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火下燃燒的青春

盧軍　翟晶

摘 要：《霍亂年代》以“抗戰(zhàn)”時期日軍在魯西平原實施的一場慘無人道的細菌戰(zhàn)為背景，講述了一個青年革命者王小羊為送出絕密情報，輾轉于共產(chǎn)黨抗日軍民、國民黨留守武裝、紅槍會地方勢力等淪陷區(qū)各方面抗日力量間的波折命運，展現(xiàn)了他如何由一個想要獨善其身的文藝青年最終成長為一個有勇有謀、甘愿為“抗戰(zhàn)”犧牲的革命志士的艱辛成長過程?！度纸?jīng)》和《塔希提女人》是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的兩個重要意象，從側面反映出王小羊思想和性格的特點及變化。

關鍵詞：《霍亂年代》 王小羊 性格 意象

1943年，日本侵略者偷偷以人工布菌和空中布菌的方法向魯西各縣釋放大量霍亂細菌，然后以清鄉(xiāng)掃蕩的方式驅逐老百姓四處流亡，借此大面積散播疫情，最終造成42萬余名中國平民死亡。魯西作家王濤2016年出版的長篇小說《霍亂年代》正是以此歷史事件為背景，講述一個革命青年王小羊在抗日戰(zhàn)爭中的成長歷程。作者簡化了對刀槍劍雨的戰(zhàn)爭外部場景的描寫，而是用大段筆觸書寫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成功地塑造了主人公王小羊，如何由一個想要在戰(zhàn)爭年代獨善其身的文藝青年最終成長為一個甘愿為抗日獻身的革命志士，為讀者帶來獨特的審美體驗和情感沖擊。

一、王小羊命運的波折

王小羊本是一名就讀于濟南一所日本人開辦學校的普通學生，在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里，他的夢想就是到高更的“桃花源”——塔希提小島上去躲避戰(zhàn)亂。但是，中共地下工作者邱浩天的出現(xiàn)改變了他的人生軌道，促使他踏上了一條救國于水火的道路。

王小羊命運的轉折點起于邱浩天的犧牲，邱浩天在一次接頭時被日本人發(fā)現(xiàn)，身負重傷后把日本人要在魯西一帶進行生化武器戰(zhàn)的重要情報送出去的任務交給了王小羊，但連情報要送到哪里去都沒來得及說出就犧牲了。臨危受命的王小羊沒有多少敵后斗爭經(jīng)驗，革命思想尚不成熟，可以說，王小羊的成長過程是艱難的，是以血淚為代價的。

王小羊的思想成長首先是從認清中國的抗戰(zhàn)形勢和各個組織的抗戰(zhàn)力量開始的。王小羊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聊城，在與八路軍的接觸中，他看到中國共產(chǎn)黨是真心為老百姓著想的，是一支不怕犧牲的抗日隊伍。鑒于王小羊提供的情報極其重要，支隊長袁慶斌決定把他送到軍分區(qū)去，當面向上級領導匯報。負責護送王小羊的是童年伙伴肖力貴率領的一個班。穿越敵占區(qū)時，他們意外遭遇掃蕩的鬼子，敵強我弱，除了肖力貴受傷被俘外，其余戰(zhàn)士全部犧牲。王小羊只好只身返回支隊所在的陳家寨。但沒料到支隊在一天前已轉移。在尋找隊伍的過程中，王小羊誤撞上了國民黨的部隊。國民黨軍隊不但搶老百姓賴以活命的糧食，還強搶民女。但是，當時王小羊一心想著趕緊把情報送出去，所以不得不抱著一絲僥幸心理去信任國民黨。結果當然是令人失望的，部隊的最高長官師長杜建成壓根不相信王小羊所說的日軍要在魯西一帶實施一次大規(guī)模的生化武器戰(zhàn)的情報，還要把王小羊當作敵特槍斃，幸虧任曉軒施救才躲過一劫。這使王小羊認清了國民黨的真實面目：這個黨派自私自利，毫不顧及民族災難，不是可以依靠的抗日力量。王小羊求助的第三個對象是當?shù)氐募t槍會，走投無路的他不得不向這個他爺爺曾經(jīng)十分鄙夷的組織低頭。但紅槍會其實是一個迷信組織，沒有明確的抗日目標，他們的首腦是一個裝神弄鬼、膽小如鼠的高法師。王小羊很快就意識到不可能靠他們來打破日軍細菌戰(zhàn)的陰謀。王小羊在三個抗日組織之間輾轉奔波的經(jīng)歷，反映了當時中國抗戰(zhàn)的嚴峻形勢——八路軍積極抗戰(zhàn)卻武器彈藥匱乏，國民黨消極抗日、積極反共，民間組織隨時都有可能倒向日本人那一邊。

促使王小羊心靈成長的一次重大事件是他所救的日本人對他的恩將仇報，這件事使他對人性有了全新的體悟。王小羊一直相信“人性本善”，他天真地認為日本軍人是被迫參與戰(zhàn)爭、被迫去殺人。所以，當王小羊在村外看到那個垂死的日本人的時候，雖然對他心存厭惡，但還是發(fā)善心救了他。這件事暴露了王小羊作為一名革命者的不成熟，他做事不考慮后果，容易感情用事。當他所救的田中一郎帶領日本人來血洗村莊的時候，王小羊后悔莫及。這是一次血的教訓，告誡王小羊不能再對日本侵略者心存幻想。經(jīng)過這一場大屠殺，王小羊在抗日道路上走得更加堅定，為給被日本人活活燒死的爺爺和眾鄉(xiāng)親報仇，王小羊鼓起勇氣孤身一人去炸毀生化武器實驗室。

王小羊思想轉變的另一個重要方面是他甘愿放棄對個人幸福的追求，保全民族大義。王小羊在遇到邱浩天之前，只想在亂世中過上安逸平靜的生活。當他在經(jīng)過一系列災難以后，這種安逸生活突然就來到了他的眼前，可以有機會重操畫筆，做一個自己崇拜的高更那樣的藝術家。此時他卻要進行艱難的選擇，一方面是要冒著隨時可能犧牲的代價來阻止日本人的細菌戰(zhàn)計劃；一方面是棄民族危難于不顧，和自己心愛的女人林美娜過上幸福的生活。王小羊最終意識到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不是一個產(chǎn)生藝術家的年代，值此國家危難存亡之際，自己應該肩負起一個中國人的責任，他決定為了國家民族而犧牲小我。

自此，原來那個幻想獨善其身的青年學生變成了一個隨時準備為國犧牲的抗日英雄，他經(jīng)過與日軍的遭遇戰(zhàn)、上刑場、大掃蕩等事件，不但對中國的抗日武裝有了一個清晰的認識，而且更加堅定了他作為中國共產(chǎn)黨預備黨員誓死抗日的決心。作者沒有把王小羊塑造成一個高大上的抗日英雄，而是讓他由一個不敢殺人、相信人性本善的普通學生一步步成長為一個有血性、不怕犧牲的戰(zhàn)士，這樣的轉變更加真實合理，使王小羊這個人物更加立體化。

二、王小羊性格的多構性

作者塑造抗日英雄王小羊時，在情節(jié)設置時安排王小羊出入在兩個環(huán)境之間，既有戰(zhàn)爭環(huán)境——魯西，又有相對穩(wěn)定的生活環(huán)境——濟南，王小羊的性格因此得到全面的展現(xiàn)。

當王小羊還在濟南求學時，便在中共黨員邱浩天的引導下參與到黨的地下活動中來，雖然沒有單獨行動過，但也表現(xiàn)出他性格中勇敢的一面；回到家鄉(xiāng)后，他親身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在和敵人的遭遇戰(zhàn)中，他努力克服自己的恐懼心理向敵人開了槍；在日本人血洗村莊的時候，他奮力反抗，只求和鄉(xiāng)親們共存亡；他冒著生命危險、毫不猶豫地當眾把紅槍會高法師欺騙民眾的伎倆戳破；再次回到濟南，為了能讓日本人實施細菌戰(zhàn)的陰謀破產(chǎn)，他選擇孤身一人深入虎穴去炸毀日本人的實驗室……總之，勇敢是王小羊性格中的主要方面。

但是，離開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生活中的王小羊又表現(xiàn)出另一種性格特點。作品的成功之處在于沒有刻意隱藏王小羊性格中的缺陷，把王小羊塑造成一個真實的革命者。肖力貴是王小羊的童年伙伴，后來參加了八路軍，他英勇的作戰(zhàn)表現(xiàn)深深地影響了王小羊。后來肖力貴在作戰(zhàn)中腿部中彈無法撤退，從小怕疼的肖力貴深知自己無法忍受敵人的折磨，要求王小羊扔手榴彈將他和日本人一起炸死，但王小羊因感情用事不忍下手。肖力貴被敵人俘虜，在多次拷打后變節(jié)成了一個叛徒。另一個童年伙伴李青石是一個貪圖享受、膽小怕死的人，王小羊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加入紅槍會后的李青石為虎作倀的秘密，但因為曾經(jīng)和他有過一段愉快的童年記憶，便寧愿相信他還是有中國人的良知的，直到做了漢奸后的李青石將他按倒在地欲置之于死地時，王小羊才意識到自己的判斷是錯誤的。這兩件事情都說明王小羊是一個不夠理性的人。

一部成功的小說塑造的人物形象多是福斯特在《小說面面觀》中所定義的“圓形人物”，而非性格單一、一成不變的“扁平人物”。王小羊是一個革命戰(zhàn)士，他的成長不僅反映在思想方面，也反映在性格方面。王小羊性格的多構性為小說帶來巨大的本體勢能，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王小羊性格中勇敢的一面是他送出秘密情報的任務得以實行的關鍵，他性格中感情用事的一面則是他在任務執(zhí)行過程中遇到重重阻礙的原因之一。王小羊的性格“以正正反反的內(nèi)在能量在復雜的

情景中開拓自身的生命歷程，從而顯示出性格的豐富性，以及結構轉換和進展的曲折性和多面性”①。

王小羊性格最大的變化是克服了他容易感情用事的缺點。王小羊在濟南一所日本人開辦的學校念書時，身為地下抗日工作者，他對校方的管理是極為抵觸的，這當然被日本學監(jiān)木村義邦看在眼中，所以王小羊和他的關系十分緊張。王小羊在魯西接受了血的教訓后，終于學會了如何能夠不動聲色地面對敵人。輾轉于幾個組織卻仍沒有找到援兵把秘密情報送出去的王小羊，認識到必須借助木村義邦的“掩護”才有可能打入敵人內(nèi)部，摧毀敵人的細菌陰謀，所以，他掩飾自己對木村義邦的厭惡心理，經(jīng)常去找木村義邦聊天，借此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在他接近木村義邦的過程中，王小羊的朋友李燦輝對他產(chǎn)生了深深的誤會，認為王小羊不但搶走了他心儀的女人林美娜，還要再搶走他留日的機會，這使兩人的友誼出現(xiàn)了不可修復的裂痕。王小羊面對這樣的誤解，并沒有感情用事，向李燦輝做任何解釋，因為他已經(jīng)理性地意識到李燦輝不可能幫助他完成任務，因此，他一個人默默承受著這一切，直到完全獲得了木村義邦的信任。

雖然王小羊炸毀日軍實驗室的計劃失敗了，但是在計劃實施的過程中，讀者可以看到王小羊性格的變化，他性格中的感性成分正在慢慢讓位于理性，他正在成長為一名合格的地下工作者。

三、王小羊成長過程中的人文意象

小說《霍亂年代》中多次出現(xiàn)了兩個意象——《三字經(jīng)》和油畫《塔希提女人》。這是兩個反映王小羊思想成長和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人文意象。

（一）《三字經(jīng)》

《三字經(jīng)》這一意象在小說中出現(xiàn)了七次。王小羊是一個在傳統(tǒng)文化熏陶下成長起來的年輕人，當他返鄉(xiāng)后看到黎民百姓民不聊生，爺爺也飽受饑餓的折磨時，他當著爺爺?shù)拿姹痴b了《三字經(jīng)》，目的是為了讓爺爺不要輕易放棄生的希望，但是爺爺?shù)幕卮鹱屗龊跻饬希先艘恢蔽丛浌糯ト讼荣t的教誨，一直對中國人贏得這場戰(zhàn)爭懷有信心。在這里，《三字經(jīng)》作為傳承民族文化的經(jīng)典展現(xiàn)了中國人的精神面貌。

當久經(jīng)沙場的兒時伙伴肖力貴看到王小羊在讀《三字經(jīng)》時，以日本鬼子對手無寸鐵的中國百姓的血腥屠殺為例對王小羊一直相信的“人性本善”論提出了否定，王小羊開始重新思考人性的問題?！度纸?jīng)》的意義在這里得到了強化，它已經(jīng)不單純是民族文化和民族精神的凝聚物，還蘊含著對人性的探討。王小羊雖然開始質疑“人性本善”論，在重新思考人性，但是，他以往的人生觀依舊占上風——相信人的本性都是善良的，是戰(zhàn)爭讓人變得殘酷，正因如此，他才能頂著壓力和鄉(xiāng)親們的白眼把受傷的田中一郎收留在家里。以后的事實證明王小羊的決定是錯誤的，代價是讓整個村莊遭受到了日本鬼子的血洗，爺爺也被鬼子活活燒死。

經(jīng)此浩劫的王小羊已經(jīng)能夠認清日本侵略者的真面目。王小羊最后將那本破舊的《三字經(jīng)》塞進懷里回了濟南，一方面是對爺爺?shù)膽涯?，另一方面也從側面說明王小羊依舊向往至善的人性，這也正是戰(zhàn)爭中正義一方與邪惡一方的區(qū)別。由《三字經(jīng)》引出王小羊對人性的思考和看法，引出以后的大屠殺事件，故事情節(jié)因此看起來轉換從容，也為小說增添了人文意蘊。

（二）《塔希提女人》

《塔希提女人》是法國印象派畫家高更的一幅名畫，它描繪的塔希提小島是王小羊心中的理想世界。這幅畫蘊含著王小羊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也是他內(nèi)心曾經(jīng)萌發(fā)的個人主義的象征。

小說一開始便提到了這幅畫，那時王小羊是一個普通學生，他喜歡畫畫，想要成為像高更一樣的藝術家，到一個像塔希提一樣的地方去生活。當他有一次在描摹那幅畫時，邱浩天來到了他身邊，看出了他的心思，開始對王小羊進行革命思想啟蒙。隨著王小羊和邱浩天接觸漸多，他將那幅臨摹的《塔希提女人》擱置在一邊，未完成的畫作象征著王小羊對個人主義道路的放棄，但并不意味著王小羊對美好生活追求的放棄。他認識到只有先救國，才能尋覓到一個有世外桃源的地方。因此，在小說的結尾處，當王小羊與一群日本防疫兵同歸于盡時，他的魂魄飄過山野和大海，抵達曾日思夜想的塔希提小島。

王小羊對個人主義道路的放棄是經(jīng)過一番激烈的思想斗爭的，他思想斗爭的外化表現(xiàn)便是對《塔希提女人》這幅畫的“拿起——放下”。當王小羊從魯西歸來以后，他的戀人林美娜將他帶到家里，正式介紹給父母，并且規(guī)劃了兩人以后的幸福生活圖景。面對林美娜描述的美好生活，王小羊的內(nèi)心是激動的，安逸穩(wěn)定的生活在經(jīng)過一場噩夢以后突然降臨在他的身邊；但是他又是矛盾的，如果他答應了林美娜，那就意味著他要放棄傳遞情報的任務，放棄邱浩天對他的信任。王小羊陷入痛苦的糾結之中，當他在兩者之間搖擺不定的時候，那幅未臨摹完的《塔希提女人》再次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這時候，王小羊突然產(chǎn)生一種沖動想要把它完成，他再次一手托著顏料盤、一手拿畫筆描繪。此時，邱浩天的妻子張淑嫻來給他送日軍實驗室位置的情報，張淑嫻的適時出現(xiàn)提醒了王小羊，他終于做了決定——放棄對自我安逸生活的追求，先完成炸毀日軍細菌武器實驗室的使命。王小羊再次把《塔希提女人》放到一旁，他明白：那恐怕是一幅再也完不成的畫作了。當他去炸毀實驗室的那天，王小羊在內(nèi)心對那幅畫做了一個徹底的訣別。

《塔希提女人》在小說中主要有兩個含義，一個是王小羊內(nèi)心美好生活的縮影，一個是個人主義道路的象征。王小羊最終選擇了放棄個人主義道路，這是一個革命者思想成熟的表現(xiàn)。通過王小羊的故事，作者想告訴讀者一個簡單的道理：當山河破碎、國破家亡的時候，任何個人的愿望和安寧都是不切實際的幻想，只有與國家、民族的命運結合在一起，他的人生才會有真切而實際的意義。②

成為一個成熟的革命者定然不會是一蹴而就的，王小羊的成長是以血和淚為代價的。在那個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不知有多少像王小羊一樣的青年，為了保衛(wèi)家園，把侵略者趕出國門，獻出了自己寶貴的生命?！痘魜y年代》是對革命者的贊歌，也是對生活在和平時代的人們一個警示：任何時候我們都不應該忘記民族的苦難歷史。

① 楊義：《中國敘事學》，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79頁。

② 王濤：《霍亂年代·后記》，中國社會出版社2016年版，第330頁。

作 者：盧 軍，聊城大學文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翟 晶，聊城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

編 輯：曹曉花 E-mail：sisi123_0@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