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鹿：“母女情”唱響大興安嶺

彩橋

在大興安嶺密林深處的敖魯古雅河畔，生活著鄂溫克族的一個神秘支系，他們信奉神鹿是庇佑族群的神靈，是中國最后一個狩獵部落。

2002年，敖魯古雅獸皮畫的創(chuàng)始者柳芭意外離世，獸皮畫技術(shù)除了柳芭的母親巴拉杰依會一些之外，很多技藝隨之隕滅。漢族女子宋仕華得知后，去找巴拉杰依學習，意外遇到了剛出生就失去媽媽的馴鹿“小孤兒”。宋仕華一邊照顧它一邊學畫，10多年來，她與它相依相偎，譜寫了一段催人淚下的人鹿奇緣——

與鹿共舞：“小孤兒”有了“媽媽”

2003年夏天，宋仕華參觀敖魯古雅博物館，現(xiàn)場一張用獸皮做的畫，瞬間吸引了她的目光！解說員告訴她，這張獸皮畫，是鄂溫克族現(xiàn)代獸皮畫的創(chuàng)始人柳芭的遺作，柳芭已在一年前去世，這項技藝也隨之隕滅，宋仕華倍感可惜。

時年45歲的宋仕華，內(nèi)蒙古根河市人，時任根河市第二幼兒園園長。業(yè)余時間，她酷愛剪紙和樺樹皮手工制作，作品曾多次在全國比賽中獲獎。被柳芭的畫深深吸引后，宋仕華也想做一幅獸皮畫掛在家里。打定主意后，她去獵民點買回一些熟皮子和鹿筋線，開始縫制。然而，耗費一年多時間縫制出的獸皮畫，卻毫無靈性可言。想到柳芭的媽媽巴拉杰依老人會這項技藝，宋仕華決定向老人學做獸皮畫。

巴拉杰依還沒從失去女兒的痛苦中走出來，在電話里對宋仕華有些拒絕，但宋仕華決定用誠意打動老人。2005年6月初，她租了出租車，帶著幾箱牛奶、啤酒、新鮮蔬菜，來到了巴拉杰依所在的阿龍山獵民點。剛下出租車，宋仕華便被浩浩蕩蕩回家的馴鹿群包圍了。鹿群中一只看似剛出生的小馴鹿，身體打著晃兒，一會起來一會摔倒，幾乎奄奄一息了。眼看旁邊一只馴鹿的腳就要踩在小馴鹿身上，宋仕華趕緊沖過去，一把抱起小家伙，從車上拿了牛奶和奶瓶就往身后的撮羅子（獵民的房子）跑。

這溫暖有愛的一幕，恰好被巴拉杰依老人看在眼里，她冷著臉，甩給宋仕華一句話：“從今天起，它就歸你管了，如果你能把它養(yǎng)活，我就讓你隨便出入獵民點。”老人是在給她機會！宋仕華高興極了，她趕緊抱著小馴鹿，去熱了牛奶，像喂自己的孩子一樣，一口一口喂給它吃。很快，小家伙就活蹦亂跳了。原來，小家伙出生才兩天，它的媽媽就在回家途中，鉆進偷獵者設(shè)下的套子勒死了。宋仕華心疼不已，給它取名“小孤兒”，發(fā)誓一定會將它養(yǎng)活！

為了照顧“小孤兒”，接下來的一個多星期，宋仕華讓它躺在她的床邊，她自己則和衣而睡，晚上，只要它有一點兒動靜，宋仕華就立刻起身來看，給它溫牛奶喝。而“小孤兒”顯然也把宋仕華當成“媽媽”了，肚子一餓，就跑來蹭她的腿。盡管照顧得無微不至，但“小孤兒”還是瘦弱不堪，眼神也黯淡無光。宋仕華只好請教巴拉杰依。老人家告訴她，因為沒有鹿奶喝，小家伙可能患上了營養(yǎng)不良癥。宋仕華只好帶它去鹿媽媽那里要奶喝，誰知，不是自己的孩子，鹿媽媽們連蹬帶踹不配合。“小孤兒”被嚇得不敢叨奶頭……

宋仕華絞盡腦汁，終于想出了一個好辦法：她找來一塊布，先一個個蒙住有奶馴鹿的眼睛，再抱著“小孤兒”，每一個鹿媽媽那里吃上幾口……因為每天“操心”小孤兒的伙食，一個月下來，她瘦了10斤。幸運的是，吃上“百家飯”的“小孤兒”，被養(yǎng)得肥壯起來。

朝夕相處中，小家伙對宋仕華更依賴了，儼然成了獵民點里最自由的成員：早上，它會準時到宋仕華住的撮羅子門口，等她起床，向她“請安”；白天，她在學習縫制獸皮畫，它就在外面撒歡；她去小河邊洗衣服，它便像個小尾巴一樣，蹦蹦跳跳跟在后面……

要想學做獸皮畫，必須先學會熟皮子、捻鹿筋線，這是十分繁瑣和需要耐心的辛苦活。起初，巴拉杰依根本不相信一個漢族人會真心學做獸皮畫，覺得過不多久，宋仕華就會知難而退了。即使有熟皮子的機會，也不給她講，更不讓她碰。然而，隨著相處看著宋仕華將“小孤兒”照顧得越來越好，老人家終于被感動了，開始用心教宋仕華怎樣熟皮子、捻鹿筋線。

和“小孤兒”快樂的相處中，宋仕華學習勁頭十足，不久，她的技術(shù)得到了巴拉杰依老人的認可，老人送給她一些已經(jīng)熟好的皮子。宋仕華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迫切想下山接著縫她的畫……也許預(yù)感到了什么，看到宋仕華收拾東西，“小孤兒”不停地在她身上蹭來蹭去。小家伙跟自己難分難舍的，宋仕華心里也難受：幾個月來的朝夕相處，她與它，早已產(chǎn)生了如同母女般的感情。如果自己突然離開，“小孤兒”會不會很傷心，會不會生??？宋仕華忍不住向巴拉杰依申請，帶小孤兒下山?？衫先思腋嬖V她，馴鹿離開山上的苔蘚就沒法活了，把它帶到山下，它才真的會生病呢。

宋仕華無奈，只好抱了抱“小孤兒”，狠心鉆進出租車。讓她沒有想到的是，“小孤兒”竟在后面追著車狂奔不止，她真想下車抱起它一起走，可是，她卻什么都做不了，因為，這片茂密的森林，才是它永遠的家！

難舍的牽掛：早與“媽媽”心有靈犀

一個多月后，宋仕華終于完成了她人生中的第一幅獸皮畫：六只奔跑的馴鹿，躍然畫上?？伤€是覺得不夠靈動。這種靈動，應(yīng)該就是當初柳芭的畫吸引自己的奧秘，那是能將心靈融入自然的神奇！

為了尋找這種靈動，2005年7月末，宋仕華再次來到獵民點。車門還沒打開，宋仕華就看到“小孤兒”蹦蹦跳跳向她奔來，就像女兒看到了久別重逢的媽媽一樣，小家伙直往宋仕華懷里拱，用它那已經(jīng)半長的鹿角蹭她的手，宋仕華被感動得熱淚盈眶，她緊緊抱住“小孤兒”，久久不愿與它分開。

巴拉杰依老人也被這一幕感動了。其實，宋仕華走后，老人對她也念念不忘。再次歸來后，老人給她起了個鄂溫克族的名字——訥克勒斯，意思是最小的女兒。老人家對宋仕華，像女兒一樣親切了，不但跟她一起研究獸皮畫，還給她講了很多獵民點里的故事。

為了尋找畫里的靈感，宋仕華帶著“小孤兒”“泡”在鹿群里。一天，“小孤兒”圍著宋仕華撒歡兒地跑來跑去，忽然，小家伙就像一個小頭領(lǐng)，竟帶著一群小鹿圍著歇息的鹿群，飛奔起來，遠看，就像一條七彩的飄帶在旋轉(zhuǎn)。迎著透過樹葉縫隙灑下的光輝，律動的七彩飄帶，不正是自己那幅畫最靈動的背景嗎？

宋仕華熱淚盈眶，她終于感悟，那幅畫里的靈動，需要她收集各種顏色的鹿皮。然而，古老的鄂溫克民族，雖世代飼養(yǎng)馴鹿，卻從不殺健康茁壯的馴鹿，只有遇到生病的馴鹿，實在無法救治的時候，為了減少馴鹿的痛苦，才提前結(jié)束馴鹿的生命。只有這個時候，才可能有鹿皮。所以，宋仕華只能慢慢地等。

一晃兩年過去了，“小孤兒”成了一位翩翩少婦，它有孕在身了。這對于獵民點來說，是最高興的大事?！靶」聝骸币?，在山下忙著作畫的宋仕華接到口信，丟下手里的活，趕緊來到“小孤兒”身邊，照顧它、替它接生。令人興奮的是，“小孤兒”生了一只健壯的小公鹿，它從此再也不是孤兒了！宋仕華高興不已，把帶來的牛奶喂給它喝。幸福的“小孤兒”整日帶著“兒子”轉(zhuǎn)悠在宋仕華周邊。誰知，該采鹿茸了，“小孤兒”也不能逃過這一劫。因為不鋸掉今年的鹿茸，明年也會被新長出來的鹿茸頂?shù)?，而且鈣化的鹿茸，也失去了營養(yǎng)價值，更賣不出好價錢。巴拉杰依害怕宋仕華見不得鋸鹿茸的悲慘情景，建議她躲在撮羅子不要出來，可是宋仕華放心不下“小孤兒”，還是跟著他們一起給“小孤兒”鋸茸了。

乖巧的“小孤兒”有了“媽媽”的陪伴，順從地被綁在兩個木桿中間，滿眼委屈卻像寫滿堅強一般，只要宋仕華撫摸它的頭，它就忍著劇痛不反抗。越是這樣，宋仕華心里越難受。鋸?fù)耆祝问巳A滿眼含淚，趕緊抓出土灰，捂住還冒著血的茸根，她悉心照料，絕不讓蒼蠅落在上面，誘發(fā)炎癥。

到了2009年夏天，“小孤兒”已是兩只小馴鹿的媽媽了。宋仕華跟它感情很深，它的一個行動，她就能讀懂。一次，巴拉杰依的兒子想要殺死一只生病的馴鹿，“小孤兒”在鹿群中看到這個情景后，被嚇跑了，四天仍沒回來。宋仕華得知后，當即打了一個出租車到了山上，一頭鉆進大森林，獨自尋找“小孤兒”。誰知，當天竟下起了傾盆大雨！宋仕華顧不得避雨，她深一腳淺一腳地，找遍她和“小孤兒”曾經(jīng)走過的每一個角落。終于，在一個山腰里，她找到了“小孤兒”！

四目相對的那一刻，她們都像瘋了一樣沖向?qū)Ψ?，一時間，淚水混著雨水，淌滿了宋仕華貼在“小孤兒”脖頸上的臉?！靶」聝骸本挂蚕窕氐搅藡寢寽嘏膽驯б话?，使勁往宋仕華懷里拱……

也許太過激動，下了山坡，宋仕華突然失去了方向感，不敢前行了。“小孤兒”拱拱她，前腿一跪，示意她騎上它的后背。宋仕華瞬間明白過來，“小孤兒”有辦法帶她回家！走著走著，眼前橫著的倒木讓宋仕華一驚，她剛想跳下來，“小孤兒”卻突然前腿跪地，停在倒木跟前，它怕宋仕華摔倒，想讓她慢點下來，宋仕華感動得熱淚盈眶。舍不得“小孤兒”，回到獵民點后，宋仕華干脆下山把畫拿上了山。她和巴拉杰依兩人，得空就湊在一起研究，拆了縫，縫了拆，背景圖越發(fā)完善。老人家對畫的極致追求，讓宋仕華很感動，她越發(fā)努力了。2009年9月，歷時5年，宋仕華的第一幅獸皮畫——《奔跑的馴鹿》，終于成功問世了。畫面中，6只馴鹿在多彩背景的襯托下，栩栩如生，最靈動害羞的那只，就是“小孤兒”！

畫作一亮相，便吸引業(yè)界諸多關(guān)注。不久，根河市舉行建國60周年大慶繪畫大賽，宋仕華的這幅畫獲得一等獎。人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獸皮畫又有了傳承人！有了名氣，宋仕華越來越忙，但她和巴拉杰依約好，“小孤兒”的任何一件大事，都要告訴她。

大聲疾呼：請讓馴鹿安全徜徉在林間

經(jīng)過第一幅畫的磨煉，宋仕華完全掌握了獸皮畫的技藝。此后，她又創(chuàng)作了《馴鹿》、《林間小憩》等多幅作品。到2016年，她已捧回很多國際國內(nèi)大獎。不久，她成立了訥克勒斯工作室。

但無論多忙，宋仕華每年都要抽出兩三個月的時間，到山林里與獵民和馴鹿生活。尤其得去享受和“小孤兒”“母女團聚”的美好時光。

2016年夏天，宋仕華剛到獵民點，巴拉杰依就塞給她一個聽診器：“去聽聽你的‘小孤兒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還活著，如果已經(jīng)死了，它也不能活了。”原來，已經(jīng)進入暮年的“小孤兒”意外懷孕了，超過預(yù)產(chǎn)期一個多月還沒生，情況十分危急。巴拉杰依想通過聽胎心的辦法，判斷胎兒的生死。

一聽說要殺“小孤兒”，宋仕華趕緊拿起聽診器就跑。從沒用過聽診器的她，哪里懂得聽胎心，只好圍著“小孤兒”的肚子上下左右亂按一通，可她根本判斷不出“咚咚”的心跳聲到底是孩子的還是媽媽的！心急如焚的宋仕華忽然想起自己懷孕時，兒子在自己的肚子里踢，肚子就會鼓起一個小包。宋仕華慌忙一下一下去摸“小孤兒”的肚子。

忽然，一個小硬包在她的手掌心里鼓出來了！一會兒，又鼓了一個！“太好了，小家伙是活著的?！睜帤獾摹靶」聝骸被蛟S是期盼著“媽媽”來給它照顧月子吧，第二天早上，就順利產(chǎn)下了一頭小公馴鹿，巴拉杰依樂壞了，不停地念叨：“我的訥克勒斯，你就是神鹿派給‘小孤兒的大救星?！彼问巳A激動不已。

兩個多月后，宋仕華再次來到獵民點看望它們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新出生的小家伙沒在媽媽身邊，“小孤兒”趴在地上不吃不喝。一問才得知，“小孤兒”的寶寶因為鉆進偷獵者埋下的繩套，勒死了?！靶」聝骸北瘋翗O，大病一場。巴拉杰依的兒子正猶豫要不要提前幫它結(jié)束痛苦的日子呢。

宋仕華護著“小孤兒”說：“有我在，就有它在，你們誰都不能殺它，我一定能讓它好起來。”宋仕華跑下山，弄了一大堆獸藥和營養(yǎng)品，她相信，有她的陪伴，“小孤兒”一定能挺過來。果然，一個多月后，“小孤兒”又優(yōu)雅地走進鹿群了。

2016年12月，大雪封山，巴拉杰依捎信讓宋仕華上山拿皮子。宋仕華居然看到“小孤兒”腳上、身上都被鐵絲勒得脫了毛，血淋淋的肉向外翻著，裸露出白骨，簡直慘不忍睹！原來，“小孤兒”也鉆進了偷獵者設(shè)下的套子，差點兒喪了命……看著渾身傷痕的“小孤兒”，宋仕華的心碎了，她決定盡最大努力保護“小孤兒”及它的族群。

利用自己的名氣，宋仕華開始在獵民中間奔走呼告：不要再傷害這僅有的幾百頭馴鹿了！不僅如此，她還成立了野生動物保護群，組建了民間保護馴鹿的社團，線上線下，多種方式宣傳保護馴鹿。此外，不管參加任何頒獎儀式，她都會在現(xiàn)場向人們呼吁保護馴鹿。她的工作室里，也張貼了很多保護馴鹿的宣傳畫。在她的努力下，獵民們越來越重視保護他們的神鹿了，他們積極參與到社團中來。而越來越多的偷獵者，也羞愧地跑到山上，悄悄拿回自己下的套子。

盡管如今，已獲得“中國民間藝術(shù)家”稱號的宋仕華，成為呼倫貝爾市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錄剪紙、敖魯古雅鄂溫克毛皮畫制作技藝的傳承人，但她依然深深留戀著大山深處那片神秘的土地，惦記著“小孤兒”是否快樂無憂地生活?！靶」聝骸膘`動的眼神，跳動在一幅幅演繹馴鹿生活的毛皮畫里，似乎將人與大自然和諧生活的愿望，深深刻畫在每一位見到這幅畫的人心里。

編輯/宋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