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建臣
那驢瘦,都有好多歲了,如果用村子里的一個人來打比喻,它肯定跟西頭住著的毛四孩差不多了。毛四孩滿臉皺紋了,一咳嗽能把村子西頭的那塊石頭震得動起來??墒牵遄永锏娜诉€用那驢,村子里是再沒有錢能買一條更好的驢了,像那有勁的高大騾子和馬更是想都不敢想。村子里還有一頭牛,也是一頭老牛了。老牛也瘦,但個子高。村子里耕地,總是一條瘦而小的驢和一頭瘦而高的牛搭成一犋,那驢和那牛,是村子里人的命。
可是那驢丟了。管飼養(yǎng)的毛貴貴早晨起來添草,見驢圈的門開著,也沒在意,端了草篩子進(jìn)了驢圈,才見圈里沒有驢的影子。毛貴貴正奇怪著呢,按說每天早晨他要添草的時候,總能聽到那驢蹄子刨地的聲音,這是急切地催他的意思。毛貴貴說,這灰貨,這灰貨,怎就等不及了呢!就朝院子里看,還像平時喊那驢一樣喊了一聲,可是那驢并沒有回來。毛貴貴到院子里找,哪有呢?連個驢毛也沒有。他只看到了敞開的大門和一片從門外射進(jìn)來的晨光的影子。
驢是丟了。這村子,丟一個人,人們可能會不太在意,可是這驢丟了怎么得了?村里的那些需要驢來干的活兒怎么辦?耕地的時候,搭一個人勉強(qiáng)能和那牛配成一犋,可是到了拉車的時候呢,到冬天家家戶戶還指望著那驢拉了平車到十里外的窯上拉炭呢。
這冬天一到,西北風(fēng)颼颼一吹,家家戶戶是離不了炭的。驢沒了,難道讓驢毛去拉?
毛貴貴是管飼養(yǎng)的,驢在他手上丟了,自然得由他負(fù)責(zé)把驢找回來。
村子窮,支書遞給毛貴貴一大把皺皺巴巴的錢,說村子里只能出這些了,你就看著身量緊著花吧。毛貴貴看著手里皺皺巴巴的錢,點(diǎn)了點(diǎn)頭,沒說啥。這就不錯了,自己的責(zé)任,村子里還給自己湊了出去找驢的費(fèi)用,自己還能說啥哩。他也知道,村里也是盡力了。
毛貴貴先在三五里周邊的村子找,接著又在十里八里更遠(yuǎn)的村子找。他見了村就進(jìn),見了人就問,生生是把周圍的村子轉(zhuǎn)遍了。連那些村里的孩子,一見了他的影子,老遠(yuǎn)就喊:找驢的來了,找驢的來了。
毛貴貴找了好多天,找的地方越來越遠(yuǎn)。毛貴貴都快把自己找成一頭驢了。
還好,有一天,他還真把驢找到了。不在三五里的村子,也不在十里八里的村子,而是在離村子很遠(yuǎn)的另一個縣。
驢是一戶人家從賊的手里買的,人家是出了錢的,想要把驢要回來,得把人家買驢的錢還回去??墒悄莻€時候,毛貴貴身上的錢早就花光了。毛貴貴站在外縣的天空下,摸摸兜,再摸摸兜,還能摸出什么來呢?摸了好長時間,他拿出手來,只把一顆不知道啥時候鉆進(jìn)兜里的草籽彈出去。毛貴貴已經(jīng)有好幾頓沒吃飯了??墒菦]錢也得把驢拉回去,他毛貴貴可以不回村子,那驢得回去??!
這些天,沒有了那驢的影子,村子的天空還不知道該有多么暗呢!
也就是在那一刻,毛貴貴突然想到了一個遠(yuǎn)房親戚,那就是那先生。好多年都不來往的遠(yuǎn)房親戚了,不是想不到,是不到急的時候?。?/p>
毛貴貴是跟那先生借了錢,才把驢要回去的。
驢是要回去了,可是村子里卻沒有錢還人家那先生。
那先生說,免了吧,錢免了吧。似乎是,他有好多錢似的。
村里人看著那先生,心里就歉歉的。毛貴貴心里也歉歉的,是遠(yuǎn)房親戚,原就不打算能跟人家借出錢來,也就是碰碰,卻給辦了,感激就盛在心里,滿滿的,那還能不還呢。毛貴貴就一個勁兒地說,那哪行,那哪行?
那先生就看著村里人,看著毛貴貴。那先生看著看著,就長嘆一聲說,也不是我口袋殷實(shí),實(shí)在是我有難言之求?。?/p>
良久,那先生囁嚅著說出了一句:不知貴村能否容我及家小一留?漂泊的人,就是沒根的草,終是想有個落腳的地方啊。
那先生本是書香之家,因為種種原因,落魄了,也不知老家在哪,最終流落到這個縣里。那先生空有一肚子墨水,卻沒有一個落腳的地方,一直漂著。
村里人說:那行,那行,只是村小,只是村窮,只是怕先生嫌了我們這小而又窮的村子。
那先生嘆口氣說:沒根之人,還選啥大小選啥窮富?
村人就在村子的一個角落,選了地兒,蓋了簡單的房子收留了那先生一家。那先生也不白待在村子里,有生了小孩的,就請那先生起名字;過年的時候,那先生就給全村人寫對聯(lián),直寫得全村到處都是濃濃的書香氣息。農(nóng)閑的時候,那先生就把他肚子里的東西掏出來,教給村子里的孩子們。
村人都說,咱村撿了個便宜哇!
確實(shí)是,村子里再有誰家需要寫寫畫畫的事,也不用再發(fā)愁了。
世事呢,終就變了。起先,村里人也是讓孩子們跟那先生學(xué)些禮數(shù),學(xué)些日常的東西,讓孩子們懂些道理,不至于一輩子做個睜眼瞎。卻有一天,就興起文化了呢,就重視知識了呢。
村里的孩子們在那先生的熏染下,就比別村強(qiáng)了。就有一撥兒一撥兒的孩子走出去了,有好多人在外邊就有頭有臉地變得不一樣了。鄰村人就都說,這村,這一樣樣的村子,人家這村怎就出人才呢?
咱得感謝那個賊??!村子里有一個人,有一天站在村子的中央跟村子里的其他人說。
真得感謝那賊啊!村子里的人在別村人羨慕的目光里,總會這樣說。
那賊,也不是別處的人。
那賊,就是離村子不遠(yuǎn)的另一個村子里的人。村里人開始并不知道那驢是他偷的,有一次他來到這村,看著那驢,再看看村里人,就驚訝地問:這驢……這驢不是丟了嗎?
村里人就說,咋不是哩,是丟了。
丟了,丟了咋還在呢?賊就大惑不解的樣子,以為自己是做了一個夢,或者現(xiàn)在正在做夢。
丟是丟了,可是丟好了,丟了這驢,卻讓村里多了個先生。感謝那個賊啊……村里人就朝著那先生家住著的地方長長地感嘆了一聲。
賊就訕訕地睜大了眼睛。賊就說,這是真的?。窟@是真的?。?/p>
是真的哩,是真的哩,我們還能騙你不成?我們村出了那么多有出息的人,還不是靠了那先生?
那賊慢慢就知道了,村子里的人真是感謝那賊哩,有一天就對村里的人說,其實(shí)我就是那賊哩,其實(shí)我就是那賊哩。
村里的人就說是真的嗎,是真的嗎?眼睛里就露出復(fù)雜的表情,是那種說不清楚究竟包含了什么東西的表情。
自此,那賊就常到村子里來,也常到村子里的人家吃飯。
原本就都是熟人,這些年村子的日子也都不錯了,有個人到誰家吃頓飯,也不是啥問題了。吃一頓就吃一頓吧,又能吃多少東西呢?
那賊呢,端著村人的飯碗,就風(fēng)光地吃著,也不慚愧,真是把自己當(dāng)成功臣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