟邪。

廢了虎繡，老板想趕走她，卻不忍失去這棵搖錢樹，便悄悄給她算了命理，原來她的星相與老板相克，若是繼續(xù)留下，掙錢不容置疑，但不知還會給繡莊招惹多少禍患，自知13歲的小繡娘長相出眾，穿上定制的小旗袍，活脫脫一個亭亭玉立小美人坯子，便以300大洋將她賣給董濟危為妾。湘妃大繡坊位于坡子街，號稱長沙第一繡莊，董濟危是那兒的老板，一個貪婪兇殘的軍閥。

去后第一個晚上，尚未感受過初潮驚駭?shù)男±C娘，就被董濟危強行糟蹋了。

她寧死拒當小姨太，老板夜里再行強暴時，她就用剪刀直刺對方眼睛。董濟危十分惱怒，便強迫她白天上工，夜里鎖住她一條腿，送去賓館給前來采購大件繡品的財閥巨商陪睡，以此招攬生意，換來繡坊的高額利潤。

她試圖逃跑，并連續(xù)逃了9次，每一次都沒能出得繡坊那扇大鐵門。一個月后，她僥幸逃了出去，偷偷鉆入湘江岸邊一條開往上海的客船，但未及客船起錨，就被兩個黑衣巡警逮住，送回了湘妃大繡坊。

她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但她渴望活下去，只得被動地接受了半工半妓的非人日子，并以亡命干活來轉(zhuǎn)移痛苦，麻痹自己。

她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任何傾訴悲苦的對象，相依為命的唯有繡品。她一邊飛針走線，一邊和繡繃上的花鳥蟲魚喃喃絮語，和繡繃上的獅子老虎喃喃絮語。花鳥蟲魚和老虎獅子雖然不會說話，但都在默默地傾聽。時間長了，她和繡繃上的動物們似乎有了心靈感應(yīng)。

隨著手藝的日臻完滿，她手下的繡像活起來，一個個變成了有血有肉有情感的靈物。她面對繡像流淚時，繡繃上的動物也陪著流淚。她面對繡像歡笑時，繡繃上的動物也擠眉弄眼，陪著歡笑。動物精靈甚至還隨時給她某種昭示，什么時候該換針法了，什么時候該換絲線了，哪個細微處還需修正，哪個細微處多繡了一針，或少繡一針……動物精靈們適時給予提示，無需她多費腦筋，依照提示去做，脫手就是一件精品。

她就生活在這個由她親手構(gòu)建的動物世界植物世界里。動物精靈們每時每刻都在注視她，傾聽她，感受著她的不幸身世，將她的靈魂往湘繡的最佳境界里牽引。

久而久之，她的心里，除了湘繡，別無他物。上蒼在將屈辱降臨于她的同時，也賜予她藝術(shù)的精魂，她的繡技一日千里，在整個長沙藝壓群芳。

“8年，整整8年??！”陳劉氏哽咽道，“墜胎11次，流產(chǎn)3次，雙乳被禽獸們用煙頭燙下了100多個傷疤?！也皇鞘裁蠢C娘，不是什么繡仙，我是賤人，我是繡妓……我的身子不由自己作主，唯有湘繡屬于自己。要說，可憐我的只有上蒼，上蒼實在看不下去，終于為我打開了天眼——”

文夕大火于農(nóng)歷戊寅年9月24日，即公歷1938年11月13日凌晨，發(fā)生在長沙。國民黨當局為了不在即將淪陷的長沙給日本侵略者留下任何有用的戰(zhàn)略物質(zhì)，包括駐扎兵營的民房，采用焦土政策，制定了焚燒長沙的計劃。但在計劃正式實施之前，一系列偶然因素讓這場火災(zāi)變得完全不受控制，最終導(dǎo)致30000多人喪生，全城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房屋被燒毀，經(jīng)濟損失約10億元。11月12日國民黨當局給放火實施者所發(fā)的電報代碼是“文”，大火又發(fā)生在夜里（即夕），所以稱此次大火為“文夕大火”。

……是夜，繡娘正給一個香港繡品巨商陪睡，看到窗戶驟然變得血紅，周邊傳來嗶嗶啵啵的爆裂聲，長沙上空亮起沖天火光，一瞬間，整個城市都燒著了?！盎?！大火！”她尖叫一聲，本能地從巨商的身子下掙脫開，跑出房門。湘妃大繡坊緊鎖的大鐵門已被漫卷而來的大火燒著，瞬間熔化，只見一個吐著黑煙與火舌的紅洞。她覺得逃生已經(jīng)無望，站在院子里等死。那個折磨她的富商知道怎么回事，提上手提箱，跑到院子里，打響了雪鐵龍轎車馬達。她強行鉆進他的轎車，朝著已被大火吞滅的大門沖了出去……

庚寅年即1950年，她被當作職業(yè)娼妓強行關(guān)進了勞教所，在那兒待了兩年。她的早期梅毒和淋病得到治療。從勞教所出來，她結(jié)識了一個叫陳劉山的人力車夫，是個苗族人。陳劉山身個高大健壯，脾性憨厚質(zhì)樸，在相處中他告訴她，因?qū)嵲诨畈幌氯?，進山入伙干過一陣打家劫舍營生，但對天發(fā)誓，因為他不肯動刀傷人，更不曾欠下血債，一年不到就被山寨頭目趕了出來……她聽出了他的真誠，也將自己的身世告訴了對方。陳劉山?jīng)]有介意。她感激他的不棄，便嫁給了他。半年后，他把她帶回了自己的故鄉(xiāng)陳劉寨。

“就他知道湘繡是我的影子，一天不拈針線就像掉了三魂七魄……”她哽咽著說，“他給我留下了棲身的小木樓，還有一整套用草藥和三張虎皮從長沙繡具廠換回的繡具，它們是：梨木手繃2件，黃花梨卷繃3件，大小黃花梨木柏木活動繡架3件，長短繡針1000口，其中10口羊毛針最值錢，那是明朝一個叫朱湯的人所創(chuàng)，針身勻圓，針鋒尖銳，針鼻圓鈍，不易傷手。除此還有花線、絲線、金線、銀線、絨線各30卷。

“那套繡具，是他用命換來。為了滿足我的心愿，他無數(shù)次瞞著我進山捕獵老虎，那一回，好不容易捕到了一只幼虎，沒想到兇狠的母虎突然撲過來，人虎糾纏一團，廝斗了50幾個回合，最后，還是人虎同歸于盡了……”

楊潔說：“以后呢？”

“他死后，就埋在那棵他親手栽下的皂莢樹下。我也一輩子沒離開過那個園子……”

楊潔不由淚眼婆娑。

六

晌午時分，日頭爬到了頭頂，能望見沱江岸邊白塔的影子了，楊潔和陳劉氏終于到了縣城。他們站在街頭，正準備打聽縣文化館地址，一臺大眾牌小車吱兒一聲停在身邊，北喜珍從車里出來，朝陳劉氏親熱地叫了一聲“師傅！”

楊村長說：“我叫楊潔，陳劉寨村長，我是陪老人家一道來的?！?/p>

“歡迎楊村長?！北毕舱錆M臉和藹，“我和師傅發(fā)生了一點誤會，村長來了更好。你們倆走累了，我先帶你們?nèi)ノ謇镔e館歇一會。我與賓館老板很熟，吃飯、休息可以免單?！?/p>

于是，三人乘車，一會功夫就開到了五里賓館。

跟隨北喜珍七彎八拐穿過幾條走廊，走進一個鋪著紅地毯的小會客室。里面裝飾很豪華，紅木雕成的桌椅茶柜，顯得古香古色，擦得一塵不染，正面墻壁掛一只偌大的長方形玻璃框，框子是紫檀木雕的，做工十分精細，一床約莫五尺見方的銀底金色猛虎繡像圖嵌在框子里。

陳劉氏雖然眼睛干澀，眼球上布滿血絲，眸子還是驟然一亮，眼神定定地落在猛虎繡像上。她認出這是一幅湘繡單面繡，底料是上等的銀色錦緞，應(yīng)該來自蘇杭。針法、技法都算有了8分成熟。

她有一種久違的親切感，想不到在這樣一個地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北喜珍說：“師傅多多指教。這是徒弟十年前繡的，徒弟盡管用了8分努力在追求湘繡工藝，但內(nèi)行一看還很不成熟。賓館開張時，我被請來當嘉賓，也就隨意送給了老板，就像師傅那天隨意把鞋墊送給我一樣。”

“這虎繡是出自你手么？”

“上面繡有我的名字。”

“別人的繡像，補繡個名字，不難?！?/p>

“登過《中華名繡3000年》雜志，省湘繡研究所卞真所長著作《湘繡探源》里也收集有圖片。上過央視鑒寶節(jié)目，鑒寶人肯定了它有一定的藝術(shù)價值，但估價極低，一是繡件作者名不見經(jīng)傳，二是繡品市場低迷，收藏家對繡品已經(jīng)沒有多少興趣。”

“10年前，你應(yīng)當才20多歲?！?/p>

“當時是縣化纖針織廠普工，多虧五里坊賓館老板仗義，出錢出力，打通關(guān)節(jié)，才把我調(diào)到文化館。廠子雖然破產(chǎn)，同事還在，現(xiàn)在的宣傳部胡部長那陣是針織廠廠長。有十幾個人親眼看到我繡的。”

“你不是出身湘繡世家么？”

“曾祖母確實捐過一架飛機，可后來被劃為漢奸，1948年大肅反時上吊了，飛機捐錯了對象，捐給了國民黨空軍，飛機后來落到了日本人手里，用它轟炸過長沙。父母一個是繡品買辦，一個是繡工，成份被定為工商業(yè)兼地主。因出身原因，我好不容易才招進縣化纖針織廠。至于湘繡，純靠自學。只能算學了一點皮毛?！?/p>

“怎么會是這樣呢？”

“師傅的手藝未必低于我曾祖母？每月靠150元低保維持生活，怎么會是這樣呢？繡品畢竟是一種民間工藝品，不屬于正宗的美術(shù)作品?！?/p>

“好歹你叫過我?guī)煾?，我以師傅的身份給個評判，你這猛虎繡像，火候過了8成，9成還差那么一點。如何改繡鞋墊了？難道你也買不起那點繡料嗎？”

“只能說，縣城有縣城難處，陳劉寨有陳劉寨苦衷吧……社會轉(zhuǎn)型期，對于民間工藝品，不是很看重了。這也是您一次趕墟難得賣出一兩雙鞋墊的原因?！?/p>

陳劉氏寧肯認定猛虎繡像出自北喜珍之手，但這應(yīng)當是電視匣子里常說的“秀肌肉”，逼迫對手放棄對簿公堂，略帶鄙夷地說：“這樣的單面繡件，我14歲就拿得出手?！?/p>

“這個我相信?！北毕舱湔f，“據(jù)《湘繡史稿》載，1932年湖南省主席何健發(fā)起給美國總統(tǒng)富蘭克林·羅斯福繡像，除了主繡楊佩珍、楊培寬之外，您還被選為第6名候選繡工，足見您高超的繡藝造詣了……”北喜珍給陳劉氏泡茶、端上水果，“師傅，您眼睛四下打量，是不是想去衛(wèi)生間？”

陳劉氏說：“找那把金壺?！?/p>

“金杯擺放在我家書房的博古架上。待一會，領(lǐng)您去看?！彼蜷_蘋果6s大屏手機，亮在陳劉氏眼前，“就是這個樣子?！?/p>

“它是壺么？”

“金杯?！?/p>

“金子打的？”

“瓷質(zhì)，鍍的金釉，屬于釉下彩工藝。”

“見過?！?/p>

“凡是有電視機的，大多見過了。那條新聞，電視臺播放了三個月。師傅，還有這位小楊村長，走了這么遠，應(yīng)該很累了。您坐呀！”

“不坐?！?/p>

“怎么不坐？”

“送你的那雙鞋墊呢？”

“還在，只是為了偷師，我把它拆開了?！?/p>

“偷師？拆開？”

“古來就有偷師學藝一說，因為有些師傅帶徒有點保守，不愿和盤脫出真經(jīng)。至于拆開，師傅年輕時在長沙繅絲廠待過兩個月。隔一陣，請工程師把繅絲機拆開，像庖丁解牛。那叫平車。只有平車，才能讓繅絲工弄清繅絲機的部件結(jié)構(gòu)，出點毛病不用請工程師，也能修修好。”

“所以，你拿到了金壺?！?/p>

“徒弟的獲獎作品，脫胎于師傅。我對您的感激，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

“你沒說實話?！?/p>

“我說的，是心窩子里的話。縣城人的日子也窘迫，比方徒弟……老公從麻紡廠下崗后，下海做生意，空手套白狼，撈了一點錢，和一個坐臺小姐跑了，從此失去了聯(lián)系。我呢，一直拿中級職稱工資，養(yǎng)一雙兒女，評上副高職稱三年，該加的工資不給加，說是縣級文化館沒有副高職數(shù)，每月也就兩千來元，兒子、女兒念高中，發(fā)薪后，每人分頭打去一千伙食費，兜里只剩一點零錢，花兩元打個摩的都舍不得……”

陳劉氏認定她的日子有可能真的不寬裕，但這與評獎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我看重自個繡的鞋墊。我繡了86年。我隨便送人，好像不當一回事。其實，我只送給喜歡它的人。人家笑話我蠢窮，我自己不這么想。我送別人，原是為了讓別人也喜歡，墊在鞋子里，鞋墊就會跟著它的主人，兩腳般般走四方。人只要活著，就少不了走路。只要在走路，我的鞋墊也就活著。我不是讓人去換什么金壺。

“我認得我繡的每一雙鞋墊，就像一個窮困的女人，哪怕一胎生下6個，取上6個不同的名字，旁人根本分不清誰是誰的長相、脾性，每一個有什么特征，但親娘能叫出每一個的名字，不會有一次出錯。”

“師傅，我們還能談攏嗎？”

“我要把金壺拿走。我應(yīng)當?shù)玫竭@把金壺?！?/p>

直到這時候，北喜珍才覺得真是遇上大麻煩了，對手占著師傅的高枝，在一般人眼里，師傅較之徒弟總是技高一籌。既如此，假冒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二是師傅已近百歲高齡，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一口痰出不來，沒氣了。張揚出去，網(wǎng)民斷不了來個人肉什么的。那樣，不是假冒也是假冒，縱然金杯拿不走，名聲也臭了。

她運神了一下，說：“我不是個忘恩負義的人，更不會剽竊師傅的鞋墊。我也壓根兒不想把事情鬧大。但您怎么都不肯相信我的話，那么，您說說怎么辦呢？”

楊潔說：“如果你真的不想把事情鬧大，當面給師傅道聲歉，把金杯悄悄交師傅拿回去，不就沒事了嗎？”

北喜珍說：“這個做不到。一，絕對不會道歉。二，金杯也絕對沒理由拿走?！?/p>

陳劉氏說：“我是碰瓷么？”

北喜珍說：“有這個意思。”

陳劉氏說：“是你讓我放馬過來么？”

北喜珍說：“這話說得不好聽。徒弟不該說。但當著宣傳部這么多領(lǐng)導(dǎo)，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因為您詆毀了徒弟的聲譽?！?/p>

陳劉氏說：“你給的3000元封口費，我拿來了?！闭f著，從口袋里掏出那個信封，遞給北喜珍，“我沒動分文。如數(shù)歸還。你清點一下?！?/p>

北喜珍說：“師傅誤會了。這不是什么封口費。這確實是救濟一下師傅的日子。為什么把人心想得那么壞呢？”

“92歲，還一心碰瓷敲詐，確實壞。我們談不攏了。”

楊潔說：“北女士，宣傳部文藝科給我電話，說你當宣傳部胡部長表過態(tài)，可以請湘繡權(quán)威人士當場驗證，并演示制作獲獎鞋墊的工序。現(xiàn)在，恐怕只能走這一步了?！?/p>

北喜珍心里叫苦，說：“既然師傅想這樣，請容我盡快向領(lǐng)導(dǎo)匯報，讓他們聘請權(quán)威專家。老專家都住省城，有的在外地出任評委或講學，有的在企業(yè)當顧問，各干各的活，各賺各的銀子。要把人請齊，恐怕得花幾天時間。村長和師傅請先在這兒住幾天?！?/p>

楊潔問：“幾天啊？”

“至少三五天吧。專家架子可大了，說句話，吐泡痰，打個噴嚏，都是要錢的。請動不容易?！?/p>

“要什么錢哦？”

“車馬費，出臺費、評審費、往返交通費、食宿費……社會地位、名望、銜頭意味著身價，地位越高，銜頭越大，名聲越響，要價越高。這一大筆錢從哪里開支，還是個問題?！?/p>

陳劉氏嘀咕：“披著狼皮嚇羊?！?/p>

北喜珍說：“小楊村長，你就耐著性子陪陪我?guī)煾蛋桑f，這也是工作。如擔心回去晚了，我讓縣領(lǐng)導(dǎo)給你們鄉(xiāng)領(lǐng)導(dǎo)補個電話。師傅，您看呢？”

陳劉氏說：“我能等。我就要見識權(quán)威專家如何顛倒黑白，指鹿為馬?！?/p>

七

五天過去，宣傳部胡部長經(jīng)請示縣委書記和縣長同意，發(fā)動部里干部傾巢而出，忙了個七葷八素，才把驗證會張羅到位。

花銷自不待言，連續(xù)開了兩次常委會，又經(jīng)市紀委批復(fù)，再經(jīng)縣長辦公會論證，能力保北喜珍金獎不廢，即保住了申遺成功，扶持經(jīng)費得到力保，即等于博物館立起來，博物館有了，一個億旅游收入就是甕中捉鱉。舍不得金彈子，何來金雀雀？——批！縣長咬咬牙，在報告上簽下一句話：請縣開發(fā)銀行立即貸款150萬。

鑒證會地點選在縣文化館，是一間較為寬敞的會議室，門口新釘上了一塊不銹鋼牌，上面刻“湘繡大師北喜珍工作室”一行紅色魏體字。

楊潔攙著陳劉氏走進驗證室，陳劉氏嘀咕：“北喜珍稱大師了？”

楊潔說：“對此，網(wǎng)上有爭論，……至今，中國還沒人配得上大師稱謂，連錢學森都不承認有大師。要說，季羨林勉強算一個，但他堅辭不受。還一個是上海的，寫得一手好散文，辦公室門上掛了大師牌子，落得網(wǎng)民一片恥笑。就我這幾天觀察，您徒弟似乎人還算地道。她掛這牌子，估計是縣領(lǐng)導(dǎo)故意抬高她身價，目的恐怕還在申遺?！?/p>

說話間，四位男女老專家由禮儀小姐攙扶引領(lǐng)，走進屋子，坐在一張橢圓形桌子周邊，面前都立著印有姓名的“∧”字型塑料牌，大學生村官楊潔也被列為評委之一，加起來共5位。

除了楊潔，全都白發(fā)蒼蒼，步態(tài)蹣跚，動一動氣喘吁吁，像老貓睡覺打呼嚕。整個屋子帶有一絲腐朽氣味。

胡部長以主持人身份介紹與會專家，每個都帶有一大串銜頭，儼然老住持脖子上的佛珠串。

如艾秀湘：著名美籍華人科學家、中國文聯(lián)特聘全委、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特聘副主席、省民間工藝品研究所特聘所長、美國麻省理工學院教授、美國哈佛大學兼職教授、民俗學工學雙博士、清華大學特聘教授、博導(dǎo)、全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評審委員會特聘副主任、全國第五屆民間工藝品大賽特聘評委會主任……

每介紹一位，或姿勢優(yōu)雅地微微點一下頭，或取半立姿勢雙手合掌做個抱拳的小動作。兩位市公證處女公證員身穿藍色制服，嚴肅筆挺地站在墻角落。

艾秀湘以評委主任身份強調(diào)：“鑒證會相當重要，經(jīng)民協(xié)主席團批準才得以召開，并授予鑒證會評委特權(quán)，因民間老藝人陳劉氏對北喜珍的獲獎作品《鯉魚跳龍門》持有異議，責成鑒證會評委現(xiàn)場驗證、鑒別，最后以投票的方式予以定性?！?/p>

胡部長說：“各位專家，我這里還有個建議，在座各位都是全國乃至世界知名的行業(yè)權(quán)威，到時也恭請各位順帶看看陳劉氏的鞋墊，如果覺得確實優(yōu)秀的話，看能不能列為漏評的杰出之作推薦上去，請求上面給個補評……”

“這恐怕有違慣例吧?！睏顫嵳f，“一個國家級賽事，時過四個月，還能補評嗎？”

“楊潔同志，”胡部長當即落下臉，“你是評委，也是中共黨員，言行與縣委保持一致才對。村民陳劉氏的利益訴求，能不予考慮嗎？百歲老人，獨居深山，交通不便，消息閉塞，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功夫一般也就罷了，偏偏金杯獲得者北喜珍都對她心悅誠服，開口恩師閉口恩師，作為特例報上去，補評的可能性不能說完全沒有吧？再說，艾秀湘大師就坐這兒，說句話，方方面面都會掂量掂量的?！?/p>

楊潔一想，胡部長也批評得有道理。她與陳劉氏放馬過來，不就為給陳劉寨村爭回金杯嗎？退一萬步，就算把北喜珍的金杯撤銷，但為程序制約，不能給陳劉氏補發(fā)金杯，還有何意義？“胡部長批評得對。”她說，“當然，若是能打破慣例，能給陳劉氏補發(fā)金杯，那是再好不過了。”

陳劉氏有點迷迷瞪瞪，全不知主持人在胡說八道些什么。一路哭了50里山路，精力耗得差不多了，待賓館五個晚上，總擔心北喜珍耍什么新花招，基本上不曾合眼，這會兒有點犯困。

胡部長加大嗓門：“陳劉氏，北喜珍同志多次推薦您是一位被忽視了的湘繡大家，日子過得很清苦，我這個主管宣傳口的部長是有責任的，先向您表示歉意。您喝口濃茶吧，濃茶可以提神?！?/p>

陳劉氏這才想到是來滾釘板的，睡意頓消，說：“我日子不苦。繡鞋墊，賣鞋墊，好比老母雞覓食，劃一爪，啄一嘴。全國有兩千多鐵桿粉絲，幾萬一般粉絲。要說苦，苦中有樂?！背蛞谎蹐A桌四周，想到北喜珍打個噴嚏都要錢一說，頓生鄙夷，“用轎子抬來這么多菩薩替北喜珍說話，我不在乎?！?/p>

專家們覺得老太太極具攻擊性，不約而同地笑笑。艾秀湘以評委主任口吻說：“這里，我提請5位評委注意。大家是經(jīng)縣委聘請、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推薦，前來甄別真?zhèn)?，辨清是非曲直的。作為當事一方的陳劉氏話說得有點直露，但可以作為參考。希望各位尊重自己的身份?！?/p>

“陳劉氏，”胡部長帶點批評的口氣，“正是為了公正公平，你們的村長也安排了評委，她不會偏向北喜珍說話吧？還有市公正處的兩位，與北喜珍八竿子打不著，她們不會帶有傾向性吧？評委主任艾大師是美國人，不但全國評獎他是主任，今天的驗證更是權(quán)威。他人在美國，前世今生不認識，不會替北喜珍說話吧？”

楊潔覺得陳劉氏話說得不好，還沒開評，就把人得罪了，若是畢業(yè)論文答辯，肯定沒戲：“陳劉氏，知道您說的‘不在乎’，是指不怯場。不怯場就好，有什么看法，到時您心平氣和說出來。只要說在理上，專家老師自然心里有數(shù)。”

“楊村長說得對。”胡部長宣布，“現(xiàn)場鑒別驗證會正式開始——”

陳劉氏立刻搶了個頭版頭條：“北喜珍說模仿我的鞋墊，繡了三雙同名鞋墊，除開送評獲獎的那雙，也該還有兩雙，我就想看看這兩雙鞋墊?！?/p>

艾秀湘主任問：“北喜珍，你說過這話嗎？”

“說過?！北毕舱鋸某閷侠锶〕鰞呻p相同的鞋墊，一雙遞給陳劉氏，另一雙遞給評委主任，又將PPT小銀幕打亮，把央視午間新聞播放的獲獎鞋墊特寫截圖展示在眾人眼前，“請各位對照，這兩雙與獲獎鞋墊有什么不同之處。”

專家們比對銀幕上的鞋墊看了一眼，相互交換了一下意見，幾乎異口同聲說：“鑒定完畢，與獲獎鞋墊完全一致?！?/p>

陳劉氏發(fā)起第二波攻擊：“和我的鞋墊相比，好像是有點不同，但電視匣子里一晃而過，我就看出是我的鞋墊。我不像菩薩們火眼金睛，瞅一眼就能定陰陽。我先不把話說死，口說無憑，眼見為實。我只問北喜珍，我送你的那雙鞋墊呢？”

艾秀湘主任說：“這話問得很好。請北喜珍回答陳劉氏的提問?！?/p>

北喜珍轉(zhuǎn)身從抽屜拿出一個紙盒子，當眾打開，將一雙用塑料袋裝著的鞋墊遞給專家們輪番鑒定了一遍，最后遞給陳劉氏：“師傅，您看清楚了。這就是您送我的寶貝?！?/p>

八

“我繡的鞋墊，熬成湯，燒成灰，都認得?！标悇⑹隙抖渡爻槌鲂瑝|，一眼認出了自己的真跡，但鞋墊確實被拆開了，是從鞋后跟剪開一個“∪”字型口子，“你還真拆開了啊！”心疼得差一點暈厥過去。

楊潔眼尖，忙跑過來：“您沒事吧？您哪里不舒服么？這難道不是您送給北喜珍的那雙？”

陳劉氏坐正身子：“沒事。我沒事。你回到自己椅子上去。”將手上的鞋墊遞給楊潔，“傳菩薩們多看幾眼，看看碰瓷人的功夫。”

評委席上“轟”地一笑。

艾秀湘主任看了看，說：“陳劉氏，請說說您的鞋墊特征。我們邊看邊聽您介紹?！?/p>

“我繡的鞋墊，春天穿的8層布片，夏天穿的6層，秋天8層，冬天10層。送北喜珍的這雙，8層。鞋后跟被敗家子徒弟剪開了，從豁口看看，8層。這是我送北喜珍的那雙鞋墊?？上〖易蛹魻€了，鯉魚再也跳不起來了?！?/p>

專家們輪流摸摸那個豁口，齊聲說：“確實8層?！?/p>

艾秀湘主任說：“北喜珍，你的參評鞋墊幾層？”

“12層?！北毕舱浯蜷_PPT，指指銀幕，“請老師們看看草圖。12層。有文字標注?！?/p>

“為什么是12層而不是8層？”

“但求厚實。沿襲而不抄襲，模仿而不照搬。我承認，繡制鞋墊時揣摩過終評委心理，應(yīng)該北方人諸多，北方人喜歡厚重磁實。我逛過北京的民間工藝品地攤市場，見到過布鞋墊，大都很厚實。北方寒冷，為了保暖，服飾注重厚實。我?guī)煾凳悄戏饺耍戏綔嘏?，服飾注重輕巧靈秀。湘繡的發(fā)源地在江南的長沙嘛。”

艾秀湘主任說：“不必引申。回答問題直截了當最好。陳劉氏，您的鞋墊還有什么特征？”

“鞋墊滾邊的魚牙口是308個，一個不少，一個不多。多一個，少一個，不是我的鞋墊。”

“北喜珍，你的呢？”

“322個。請看銀幕，有文字標注。”

“怎么是322個而不是308個？”

“鞋墊周長128.8毫米，一個魚牙口占4毫米距離，魚牙口多一點，鞋墊邊緣顯得精細。兩相比較，覺得師傅的鞋墊邊緣稍顯毛糙，就作了一點改進?！?/p>

“周長128.8毫米，這個數(shù)據(jù)來自何處？”

“參照套用師傅的數(shù)據(jù)?！?/p>

“陳劉氏，您還有什么特征嗎？”

“我鞋墊納的米字紋用3股棉線，多一股少一股不是我的鞋墊。”

“北喜珍，你的呢？”

“我用的5股蠶絲線，還是為了厚實。請看銀幕草圖，也有標注。”

“北喜珍，你為何不用棉線而改用蠶絲線？”

“蠶絲線韌度高，牽引力強于棉線，不容易折斷。師傅繡一雙鞋墊花三個月，我繡一雙不到一個鐘頭?？梢娊z線的運行速度，起碼相當于師傅的50倍以上。”

“陳劉氏，請介紹您鞋墊敷面繡像特征，這是評委最需要了解的。不妨詳細一點。從容一些，慢慢講?！?/p>

我的是純湘繡工藝，雙面繡，雖然買家看不到里子，可我不想蒙哄人。買家看不到，良心看得到。至于選料、描圖、針法、技法，按照當年師傅馬秀珠教的老規(guī)矩。師傅說，湘繡是國繡，國繡有國繡的規(guī)矩，無規(guī)矩不成國繡。師傅還說了個故事，叫，叫什么，對了，《削足適履》。意思是鞋子小了，腳大了，寧可剁掉腳趾，也不能把鞋幫剪開一點。湘繡是老祖宗發(fā)明，2500多年了，規(guī)矩是老祖宗定的，一代接一代往下傳，不能隨意改變；改變了就不是湘繡了；假冒偽劣湘繡，誰會買?。慷疾蝗ベI，所有人就都不把它當一回事。我繡的鞋墊沒人買，就因為假貨太多，怕上當。這是痛腳連累了好腳?！?/p>

她略加引申：“電視里播過，不少人去香港去外國搶購奶粉，就因為國內(nèi)奶粉大多是假貨，摻了毒，細伢子吃了腰子里長石頭。湘繡也一個理?！?/p>

“陳劉氏請繼續(xù)——”艾秀湘主任加以鼓勵，“您老慢慢講，不必趕時間，口渴了，喝口茶……”

“時間拖長了，會加價么？陳劉縣窮啊。”

專家們有點莫名其妙。

北喜珍搶著說：“不加價。師傅只管說?！?/p>

陳劉氏繼續(xù)陳述：“金鯉，我一輩子繡得太多，紙上描圖都省了。我原本擅長描圖的，描了80多年，圖樣就活在了心里，繡到哪兒，想到哪兒，想到哪兒，繡到哪兒；底料是銀色尼倫布料，照理，正宗的湘繡應(yīng)是上等綢緞，但價格太貴，買不起；針法，分別用了摻針、拗摻針、直摻針、旋游針、蓋針、揉針、反鉤針等70多種針法；手指劈線，也用了多處，繡金鯉眸子，就是劈線。一根單絲，可劈成2開、4開、8開、16開，線劈開后，千絲萬縷，分辨不出差別，明暗變化自然，陰陽一體；至于用色，正宗湘繡分為青、黃、紅、黑、白、綠、赭、紫、交、蔥9類88種原色，再因深淺染制成745種不同色彩。這些彩色絲線一是太貴，二是縣城也沒有買。我只用了青、黃、紅、黑、白、綠、赭8色。”

女專家卞真斜刺地問：“陳劉氏，您的鞋墊繡圖用的是單絲線嗎？”

陳劉氏立刻反擊：“如果你是真專家，真正懂得湘繡，就不會不懂小型手繡必得用單絲。我一直用繡框繃緊底料再下針。還按照當年師傅教的老規(guī)矩，絲線經(jīng)皂莢仁液蒸發(fā)熏染后，再裹竹紙拭擦三遍，這樣，繡出的圖案絲絨光潔平整，不易起毛。我家屋后栽了皂莢樹，最老的一棵是丈夫娶我來陳劉寨時栽下的，每年入冬打下一大筐皂莢，剝出小半簍莢仁，就是為了捶成湯汁煮開后熏染絲線?！?/p>

艾秀湘主任說：“北喜珍，陳述一下你的繡圖工藝特征，特征，指超乎常人之處。”

“我用線分別為3股、4股、5股、6股，其中大部分是5股、6股。為何舍棄單絲？單線柔弱，直徑太細，開機常斷線，因為機針上下運行速度太快，還要經(jīng)過四五個齒輪回環(huán)，摩擦力拉拽力過大，只得加粗……銀幕圖案同樣有標示……請專家老師允許我作進一步陳述……”

艾秀湘主任說：“同意。”

她坦承：“我?guī)煾店悇⑹?，是按?jīng)驗和想象構(gòu)圖、繡圖，成竹在胸，隨心所欲，自然天成，而且堅持手繡，一雙價值10元的鞋墊，要花三個月功夫，這一點，徒弟難以望其項背。盡管費時過長，與信息時代的快節(jié)奏相悖，我由衷贊嘆師傅贈送的鞋墊，是發(fā)自內(nèi)心。

“我只念過湘繡技校，沒念過正規(guī)大學，盡管自學電腦知識，掌握了多種實用軟件，但手繪功夫較差，尤其不擅國畫，為了揚長避短，請單位的攝影專干先把師傅的繡圖用高像數(shù)相機拍下來，輸入電腦，運用PS軟件，把每一個細小的局部放大。用肉眼觀看陳劉氏的繡圖，金鯉的鱗片、鰓幫、鰭翅，還有藍色波濤、濺起的白色水花，已經(jīng)十分靈動了，但輸入電腦再看，就不難發(fā)現(xiàn)色段與色段的連接處，即過渡處略顯生硬。這不是師傅功力不行，而是因為她無力購買700多種染色的絲線，就是說，她買來的絲線僅僅8種色彩，不能構(gòu)成一個完整的光譜。絲線的顏色少了，色段的過渡處自然顯出生硬來。

“我想到，這次參評，照搬傳統(tǒng)湘繡技法的鞋墊一定不少，怎樣才能脫穎而出？我突發(fā)奇想，將照片加以改進，運用3D軟件建模造型，金鯉便更具立體感。細膩處又運用MAYA軟件修飾，再把圖型用噴墨打印機打在銀色錦緞上過針，這就是3D圖形視覺沖擊力強于平面圖形的緣故。還有，在金鯉的重點部位斗膽使用6股擰成的粗絲，讓理該凸起的部位更加凸起，繡像便有了更具立體感的物理效果……同理，這也是《阿凡達》 《少年奇幻漂流記》等3D電影更加吸引觀眾、創(chuàng)造了空前票房價值的原因。我堅信評委一定用手指摸過敷面上的繡像，連手指都能感覺出立體感，也許這就是評委們一致肯定的新的創(chuàng)意所在吧?！?/p>

朱泰可教授原本當過省湘繡中專的老師，一直與北喜珍保持著師生之誼，很欣賞北喜珍的創(chuàng)意，希望她能盡情發(fā)揮，說：“3D貼膜的前沿技術(shù)都敢于運用，湘繡的傳統(tǒng)工藝，你完全不管不顧了？”

北喜珍說：“對于文藝，毛主席有過‘百花齊放，推陳出新’題詞。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湘、蘇、粵、蜀所謂四大名繡，基本上已被市場尤其國際繡品市場冷落，是不爭的事實。要說它們的文化價值，確實不容忽視，但也僅僅存在于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里，存在于歷史教科書里，存在于汗牛充棟的刺繡研究著作里。這方面，我是做過深入調(diào)查研究的。

唐詩、宋詞、元曲、文言文好嗎？當然好。國粹嘛?？勺x屏時代，天天讓我們的大、中、小學學生搖頭晃腦吟誦之乎者也矣焉哉行嗎？北宋畢升發(fā)明的活字印刷術(shù)好嗎？當然好，國粹嘛。但王選發(fā)明了激光照排，我們還能照搬畢升的印刷術(shù)嗎？昆曲《牡丹亭》好嗎？當然好，中國最優(yōu)秀的地方劇種之一嘛。臺灣作家白先勇為了拯救，親自操刀改編，糅入許多現(xiàn)代元素，組成蘇州昆劇團最強演員陣容，最強舞美最強音響最強燈光陣容，首場演出賣出500元的最高票價，但堅持看完全劇的觀眾不到百分之一。京劇好嗎？當然好，國粹嘛?？扇珖笮∩先f家京劇團早在30年前就關(guān)門了，倘若還逼著人人看京劇，待到一個老生把一句拖腔中的最后一個音符跌宕起伏上坡下嶺七彎八拐游龍戲鳳吞云吐霧唱到換氣，高鐵已經(jīng)從北京西站抵達廣州南站了……”

屋子里轟地一陣大笑。

“當然，”北喜珍繼續(xù)，“作為一名從事湘繡研究的專業(yè)人員，無法不為名繡的慘遭冷落和市場份額的大幅度縮減而心疼，但是，心疼能解決問題嗎？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拯救的唯一法子是毛主席的題詞‘百花齊放，推陳出新’……”

卞真專家微露贊許：“對，一個藝術(shù)家，沒有創(chuàng)新，觀念落伍于時代，其藝術(shù)生命就該壽終正寢了。你的獲獎，應(yīng)當是名至實歸?！?/p>

“謝謝卞真老師的夸獎。這次獲獎，只能說歪打正著吧?！?/p>

馬家駒教授也是欣賞北喜珍的，但場面上的話卻有點言不由衷：“創(chuàng)新固然可貴，但作為一名文化館副研究館員，對弘揚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又作何解釋呢？難道湘繡的沒落及市場份額的衰減，與大面積的急功近利式的所謂創(chuàng)新沒有關(guān)系嗎？……秀湘老師，您是全國特聘的終評委會主任，湘繡研究大家，獲得金獎的作品，應(yīng)該評得很仔細吧。能談?wù)劗敃r的感受嗎？你身處世界科學前沿的硅谷，我倒是想聽聽您對中國四大名繡未來的預(yù)測……”

艾秀湘主任沉默了一下，選擇了以下措辭，“……當時，我的確用手指觸摸過金獎鞋墊，小北很懂得心理學。她的送評鞋墊頗具吸引力，針法、技法與現(xiàn)代科技雜糅，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評委也看好這一點，認定為從傳統(tǒng)刺繡工藝界殺出的一匹黑馬，難能可貴……但是，剛才看了陳劉氏的鞋墊，覺得這與湘繡的原汁原味更近一步，有一種久違的親切感，勾起一絲鄉(xiāng)愁……

“我在古城長沙出生，長大，念書，工作，出外漂泊，結(jié)婚成家，養(yǎng)兒育女，異鄉(xiāng)，異國，變老，還鄉(xiāng)，但再也難尋那種原汁原味了，尤其那個用皂莢仁液蒸發(fā)熏染絲線，再裹竹紙拭擦的細節(jié)，讓我想到逝去的祖母……

“她也酷愛湘繡，擅長湘繡，有著和陳劉氏一樣的小腳，還在我穿開襠褲年紀，她就多少回牽著我的小手，去鄉(xiāng)下收買皂莢，多少回午夜醒來，見到她在昏黃的燈光下用竹紙拭擦絲線……所謂竹紙，是一種原產(chǎn)于四川夾江的名貴宣紙，以竹料加上地方的特殊工藝制成，已列入國家級別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現(xiàn)在的人只知道用它作畫、書丹，不知道它還有打磨絲線的妙處……

我并不排斥北喜珍的推陳出新，打心眼里欣賞她的創(chuàng)意，也發(fā)自內(nèi)心地投了她的贊成票。但評完之后，總覺得不無遺憾，陳劉氏的鞋墊未能參評，缺乏參照物。倘若陳劉氏的鞋墊參評了，最終的結(jié)局很可能是兩個并列的金獎。這里，我還是要從心里鄭重地給陳劉氏補投一票，不為別的，僅為心安……”

艾秀湘頓了一下，說：“北喜珍，請演示一下機繡操作流程。陳劉氏手工刺繡86年，能用3個月繡出一雙爐火純青的湘繡鞋墊，令人感嘆。北喜珍借鑒師傅的經(jīng)驗，大膽創(chuàng)新，不到一個小時機繡一雙能讓全體評委扼腕驚嘆的湘繡鞋墊，也堪稱奇跡?！?/p>

“好的?！北毕舱浒盐挥趬锹湟慌_小型進口刺繡機的護罩揭開，插上電源操作起來，“各種參數(shù)是在電腦里預(yù)先設(shè)置好了的，因為時間關(guān)系，只把鯉魚繡圖過程演示一下?！鼻昧艘魂囯娔X鍵盤，在刺繡機針頭下嵌入一片銀緞，運行了約莫半個小時，一尾帶有立體感的活靈活現(xiàn)的金鯉便落在銀緞上，儼然有人從水池里撈出一只鮮鯉扔在大家面前。

艾秀湘走到北喜珍身后：“你機繡很熟練，機子什么型號，哪個國家進口的？”

“AXX-A，泰國產(chǎn)吧。商標上有‘MADE INTH’。小巧玲瓏，很好用，軟件與電腦的兼容性也不錯。內(nèi)置150根針頭，可以牽引150根不同直徑的色線，把圖紙變成繡像。若是改良型新機子，效果可能更好?！?/p>

艾秀湘主任說：“論刺繡，中東不少國家，如阿拉伯，《天方夜談》中有飛毯故事。波斯地毯古來有名。東歐一些國家也盛行過。莫斯科冬宮至今保存大量著名繡像，中國的四大名繡更是盛極數(shù)千年，1933年是湘繡繁榮的一個歷史節(jié)點，這一年，美國芝加哥舉行了一次國際博覽會，長沙錦華麗繡莊送展的美國總統(tǒng)羅斯福的半身湘繡像一舉奪得金獎，讓全世界為中國湘繡這種奇特的工藝大為贊嘆。歐美歷史上也盛行過刺繡，只是到了近現(xiàn)代，早已被工業(yè)化所淘汰。工業(yè)革命的第一個特征是速度?？吹綒W美發(fā)明的刺繡機對東南亞國家傳統(tǒng)刺繡工藝的浸淫，還是頗感沉重……”

這話有點撲朔迷離，北喜珍正感納悶，艾秀湘主任已返回評委席，繼續(xù)觀賞她的機繡鞋墊，看得很仔細，有點他鄉(xiāng)遇古交的興味。

六位評委輪流看過。

陳劉氏也拿在手上仔細看看，是真真切切一尾金鯉，與自己的鞋墊確實毫無關(guān)系。至此，她已經(jīng)沒有了發(fā)飆的理由，但她有理由鄙視那些有眼無珠，只認機器不認人的評委。也正是北喜珍這類深諳湘繡擅長湘繡的人，作踐了湘繡……

她覺得自己像一個威猛強大的雪人，一下子被推在烈日之下，正在接收日光的暴曬，隨著溫度的急劇上升，在急劇地溶化，最終溶化為一汪清水，無聲無息地流向四方。

朱泰可專家說：“到此，鑒定結(jié)果算是出來了，陳劉氏也不再有異議。這也說明，陳劉氏是通情達理的，是有著寬闊胸襟的，對自己徒弟的推陳出新是打心眼里贊許的……我表示贊成秀湘老師的意見，也給陳劉氏投一票，但與秀湘老師有所區(qū)別，秀湘老師是從心里補投，因為他是大賽終評委主任。我這一票，是附和胡部長建議，陳劉氏的湘繡工藝，已達爐火純青境界，無可爭議。我們有理由向上推薦……”

馬家駒專家說：“我想這樣表達，陳劉氏的鞋墊，和徒弟的鞋墊，各有千秋，一個偏重傳統(tǒng)，一個偏重創(chuàng)新，堪稱雙璧，不分伯仲……”

“言之有理?！北逭鎸＜艺f，“徒弟機繡，師傅手繡，兩雙鞋墊，有異曲同工之妙。上次諾貝爾醫(yī)學獎就是屠呦呦等三人分享，獎金各得三分之一，各領(lǐng)各的獎牌。既然都對陳劉氏的鞋墊持肯定態(tài)度，為何不形成個集體決議，由評委簽名后報上去呢？退一萬步，就算不予批準，也反映了人心向背?！?/p>

“多此一舉吧？”楊潔略感悲哀，她沒想到陳劉氏還真錯怪北喜珍了。

“求官不到秀才在?！焙块L說，“專家教授們有此美意，不妨試一次嘛。如果陳劉氏沒有不同的意見，下面履行最后一道程序，付表決——”

結(jié)果，評委們作古正經(jīng)投了兩輪票。第一輪全票否決了陳劉氏假冒抄襲一說，壓下了她的囂張氣焰，挫敗了她“碰瓷”的陰謀。

第二輪表決是是否贊成給陳劉氏上書陳情。楊潔猶豫了幾秒鐘，耳邊似覺響起了陳劉氏近一個世紀來的一路哭嚎，說：“我對賽事評獎的規(guī)則不甚了了，但還是贊成老師們的建議，并祈禱上蒼眷顧，幸運地批準這個補發(fā)獎杯的建議?！?/p>

兩位公證員查驗投票簽名后，鄭重宣布：“第一輪5人投票，5票贊成，通過。北喜珍的參賽鞋墊不存在假冒剽竊之嫌；第二輪仍是5人投票，其中4票贊成，1票棄權(quán)……，4比1，贊成票占百分八十，通過。整個鑒證會程序合法，公開，公正、公平、透明，結(jié)果有效！”

鑒證會結(jié)束，專家教授們由禮儀小姐攙扶著走出會議室，進入各自的小車，緩緩地駛?cè)胂麻降馁e館。陳劉氏木然地站在門口，問楊潔：“這個投棄權(quán)票的糟老頭子是誰呢？”

楊潔搖搖頭：“我一路陪您來，下午仍然一路陪您回去。這次，我怎么都得讓你乘一次綠皮火車?！?/p>

陳劉氏說：“不。仍然步行?！?/p>

九

這天晚上，北喜珍去賓館看望參與鑒證會的專家。省城的三位，她基本上熟悉，由于工作關(guān)系，早就有過交集。她之所以敢于將機繡鞋墊送評，也離不了他們的建議。她知道，從縣里、市里、省里一路過關(guān)斬將，暢通無阻，打入決賽，更少不了他們的幫助。這里面沒有個人感情關(guān)系，她只是聰明地感受到了這些老師專家們對創(chuàng)新的向往，對傳統(tǒng)工藝界黑馬的渴望。專家們都不算壞。他們長期研究傳統(tǒng)刺繡，都有了枯燥感與疲憊感，希望看到創(chuàng)新之作，讓人耳目一新，是可以理解的。

專家們很客氣，說她是靠實力殺入決賽奪魁，他們的舉薦不摻雜任何感情因素。北喜珍說了些永志感恩的話。

她告訴卞真教授，想拜訪一下艾秀湘教授。卞真教授覺得有這個必要，送她幾步遠：“他住三樓貴賓間，房號89998。你是否有點誤會？終評會，是他力舉你奪魁的。你想想，特邀外籍院士，又是評委主任，真正的權(quán)威，他若有心拍死你，你還能有今天嗎？畢竟中國血統(tǒng)，不像真正的美國人辦事一根筋。拿了金獎，你趕緊申報正高吧，十拿九穩(wěn)了。”

“謝謝老師?！北毕舱渖系饺龢牵⌒囊硪砬瞄_了艾秀湘的房門。

這位出生長沙的美籍華人科學家，世界刺繡研究界泰斗式人物，單就學識水平而言，堪稱湘繡研究第一人，北大一畢業(yè)，就拿到了哈佛全獎和綠卡，在那兒完成了碩博連讀，不到兩年，被聘為該校客座講授，舉家移民。兩年后，又拿到了麻省的工學博士學位，受聘為該校終身教授。國內(nèi)開具種種誘人待遇，給了他形形色色的銜頭，就因為他的聲望與銜頭。

北喜珍對他有點琢磨不透，作為決賽評委會主任，明知她拿了金獎，已是不可逆轉(zhuǎn)的事實，驗證會上卻做出偏袒陳劉氏的姿態(tài)；明知陳劉氏的假冒之說不能成立，仍要借助湘繡抒發(fā)大段鄉(xiāng)愁；驗證會上，對陳劉氏的鞋墊贊賞備至，第二輪投票，卻投了棄權(quán)票。是為了表現(xiàn)自己別具一格的誠實，還是一種精致的虛偽呢？

機敏而懷有幾分天真的北喜珍，急于和他聊聊。

艾秀湘很勤奮，十一點了，他還在用蘋果手提上網(wǎng)，叭叭地敲著鍵盤。

見北喜珍進來，他有點詫異：“這么晚了，你有事嗎？”

“打攪艾老師。還在上網(wǎng)??？這就是美國知名科學家的風格吧？”

艾秀湘笑笑：“習慣吧?！?/p>

“我獲了金獎，感激之心難以言表?！?/p>

“那是整個評委的意志?！?/p>

“您的鄉(xiāng)愁抒發(fā)很感人，都勝過余光中的《鄉(xiāng)愁》了。”

“謝謝。我承認，心情很復(fù)雜。來這之前，在長沙逗留了三天，給祖父母上了墳，嘗了火宮殿的小吃，坡子街的臭豆腐，逛了一下雨花亭的湘繡店，和星沙的湘繡展覽館，霓虹閃爍，笙簫聲聲里，仍然領(lǐng)味到幾絲惆悵，幾許凄清……你說的那種冷落，我也感受到了?！?/p>

“冒昧地百度了一下您的尊姓大名，瀏覽了與您相關(guān)的中文網(wǎng)頁69頁，消息、報道近萬條。您的學術(shù)造詣令我神往，您有關(guān)世界刺繡研究的著作計有27種，其中20種是研究中國四大名繡的專著，其中8種研究湘繡。但有一點學生弄不明白，您以研究湘繡成名，而最大成就卻是刺繡機的發(fā)明。傳統(tǒng)刺繡文化研究，與現(xiàn)代工業(yè)產(chǎn)品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畢竟是兩個不同的領(lǐng)域，您是怎么二者有機結(jié)合，達到水乳交融的呢？”

“遺憾，沒聽懂意思。你知道，搜索引擎里，同名同姓的比比皆是。冒名的也不鮮見。你搜索到的69個網(wǎng)頁，至少有一半不是真正的我。單就你提到的‘水乳交融’，水和乳是兩個不同質(zhì)不同價的概念，水指什么？乳指什么？既然水乳可以交融，也許可以證明，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與嫁接在傳統(tǒng)工藝上的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包括刺繡新工具的開發(fā)，不存在矛盾吧？你不是在驗證會上做了勢如破竹氣勢如虹的闡述嗎？你那個京劇拖腔與高鐵速度的比方，令人叫絕?！?/p>

北喜珍似覺對方在回避什么，便單刀直入，把她了解到的東西和盤托出：

“您擁有數(shù)十項發(fā)明專利，全都與刺繡機的開發(fā)有關(guān)，并且全都是針對中國的四大名繡。其中有一條《紐約僑報》記者在硅谷采訪您的報道，那個商標為‘AXX-A’微型刺繡機，就是您30年前的首創(chuàng)，‘AXX’三個字母即您姓名頭一個拼音字母——艾秀湘——簡稱。是這樣嗎？”

艾秀湘微微一笑：“‘AXX’應(yīng)當是產(chǎn)品代碼，與我的名字毫不相干。當今不是黃道婆時代，牛頓時代，誰也不會把自己的發(fā)明發(fā)現(xiàn)取名‘牛頓定律’‘阿基米德定律’‘黃道婆紡車’，喬布斯發(fā)明的手機不叫‘喬布斯’，而是叫‘蘋果’。揣測臆斷不是科學的態(tài)度。你的揣測有點荒唐可笑。明顯的巧合嘛。況且，自我入籍美國，早就不用原名，而是Jones，瓊斯，上帝恩寵的意思。再說，《紐約僑報》是一群中國移民老頭辦的報紙，本來英文半通不通，卻喜歡打著愛國的旗號，見風寫作雨，遇虎看成狼。八卦特多，毫無權(quán)威與客觀性可言?！?/p>

“截止2015年2月，由您親自發(fā)明的改良型‘AXX-B’‘AXX-C’‘AXX-D’‘AXX-E’‘AXX-F’序列早已問世，總銷量達3100多萬臺，暢銷東南亞國家，單中國市場就占去百分之八十九的銷量，僅專利收入已達數(shù)百億美元，這還不包括一些小國的盜制產(chǎn)品……”

“我說過，那不是我?！卑阆嬖诘靥荷硝鈦眭馊ィ熬退闶钦娴?，那又如何呢？我還是不懂你究竟想和我探討些什么?！?/p>

北喜珍說：“我只是想和老師探討一下鄉(xiāng)愁的起源，我在北京看過一次斯克利布編寫的歌劇《假面舞會》，我懷疑，是不是每個活著的人都有一個或幾個假面呢？比方我的師傅陳劉氏，有過苦難的繡妓經(jīng)歷，但她始終對此守口如瓶，多次嚴詞拒絕我的采訪核實，以至于我的著作一直不能出版。”

“這涉及到個人隱私，像你對我揣測，已經(jīng)侵犯了我名譽權(quán)了。這不是同一個概念?！?/p>

“其實，我也一樣，希圖改變一些東西，不排除有改變生活現(xiàn)狀的動機，但沒走出幾步，就遇到了鄉(xiāng)愁的困繞。我得到了大賽金杯，但并不安寧。我不知如何面對我的師傅陳劉氏?！?/p>

艾秀湘意識到，北喜珍一是來尋求聯(lián)誼，二是來尋求解惑，三是來挑釁，說：

“抱歉，我回答不了你的問題。我很忙，還得加班一個小時，我在給經(jīng)紀人回一封信。而且，明天就要趕去曼谷。其次，提醒你一句，要真正了解一位美國藝術(shù)家，最好上英文網(wǎng)站，比方谷歌，CNN，BBC。中文網(wǎng)站，捕風捉影道聽途說的垃圾信息太多。我再一次鄭重指出，你所說‘AXX-A’刺繡機系列，與我無關(guān)。正如陳劉氏指控的假冒與你無關(guān)一樣。最后一句，每一個人都在享受工業(yè)革命的成果，每一個人都沉醉在傳統(tǒng)文化的美好回憶里。但讓你扔了手機，告別微信，卻做不到。這就是我給你的機繡鞋墊投下關(guān)鍵性一票，也是我給陳劉氏投下棄權(quán)票的原因?！?/p>

十

北喜珍第二次去陳劉寨看望陳劉氏，已是兩個月之后。她是獨自開著小車，悄悄來到山寨的。在村口的小池塘岸邊碰上陳劉氏，忙剎住車，將一雙白色高跟鞋一前一后從車門搬出來，站在路邊。

陳劉氏蹲在塘岸一塊青石上洗衣服，清粼粼的山泉里映出她干癟木訥的面容，一只小棒槌上下舞動，捶得梆梆地響。浸濕的衣衫里，淌著白色的泡沫，可以聞到皂莢的清香。

稍加留意，發(fā)現(xiàn)陳劉氏洗的衣衫有點不同以往，她抖顫著枯手在水里漂擺的是一件銀灰色滾邊旗袍，上面點綴了文秀的花草，后背繡有一個“壽”字。她漂擺的另一件衣服是褲腳較為寬闊的稠褲，也是金色滾邊，兩個膝蓋部位也各有一個“壽”字。這應(yīng)當是陳劉氏替自己預(yù)備的壽衣，純湘繡工藝，大約存放時間太久，趁天氣晴好，特地拿出來清洗一遍。難道她聽到了柏木棺材發(fā)出的吱吱開裂聲？

“師傅！”北喜珍興高采烈地叫了一聲，從車上搬下一個紙箱郵件，“順豐”二字十分顯眼，“師傅，還在用皂莢洗衣服??？您與現(xiàn)實世界硬是格格不入呀？”

陳劉氏抬起頭，認出北喜珍：“皂莢洗衣好哦，穿在身上，躺棺材里都能聞到一絲皂莢清香，也就不會逗殤夫嫌厭了。你怎么又進山了？”

“哎喲師傅！兩個月不見，心里惦得慌。”北喜珍說，“我是來給您報喜的，專家們推薦信報上去后，拖了半個月沒有音訊，縣里、市里領(lǐng)導(dǎo)沒命地打電話催，還派出幾班人馬赴京活動，我也沒日沒夜發(fā)伊妹兒、發(fā)微信、微博，把您的鞋墊照片掛上各類網(wǎng)站，點贊達20多萬條，水漫金山啊……這不，批了！——全國唯一的特例。我和師傅并列金獎第一名，補頒的金杯剛剛寄到，我就來了。”

北喜珍從口袋里掏出小剪刀，把捆扎郵件的層層疊疊黃色膠帶剪開，露出一個帶有藍色云紋的硬紙盒，打開紙盒，從中抽出一個白色泡沫盒子，再打開，從中取出一只金杯，小心翼翼地遞到陳劉氏手上：“師傅千萬抱穩(wěn)，抱穩(wěn)喲，別跌地上了?！?/p>

陳劉氏雙手在下擺上擦了擦，抱著金杯，上下瞅瞅，說：“還真是一把金壺，和電視匣子里看到的一模一樣?！?/p>

“可不，質(zhì)材、尺寸、規(guī)格、制作工藝是統(tǒng)一的。也是得到民協(xié)的正式通知后鑄造的。您還有印象嗎？——那天出任鑒證會的評委，坐最右側(cè)那位，中國陶瓷協(xié)會常務(wù)副會長、景德鎮(zhèn)采納學院博導(dǎo)、研究員龔昌饒，這金杯就是他負責制作的，整個大賽的獎杯全是他負責制作?！?/p>

“瓷質(zhì)，鍍的金釉，屬于釉下彩工藝。”

“您老好記性。還是讓我替您送回小木樓吧。有點重。怕您摔著。”

日頭拱出霧嵐，掛在山腰老皂莢樹頂端，一縷日光從樹丫間篩下來，映射在金杯上，閃爍著刺目的光澤。陳劉氏咧嘴笑道：“我的鞋墊真的配得上這金壺么？”

“這可是權(quán)威專家驗證補評的，我哪有投票資格啊？”

“可最有投票資格的人，沒投我的票。那糟老頭子和我有仇吧？”

北喜珍一驚：“對了，那天是有一張棄權(quán)票。誰呢？哪個糟老頭子？”

陳劉氏笑笑：“我就問你一句話——”

“您問吧?！北毕舱湔f，“您是要問獲獎?wù)哂行┦裁创霭伞Ｓ惺裁蠢щy需要照顧的，只管和徒弟說，現(xiàn)在，徒弟辦事的余地稍微大了一點。組織上無牛逮住馬耕田，讓我當了縣文化局長兼文化館長。申遺也批了。那個湘繡鞋墊博物館已經(jīng)奠基，徒弟還兼任了博物館業(yè)務(wù)副館長，負責廣泛收集民間鞋墊、造冊、鑒定、建檔一攤子事。師傅肯定積存有不少鞋墊吧。聽楊村長說，您積攢的湘繡鞋墊，已經(jīng)不下一萬雙。過一陣，我還要登門淘寶呢。所有寶貝都會淘去。當然，會酌情支付一定的費用，至少不低于15元一雙?！?/p>

“我的鞋墊真有那么好么？”

“五體投地，高山仰止?！?/p>

“既然那么好，當時，你為何不代我向上申報呢？你不是說收集、發(fā)現(xiàn)優(yōu)秀民間工藝品，弘揚民俗文化，是你的天職么……”

北喜珍說：“……山陰道上，難免遺珠之憾，這不是給您補發(fā)金杯了嗎？徒弟打心眼里欽佩師傅的造詣，我在文化館工作，需要工作成果。說穿了，我向往角逐金獎已久，可以說光想自己的事，把師傅的向往忘之腦后了。這種自私，不可饒恕。這種自私，讓我痛心疾首。徒弟今天來，也有負荊請罪的意思。”

“問題是，這是一只假金壺?！标悇⑹险f，“那天回家的路上，楊潔一路向我解釋、寬慰。為此，她還特意給北京什么民協(xié)負責人打過電話詢問。所謂驗證申報，補評漏報作品，已經(jīng)不存在可能，這是一個法律程序問題，不能違反。就如娃娃生下了地，無法把生下的女娃送回子宮，要求重新生個男娃一樣。是你們串通一伙老東西蒙哄老樹精。你們擔心我死纏爛打，壞了你的大好事……

“就是你的那把瓷壺，涂上金漆，充當金壺，驢子屙屎外面光，我也不稀罕了……那天開會，我就聽那糟老頭子說了一段人話，至今還能一字不錯背出來。這湘繡，幾千年祖?zhèn)飨聛?，就是手繡，現(xiàn)在改成了機繡，居然還能得到金獎，我也不再稀罕。你也用不著再糊弄老樹精了……”

說著，顫顫地將金壺高高舉起，“砰”的一聲摔在地上。

十一

又一個墟日，北喜珍早早來到縣城墟場，在那個擠滿人流的麻石小巷尋找到了126號攤位，但是，攤位的主人陳劉氏沒有來。

她坐在小石凳上等著，一直等到正午日頭懸上沱江岸邊白塔頂端，仍然沒有等到。那只熟悉的用蠟染布蒙著的小篾籃沒有了，那些給她帶來過榮譽與麻煩的鞋墊不見了，她心里感覺到從未有過的空落。

她想和陳劉氏推心置腹談一談。酸，甜，苦，辣，誤會，解釋，迷惘，悔恨，憧憬……要談的很多很多。她渴望有一個傾聽者，就如陳劉氏渴望繡像中的花鳥蟲魚老虎獅子傾聽自己的訴說一樣。

之前的一番風雨，算是結(jié)束了。她與陳劉氏的師徒關(guān)系蒙上了厚厚的陰影。為什么不能看到風雨之后的彩虹出現(xiàn)呢？

就她倆而言，由神交已久，到匆匆邂逅，由義結(jié)師徒，再到疑惑誤解，鬧出一場小小風波。最終，她雖然贏了，但到底沒能讓對手輸?shù)每诜姆?。要說，她還是對老人有所虧欠，她希望找個機會，把虧欠填上。還有，她需要陳劉氏，需要師傅的幫助。

天真而迂執(zhí)的百歲老人陳劉氏，在這場落敗的口水官司中，自以為贏得了一位知音，那就是糟老頭子艾秀湘。她北喜珍也承認，他的那番話，不但打動了鑒證會上的其他評委，也打動了自己。說到底，她也認定那段話是對湘繡價值的最好詮釋。但是，艾秀湘能劃歸陳劉氏的知音嗎？

美籍華人發(fā)明家的鄉(xiāng)愁很美麗，很溫馨，很能打動人。自22歲離開長沙，他就攜家?guī)Э谧≡诓ㄊ款D查爾斯河岸的大別墅里，待在洛杉磯的夢幻工廠實驗室里，一邊懷念祖母的皂莢，懷念祖母的竹紙，一邊無休無止地攫取淡綠色美鈔、人民幣、泰銖、越南盾，哪怕來到全國出名窮縣出任一次極小規(guī)格的評委會，仍然心安理得地拿走了20萬元人民幣的評審費，而他即興的鄉(xiāng)愁抒發(fā)，卻能讓一位一月只能拿上150元低保的百歲湘繡藝人如癡如醉。而最終戰(zhàn)勝她的刺繡機“AXX-A”序列，正是他的創(chuàng)造發(fā)明。他研究刺繡可謂著作等身，成果累累，但是，他的研究目的是最終打敗和摧毀它……

她有理由把這一點告訴師傅。

師傅，北喜珍，艾秀湘，沒有誰對誰錯。

——這一點，她也得告訴師傅。

沱江上的日頭，已經(jīng)下滑到貼近白塔的頂端。她焦灼地瞅著小巷的盡頭。小巷逼仄幽深，愈到遠處愈顯尖細，像一只巨大的漏斗，熙熙攘攘的人流如漏斗中的沙粒，一直流向遠方，流進沱江由黃沙堆積的河床。

她多么希望陳劉氏挽著小篾籃的影子在巷子里出現(xiàn)啊。

收集、整理、鑒別湘繡鞋墊的工作，已經(jīng)進行兩個多月，遇到了難以突破的瓶頸。20萬多雙從各個村寨收集來的鞋墊堆成一座小山，把文化館的每一間辦公室都塞滿了，千挑萬揀，卻沒能找到一雙真正意義上的湘繡鞋墊，哪怕帶一點湘繡元素的也沒有……這意味著，借貸包括上級撥款共計2000萬元興建的湘繡鞋墊博物館，竣工后將是一座空館，不會有一個游人前來參觀。

陳劉氏擁有為數(shù)可觀的積存下來的湘繡鞋墊，她對此深信不疑。她得說服她，動員她，哪怕給她作揖，下跪，叩頭，也得讓她把全部鞋墊捐獻或出賣給博物館。

她有理由面對面懺悔，道歉，求取師傅的寬恕。其實，陳劉氏并非一個追求虛榮的人，她所迷戀的只是她的影子，她不能容許別人踐踏這個影子。她活在自己影子里，是她的權(quán)利。

戴著紅袖套手持稅票簿子的管理員，從巷子那一頭走過來，打量北喜珍一眼：“你想買下126號攤位？”

“不。我在等一個人?！?/p>

管理員瞅一眼天上的日頭：“她連續(xù)三個墟日沒來。三個墟日是一個月。按規(guī)矩，一個月不上稅，就得收回攤位，賣給其他需要的人。攤位是一種資源，不能讓它浪費?！?/p>

“她是不是病了，或者其他原因？”

“這里有成千上萬趕墟人，我就知道見攤收稅，如何顧得了那么多呢？”

“可我非要找到她不可?！?/p>

“去問問127號攤主吧，他們是一個村寨的。老樹精嫌棄他的黑山羊氣味不好聞，硬是讓我給他換個位置。我說固定了的攤位掉換不大方便，她就氣得要死要活。我只好答應(yīng)了她。我到底不想失去一名攤主。走了一名，就意味著每天損失5角稅收?！?/p>

北喜珍找到127號攤主。老頭說，他們確實是一個村寨，至于她好久沒來趕墟，是她犯了神經(jīng)病。

“這可能嗎？”

“村長請來鄉(xiāng)衛(wèi)生院醫(yī)生看過。她喜怒無常，脾氣暴烈，有人看到她托一個城里女人買回一把盛茶油的瓷壺，不如她的意，那瓷壺沒有蓋子，也沒有壺嘴，連提絆都沒有，她當即摔在水塘邊的石頭上。而且，她的鼻子無緣無故塌了進去。醫(yī)生懷疑什么毒犯了，對了，梅毒……聽說老樹精年輕時在長沙花街待過，蠻風流?！?/p>

“不許亂說！她是個不幸的人，我了解她?！?/p>

“趕了一輩子墟場，刮風下雨頭上落刀子都沒間斷過。突然就不來了，除了犯病，還能有什么其它原因呢？對了，還聽人說，她繡的鞋墊沒人要，她把它們藏在一具柏木棺材里，都塞滿了，前幾天，她雇人把它們挑到墟場，見人送一雙，不到喝下一盅熱茶的時光就送光了。”

“全送光了？12000多雙？”

“這是真的。她一邊往人手上塞鞋墊，一邊哭。她最信任的女村長都勸不住?！?/p>

北喜珍“啊”了一聲，一路小跑離開墟場，鉆進停在巷口的小車，風忙火急趕往陳劉寨，50里山路死活不顧一晃而過，不到一個小時就趕到了村口，停下車，呼哧呼哧攀上那片熟悉的山腰。

還隔五六丈遠，往前瞄一眼，皂莢樹還在，小木樓還在，但擱在偏廈的那具黑漆棺材不見了。

翁新華，湖南岳陽梅溪人，1988年加入中國作協(xié)，文創(chuàng)一級。作品見于《人民文學》《湖南文學》《當代作家》等刊物。出版作品有：文集9本，短篇若干，長篇小說11部，長篇報告文學3部，總計700余萬字。

責任編輯 謝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