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頻
美術(shù)老師李佳音因引誘男學生被校方開除,她帶著外公留下的畫作《松林夜宴圖》開始了京漂生活。在潦倒作畫的寒夜里,在謀生的奔波中,她與孤獨和饑餓對峙,卻漸漸窺見了《松林夜宴圖》里隱藏著的可怖真相……
一
她后來想,一切也許可以從白虎山說起。
所有的山和所有的河都是早已被命名好的,就像腳下這座山,癩禿、干渴、褶皺、獨立千年而不能成說。它有一個威風凜凜但已蒼老到兩千歲的名字:白虎山。
據(jù)說西秦首都勇士城兩千年前就曾在這山腳下,都城四面以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命名四座山,白虎山在西,故名。對應五行之金,四季之秋,六部之刑部。從白虎山再往南便是祁連山余脈。兩千年里這里曾有過無數(shù)邊境之戰(zhàn)、滅國之戰(zhàn)、屠城之戰(zhàn),后來又幾成流放之地,來過各朝的苦役。就在幾十年前,這里還來過一批被城里遣送過來墾荒改造的右派,聽放羊老漢說他們中間大部分都是文化人。后來他們中的很多人,也像那些古代的戰(zhàn)士和各朝的苦役犯一樣,大多沒能返回家鄉(xiāng),留在了白虎山上,最終被黃沙掩埋了起來。
有時候大風卷過之處,就可以看到埋在黃沙之下的累累白骨,有兩千年前的,有幾百年前的,有幾十年前的,早已經(jīng)分辨不出老幼。新舊的白骨一簇一簇擠在一起,仿佛是剛剛從黃沙之下喚醒的蚌珠。有些暴露在黃沙外面的頭骨安靜地睜著兩個黑洞,看著西部冰藍色的天空。皮球一樣滾來滾去的頭骨被住在附近的小孩子們當玩具撿起來壘在一起,壘成了一座座七層寶塔,遠看如同一片壯觀的塔林。風從一個頭顱的眼窩鉆進去,像條無骨的蛇一樣,再從另一個頭顱的眼窩中爬出來。這些頭骨寶塔靜靜地詭異地矗立在白虎山的某個山包上,等待著與爬到山頂來玩的大學生們不期而遇的那個瞬間。
山下有座師范學院,就建在兩千年前的勇士城遺址之上。不知是因為蘭州城太過狹長,還是因為這學校實在不被待見,青城、金崖、榆中,沿著黃河一路放逐,竟被趕到了這白虎山下。師院的學生們平素的娛樂只有兩種,一種是騎著自行車騎十里山路去一個軍用機場看飛機,另一種就是爬上白虎山看落日。
十里山路看不到人,看不到村莊,看不到樹木,只有綿延不絕天荒地老的黃土溝崖。學生們騎著自行車,吃力地扭著屁股爬山路,一路下來褲子和臀部幾欲摩擦起火。在山路上爬著爬著忽然就會有一種身處宇宙洪荒的無力感和莊重感。開天辟地,天地玄黃,日月盈昃,人走在其中如舟行海上,隨時會被這無邊的黃土吞沒,隨時會在這堅固如鐵的時間里消散成灰。
偶爾會在半路上碰到一個賣蘋果的農(nóng)婦,一抹水紅色的圍巾尖利地刺破縱橫的黃土。農(nóng)婦守著一籮筐木訥憨厚的花牛蘋果蹲在路邊,不知打算要賣給誰,倒好像看死了他們一定會打這里經(jīng)過。有時候?qū)W生們果真會停下買蘋果,仿佛這農(nóng)婦是他們在宇宙間遇到的唯一人類,連丑笨的花牛蘋果也連帶著成了這山中的珍異。下山坡的時候,自行車容易掉鏈子,剎不住閘,那就索性讓自己連人帶車地向路邊的一堆沙丘撞去,脫韁的自行車馱著一坨驚恐萬狀的肉,像節(jié)失控的火車車廂一樣轟隆隆駛向沙丘。車輪穩(wěn)穩(wěn)插進沙丘,人則被高高彈起來,然后再砸在沙丘上,騰起一片霧。
終于騎到了機場,軍用機場不讓隨便出入,守在門口的哨兵如果見是女生就多看幾眼,如果見只是男生,就依舊泥塑一樣擋在門口,目光空洞地看著遠處的棲云山。學生們只能站在墻外,仰臉數(shù)著起起落落的大小飛機。綠色的飛機像一大群候鳥呼啦啦起飛,結(jié)伴從他們頭頂盤旋而過,往另一種季節(jié)里投奔而去。直到讀完四年大學,這個學院的學生都是看到的天上的飛機比地上的汽車多。
再或者,在黃昏時分爬上白虎山看落日。李佳音就經(jīng)常在落日熔金的黃昏帶上自己的幾個學生爬上白虎山畫落日。李佳音是一九九五年被分配到這所學校的美術(shù)系來當老師的,甘肅榆中人,在三江匯聚的甬城讀完了美院,然后,畢業(yè)時又被分回了原籍。當她幾年前再次回到白虎山下的時候,母親還有幾分不高興,說,你姥爺活著時就想著你能留在南邊了,回來做撒呢?南邊到底比這個搭搭干散,把書念上又回來做了個撒。她有氣無力地說,不服從分配留在南方就連戶口都沒有了,也沒有了工作。聽說從明年開始國家就不包大學生的分配了,到時候自己找工作還不定能找到什么樣的。我們是被包分配的最后一批了,總得抓住這個機會。
她心里卻時刻為自己作了這樣的選擇而感到羞愧,多年以后她才想明白,是她身上那種與生俱來的穩(wěn)妥使她無法自信。在她還很小的時候,外公執(zhí)意要教她畫畫,就時常表現(xiàn)出對她的失望。他總是對她說,儂曉得什么是藝術(shù)家?就是儂要去追求那些美而徒勞的東西,只要儂是真的喜歡,就不要講畫畫有沒有用。外公年輕時候是個畫家,曾留學貝桑松美術(shù)學院學油畫,浙江余姚人。他是幾十年前被遣送到白虎山改造的那批右派勞改犯中的一員。幾年的墾荒改造結(jié)束后就地落戶,沒有再回余姚。他和一個年長他幾歲的當?shù)嘏私Y(jié)了婚,那女人身體不好,后來就生病去世了。他們有一個孩子,就是李佳音的母親。李佳音的母親因為成分不好,從小被同學們歧視,上完小學就沒有再上過學,早早嫁給了當?shù)匾粋€家徒四壁的農(nóng)民,就是李佳音的父親。
外公高瘦清雋,在西北多年仍然沒有改掉浙江口音,他對榆中方言里把“喝水”叫成“喝蜚”、“吃吧”說成“吃撒”永遠深惡痛絕。他堅持要把“母親”叫“阿姆”,把“晚上”叫“夜到”。李佳音小的時候就曾問過外公,你為什么要從那么遠的南方來到白虎山呢?外公說,因為吾會畫畫。李佳音說,為什么會畫畫就要來白虎山呢?外公說,因為會畫畫的人都是小居(小孩)。
過了幾年李佳音又問他,你們那時候在白虎山上每天都做什么呢?他說,做交觀多(許多)事情,勞動啊吃飯啊種糧啊割草啊養(yǎng)豬啊,啥西(什么)都做。阿拉連住的屋子都是自己做的,就在黃土坡上挖個月牙形的洞,洞口小,但里面可以挖大些也可以挖小些,還可以在旁邊再挖個套間,套間還可以再套一間,反正阿拉想怎么住就怎么給自己挖。那窯里交觀(特別)寬敞,比現(xiàn)在榆中的平房大多了,阿拉可以橫著睡也可以豎著睡。吃的東西也交觀多啊,青稞炒面、玉米面團子、洋芋角子、漿水面、灰豆子、糜面疙瘩,阿拉在山上給自家種了很多玉米和土豆,阿拉甚至還種過百合和玫瑰。百合的根是可以吃的,囡部部(又甜又軟),儂曉得百合花是白色的,其實也有橘色的。玫瑰花也可以吃,儂曉得甘肅這一帶從明朝就開始種玫瑰了,最好的玫瑰叫苦水玫瑰。把玫瑰花瓣采下來用白糖腌漬成玫瑰醬,或者包在火燒里做成玫瑰餅,咬一口那真真齒頰生香。夏天的時候,山上誒到各處(到處)都是阿拉種的玫瑰和百合,紅白相間,云蒸霞蔚,登樣(好看)極了。就是在六○年那年沒有糧食吃的時候,阿拉也能找到各種野菜吃。和吾住在一個窯里的另外兩個人,一個是生物學家,另一個是音樂家。阿拉干什么都在一起,好得像一個人似的,有一口吃的都要三個人分了吃。生物學家?guī)е⒗谏缴险引埧?、曼陀羅、苘麻、刺薊、虎尾草、牛筋草、石灰菜、馬唐、鱧腸、水稗,還有一種叫馬屁泡的菌子,小晨光(小時候)是白色的,但當長大到不能再大的時候,它就會自動炸裂,噴出黑色的煙霧,好玩得很。里面黑色的粉末是可以止血消炎的,阿拉都把它當藥來用。那個音樂家則每天在落日時分蹲在窯口用口琴給阿拉吹《紅河谷》和《三套車》,快要落山的夕陽又大又紅,把滿天的云彩都染得血紅,像在天空里燒了一把大火。
李佳音又問,那個生物學家和那個音樂家后來都去哪兒了?
外公平平靜靜地看著遠處,聲音也像從遙遠的地方慢慢飄過來的,儂曉得,阿拉真的像親兄弟一樣……佢拉后來都回老家了。吾留了佢拉的地址,佢拉一個叫周在堂,是江蘇無錫人,一個叫李書平,是湖南岳陽人。吾記得很清楚,都是南方人,又文氣又禮貌。自從佢拉回家之后,吾每年都要給佢拉寄去西北的百合干、牦牛干、苦水玫瑰、柳花,年年過年都要寄的,沒有一年落下。二十年了,儂曉得?吾都寄了二十年了。
雖然從小給她講白虎山上的故事,外公卻從不讓她到那座山上玩,于是白虎山在她眼里變得日益神秘,如籠著一層藍色的大霧。在李佳音記憶中,外公只對兩件事感興趣,吃和畫畫。李佳音還很小的時候,他就開始教她畫畫,他喜歡給她講格列科、提香、丁托萊托、達·芬奇、拉斐爾、米開朗基羅、波提切利、塞尚、倫勃朗。他最崇尚的畫家是倫勃朗,他保存著一本破舊的倫勃朗畫冊,他喜歡把里面那張叫《夜巡》的畫一遍一遍指給她看。有時候明明是指給她看的,他自己卻坐在那里看得滿臉是淚。他說,儂曉得倫勃朗從畫完這張畫就破產(chǎn)了,當時沒有人知道這張畫有多么好。后來不久他就死了,才五十多歲啊??墒俏崦看慰吹竭@張畫的時候,還是會覺得,人生不管怎樣虛空和荒誕,某些東西仍然會到來,會發(fā)生。
更多的時候,他只是對吃感興趣。有一天黃昏他帶著她去榆中縣的十字街口買豆腐腦和麻葉做晚飯,雪白的豆腐腦盛在一口鋼精鍋里,上面灑著綠色的韭菜花和紅色的辣椒油,他一邊走一邊不停聞著鍋蓋下散發(fā)出的香味。拐過一個彎之后他站住了,對她說,阿拉還是先把豆腐腦吃完了再回去吧。然后不等她說話他就捧起鋼精鍋,哧溜哧溜只兩口,就把一鍋還燙嘴的豆腐腦都倒進自己肚子里去了。吃完之后好像又有點不相信是自己吃完的,他狐疑地羞愧地看著那口空鍋,自言自語道,吾吃的?不能吧?卻久久不敢看她一眼。大約就是從那個時候,她開始為他感到羞恥。她吵著要回家,生怕有人會看到他們。他明白了她的意圖,他捧著那口空鍋忽然抬起頭,肅穆地對她說,儂是不是覺得吾挺可怕?“當我們臟時愛我們,別在我們干凈時愛我們,干凈的時候人人都愛我們?!蹦莻€和吾在白虎山住過的音樂家曾經(jīng)告訴吾,這是前蘇聯(lián)的一個叫肖斯塔科維奇的音樂家說過的話。他說肖斯塔科維奇一輩子都在等待一個槍決。
后來當他變得越來越老之后,他對畫畫的興趣開始越來越小,對吃的興趣卻越來越濃烈越來越頑固,這興趣長在他身上,像身體上發(fā)育出了一只碩大無比的畸形器官,簡直要比四肢比腦袋都要顯眼。
他越老便越愛惜自己的身體。由于睡不著覺,他每天早晨天還黑著就在炕上開始做一套保健操,橫著做完豎著做。起來后按摩太陽穴,干洗臉,然后再出去倒著走半個小時。每天早上要雷打不動地吃三顆紅棗三顆核桃,晚上睡前要風雨無阻地喝三杯枸杞泡的小酒。每天都要午睡,一到那個時間他就脫光衣服,頭上裹上毛巾是怕受風寒,蓋上被子午睡一個小時。午睡過后要喝一碗小米湯去火,然后在屋子里開始畫畫。他本是畫油畫的,到后來卻只是拿毛筆隨意在紙上涂抹,沒有人能看懂他畫的到底是什么。他畫好一幅就往墻上掛一幅,只給自己看。時間一長,墻上掛得密密麻麻的,白紙黑墨掛滿了屋子,挽聯(lián)似的青森陰涼。畫掛多了她才漸漸看出來,那畫上畫的密密麻麻的好像全是人,各種形態(tài)的小人或坐或站或睡,看上去有點像日本的佛教畫《甘露圖軸》,又有點像朝鮮19世紀的《十王圖》,還有點像密密麻麻羅列在紙上的亡靈的墓碑。
更老了些之后,他看見鄰居的小孩子喝牛奶,都要過去問小孩,儂一天要喝幾袋牛奶?。啃『⑾胱脚项^,便伸出七個指頭來。他就當真了,儂喝七袋啊,那吾差遠了,吾每天才喝一袋。于是早晨喝中午喝晚上喝,咽不下去了就往里灌,每天拼了命也要喝夠七袋牛奶。
有時候李佳音的母親趕集買了些餅干堅果之類回來,他見了就先在自己的枕頭下面藏一部分,睡覺前躲在被子里偷著吃,吃著吃著就睡著了,一醒來又從枕頭下面摸出來接著吃。結(jié)果被子里的各種食物碎屑多得能養(yǎng)活兩窩老鼠。就是這樣,他還是一天比一天老下去了,耳朵已經(jīng)和擺設沒有兩樣了。別人說什么他其實是一句都聽不見的,只是看見人家笑了他就跟著笑,因為慢了半拍,別人笑完了他還沒笑完。別人問他笑什么,他就說,你們不是在笑嗎?因為聽不見,只能看見別人的嘴在動,動來動去看著都一樣,他大約也有點煩,所以后來干脆就見了誰都沒有表情,泥塑似的一張臉上掛滿深深淺淺的褶子。有時候看見鄰居家吃什么了,回去就和李佳音的母親鬧著要吃,阿拉也吃那個吧!在街上看見小孩們口里吃著什么他會上去說,小歪(小男孩)給爺爺吃點,讓爺爺嘗一嘗,就嘗一點,就一點。嚇得鄰居的小孩子們一見他就跑,像見了大灰狼一樣。
他看起來內(nèi)里總是很渴、很餓、很空,無論扔進去多少東西都填不滿,都能馬上聽見空蕩蕩的回聲,好像他患上了一種奇特的類似于饕餮的疾病。然而就在那些剛剛吞咽下食物的清醒瞬間里,他仍然會哆哆嗦嗦地拉住她的手,催促她去看倫勃朗的畫冊。他說,儂一定要去看他那些無與倫比的光線,倫勃朗光線,真正的藝術(shù)家??!就是畫不出,儂也總可以去向往的。人其實就是在活那一點向往。
外公是在她去甬城讀美院的第一學期去世的。等她寒假回到家里才知道,外公已經(jīng)去世一個多月了。外公曾住過的房間已經(jīng)被母親清理過了,墻上掛的那些陰森森的滿是小人的畫都被取下焚燒掉了,取代它們的是一張外公的遺像。年老的外公站在一種枯瘦冷硬的黑白光線里,嘴唇緊抿,雙目凹陷,正像一個謎一樣無聲無息地看著她。
她問母親,外公走前痛苦不?母親說,就是受罪了,你沒見他到后來瓜(傻)滴,人都召不住了,褲子掉了都不知道個提。她問外公給她留下什么話沒有。母親說,沒有,只留下幾幅畫,他神志清醒時就囑咐過她,一定要把一幅畫和一本畫冊留給李佳音。那幾幅畫有的用色粗糲濃烈,有的雅致如青綠山水。有一幅畫里是血一樣的大片花叢,好像昨夜西風微雨剛罷,滿地宮錦殘紅,飛絮蒙蒙,有三個長發(fā)白衣的老者正在花下品茗下棋。另一幅是寒食前后,杏花如雪,三個白衣老者正賞花歸來,滿紙是平林新月人歸后的清曠。留給她的那幅畫叫《松林夜宴圖》,畫中充滿了北宋李成的寒林氣質(zhì),荒原空曠,月夜清涼??雌饋頃r節(jié)應是冬天,松間與林下有積雪在月下閃著寒光,此處大約得王詵筆法,在樹冠處敷上了厚厚的銀粉,便盡得夜雪之肌質(zhì)。松下有三個白衣老者在煮酒夜飲,其中一個正在撫琴,另外兩個則醉臥,似聽非聽。
這幅畫看起來和別的山水畫不同,有一種奇怪的氣質(zhì)。人物比例被放大,畫中那個撫琴的老者正看著畫外,臉上有一種似笑非笑的神秘表情,正欲說還休。她與那個畫中的老者對視了很久,畫的右下角沒有標注日期,看不出是他什么時候畫的。她一時想不明白,外公為何一定要把這樣一幅沒有一個字的山水畫留給她作遺物。
后來她就一直把這幅畫帶在身邊,在甬城讀美院的時候她曾拿出來給羅梵看過,她問羅梵在畫中能看到什么?羅梵看后說,山水倒沒有出彩之處,不算上乘之作,只是畫里彌漫著一種奇怪的不安氣息,很緊張,近似于恐懼,像有什么事情即將要發(fā)生之前的那種可怕的平靜。
外公留給她的那本畫冊是倫勃朗的自畫像冊。倫勃朗從十八歲的少年開始畫自己,每年畫一幅,里面有三十歲如日中天的倫勃朗,四十歲國王一般驕傲的倫勃朗,五十四歲身材臃腫、纏著頭巾、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的倫勃朗。他越是往后用色越厚重,到了后來,畫中厚厚的色彩看上去像是銅鑄的,閃著金屬的光澤。她翻到了最后一幅自畫像,這也是倫勃朗生前給自己畫的最后一幅畫像。整幅畫中用的是奪目的金屬色光線,人物好似銅版浮雕。畫中一個穿著破舊衣服的落魄老人,戴著一頂舊帽子,滿臉皺紋,瞇起眼睛正向畫外面看著。他蒼老的臉上有一絲非常詭異的笑容。她想到了外公的《松林夜宴圖》里彈琴老者的表情,覺得二者之間似乎有某種相似。
她第一次爬上白虎山,是在外公去世之后的那個冬天。幾天前的一場薄雪已經(jīng)基本化盡,只有山脊的背陰處還有斑駁的雪跡。她一站在那里就愣住了,滿眼只有無邊的黃沙和大小的礫石,枯死的沙蓬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偶爾見一棵低矮的沙棗樹上沒有一片葉子,滿身的荊棘,幾顆早已風干的沙棗血滴一樣掛在枝頭。十里黃沙看不到一個人影,甚至看不到一只飛鳥。一扭頭卻發(fā)現(xiàn)幾步之外有一只寂寞的頭骨正趴在黃沙中與她靜靜對視著。她這時才發(fā)現(xiàn),黃沙之下,殘雪之中,到處是白骨。有的像樹枝一樣露在外面一截,有的像發(fā)芽的種子一樣只露出一點點,還有的完全赤裸在風中,閃爍著一種類似于銀色的可怕光澤。她一個人站在白虎山上打著寒戰(zhàn)卻遲遲不肯離去,這時冬日的太陽已經(jīng)開始落山,夕陽里的白虎山看上去輝煌壯麗而充滿詭異之氣。
來年暑假的時候她再次獨自爬上白虎山,仍然是滿眼的黃沙白骨,仍然幾乎看不到一絲綠色,偶爾有束灰綠色的沙蓬也是血溶于水,掉進黃沙中立刻就消散不見了。玫瑰與百合聽起來像這十里黃沙中的一個千年大夢,而龍葵、曼陀羅、苘麻、刺薊、虎尾草、牛筋草、石灰菜、馬唐、鱧腸、水稗這些植物的名字則像一艘早已沉入海底的沉船,銹跡斑斑,長滿牡蠣,只見其中草影幢幢。她獨自在山上走了很遠,似乎只要一直走下去就可以走進外公最后的那幾張畫里去。玫瑰、松林、杏花、殘月。品茗下棋、彈琴長嘯、青梅煮酒。她一路走得跌跌撞撞,唯恐找不到痕跡,又唯恐真的找到什么。到最后她只在陡峭的黃土崖上找到一排又一排的土窩。那都不能算土窯,只能算土窩,因為窄小得不像人住過的,而且沒有門窗,只有赤裸的洞口在大地之上隱秘開放。就像已經(jīng)知道里面蟄伏著什么怪物一樣,她甚至不敢往里再多看一眼,只是坐在黃土上,大口大口喘氣。
從美院畢業(yè)被分回榆中的那個夏天,她又一個人來到白虎山上。西部的落日碩大而金碧輝煌,仿佛是從一種無生命的深淵里長出來的兇猛植物,只是不停地分泌出金色的光線,再把這箭鏃一樣的光線擲向每一棵樹的生,每一片黃色土地的生,每一道溝壑的生,每一條嶙峋峽谷的生。它像一種無生命的生命,蠻橫有力,強暴萬物。白虎山上的黃土吸飽了這樣濃烈兇悍的陽光,變得通體金黃剔透,天上地下,這么大規(guī)模這么浩瀚的金色匯聚在一起,天真單純而掃蕩一切。無論是曾經(jīng)在那三江匯聚的甬城,還是后來在北京深秋的銀杏林中,她都再沒有見過這么多這么大規(guī)模的金黃色。黃沙之下露出的白骨像埋在這土地里的種子,不知道將要長出怎樣奇異的人形植物。她坐在沙丘上,眼看著自己如曠野里的一座塑像,被夕陽鍍上了一層金色。
山腰上有個放羊的老漢正在唱河州花兒,“天下的黃河往南淌,水大著淹了個享堂。遠路上有我的好心腸,看去是沒有個落腳的地方?!睗M山只聽見古老悠遠的花兒,看不到人,也看不到羊。又過了一會兒,一只領頭的黑色大山羊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接著一群白色的綿羊跟著黑山羊出現(xiàn)了,再接著,綿羊的最后面跟著一個放羊的老漢,甩著皮鞭,嘴里正唱著花兒。
羊群低頭啃著沙蓬草,黑山羊頂著一對大角在旁邊看守著它們。她和放羊老漢坐在沙丘上聊天。她說,老伯今年有多大了?老漢說,五十四咧,就是看著像個老扎扎。她說,才五十四,一點不老,那還是叫你叔吧。老漢高興了,說,尕女子是做啥子滴?她說,我是這山下師院的老師。老漢驚嘆,大學滴老師?滿服(佩服)滴很撒。她說,叔,這山上多年以前是不是還種過玫瑰和百合?老漢嘎嘎大笑,尕娃是夢見了撒?止(這)簸(白)虎山上啥子都不能長,從古只能打仗。她說,叔,你知道這山上為什么有這么多骨頭,是人的還是動物的?老漢搖頭嘆氣,你是尕娃不知道,我九歲上就在止山上放羊,啥子事沒見過?古代打仗當兵的愣 們都死在止里,我十六七歲還是個嶄頁子(小伙子)滴時候,很多文化人也被送到了止山上改造,一個個簸生生(白生生)滴,都長得心疼滴很。就住在止山上挖的土窩子里,每日頭墾荒種糧,尕娃看止山上還能長下個糧食?啥都不長。那時候止里人多滴很哪,后頭兩年鬧饑荒莫有吃滴就餓死了很多人,就地埋了。嘖嘖,席嘛嚇人,文化人餓了也是逮到啥子吃啥子,老夫子(老鼠)、螻蛄子、蛐蛐兒。為保命啥子都能咽下去,人餓了都一個式子(樣子),就是心里得過個坎坎子。席嘛嚇人撒。
放羊老漢趕著羊群都離開很久了,李佳音還獨自坐在那座沙丘上。她覺得很冷很餓,卻是一步都動不了,也不想動,她只想天荒地老地坐在這里。直到天邊的晚霞徹底燃盡,一輪巨大慘白的月亮像座宮殿一樣,轟隆隆從白虎山下升了起來。她第一次覺得自己離月亮那么近,好像只要一步就可以跨進去。
接下來的幾天,李佳音在整理外公的遺物時,翻出了厚厚一沓包裹單。所有的包裹單都是外公寄給兩個人的,周在堂和李書平,一年又一年的包裹單,看上面的時間,前后大概持續(xù)了二十年。奇怪的是,所有的包裹單都是被郵局退回來的,上面蓋著查無此人的郵戳。一年又一年。
這個暑假,李佳音翻遍了榆中縣志、地方志,到縣文化館找當年關(guān)于白虎山農(nóng)場的資料,但什么記錄都沒有。她又逢人便打聽,最后七拐八拐才打聽到了一個當年落戶在榆中縣夏官營鎮(zhèn)的老右派。那是個一條腿已經(jīng)不能動彈的老人,出不了門。她騎著自行車去了夏官營鎮(zhèn),找到這老人,向他打聽當年在農(nóng)場可認識宋醒石。老人拄著拐杖坐在沙棗樹下,想了半天說,是二隊的,浙江人吧,是個畫家。她再問更多,他便不知道了。他面無表情地說,那時候還能干嗎?把人餓得每天想的就一件事——吃。然后他再次打住,又不愿往下說了。一直磨蹭到最后她都要走了,他忽然神情古怪地說了一句話,二隊那十幾個人,最后活下來的就你姥爺一個人。她一驚,那他的那兩個同伴呢?他們關(guān)系很好,干什么都在一起。一個叫周在堂,是江蘇無錫人;一個叫李書平,是湖南岳陽人。他們后來都回自己家鄉(xiāng)了啊。老人瞇著眼睛看著遠處群山之上的流云,搖搖頭,不再說話。
她騎車回榆中縣的路上,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了,月亮再次爬了起來,懸在那里,俯瞰人世。
“月光這么白,北方的大雪都沒有這么固執(zhí),這么兇狠。沒有把一切事物都撂倒的決心,我穿得更厚,才敢從月光里穿過。”
二
二○○三年,這已經(jīng)是李佳音在白虎山師院做老師的第八個年頭。李佳音經(jīng)常帶著學生們上白虎山畫落日,但她總是覺得他們沒有找到落日的顏色,她指著天邊最后的光線告訴學生們,你們想想《向日葵》和《麥田上的鴉群》里的色彩,你們畫出的根本不是金黃色。梵高的黃色是煉金術(shù)的金黃色,是在無數(shù)鮮花中采集的,提煉成類似陽光的蜜金黃色。他畫里不是麥穗的火焰色,不是干草編成椅子的枯黃色,那是一種經(jīng)過天才無盡想象的完全個人化的金黃色。它不再屬于外界,那是只屬于他一個人的色彩。
李佳音還經(jīng)常帶著學生外出寫生,有時候帶三四個,有時候就只帶一個男生。她帶著他們?nèi)ノ渫?、張掖、天水、酒泉、敦煌、河西走廊、甘南草原、巴丹吉林沙漠、祁連山下。她帶著學生們一路西行,路上住過骯臟的小旅館,借宿過農(nóng)民的土坯房,在戈壁灘上搭過帳篷。她帶著一個男學生曾在戈壁灘上見到過一種奇異的藍天,如小時候外公告訴過她的,在塞尚的畫中有一種藍,這是一種類似于古老埃及的陰影藍,一種閉合的藍,傾聽的藍,雷雨般的藍。天藍、海藍、布爾喬亞的棉布藍、淡淡的云藍、蠟燭藍、濕漉漉的深藍、多汁的水藍,充滿了反抗的藍混雜在一起的顏色。
她對男學生說,你知道什么是顏色?顏色不過是顯示物的內(nèi)在生命的手段,而這內(nèi)在的生命本身就在那里。樹、石頭、墻、峽谷都呈現(xiàn)著它們最內(nèi)在的秘密,它們生長在那里,才如此明艷動人。顏色其實是我們的神經(jīng)與天地萬物相會合的地方。
男學生在戈壁灘的天空下崇拜地看著她,像她曾經(jīng)教過的那些悟性最好的男生一樣,崇拜她。她享受著這種崇拜的同時,便再次聞到了羅梵的氣息,她說,你想想莫奈的畫,整個天主教堂在發(fā)藍的薄霧中被藍色材料筑成,在各種藍色中顫動著,在這種有無數(shù)細微差異的藍色復調(diào)中,教堂有了翅膀,翅膀呈現(xiàn)各種藍色,翅身顫抖。它飛了起來。
暮色四合之前,男學生打出了草稿,接著,星月浮出茫茫戈壁灘,一條浩瀚的銀河低垂曠野,似乎伸手之間便可以摘下無數(shù)星辰。他們生起篝火,搭起帳篷,坐在火邊。火光之中學生忽然問她,老師,為什么你只是教我們,自己卻不愿畫畫?她看著火光不語。在西北的戈壁灘上,她又回憶起那個三條江水匯聚接頭的地方,甬城,永壽街,文昌巷,粉墻黛瓦,香樟樹,蓮花缸,無日無夜的雨和雨中腐朽的雕花木窗,墻根下滑膩的青苔和磚縫之間柔媚的毒蕈。
那些毒蕈只有一夜的光陰,仿佛生來就是為了死去。這種回憶讓她再次感到了痛苦。她像是要抵御什么,就著火光把一只手放在了男學生的手上,就像當年在甬城的文昌巷,羅梵把一只有斷指的手放在了她的手上。當年,她還是一個美院的學生,他是她的老師。當她第一次在課堂上見到他的時候,她忽然就覺得他像是年輕時候的外公,她沒有見過年輕時的外公,從她有了記憶,他就已經(jīng)是一個嗜吃如命的饑餓老人,他的胃永遠都無法填滿。但她無數(shù)次想象過年輕時候的外公,高瘦清雋的身形、潔白的襯衣、修身的西服、窄腿西褲、派克大衣、三接頭皮鞋、抹了發(fā)油的三七分發(fā)型。如眼前的男人一樣,在才華橫溢中傲慢地散發(fā)著毒蕈一般的氣息。
他在第一堂課上講梵高。他說,梵高的畫中有著巨大的節(jié)日性,他比其他任何畫家都更具有花朵的感覺,有一種在大地上盛開和陶醉的墮落。他其實不屬于藝術(shù)史,而是屬于我們?nèi)祟惿嬷袔а纳裨挕?/p>
她覺得這才是那個她應該遭遇、應該小心保存并珍藏好的外公。
“我們都是有罪的,今晚我們把這罪行之一重復—遍。你可以哭,卻不要懺悔。”
在這個夜晚,羅梵與外公合二為一變作一個人,準確無誤地再次駛回她的記憶中,像在戈壁灘上浮出的唯一一條船舶。回憶裹挾著鐵器的鈍痛向她襲來,但回憶他卻總是讓她重新獲得了一些生命,這生命如一種可怕的礦物質(zhì)能量,從她身體深處被開采出來。為此她握住男學生的手有些發(fā)抖,她牽引著那只年輕的手穿過衣服放在了自己的乳房上。那只手因為緊張而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心臟。然后她撩起自己的裙子,他終于攜帶著他那些心臟趴在了她身上,慌亂緊張之中他嘴里不停叫著她,老師,老師。他像是急于要向她辯解些什么,又像是在安慰他自己。就如她當年也是這樣對羅梵一遍一遍地說,老師,老師。
老師。這個詞聽起來充滿絕望、崇拜、控制、隱秘、饑餓、不死、方死方生、方生方死。多么新鮮而古老的稱呼,新鮮到它剛剛在地球上出現(xiàn),又古老到足有兩萬年的壽命。
這是她在戈壁灘里引誘過的第五個男學生??偸沁x擇在戈壁灘,是因為它充滿了末日頹敗的儀式感。最早的時候她曾為自己感到羞恥,但這種羞恥毫不起作用。她最終喜歡上了對他們這種輕而易舉的控制,龐大對弱小的控制,老師對學生的控制,藝術(shù)對世俗的控制,神對人的控制。它如一座豪奢雄偉的建筑矗立在她和他們中間。她對每一個和她做愛的男學生都說過一句歌劇臺詞一樣的話,你要學會去愛那些美而徒勞的東西。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和她對面的男學生越發(fā)像舞臺上追光燈里的兩個伶人。兩個角色在燈光里都拖著長長的影子,鬼魅般的水袖半遮著彼此的臉。她想起在雨夜的文昌巷,在那扇雕花木門的后面,羅梵也是這樣抱著她,用那只有斷指的手撫摸著她的身體。在那么一兩秒鐘的錯覺里,她恍惚覺得她正在鏡子里看著年輕時候的外公,和他懷中的女人。
畫室里的燈光幽暗,濃烈的松節(jié)油氣味彌漫在空氣的每一道褶皺里,靠墻的陰影里立著一面巨大的鏡子,她從昏暗鬼魅的鏡子里看到了藏在里面的空間有如神秘的洞穴。洞穴里有木窗、燈光、油畫,還有他們水草般交疊在一起的影子。
羅梵當年在藝術(shù)系的聞名,除了因為他的才華,還因為他對美麗女人的博愛。在傳說中他有過很多女友,就是這樣,她仍然愿意去愛他。后來她想,人之所以愿意讓自己去崇拜一種更巨大更黑暗的力量,愿意凝視那深淵,愿意讓這種深淵把自己吞噬掉,是因為在人的內(nèi)心深處都明白自己太過弱小,都明白自己有一天是要死的。
她也曾有過嫉妒,她曾站在甬江邊威脅他,如果他再不結(jié)束他那些混亂的男女關(guān)系,她就從這里跳下去。他說,我愛你和愛美是兩回事,愛美只是一種本能。結(jié)果,事后他依然如故,而她仍然不能不愛他,包括愛他那截斷指。仿佛那斷指里依然散發(fā)著濃烈的血腥味,而她變成了一只嗜血的飛蛾。外公死后她猛然發(fā)現(xiàn)了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原來這么孤獨,于是她一次一次去文昌巷找他,敲開那扇雕花的木門。月光從涂滿顏料的彩色玻璃里流進來。墻上有一幅很大的抽象畫,看起來有些像保羅·克利的《通往埃及之路》。畫中變幻莫測的色塊與屋子里的光影交融在一起,分不清哪里是畫中的哪里是真實的,哪里是幻覺又哪里是現(xiàn)實。她和他最早就是從性愛開始,似乎這樣就不需要證明她愛他。她褪盡衣服,從那面昏暗的鏡子里瞥見自己赤裸的后背上被他繪上的那朵血紅色的花瓣,如通布利畫中的第四朵玫瑰。
她背負著玫瑰的十字架俯下身去吻他。只有在性愛中她才不再是一個人,在這個過程中她親眼看著自己從我變成了我們,我們被創(chuàng)造出來。她的絕望和孤獨就在那一瞬間得到了最大程度的稀釋和解救。這種解救是如此的龐大,以至于她無法從中逃脫。她想,這就是離開羅梵之后,她為什么要一次一次去引誘那些男學生的原因。
回過頭去才發(fā)現(xiàn),除了羅梵,她自己也是一道深淵擺在那里,令人目眩。
在后來的戈壁灘上,當那些男學生對她充滿崇拜的時候,她便把他們的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或裙子下面。她知道,此時,他們必然會愛著她,因為愛情永遠是卑微者的事情。所以,當他們緊張怯懦地俯在她身上的時候,她又覺得他們其實不過就是她的一部分。這使她又覺得和這些男學生的性愛,就像一種自我的交媾和自我的吞噬,充滿了地老天荒與痛不欲生的淫靡氣質(zhì)。
有時候在這個過程中她覺得更好地接近了羅梵,接近了羅梵便是接近了外公。她才能為他加熱,保護他,喂養(yǎng)他。外公在她的回憶和想象中長大,大得開始脫離那個貪吃的丑陋老人,伸展開藝術(shù)家的修長四肢,從而能讓她走進去,像獨自走進一扇門。
她和羅梵的道別是在一九九五年七月的一個夜晚。甬城又是無休無止地下著雨,香樟和梧桐在雨中散發(fā)著植物體內(nèi)的寒香,從葉尖沁出,如同呼吸。拐角處的一棵香泡樹上沉沉落下一只早熟的香泡,像女人身上一件肉質(zhì)的器官跌落在了青石板路上,發(fā)出了夢一般遙遠依稀的聲音。她走到他文昌巷的家門口,一扇雕花的腐朽木門,門口的水缸里一白一紅兩朵睡蓮開得正安靜熱烈,一尾紅魚如燈火般從蓮花下倏忽而過。她在雨中久久站著卻沒有上去敲門,她想告訴他,她畢業(yè)了,她得回到家鄉(xiāng),她被分配回原籍了。她希望他會留住她,把她從此留在他身邊??墒撬峙氯绻娴陌阉粝铝耍蜁e失這最后一次的分配機會,她將變成一個連戶口都沒有的人。她做不到。
木門后面靜靜的,不知他是在畫畫還是已經(jīng)睡了,他并不知道她此時就站在他的門口,也許他永遠不會知道這個夜晚。她在雨中一直站到半夜,但始終沒有上去敲那扇雕花的木門。雨一直在下一直在下,無始無終似的。雨珠敲打在木門上,香樟葉上,蓮花上,時間上。最終她決定還是不辭而別。
回到甘肅后她如此痛恨自己,便開始給他寫信,一封一封地寫,白色的信箋,黑色的墨水,她在每一封信的開頭仍然叫他老師。她在課間給他寫信,在白虎山的落日里給他寫信,在秋天的落葉中給他寫信。但他從不回一個字,一個字都沒有。就這樣過了一年,她再寫過去的信忽然被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原因是查無此人。她又寫,又被退了回來。再寫,還是被退了回來。查無此人。
他消失了。
她拼命向那些江浙籍的同學打聽羅梵去了哪里,都沒有人知道。后來一個留在甬城的同學告訴她,某天羅梵忽然從學校辭職了,然后就從甬城消失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她向?qū)W校請了假,坐了30多個小時的火車返回甬城,月夜下,永壽街、文昌巷,走過那個有香泡樹的拐角,便是他的家門口。門前的水缸猶在,蓮花已殘,梧桐葉墜,花影扶疏處不見紅魚,只有月影橫斜,池水清淺。雕花木門上掛著一把生銹的鐵鎖,門后的宅子晦暗如海。她使勁敲門,沒有人出來開門,再敲,還是沒有人應答。他真的消失了。他連工作連戶口都扔掉了,什么都不要了。只有羅梵會這么做。
她從沒有這樣痛恨過自己,鄙棄過自己。她覺得自己確實不配被愛。
她對男學生的引誘大約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她給學生們講格列科、丁托萊托、瓦薩里、波提切利,講倫勃朗。她知道自己盡管庸俗而怯懦,卻仍然可以告訴學生們什么是荷蘭黃金時代的良心,什么是藝術(shù)家,什么是《夜巡》。
她說,什么是永恒?從流行的東西中提取出它可能包含著的在歷史中富有詩意的東西,就是永恒。
她說,每個時代的藝術(shù)都有它的儀態(tài)、目光和舉止。
她說,藝術(shù)的權(quán)力就是命名,名字都沒有,宗教就消失了。
她對學生說著他說過的話,她用他用過的方式引誘男學生,讓他們和她做愛。她變成了一個偷換了性別的他。老師,是她對他的命名,就像眼前這個在她身上的男學生,正給予她同樣的命名。
戈壁灘上除了干枯的風聲外幾乎沒有別的聲音,在他們上方是一整塊廣袤璀璨的星空,像極了梵高的《星月夜》。曠野之中,她看不清男學生的臉,她可以把他想成是任何人。她在一種假設的沉迷中撫摸著他年輕的身體,覺得這樣便足以懲罰自己和解救自己。忽然,她聽到男學生在她耳邊叫了一聲,老師。她渾身一哆嗦,睜開了眼睛。
還有一次是她帶著一個男學生去張掖,他們試圖找到那條曾通往西域的古絲綢之路,據(jù)說這里離曾經(jīng)的黑水國遺址已經(jīng)不遠了。她和男學生走了很久,后來他們沒有找到黑水國遺址,卻在沒有人跡的荒漠里遇到了一片村莊的殘骸。黃土夯筑的土坯房都已經(jīng)坍塌破敗,有的只剩了幾堵墻壁,殘垣斷壁上橫七豎八地架著幾根腐爛的椽子,院子里依稀還能看到泥灶和鐵鍋的痕跡,有死去的沙棗樹,還有幾眼早已干枯、像黑洞洞的嘴巴一樣張開在天空下的旱井。
李佳音和男學生穿過整個廢棄的村莊都沒有看到任何活物,整個村子是空的,只有塞外的朔風卷著黃沙從殘垣間呼嘯而過,一望無際的黃色在陽光下捶打著他們的眼睛。他們在村口徘徊半天,她正想著可以把這神秘村莊畫下來的時候,那男學生在不遠處的沙灘上大聲叫她,他看到了一具半掩在黃沙之下的人骨。他們很快就發(fā)現(xiàn),這黃沙下面埋著的遠不止一具尸骨,應該是很多具尸骨被集中埋在了一起,時不時會有一截大腿骨從黃土中戳出來,像銀色的樹枝一樣詭異地刺向天空。
她忽然就明白他們遇到什么了,這應該就是她曾聽說過的那個村莊。幾十年前,這一帶有個村莊,所有的窮人曾在一夜之間秘密達成了一個契約——殺掉村子里所有已被命名好身份的異己者,一個都不留。這些人平日里可能就是他們的鄰居或親戚,只是略有幾塊田地,或者是從城市里發(fā)配到這里改造的文化人。那夜的契約里說,每個窮人都必須動手,沒有人可以例外。不動手者也是異己者。想來,他們在這里看到的大約就是當年被埋在一起的那些異己者的白骨。和白虎山上的那些無名白骨不同的是,它們是一堆曾經(jīng)被命名過身份的白骨。
李佳音和男學生幾乎落荒而逃,回到張掖城找了一家旅店住了下來。那一晚,李佳音不停地要求男學生和她做愛,好像這些黃沙白骨,這些近在咫尺的死亡最大程度地激發(fā)了她的性欲,就仿佛她一定要在這個夜晚建立一個只屬于她自己的世界末日。她用乞求的聲音命令他,抱緊我,快抱緊我。男學生很是緊張,他的臉在她上方,半是羞愧半是恐懼地叫著她,老師,老師。
她撫摸著男學生年輕的身體,卻越發(fā)覺得所有的肉身之下其實都不過是累累白骨。
“最后一百個早晨開花,姹紫嫣紅。他飽賞美景,又痛哭著埋他死去的人的墳?!?/p>
三
戈壁灘上,銀河墜地,繁星隕落,火光漸小?;鸸庖С龅囊蝗盏叵窈诎抵蟹醭龅囊粋€粗糲的舞臺,局促、孤寂、緊張。上面還沒有任何人物來得及登場。
就在那一瞬間的空洞里,李佳音心里忽然有一點點害怕,不過,也只是一點點。她忽然害怕這剛剛離開她身體的男學生會去做點什么,也許,他會開始反抗。她轉(zhuǎn)而告訴自己,不會的,之前的其他四個男學生都沒有過一絲反抗,作為學生,他們根本不可能反抗。她一直一直記得,當初羅梵把那只有斷指的手放在她手上的一瞬間,她根本沒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她看著他那只斷指,那是一只小拇指,像是被刀或斧砍掉的,她忽然很渴望那切口是赤裸的,是打開的,她就可以從那傷口一直看進去,看見那森森白骨和鮮艷血液構(gòu)成的內(nèi)在秩序,就像探視一眼神秘的深淵一樣看進去。這樣她才會加倍地去崇拜去心疼他的一切。
她從沒有問過他,那截小拇指是怎么沒有的,似乎一旦問了便削弱了它應有的廟堂性。但她聽過很多關(guān)于它的揣測,有的人說那是他在做一件雕塑作品時誤傷了自己,有的人說那是因為他在畫不出畫的苦悶中自殘的。這截斷指像梵高的耳朵一樣,從主體上剝離下來,已經(jīng)獨自長成了一個龐然大物。她不能不仰視它,好像它是一種被特制的、質(zhì)地迥異的、前所未有的嶄新生命。那種來自斷指的控制,間或會給她一絲陰謀里的詭譎,而更多的則是對它奇異的崇拜。
方才就在男學生離開她身體的一個瞬間的表情里,她忽然看到了當初的自己,那種愛與控制交錯而過時,唯一的一個平靜的臨界點。不會的,現(xiàn)在她是被崇拜的一方。在明天的課堂上,她會給他們講丁托雷托,講他具有提香的色彩、巴薩諾的明暗對比、委羅內(nèi)塞的銀灰色。也許,如她千百次想象過的,她會一直這樣待在這座白虎山下的學校里,不停地去引誘她的男學生,直到她變老變丑,至死方休。她發(fā)現(xiàn)她越是厭棄這里便越是血肉相連,無法掙脫。
她沒有想到的是,從戈壁灘上回來不久,這個男學生便給學校寫了一封舉報信。原因是,他事后才回味過來,感覺自己被一個比自己大十歲的女人強奸了。
校長坐在她對面不住搖頭,用天水口音對她說,李老師哇,莫說你教滴不行,你教滴真還攢勁,只是你在么(這么)大個人,做滴啥日怪事?為啥不找個男滴嫁嘍?你要是找不上滴話,讓老師們給你踅摸一哈嘛。世上兩條腿的男人家多滴很撒,咋好找學生哩?這些男娃娃,還莫長大哩,還是學生娃。
沉默了幾分鐘之后,校長又用主持追悼會的表情向她宣布,經(jīng)過學校研究,由于此事影響比較惡劣,她已經(jīng)被開除教職了,希望她能接受這個事實。
校長說話的時候,她一直看著窗外。陽光普照萬物,連桌上那盆滴水觀音的葉脈里流動的都是剔透的陽光。此刻她多么想不顧一切地告訴羅梵,那個雨夜,我就站在你的門口,只是你不知道。其實我多么希望你把我留下。
站起身離開的一瞬間,她看到了玻璃窗里她和校長變形的倒影,忽然就想起了弗朗西斯·培根的畫。在他的畫里,人的肉身上為什么總有那么多的痙攣,那么多脆弱的痛苦?他其實是不是在說,所有痛苦的人都是肉,肉只是人和動物的共同區(qū)域。也許,在他用畫筆屠宰這些肉身的時候,他自己已經(jīng)是身處于教堂之中的神父了。
“有人消逝,在云朵里一去不返。村莊的一棵大樹被拔出,一個人的莊園,也血肉模糊了?!?/p>
整個榆中縣都很快知道了她被師院開除的原因,這個消息一經(jīng)傳出,整個縣城都顯得很快樂,像過節(jié)似的。她母親終日閉門不出,對外稱病,連鄰居各種性質(zhì)的探視都一概拒絕。至于她沉默寡言的父親,則選擇只身去了幾十里地之外的一個油田去當守門人,那油田里日日夜夜就只有一個守門人。據(jù)說前一個守門人是個老鰥夫,為了排遣深夜里的孤獨,想出了各種各樣的良策。他在山上捉到一只老鼠,便在老鼠尾巴上綁上燈繩點著了,老鼠在他面前上躥下跳地發(fā)出吱吱的叫聲,他就當是它在和他說話了。而更前一個守門人是個中年光棍,據(jù)說第一次拿了工資之后便一路狂奔到榆中縣城,看見什么買什么。因為很久沒有見過活人,一路上只要見到是個人就拼命盯著人家看。見到路邊站著個人便抓住人家問,我請你吃飯好不好?求你和我吃頓飯吧,你要和我一起吃飯我就給你買東西,你要什么我給你買什么,我有錢。
閉門不出地在家賦閑半年后,那個甬城的同學給她打來電話,告訴她說有人曾在北京見過羅梵。李佳音在那一瞬間就決定了,去北京流浪。
二○○四年的初春,李佳音帶著簡單的行李帶著外公留給她的畫,只身來到位于京郊的宋莊。因為據(jù)說羅梵曾在這里出沒過。甬城同學事先幫她聯(lián)系好了,來接她的是一個高瘦的畫家,叫郭一原。李佳音剛走近潞城的公交站牌,就看到旁邊站著一個旗桿似的高瘦男人,兩只肩膀挑著一件灰色風衣,戴著一頂灰色鴨舌帽,風衣寬大,使他看起來有些僧侶的安閑氣質(zhì)。郭一原兩只手插在風衣口袋里,不動聲色地看著她說,我得先核實清楚我們說的是不是同一個人,重名重姓的人多了去了。李佳音說,他有九根半指頭。男人微微一笑,那就是了,外號老九。他是在宋莊待了好幾年,只是,一年半前他就出國了,好像是去了美國。他出國之后就消失了,誰都聯(lián)系不到他。
郭一原先帶著李佳音參觀了自己的畫室。畫室很大,估計有400平米,看起來更像個生產(chǎn)車間,車間里擺滿了他的畫、雕塑、模型、畫架、畫框、畫布、顏料、松節(jié)油、調(diào)色油、雕塑泥、雕塑臺。他兩手仍插在口袋里,像個莊園主一樣倨傲地環(huán)視著自己的畫室。我這畫室根本不算牛逼,不能和那些個金剛和太歲比,因為他們的畫室更大,據(jù)說在里面喊話都有回音,他們要是在里面上衛(wèi)生間的話還得騎上個自行車。
他又忽然轉(zhuǎn)頭問李佳音,聽小毛說你之前在大學當老師?李佳音連忙說她已經(jīng)辭去了教職,準備來北京當自由畫家。郭一原斜著嘴角一笑,是嗎?果然和老九一個德性,我就喜歡你們這種真敢辭職的人,像我這樣的人本來就沒有工作,盲流一個,也就不存在什么辭職不辭職。你們辭職圖什么?就圖個能自由畫畫唄。老九當年也是辭掉大學老師的工作跑到北京來畫畫,先是和我在圓明園做了一陣子盲流,后來才來到宋莊。剛來北京時我倆住一起,四處搬家,后來在圓明園那一帶忽然發(fā)現(xiàn)有個環(huán)境清幽的四合院,太適合畫畫了,那么大一個四合院好像就住著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我們就商量著去這四合院租兩間房畫畫,就怕房租要得貴,結(jié)果那女主人很痛快地說,好啊,房租也不多問你們要,一個月給我五十塊錢吧。我們趕緊連滾帶爬地搬進去了。結(jié)果住了才半年,一天半夜警察來查暫住證,那女人竟然一個人爬窗逃走了。我們這才知道這四合院的主人遠在美國,院子一直空著,結(jié)果被一個女盲流先住進來了,占領根據(jù)地后又租給了我們兩個男盲流。
然后他帶著李佳音參觀宋莊,他指著那些形容簡陋的平房說,蓋房子是來宋莊的藝術(shù)家的一門必修課,這不,都是自己蓋的,自己不蓋就租村民的房子。住在平房里冬天還得生蜂窩煤,要是煤糕熄了還得去鄰居家里借正著著的煤糕。當年我們住平房的時候,都是一大早就用鐵鉗夾著燒紅的煤糕竄來竄去,活像一群黎明里打著燈籠在找路的無頭人。當然也有不租房不蓋房的畫家,有一個當年和我們一起在圓明園待過的叫嚴納的畫家就相當牛逼,他只過流浪生活,而且比我們都智慧很多。他住過很多高級的地方,比如打烊后的大型超市,半夜像老鼠一樣在里面啃食所有他想吃的東西;住過夜場后人去樓空的電影院,在舞臺上聲情并茂地朗誦自己寫的詩歌,當然沒有一個觀眾;住過提供夜宵的洗浴中心,為逃避結(jié)賬每次都要舍棄自己的一雙鞋子;住過廢棄的爛尾樓,整棟破樓就住著他一人,土皇帝似的。據(jù)說他現(xiàn)在白天經(jīng)常到宜家睡覺,在宜家三樓展示現(xiàn)代時尚的豪華臥室用品樣板間里舒舒服服地睡覺,一直睡到晚上商場閉店時他才溜出去畫畫。他把宜家各種造型各種材質(zhì)的床和羽絨被都睡遍了,包括兒童床。你說這不是智慧是什么?
走了一段路之后他打開了一個看起來久沒人住的小院子,院子里有兩間平房,院子中間有水槽和水龍頭。他兩手插兜,揚揚脖子,這是老九以前向一個村民買的。現(xiàn)在地皮漲了,那村民又想原價把院子收回去,中國的小老百姓自古就這樣。老九在這兒住了幾年,冬天的時候他裹著一件大棉猴,吃著土豆大白菜畫畫。我問過他,你們這些海邊長大的人不吃魚也能活?他說,人總是要進化的嘛,實在沒有魚吃土豆也將就了,總不能把自己餓死。
屋里簡陋異常,一間屋是睡覺的,有一盤土炕,炕上蹲著一張席夢思床。郭一原說,老九是南方人,睡不慣土炕,喏,他就先上土炕再上床。另一間屋子看起來是畫室,滿地的廢棄顏料,靠墻立著一張大油畫,滿是灰塵。油畫里的背景是古明州的亭臺樓閣,萬川映月,月湖中隨潮漲落的水則碑,粉墻黛瓦下的月光竹影,從竹叢旁的一扇梅窗里望過去,是秦氏古戲臺上流光溢彩的金色穹頂。亭臺樓閣深處立著一個男人的背影,看不到臉。中國金碧山水蒼冷的底子里,彌漫著江戶時代盛極一時的妖冶頹靡。油畫被工筆刀劃過,已經(jīng)毀壞。郭一原在她身后說,老九當初把自己關(guān)起來整整畫了大半年,最后又被他自己毀了。他不愿意畫行畫,但畫自己想畫的又往往掙不來錢,畫家就這樣。所以后來差點都吃不起飯了。他為畫這張畫不吃不睡,哪知道畫完后根本賣不出去。畫廊不愿要這么小眾的畫風,收藏家見不是名家作品也不會收。我就說他,你簡直都趕上倫勃朗當年畫《夜巡》了。
后來呢?
后來再畫也還是賣不出去,正好有個機會可以出國,他就走了。你放心吧,他那樣的人不會在一個地方久待的,他必須得不停地折騰自己,不停地作死,讓自己不得安寧才會有創(chuàng)作的欲望,他還真是個藝術(shù)家。我不會像他一樣,我早就承認我就是個畫行畫的,他們讓我畫什么我就畫什么,什么畫能賣錢我就畫什么,我讓畫廊的商人往死里包裝我的畫,讓記者給我寫各種報道,所以我的畫一幅一幅都賣出去了。不然我怎么可能有間像樣的畫室?怎么能有錢請朋友們喝酒?不過我偶爾也裝一裝,假裝一下藝術(shù)家,假裝我是獨立的,是有個性和原則的,我的創(chuàng)作是不允許別人指手畫腳的。因為我越是這樣,他們給我的錢越多,我越是擺譜,他們越是覺得自己的錢花得值?,F(xiàn)在的人就是花錢買個范兒。其實我早就懶得去搞什么原創(chuàng)性的藝術(shù)了,結(jié)局都不過是無聊。我現(xiàn)在就是個藝術(shù)家里的婊子,任人操。
末了他站在那張油畫的陰影里,忽然低聲說了一句,其實藝術(shù)家就是自己操自己,操自己的時候還要請人觀賞。他往門口走了幾步突然笑了,說:言重了,言重了。那你就先住這兒吧,你不是他那個什么學生嘛。他這個人啊,自打去了美利堅合眾國就再沒給我們打過一個電話,也不知道是死的還是活的,也不知道是混進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了呢,還是正在中央公園門口給人畫像,據(jù)說畫一張肖像五美元。
李佳音就這樣在宋莊住了下來,住在羅梵從前住過的房子里。這個晚上她像爬一座祭臺一樣先爬上土炕,再爬上床,高高地睡在了上面。她想到羅梵曾經(jīng)就睡在這里,他早已焙干成灰的體溫像一處水洼一樣浸泡著她,一點一點,直至把她淹沒,她心里開始一點一點變安靜。漸漸地,在清白的月光里,她感覺他的氣息慢慢與她重疊在一起了。他們正試圖折疊為一個新的人或者一種新的獸。她的指尖從他曾經(jīng)睡過的床單上劃過,像觸碰到了他身上的某種肌理,這種觸碰像某一種沉在河底的、殘缺不全而銹跡斑斑的擁抱。
來北京的第一夜是無眠的。在京郊的月光下,她從沒有這么清晰地看見過骨骼暴露猙獰不已的自己。那一瞬間的感覺,就像是在白虎山上與一具黃沙吹盡的白骨相遇了。中間隔著生,也隔著死。她無法告訴羅梵,她對男學生的引誘,她的縱欲,是因為她愛他。沒有人會相信的,包括他。這世間的很多真相只會永遠在最幽暗的地下行走,永遠見不得天光。沒有人會明白那些糾纏在白骨與情欲之間的艷麗的死亡氣息,也沒有人會明白那些被囚禁在時光最下面的控制與反抗。
現(xiàn)在,在這京郊的月光下,她也成為了一個沒有工作、沒有身份、沒有戶口的面目模糊的人,她終于把自己放逐成了一個和七年前的羅梵一模一樣的人。外公的《松林夜宴圖》她已經(jīng)掛在了墻上,那是外公對她的唯一陪伴,是外公最后的遺言,雖然她一直沒有想明白他究竟要對她說什么。她想如果外公還活著,不知他會為如今的她高興還是難過。
夏天慢慢過去了。畫室的條件極盡簡陋,自來水管在院子里,吃飯得自己用蜂窩煤爐做。等到冬天,又必須在屋子里生起火爐,不然手連畫筆都握不住。平房窗戶窄小,采光不是很好,屋子里光線昏暗,到處是羅梵用過又遺棄的東西,這使她有一種游蕩在古老墓穴中的感覺。來到這里似乎終于擺脫掉了在白虎山下的那種巨大慣性,她開始有了畫畫的欲望,每天一起床就開始畫,一直畫到黃昏掌燈時分,然后給自己做飯吃。成為機械,是半年來的她幾乎可謂肉感的欲望。在這種簡單復制的生活中她想起世上曾經(jīng)還有外公,現(xiàn)在還有羅梵,便也平靜下來。一天天過去,她漸漸開始明白羅梵當初為什么要離開甬城離開永壽街,離開三江匯聚處的富饒與慵懶來到這里畫畫。因為只有在這種最簡陋的黑屋子里畫畫,沒有了任何贅物與虛榮,才是對自己最徹底的一次棄絕。舍棄工作和身份本身就是一次棄絕,像一個盲流一樣來到京郊租房又是一次棄絕,而關(guān)在這黑屋子里畫畫,則是對人的物質(zhì)性的最后抽離與蒸發(fā)。
應該就是在這里,他才把自己變成了一個真正的畫家。
在開始畫畫的同時,她忽然就發(fā)現(xiàn),之前在她身上糾纏的那些奇異蠻荒的情欲也在漸漸褪去。那些對男學生的劫持,對他們的年輕肉體的渴望也忽然就沉寂了,消失了,如艷麗的夾竹桃飄零于水中,緋紅與毒性一起碾落成泥。慢慢地,所有疼痛的回憶也開始能夠走進她畫里來了,寒涼的香樟,爛熟的香泡,手掌心一樣的梧桐葉墜落在雨中,水缸里的白色睡蓮和水中的血色魚影,斑駁的木門生滿滑膩的青苔。那個多年前的雨夜如今就靜靜地站在她的畫中,仿佛一個蟄伏已久的傷口,沒有什么能填平它,也沒有什么能為它命名。她的懦弱與世俗,她的不辭而別,在這八年時間里早已經(jīng)變成了一艘航船,她每個晚上都試圖要登上它。而它卻待在那里,待在一個不可能的港口里永久地停泊著。
“我懷疑我在這個世界作惡多端,對開過的花朵惡語相向。我懷疑我鐘情于黑夜,輕視了清晨?!?/p>
四
冬天來了,郭一原叫上李佳音參加宋莊畫家的聚會。這是個冬日的中午,飯店門口的一棵柿子樹葉子早已經(jīng)落光了,剩下幾只鮮紅的大柿子慵懶地坐在最上面的枝頭俯視大地,一只大喜鵲俯沖下來啄了一口柿子,肥頭大耳的柿子晃了兩晃便摔了下去,啪一聲摔得血肉橫飛。
正午的陽光齊聚而下,欲毀蝕萬物。
畫家們陸陸續(xù)續(xù)都到了,因為穿著臃腫的冬衣,看上去體積比平日里都大了一倍,熙熙攘攘地坐了一大桌子。李佳音第一次見到這么多畫家坐在一起,像一種合并同類項的游戲。畫家們有的是長發(fā),有的是卷發(fā),有的是光頭。有戴呢氈帽的、貝雷帽的、鴨舌帽的、前進帽的。有的穿著橙色的窄腿褲,有的穿著夏威夷海岸花紋的襯衣,像正要去椰林邊度假。其中坐著兩名女畫家,一個留著像黑夜一樣的長發(fā),一個是光頭。她們坐在一圈男人中間,醒目得像兩尊菩薩。
他們擠在一起很愜意,像冬天里一群集體出洞曬著太陽的小動物,柔軟膽怯,毛茸茸的一團,陽光給了他們安全感。他們一邊彼此交談著什么,一邊看菜有沒有上齊,不停地催促服務員拿來可樂拿來啤酒拿來紅星二鍋頭。李佳音坐在那里忽然就有些不敢看他們,她好像做了賊一樣,看著他們像看著一堆艷麗的氣球。她知道他們其實和她一樣,是弱小的,是虛張聲勢的。他們很多人也像她一樣,住著平房生著蜂窩煤爐下著掛面吃,正在等待出名的路上或等待賣畫的路上。但在這里,他們不再是單個的人了,他們是住在同一座珊瑚礁里的珊瑚蟲,他們焊接在一起長成了一大塊集體。這種窺探讓她深感羞恥和不安,像看著一個又一個赤身裸體的自己在眼前晃來晃去。
眾人很快就過渡到喝酒狀態(tài)。郭一原悄悄對她說,這頓飯是那個戴貝雷帽的畫家請的。請客原因很簡單,他也是畫行畫的,有錢,就時不時請請客。他錢多的時候,宋莊的畫家們都能跟著他胖一圈;他手頭緊的時候,眾人又都跟著他瘦下去,簡直比在養(yǎng)豬場養(yǎng)豬還明顯。這哥們兒端起酒杯說,誰也別鄙視我啊,我壓根兒不屑于進什么美術(shù)史,藝術(shù)的革新也不指望我,我不是什么藝術(shù)家,我就是個畫匠,匠人,懂吧?也就是個手藝活罷了。摹摹名畫,畫畫小風景,給公司畫畫廣告牌,既不妨礙別人,也不給偉大的社會主義抹黑,掙了錢吃香的喝辣的,把搞藝術(shù)的兄弟們個個都養(yǎng)肥,有什么不好?
正吃著人家喝著人家的,眾人一致叫好。酒過三巡,一個畫家開始講自己當年在圓明園畫家村的往事助興,據(jù)郭一原說,宋莊畫家里,在圓明園混過的都算是老炮。這枚頭發(fā)謝頂?shù)睦吓谙仁欠磸途淳埔蝗?,一個都不落下,倒像個恪守行規(guī)的基層公務員。然后才開始吹噓自己當年和圓明園的很多女畫家都上過床,說有些女畫家因為實在太喜歡他,半夜跑去敲他的門,一定要求被他寵幸一次,不然的話在女畫家圈里實在說不過去。和他睡覺成了一種榮耀。不幸的是那晚在他床上正睡著另一個女畫家,他哪敢去開門,只好在黑暗中繼續(xù)裝睡。那敲門聲愣是響了半宿,差點把周圍住的男畫家都給敲起來。
老炮沉浸在自己的光輝歲月里,李佳音已經(jīng)不忍心再往老炮謝頂?shù)哪X門上看了,似乎多看一眼都是對他的懲罰。只見眾人表情各異,有的笑而不語,有的低頭看菜,有的在認真研究酒瓶子上標的酒精度數(shù)。有一個留寸頭的年輕畫家兩眼放光,一笑便齊齊露出了三十二顆雪白的牙齒,牙保養(yǎng)得還真不錯,在燈光下閃著結(jié)實耐用的釉光。他的表情似要進一步為自己打探如此光明的前景,真的么?真的么?
李佳音悄悄問郭一原,為什么他們只談女人不談藝術(shù)?郭一原斜睨了她一眼說,因為孤獨啊,平常自個兒待在那里畫畫都很孤獨,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吸點人氣,誰還愿意再把腦子里的那點事正經(jīng)八百地掛在嘴上?為什么要聚會喝酒?就是為了暫時不孤獨。
這時候那個留著光頭的女畫家忽然說話了。她很瘦,兩只顴骨鋒利地聳立在臉上,穿著一件肥大的中式繡花棉袍一直拖到腳踝,看上去整個身體已經(jīng)融化在那件空蕩蕩的衣服里了,只留下外面的一個光頭。李佳音想起這幾年里見過的搞藝術(shù)的女人基本都是這身標志性行頭,校服似的。女人嗓音粗大沙啞,像是剛剛大哭過的那種嗓子,帶著血絲遲鈍地鋸著人的耳朵,給人一種反常的疼痛。她說,老王,這種牛逼就別再吹了吧,你現(xiàn)在全身上下也就剩這張嘴能硬起來了。我特看不起你們這些男人以睡過多少女人為榮,數(shù)量之多,時間之長,搞得像大躍進放衛(wèi)星似的。今晚我塞給你一個女人,你倒睡給我看看。
主人連忙敬光頭女人酒,女人殺氣騰騰地和別人喝了一圈酒,唯獨不理主人。這時主人發(fā)現(xiàn)上的菜已經(jīng)基本被吃完了,又吩咐服務員把所有的菜再上一遍。見有人扭捏推辭,主人把臉一掛,很不高興地說,請客還能不讓人吃飽?你這不是打我臉嗎?再說了,像我這種畫行畫的有什么存在的價值呢?我又不是在創(chuàng)造,只是在復制。那我的錢就更要讓大家吃飽喝足,這樣才有力氣搞藝術(shù)。尤其是常安,看你瘦的,無論誰請客都要多吃一點才對。那光頭女人聽了他的話,大義凜然地一笑,瞪他一眼,忽然起身就往出走,袍子一樣的棉衣隨她迤邐而行,看上去像被她勉強拖走的。主人在后面叫她,哎哎哎,常安,你沒吃完怎么就走了?在她轉(zhuǎn)身的一瞬間,李佳音還是看到了她臉上的表情,整張臉空蕩蕩的,像一只懸在空中的瓶子,散發(fā)著玻璃的寒脆和冰涼。
郭一原悄悄對她說,她叫常安,是搞行為藝術(shù)的。在我們這行當里,最怕的就是女人搞了行為藝術(shù)。在我們這個國家里,女人搞了行為藝術(shù),就基本不要想什么結(jié)婚生子的事了。不止是世俗,連藝術(shù)界其實也是這么要求女人的,打著藝術(shù)的名義裸體那也不行,那叫二。你以為人人都理解你是搞藝術(shù)啊。而且行為藝術(shù)無法賣到畫廊,賺不到錢,所以連吃飯都是個問題。其實她從前是畫油畫的,功底很扎實,基本嘗試過中國美術(shù)界二十年來的所有風格,具象、抽象、寫實、超寫實、表現(xiàn)主義,她都試過,到最后卻開始搞行為了。可能是覺得這些藝術(shù)形式都滿足不了她表達的欲望,她大概是想成為中國的布諾娃……太理想化了,簡直可憐。哦,對了,她和老九曾做過一段時間的情人。老九這個人啊,我覺得他其實根本不是和女人談戀愛,他是在和藝術(shù)本身談戀愛,所以這個女人可以,那個女人也可以,長發(fā)的可以,光頭的也可以。
后來呢?
后來?肯定是分手了。
再后來呢?
再后來一個出國了,一個堅持搞她的行為藝術(shù)。她有個代表作叫《爬行》,六個男人摞起來,她在最上面,他們?nèi)渴锹泱w。她應該想表達的是獨屬于女人的爬行。你能想見嗎,他們七個人摞起來,估計那六個男人是她花錢雇的雜技演員,可是你想她自己又是怎么爬上去的呢?要不題目怎么叫《爬行》呢?倒像是她為了這次行為藝術(shù)硬把自己也訓練成了一個雜技演員。多不容易。據(jù)說后來她和很多男人睡過,這些男人有搞藝術(shù)的,也有不是搞藝術(shù)的。據(jù)說她和男人們的睡覺也像行為藝術(shù),你分不清真假,也搞不清她為什么要和他們睡覺,肯定不是為錢。假設說,她壓根兒沒和什么男人睡過,別人也不會相信,大約所有的人都覺得睡她太容易了。因為她在自己的作品中都已經(jīng)脫光過的嘛,藝術(shù)地脫也是脫。大約女藝術(shù)家的作品很容易就會被等同為她本人的一部分。你可以說她是質(zhì)地最純正的藝術(shù)家,也可以說她是個傻逼。這就像一只玻璃球,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進去都可以。
“萬物有待命名,名字都沒有,宗教就消失了,宗教不存在,祈禱就消失了,祈禱消失,人類就消失了?!?/p>
李佳音獨自沖出飯店向著走在前面的常安的背影追過去。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夜空中開始飄起了雪花,地上和樹枝上已經(jīng)積了薄薄一層雪,大片的雪花從墨黑色的天空里飄下,有寒鴉的影子踏雪而過,整個宋莊忽然之間肅穆得像座教堂。李佳音從后面看到,走在前面的女人光頭上已經(jīng)落了一層雪花,這使她看起來更像路邊一尊風蝕斑駁的菩薩像。她紅色的棉衣上也落了一層雪。棉衣看起來很薄,她在風雪中微微發(fā)抖。李佳音追上去,在和她并排走著的一瞬間,一種虛弱再次從她體內(nèi)升起,血被淹沒。她在她身上聞到了羅梵的氣息。確實,他們才是一樣的人,都勇敢得近于邪惡。
常安裹緊棉衣,疾步在雪中走著,她頭也不回地對李佳音說,不要來問我為什么要搞行為藝術(shù),花兒生下來就是要謝的,鳥兒生下來就是要飛的,有些人生下來就是為了做某些事,就像有些人生下來就是為了去死,這都需要理由嗎?有人就不想做人,就不愿成為一個人,她就想把自己變成一件藝術(shù)作品,這也需要理由嗎?
她的聲音粗大嘶啞,在漫天雪花中聽過去,有點歌劇式的孤獨與悲愴。她們正走到一盞路燈下,借著燈光,李佳音看到她光頭上已經(jīng)落了厚厚一層雪花,像戴了一頂滑稽的帽子。她的耳朵和鼻尖都凍成了一種剔透的紅,似乎一碰就會掉下來。這樣看上去她的臉色蒼白得接近于透明,似乎都能看到下面流動的血管。李佳音忽然在一剎那就對她有了一種奇怪的憐惜,她伸出手去,欲替她拂去頭頂上的積雪。
常安后退一步,警惕地看著她。李佳音在大雪中微笑著說,我是羅梵的學生。常安瞇起眼睛打量著她,表情慢慢變軟變松弛,哦,老九的學生,你是過來找他的嗎?
我找了他八年,可是等我來了他已經(jīng)走了。
那說明他根本不想讓你找到他。你為什么要找他?
他還會回來嗎?
其實你就是真找到他又有什么用?他還是會離開的。而且你心里也清楚,如果你想要的是好好生活,他這樣的男人是最無用的,你應該遠離他。
不知道他在那邊過得怎么樣。
以前聽我一個在美國畫畫的朋友講過一個故事。一次他在拉斯維加斯的沙漠里獨自開車去死亡谷旅行,開到天黑時找到了沙漠里的一個小鎮(zhèn)投宿。這個小鎮(zhèn)在沙漠里孤零零的,卻開著一家小旅店,小旅店還帶著一間小酒吧,供那些來沙漠里的游人住宿玩樂。旅店里只有一個店員,那晚除了他也沒有別的游客。孤獨之余就和店員聊天,他才知道這小鎮(zhèn)上居然只住著一個人,也是這旅店的老板,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店員自己則是老太太從別的鎮(zhèn)雇來的。老太太年輕時是個舞蹈演員,一次去死亡谷游玩時經(jīng)過這個小鎮(zhèn),她只看了一眼就決定留在這里。此后她就一直住在這個鎮(zhèn)上,再沒離開過。后來鎮(zhèn)上的人們陸陸續(xù)續(xù)都搬走了,只有她還住在這沙漠里。她每天都要在自己的酒吧里跳一段舞,即使沒有一個游人看,她也要跳,風雨無阻,因為有沒有人看和她根本沒關(guān)系。我朋友想見老太太一面,但老太太每天一到黃昏時分就去睡覺了。他在旅店窗口看到被夕陽染得像鮮血一樣的天空和廣袤荒涼的沙漠,眼淚忽然就下來了。他和我說,在這個世界上,像老太太這樣情愿活在一個自己角落里的人應該還不少吧,無論你跳什么樣的舞,畫什么樣的畫,其實都和別人沒有關(guān)系。因為你甚至都不需要觀眾。
嗯,有件事我要告訴你……他們都說我是從大學辭職的,其實我不是自己辭職的,我是被學校開除的,因為我當老師時曾經(jīng)引誘過幾個男學生。
你和我說這個是怕我太孤單吧……不管怎樣都謝謝你。其實有太多的時候,做愛可能是藝術(shù),可能是暴力,可能是乞討,可能只是在索要安全感。它絕不止于只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的關(guān)系。
雪越下越大,整條街道和街道兩邊光禿禿的樹枝都被白雪覆蓋,整個世界看起來像個潔凈的大墓園。兩個人影在大雪中慢慢往前移動,移動,最后消失在了大雪中。
整個冬天李佳音幾乎都在畫畫。窗外是漫天大雪,爐子燒得通紅,她在白天也拉上窗簾打開電燈,時間四濺,孤獨如血。白天和晚上混沌一體沒有界限,只有作畫的人站在現(xiàn)在與回憶之間四分五裂。沒有證據(jù)可以證明此刻究竟是什么,只能把它畫出來,就像用文字把它寫出來,用骨頭把它建起來。
“藝術(shù)家必須發(fā)明一種自己的目光,沒有這種目光就構(gòu)不成創(chuàng)造。梵高的目光是漩渦式的毀滅,保羅·克利的目光是幽靈和天使的共存,塞尚的目光是把分離的自然用雙手合起來?!?/p>
這話是羅梵說過的。在畫畫的過程中,李佳音漸漸開始明白,對羅梵的接近其實是不存在的,他要的是在此時此刻的某個他布置好的空間被她遇到,被她看見。而外公和他的畫只是靜靜地站在墻壁上,無聲無息地看著她的一切。有時候她會和那張畫對視良久,就像外公正在那里和她說話,他正要告訴她什么。她看著畫里的三個飲酒的老者,再次想起外公當年的那兩個同伴。外公畫的應該就是他們?nèi)齻€人,那么,那兩個人后來到底去了哪里?
到后來,她的畫里漸漸開始出現(xiàn)甬城的白墻黑瓦、香泡樹與蓮花缸,白虎山上的黃沙白骨與山下的日落黃河,三江邊的愛情與絕望,戈壁灘上類似于某種綜合征的控制與情欲,累累白骨之上的恐懼與狂歡,天荒地老的猶疑與反復證明,都借助著色彩、光影與線條,紛紛走進了她的畫里。
這期間常安來找過她一次。那是冬至的第二天,天寒地凍,大雪封門。爐子上的一壺水剛剛煮開,忽然有人來敲門,打開門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居然是常安。她站在門口,光著頭,身上穿的還是那件紅色的繡花棉袍,衣領處有個地方開線了,吐出了一縷棉絮。她進了屋里瑟瑟地發(fā)著抖,使勁搓了搓手,先把李佳音的畫看了一遍,看得很敷衍,她只略略地贊美了幾句,說很有想法之類。李佳音心中正感到有些不快的時候,忽然就見常安轉(zhuǎn)過身來直直看著她,把李佳音嚇了一跳。在她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只聽見常安忽然嘶啞著嗓子,用最快的語速對她說,那個佳音,你不是羅梵的學生嘛,那就不是外人。我就和你直說了,我最近手頭有點緊,能先借我點錢不?我得先去買件厚點的衣服過冬,天越來越冷了。
李佳音愣了一下,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但她忽然看到了常安的目光,那是一種躲閃的虛弱的還帶著點諂媚的目光,有點像剛被打過的小狗或小貓的目光,配著她那醒目的光頭、鮮紅的棉衣,整個人像把血淋淋的刀子一樣扔在她腳下。她連忙大聲說,好啊好啊沒問題,好像屋里站滿了正在聽她說話的人。煮開的水壺喘息著吐出雪白的水汽,把兩個人的面孔都遮住了,像兩個無頭人對站著。
她一邊給她拿錢一邊提起水壺給她倒了杯開水,遞給她杯子時碰到了她的手,一種被抽干了血液的冰涼。她說,喝點熱水吧,今年冬天真是冷。
常安聽話地用兩手抱住那只杯子,低著光頭看著杯子里冒出的熱氣,熱氣好像熏著了她,她慢慢閉上了眼睛,看上去她就像一個正在祈禱的修女。
常安把杯子放下,準備離去的時候忽然看到了墻上的《松林夜宴圖》,她久久看著那幅畫,問,這是誰畫的?
我外公。
你外公是不是挨過餓?
你怎么看出來的?
你要相信我的直覺,我從不懷疑我對藝術(shù)的直覺。我覺得他畫的其實根本不是什么松林夜宴。
那是什么?
挨餓?;蛘撸潜劝ゐI更可怕的東西。
“詩人命名萬物?!?/p>
五
馬上就是新年了,有一個畫家過生日,又把畫家們召集在宋莊最大的飯店里喝酒。一幫畫家白天也不知道都躲在哪里,此時一聲招呼都蜂擁而至,有點像驚蟄時節(jié)百蟲出動的盛況。李佳音被郭一原叫了出來,一聽有飯局,她一口答應。她已經(jīng)開始和其他畫家沒有任何區(qū)別了,她不再為看到他們的窘迫而感到羞恥。相反,她也開始喜歡上了這種聚會,即使什么都不說什么都不做,單單就坐在他們中間吸點人氣也好。
聚會上她四下張望,唯恐看到常安,卻又想看到她。剛剛坐定,便看到常安穿著一件黑色的繡花棉袍走了進來,仍然是锃亮得閃著寒氣的光頭。她每天都要刮頭發(fā),直到把頭皮刮得鐵青,直到不留一點她是女人的證據(jù)。她頂著一個光頭穿著一件黑袍進來的一瞬間,李佳音忽然無比心酸,她明白她其實是存心要把自己扣押起來,存心要讓自己成為一個人質(zhì)。
她穿的黑色棉袍大約是借到錢后剛買的,衣服上靜靜盛開著幾朵妖嬈詭異的牡丹。她走得很有氣勢,像左右手都各拎著一把殺氣騰騰的銅花錘進來的。她一進飯店就對過生日的畫家說,老焦,你也太裝了,才多大歲數(shù)就搞得這么隆重,想當座山雕???老焦忙說,是常姐啊,快,這邊的上位坐。常安又繼續(xù),怎么不喊我呢,是不是嫌我們搞行為的窮,怕我拿不出紅包?老焦擦擦汗,忙說,我可沒收紅包,就是找個理由叫大家吃頓飯,不是馬上新年了嗎?常安大笑起來,聲音巨大,像獨自在那兒演話劇,我說嘛,老焦好歹也是個畫家,總不會把自己搞得像個村干部一樣廣收紅包。
常安終于坐定,光頭像只大瓦數(shù)的燈泡一樣把整個包間都照得異樣明亮。她發(fā)現(xiàn)事實上沒有人敢盯著常安的光頭久看,就好像都怕被晃傷了眼睛。這時候一個年輕畫家率先端著一杯酒站了起來,今天我要先敬大家一杯,因為我有個好事情告訴大家。眾人鼓掌,吹口哨,什么好事,快說快說,是不是把你的畫一口氣都賣出去了?年輕畫家略略矜持了一下,然后很快樂地說,是這樣的,我的一幅油畫要得獎了,今天剛接到的通知,嗯,是個一等獎。通知上還說是要收進當代名人畫冊中呢。
……
主辦方是一家有名的美術(shù)雜志。通知書白紙黑字,你們不信去看。
……
我們這些人雖然叫自己是自由畫家,可是沒有人承認我們,我們就什么都不是,對不?所以我們必須要得獎,得獎是認可啊,是承認啊,藝術(shù)家不被承認多孤獨啊。哎哎哎,你們真別裝啊,有些畫家就得一個獎,名聲馬上就不一樣了,畫也嘩嘩都賣出去了,錢也來了。梵高當年要是有獎有獎金,指不定能畫到八十歲呢。你們不信?……你們真不信么??
一桌子詭異的寂靜,只有長長短短的呼吸彼此交錯,像一片剛修剪過的草地,濕漉漉地劃過李佳音的皮膚。忽然有一個聲音猶豫地怯怯地從一堆寂靜中爬了出來,你那個獎……要不要交錢?是不是得交三千……塊錢?
比方才更龐大更彪悍的沉默,蹲在他們面前擋住了所有的去路。忽然一個嘶啞的有力的如同歌劇般的聲音乘一騎快馬殺了進來,哈哈哈哈哈哈哈!是常安的聲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現(xiàn)在知道了,是不是你們每個人都偷偷交了畫參賽,然后每個人都接到了通知說得了一等獎,說要出畫冊要成知名畫家成國際范了,然后你們每個人都趕緊交了人家三千塊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這就是自由畫家,這就是驕傲,這就是自由,這就是自……由。對,我承認我是窮得買不起新衣服,是經(jīng)常連飯都吃不飽,所以只要哪里有飯局,我一定會厚著臉皮去蹭飯。你們猜對了,我今天還真就是來蹭飯的??墒?,你們誰能像我一樣在作品里表達我最真實的想法?你們覺得我可怕,可是我們其實都一樣可憐,人本身就是一種可憐的動物,活著時千瘡百孔,死了都是一具白骨。都是從生到死,人卻遠遠不如一棵植物坦然安寧。我的作品,既不犯法也不耍流氓,我不求升官也不求發(fā)財,甚至我也并不求被男人愛,因為愛只會讓人軟弱??墒悄銈冎烂矗易钆碌氖俏业睦夏赣H,我最怕的是我的作品被她看到……
突然,她毫無預兆地大哭了起來,聲音干枯嘶啞如裂帛,她一邊哭一邊用自己锃亮的光頭一下一下地磕著桌面。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過來攔住她。
她忽然想到了外公,不知道外公會不會希望看到她的現(xiàn)在,此刻。
“我是那么接近冬天,像一場小雪蠕動?!?/p>
整個京郊的冬天被大雪封存,畫家們和村民房東們倒也相處得其樂融融。有個房東自己殺了雞,就一定要給住在院子里的畫家送過去一條雞腿。還有個畫家總是收到女房東的各種饋贈,一碗雞毛啊,一盤干草啊,因為女房東是個精神病人,一年得住一次院。還有個房東每天早晨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趴在畫家窗下叫他幾聲,看他是不是還活著。因為他總是擔心畫家不會用煤爐從而半夜煤氣中毒。
年過完了,終于等到了春天,李佳音已經(jīng)畫好了八幅油畫。在這一年的時間里,她對著畫布一味傾訴,待在里頭,倒也不愿出來。這類似于一種酒,她成天喝得醉醺醺的,泡在里頭,縮成一團。若不是眼看著積蓄漸漸花光,她覺得就一輩子這樣待在里頭其實也不錯。這個春天郭一原告訴她,有個好機會,過兩天有個策展人要來宋莊看畫,就看哪個畫家走運畫能被選中了。
大約是所有的畫家都聽說了策展人要來的消息,連著幾天,只要在路上見到一個畫家,全都把自己收拾得油頭粉面,指甲剪了,頭發(fā)理了,最好的衣服拿出來。李佳音信心滿滿地看著自己的幾張畫,她給這八張畫取了一個統(tǒng)一的名字《時間》。從甬城的三江口到榆中的白虎山到張掖的戈壁灘到燕郊的潮白河,畫里看不到一個人,只有時間,大團大團濃烈得化不開的時間,如陽光般輻射萬物的時間,無始無終地老天荒的時間。似乎在這樣的時間里,只有天地山水草木魚蟲和陽光,人卻還沒有來得及出世。
策展人終于駕臨了,肥頭大耳,穿身西服,夾著公文包挨個兒走街串巷,活像是個來催款的包工頭。這天李佳音和別的畫家一樣,早早起來作準備,在畫室里等著策展人來看畫。因為前途未卜,所以等的過程實在煎熬,李佳音看著鏡子里收拾一新的自己,覺得怎么看都像個菜市場上擺攤賣豬肉的小販,擔心肉賣不出去會壞掉,又擔心肉賣得太好,會一下被搶光。想想別的畫家可能也都這樣,都使出了渾身絕技,便覺得整個宋莊此刻就像個農(nóng)貿(mào)市場,各色小販流連其中,土耳其的地毯,阿拉伯的神燈,波斯的夜光珠,東海龍王的定海神針,應有盡有。
她正想著怎么來打發(fā)這等待的時間,沒想策展人已經(jīng)夾著公文包走進了院子。她心想,就是逛集市買菜也不能這么快吧,趕緊奔出去把策展人迎進畫室,八張畫早已一字排開,恭恭敬敬,等候已久的樣子。但策展人對那些畫只掃了幾眼便不再多看,她渾身的神經(jīng)跟著這幾眼抽搐、拉緊、崩斷。他問她,還有別的畫嗎?
她開始明白了,有氣無力地說,沒了,一年能畫這么多已經(jīng)很拼了。
策展人打量了她一眼,沒見過你,新來的吧?既然是新來的,我就和你說說,你這種畫根本進不了畫廊,就是放進畫廊也賣不出去,因為市場上還沒有對這種畫的需求。你知道開畫廊是為什么?就是為了賣畫,賣畫根本上是市場和資本在起作用,而不是藝術(shù)。市場說你牛逼你就牛逼。畫廊自己也要生存啊,要交房租,要籌辦活動,要雇員工,這都需要錢。知道那著名的藍蔓畫廊吧,準備關(guān)門了,因為畫賣不出去,沒法再維持了。所以你要想賣畫,就得向那些能賣得出去、能賣個好價錢的畫看齊。市場需要什么你就畫什么,你得討好市場啊,總不能讓市場來討好你吧?
李佳音聽到自己聲音越發(fā)虛弱,照你這么說,畫家還需要創(chuàng)作么,只管模仿暢銷品就行了。
策展人聳聳肩,創(chuàng)作當然需要,不過得看是誰創(chuàng)作了,如果你是方力鈞、劉小東、曾梵志這個級別的大佬,那你隨便畫點什么都很值錢。不是那畫本身值那么多錢,而是收藏了他們畫的那些人就不會讓這個價掉下來,這和樓市的道理不是一樣的嘛,手里屯著幾套房的人會希望房價下跌嗎?他們只會希望房價像坐了火箭一樣噌噌往上漲,巴不得一平米漲到十幾萬塊錢。資本的游戲嘛,你的畫能變成資本嗎?變不成資本它就只是一張畫,只不過就是在一張紙上涂滿了各種顏料。
這時策展人一抬頭看到了掛在墻上的《松林夜宴圖》,他瞇起眼睛看了一會兒,問,你畫的?李佳音說,是我外公留給我的,我外公生前也是個畫家。策展人盯著那畫又看了一會兒才說,既然你外公是畫家,那就絕不至于這樣畫,你沒看出這畫里的不對勁?我這些年看畫看得太多了,什么不知道?中國山水畫的精髓就是兩個字,平靜。越是上乘的山水畫越是平靜。好的山水畫里絕沒有任何煽動或引誘,沒有任何強人留意的東西??催^倪瓚的山水畫吧?那真的是能淡出一只鳥來。可事實上中國什么時候真的平靜過?古代改朝換代時平靜,還是“文革”結(jié)束時平靜?但社會越是動蕩越是激烈,中國的山水畫就越是平靜,只讓山水融于天地與肺腑,互相吸納,主要講個氣。至于人物,那是山水畫里最次要的點綴,隱約能看到個人影就不錯了。越是輕脫的山水越是有它的分量。而且山水畫的品質(zhì)與畫家的個人遭遇關(guān)系很大,也許越是顛沛流離的畫家,畫出的山水越是清幽,越是不染一點世俗煙火氣,畫里盡是高絕之氣。你外公既然是畫家,就不至于不懂得山水畫的章法,你看他把人物刻意放大,且表情夸張,可見意不在山水,而是想通過這畫中人物說點什么。你好好想想吧。
策展人賣弄了一番,夾著公文包走了。他說還有幾個畫家的沒看,他得抓緊時間,下午還得趕到798參加個活動。李佳音一個人坐在畫室里,燈也不開。八幅畫像群棄嬰一樣安靜懂事地簇擁在她身邊。她對它們忽然有一種從未有過的疼惜,《時間》這個名字在這北方鐵青的暮色下聽起來尤其蒼冷遙遠,好像伸出手去就能摸到它奇異的、不同于任何事物的花紋和肌膚。她覺得自己又一次被世界拋棄了。
在它們的身后是那張沒有名字的羅梵的油畫,墻上是外公的《松林夜宴圖》。它們像晦暗如海的背景一樣站在那里,她與外公的畫靜靜對視著,他要告訴她的莫非就是她現(xiàn)在的遭遇?他早已知道她會有這樣的遭遇?
第二天一早便聽說,昨天還是有幾個畫家的畫賣出去了,其中有兩幅畫價錢還賣得很高,而且付的都是現(xiàn)款。她這才想明白策展人為什么夾個公文包。賣了畫的畫家張羅著中午在飯店大宴賓客,以示慶祝。李佳音找理由拒絕了這個聚會,她對那幾個賣了畫的畫家嗤之以鼻,覺得附近的村民們被培訓三個月也能畫成那個水平。與此同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真的沒幾個錢了,再這樣下去連買顏料的錢都沒有了。再接下去,也許她也會像常安一樣四處問人借錢。郭一原和她說過,常安幾乎問宋莊所有能借的人都借過一遍錢,已經(jīng)再借不出來了,她只好問那些新來的畫家們借。借了她也還不了。李佳音問郭一原,你說她什么時候可能有錢?郭一原說,她也許就這樣了,但無論什么時代,就是那些最無聊的時代里也都需要有幾個像她這樣的人,等時代過去了,還能被人當成話題談起,成了那個時代的亮點。
慶功酒一直從中午喝到晚上,整個宋莊都像嗑藥了一樣興奮。畫家們紛紛從那些賣出去的畫里窺視和換算著自己的前程,興奮中又有些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的凄惶,心中都很復雜,好在身邊有一群同類相擁簇著,反正大家都在一條船上。酒一直喝到晚上時更有了壯士斷腕的悲壯,李佳音一個人在街上溜達,遠遠就聽見一幫醉鬼在鬼哭狼嚎,“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jīng)年,應是良辰美景虛設……”
一條流浪狗一路跟著她,她于心不忍,去路邊一家小商店買了根火腿腸喂給它。流浪狗一邊狼吞虎咽,一邊用感激涕零的眼神看著她,這目光立刻讓她想起了常安問她借錢時的目光。她不禁立在那里打了個寒戰(zhàn),背景里是一片奇異的夾雜著哭聲的歌聲,“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各種聲音像電磁波一樣干擾在一起,雜亂紛沓,中間卻空出了一個寂靜無聲的核,她站在那個闃寂無人的核里,第一次想到,也許是該離開這里的時候了。
她走出很遠了,回頭一看,那條流浪狗還蹣跚著跟在她后面。想想自己比它也好不了多少,她只好揮手趕它走。再回頭一看,它還遠遠跟著。只是她一回頭,它便警惕地退后幾步。她狠狠心,彎下腰假裝撿石頭,狗果然叫著跑開了。但空氣里到處都是它的眼睛,濕漉漉地粘在她身上。她摸摸自己的臉,也是濕的。
又過了兩天,郭一原給她帶來一個好消息。他的一個朋友要在798辦一個小型的畫展,展出十來個年輕畫家的畫,每個畫家提供一幅畫,郭一原推薦了她的畫。剎那間,她對郭一原簡直是感激涕零,她像站在一大塊海邊的礁石上一樣,已經(jīng)眺望到了這個畫展之后,海面上會有海豚,會有帆船,并且是大帆船向她駛來,接她到彼岸去。
她從八幅畫中選了一幅,參加了這次畫展。確實是小型,甚至算得上是袖珍畫展。一間小展廳有點像居家的客廳,四面雪白的墻上稀稀拉拉一共掛了七八幅油畫。她的那幅藏匿于其中,竟像放虎歸山,也看不出有多顯眼。
畫展為期一周,她每天都要去畫展上溜達一圈,去觀察效果如何。每次去了都只有門可羅雀的幾個觀眾,不是在校大學生就是退休的老頭老太,他們花幾分鐘在展廳里轉(zhuǎn)一圈就很快出去了,沒有在任何一幅畫前良久駐留。她假裝成一個觀眾站在他們身后,她多么希望他們能久久佇立在她的畫前,然后互相打聽,知道這是哪個畫家畫的嗎,有誰知道這個畫家?那她一定會半是羞澀半是勇敢地忽然跳出來,對他們說,是我畫的。
可是沒有,沒有一個人愿意在她畫前多停留幾分鐘。他們更像在完成一個走馬觀花的程序,反正又不收錢。
直到一周時間結(jié)束,都沒有一個人如她所預期的那樣來一場良久的駐足。閉展那天更是人跡罕至,有兩個畫家模樣的人進來溜了一圈,看見她站在那里,只和她交換了一下眼神就很快出去了,似乎怕被她抓住什么證據(jù)??磥砗退粯?,也是來看自己的畫的。她不肯走,一直待在那里,直到天黑下來,直到墻上的畫都該被撤下來了,她還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四面雪白的墻合在一起像一張空蕩蕩的嘴巴,看起來分外饑餓,分外蒼白。最后,直到搬運畫的工人都要離開了,展廳要關(guān)門了,她還獨自站在青白色的燈光里。看樣子就像謝幕后的演員,一定要等待一場來自墻角陰影深處的掌聲。
但那掌聲久久沒有響起。
“月光那么白。除了白,它無事可做。多少人被白到骨頭里,多少人被白到窮途里?!?/p>
六
深夜,李佳音獨自坐在月光里,又看墻上的《松林夜宴圖》。
《松林夜宴圖》里的三個老者白衣勝雪,醉臥松濤,露白風清,不記流年。三個人中,那個向畫外張望的散發(fā)彈琴者看起來有點像外公,但他眉宇間更多的是一種神秘的陌生感,不似外公的文弱,有些戾氣,有些猙獰。而他的兩個同伴則飲酒聽琴,表情祥和,他們?nèi)说谋砬樾纬闪艘环N奇怪的張力。墻角是羅梵那張廢棄的畫。那張畫在月光下看上去如一座廢棄已久的莊園,勾欄瓦舍已頹敗成灰,憑欄處竹影橫斜,萋草叢生,明月生涼。一個瘦長的人影正獨自徘徊在庭院深處,也許就是羅梵自己的背影。他并不回頭看她。他只是闃寂無聲地站在畫的最深處,并沒有回頭看她一眼。
他們?nèi)徊活櫵煽莸乇艾嵉亓⒃谀抢铮⒃谌碎g,如一株身陷泥土的植物。
如果創(chuàng)造出真正的藝術(shù)必須需要她是一個病入膏肓的人,需要她的病與她的血去喂養(yǎng)她的畫,需要她以凌空飛揚的姿勢從人間一躍而過,那她也愿意??墒?,她知道她真的只是這人間的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人。
“我在這人間底部,著紅裝,仿佛被遺落的,一顆朱砂?!?/p>
她終于決定,跟著其他幾個畫家去參觀那個畫賣得最好的畫家的畫室,去窺探一下他賣畫的秘笈。去了那畫家畫室一看,她心里不由得冷笑一聲,無非是在老實巴交的傳統(tǒng)工筆畫里加了些突兀的后現(xiàn)代元素,就像在肖邦的夜曲里硬邦邦地加入了朋克的音符。她回去不敢多想,提筆就照著這個路子畫起來,一周后給上次的策展人打電話。策展人看了她的新畫,一拍大腿說,這就對了,俗是俗點,但現(xiàn)在就是這種風格能在市場上有賣相。我現(xiàn)在就把畫收走,你繼續(xù)畫,有了新畫就通知我。
一張畫了一周的畫居然賣得這么容易。這,么,容,易。送走策展人,她一個人在畫室里忽然有些手足無措,竟不知道該干什么,只好走來走去地收拾一下這里收拾一下那里。這時候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心里其實正在隱秘地無聲地唱歌,她正蹲在自己身體深處的一個角落里,悄悄地實在控制不住地唱著歌,她在唱《賣報歌》,啦啦啦,啦啦啦,我是賣報的小行家。不對,她又在唱今天是個好日子,今天真是個好日子。還不對,她竟然像是在唱國歌,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她愈加羞愧,一邊在身體里嚴厲地訓斥著自己不要再唱,一邊不安地看著周圍,生怕旁邊有個人聽到了她身體深處發(fā)出的歌聲。
她什么都不敢去想,把外公的畫取下藏好,把羅梵的畫蓋上了一塊白布。她怕他們斥責她,干擾她。她拉上窗簾,日日夜夜把自己關(guān)在畫室里畫行畫,又唯恐被別的畫家知道了她在做什么。這感覺不太像畫畫,倒像是躲在地下室里印制假鈔,貪婪、恐懼,還有深深的羞恥。又畫了兩幅也被策展人收走了。也就是說,她終于開始賣畫了。
在復制第五幅畫的這個深夜,天上是一輪巨大的滿月,畫了一半她忽然停下筆,關(guān)了燈,拉開了窗簾。水銀一樣的月光洶涌而入,無聲無息地流了一屋子。她倚窗而立,先是看著窗外的明月,然后又看著對面被遮上了白布的油畫。白布上被月光投下了黑色的剪影,黑白之間有一種陰森森的肅穆。那剪影里有窗外的樹枝,有窗前桌上的玻璃水杯,水杯旁邊的畫筆,而中間那團模糊的人影卻正是她自己的。它像一只孤零零的魂魄一樣曬在那里,供她自己參觀。它在月光下看上去干枯瘦小而丑陋,好像不知是從她身體里的哪個地方忽然跑出來的??墒撬肋@正是她自己的魂魄,她在這個月圓之夜再次現(xiàn)出了原形。
她清晰無比地回想起那天賣了第一張畫之后,她心底發(fā)出的無法抑制的快樂歌聲,在這個月圓之夜回想起那歌聲來竟然覺得毛骨悚然。
此后,她便有了一種被打回原形之后的頹敗和麻木,卻還是堅持著又復制了兩幅畫。策展人來收畫付的是現(xiàn)金,溫熱的錢擺在那里,像是剛剛被那些畫孵出來的。她叮囑他說,千萬別和別的畫家說我畫這種畫。策展人一笑,你還不知道吧,他們很多人現(xiàn)在都在畫這種畫,所以你不用擔心。趁著這種畫還有市場趕緊多畫幾張,市場可是會變的。我還是最看好你,你看你一學就會,悟性好,都不用我多說什么。我現(xiàn)在來了宋莊都是先找你要畫,只怕別人暗地里還要嫉妒你呢??飚嫲?。
他像在安慰一個開始年老色衰的妓女,一句“快畫吧”倒像是在她的裸臀上又拍了一巴掌,催促著她,快,還要加油啊。
一種獨屬于人的丑陋,艷若桃花地開放在她面前,就像弗朗西斯·培根畫中那些被解剖開的肉,鮮血淋漓之中滿是跳動的神經(jīng)。
策展人走后她拿著畫筆繼續(xù)機械地往下畫,一筆都不敢停留,似乎只要稍一停留就永遠無法再畫下去了。她甚至存心要虐待自己,竟希望這讓她一直畫下去的強權(quán)命令更強大更陰森一點,讓她毫無自由,毫無分身之術(shù),讓她情愿在這權(quán)力統(tǒng)治下做個奴隸。她甚至想,只要這命令足夠強大,她是可以借此寬恕自己?她是不是就可以在畫行畫的過程中蛻變成另外一種物質(zhì)?變成一堆沒有愛情的肉欲?或者是一個只知道砍樹喝酒的伐木工?再或者,她干脆像一只寄生蟲一樣住到這強大命令的內(nèi)部去,只要它活著,她就可以一直一直活著。
一直堅硬地活著,像樹木一樣活著,像昆蟲的標本一樣活著,像動物的犄角一樣活著,像大地上的泥土一樣活著。
窗外的光線已經(jīng)模糊下去了,天地之間在慢慢轉(zhuǎn)暗,她變得更加焦慮,緊張地涂抹著那張沒有畫完的畫,似乎她要抓住這一天當中最后的光線把這畫畫完。她必須畫完。這張畫仿佛是一根稻草。當整個屋子徹底沉到一片寂靜的黑暗中,當月亮從東邊升起的時候,她畫下去了最后一筆,咣一聲,就像一只手重重摁在了黑暗中的琴鍵上,滿屋子里都是轟隆隆震耳欲聾的余音。
第二天一早她便去和郭一原告別,她說,想了一夜想好了,我要離開這里。
你要是想畫畫還是留在這里比較好,在這個城市里,離開這里你怕是更孤獨。
不畫了。
那你不畫了打算去干嗎?再回學校?
學校是回不去了,去找個其他工作吧,我打算找個設計公司什么的給人打打工。
為什么不想畫了?
人還是應該給自己留一點念想,我想去找份真正的工作。
什么是真正的工作?
藝術(shù)家起碼不是。
也是。
幫我找輛三輪車,我東西不多,一輛三輪車就搬走了。
對了,想不想知道關(guān)于老九的消息?昨天我聽一個去美國辦畫展的朋友帶回來一點他的消息。
……
他一開始出去,你都能想見,肯定過得不容易,估計連飯都吃不上。但是后來據(jù)說他遇到了一個很賞識他的美國女人,那女人很有錢,因為喜歡他的畫,他們就住在一起了。按理說這應該不錯了吧,落魄藝術(shù)家傍上貴婦的經(jīng)典模式。但過了一段時間老九和這美國女人也分開了,不知又去了哪里流浪。
說不來他又去了法國、英國,所以你以后也別再找他了。老九是個把藝術(shù)和生活分不清的人,這樣的人比常人單純,但他們身上都有一個非常黑暗的區(qū)域。他當初為什么要辭掉工作,為什么要不停地換地方,包括不停地換女人,就是因為他心里恐懼,他害怕他再也畫不出來了,那才是他的命。你想你找到他又能怎樣?其實你一個姑娘家待在原來的學校里就好,不該出來的,當老師,起碼還有學生尊敬你。可在這個城市里,離開這里,你可能什么都不是,可能還得去住地下室。有地下一層的,還有地下二層的,二十四小時開著燈,墻上潮濕得長著蘑菇,枕頭一擰都是水。你要想好。
我以前也以為我要找的是他這個人,但后來慢慢發(fā)現(xiàn)我要的可能只是找他的這個過程本身。所以他無論和誰在一起,其實都和我沒有太大關(guān)系了。
我覺得這世上最動人的愛其實是徒勞之愛,就是一輩子表演給一個人看,而事實上這個人卻根本不存在。
怎么活的人都有。三輪車幫我叫好了沒有?
我?guī)湍闳グ峒野伞?/p>
在畫室收拾東西的時候,李佳音取出那幅《松林夜宴圖》讓郭一原看。她說,這是我外公留給我的遺物,他活著時也是個畫家,后來被打成右派。我給不同的人看過,每個人的說法都不一樣。你能在畫里看到什么?郭一原盯著畫說,你外公當過右派?他活著時最大的愛好是什么?李佳音說,吃和畫畫,不過對吃的興趣更大,那種興趣大得讓人害怕。他又看了一會兒,慢慢說,這不就是一張普通的山水圖?三個老頭在松下飲酒彈琴,優(yōu)哉游哉,竟不知今夕何夕。李佳音說,你再看看,我總覺得這張畫里有一種很詭異的東西,應該是外公臨終前要告訴我什么。郭一原搖頭,看來畫行畫久了就變遲鈍了,我只能看到三個風神瀟灑其樂融融的老頭。既然是外公留給你的,你還是快收起來吧,不要弄丟了。
東西搬上三輪車,李佳音也坐了上去,然后三輪車突突突地開走了。走出好遠了,回頭一看,郭一原瘦高的影子還立在原地,一動未動。
“但是最后我依舊無法原諒自己,把你保留得如此完整。那些假象你還是不知道的好,需要多少人間灰塵才能遮蓋住它?!?/p>
七
李佳音在中關(guān)村的一家廣告公司找到了一份工作,又遠在昌平租了套小房子,每天早上坐兩個小時的地鐵去上班,晚上再坐兩個小時的地鐵回家。因為在地鐵里待的時間太久,它竟慢慢變成了一截龐大臃腫獨立出來的時間。日日如此,這時間竟兀自向著別的物質(zhì),甚至幽靈的質(zhì)地轉(zhuǎn)化而去。
她每日在這車廂里或坐著,或站著,或者看書,或者發(fā)呆,或者睡著了。有時候猛然被到站聲驚醒,醒來的一瞬間她會驚恐地看著四周,一時竟疑惑自己究竟在哪里。甬城、白虎山、宋莊,都不是,這只是一節(jié)飛馳在地底下的車廂,車廂里裝滿了千篇一律低頭看手機的人。因為相同的動作和相同的表情,使他們看起來好像一大群孿生兄弟姐妹正在這車廂里相依為命又相互憎惡。偶爾有乞丐像魚一樣伸著乞討的手,唱著歌從他們身邊的縫隙里游弋而過。還有的時候她不看書也不睡覺,什么都不做,單單就只是呆坐在那里,從一站坐到另一站。每當這個時候她就會忽然有種正走在白虎山上的感覺,時間隱退,地老天荒,方死方生。只要愿意,似乎就可以一直這么走下去,走下去,永遠沒有到站的時候。
只是,在這樣一節(jié)漂流在地下的車廂里,比白虎山上更加孤獨。車廂里有男人有女人,有學生有民工,有為了找工作奔波的人,有因為剛分手哭泣的人,有準備去和情人約會的人,有剛剛在醫(yī)院被確診為癌癥的人。她被這么多的人擁擠著,包裹著,甚至猥褻著,在最擁擠的時候,她只能伸出一只手抓住吊環(huán),然后把自己的整個人都薄薄地吊在那只環(huán)上。陌生人的體溫和汗味在空氣中堆積著,摩挲著,讓她想起了白虎山上的累累白骨,也是這樣的擁擠,這樣的相互依靠。這種錯覺使她對周圍的陌生人忽然有了一種奇異的寬宥。她恍惚間覺得自己已經(jīng)活了幾百年或幾千年,漫長得讓她都有點厭倦了。她覺得自己此刻正像個老祖母一樣慈祥地看著周圍的這些男男女女。
在公司里她說話很少,完成圖稿的速度不算快,完成得也不是最出色的。她努力避免和其他女職員一樣,在早晨一進辦公室先用馬克杯沖杯速溶咖啡,中午的時候叫外賣送個快餐或者酸辣粉,瞅著縫隙在網(wǎng)上購物,嘴里永遠跟著這個城市最流行的口頭禪。她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辦法和她們一樣,沒法和她們一起同出同進,一起議論這個月的薪水與獎金。
有一天下班她一個人過天橋的時候,天上正下著小雨,潮濕的車燈像一條大河一樣從橋下緩緩流過,她就那么打著傘站在天橋上看了很久。不時有剛下班的年輕女孩子嘰嘰喳喳從她身邊經(jīng)過,沒有一個人停下來站在她身邊,一起往下看去。在那一刻,在那天橋邊,她忽然就意識到,原來她是俯視她們的。她其實一直就在俯視著她們。她悄悄地驕傲地落寞地知道,她終究是和她們不一樣的。
接著她又可怕地發(fā)現(xiàn),事實上,她的要求根本不止這點,只有她自己一個人隱秘地知道這個事實是遠遠不夠的。怎么能夠?她其實是如此渴望她們每個人都知道她究竟是怎樣一個角色,藝術(shù)家,一種怪獸與斗士的混合體,一個被大眾嘲笑的符號和意淫的諾亞方舟。她是被貶黜到人間的地藏菩薩,即使她身上的泥塑金粉敗落,可她的內(nèi)膽也仍然是一尊菩薩。所以當她和她們同處于一間辦公室里的時候,盡管她讓自己處在一個位于她們下方的水底世界,她們乘坐的劃艇恰恰位于她的頭頂之上,但她的每一寸神情每一條絲巾每一只耳釘都在無聲地叫囂著,她和她們是不一樣的,她是不可能和她們一樣的。就算她每天早晨乘兩個小時的地鐵來上班,就算她三十多歲了還一無所有,她也是和她們不一樣的。
她臉上那抹不合時宜的神情終于把辦公室里的其他女孩激怒了。一天在下班的時候她們找了個借口集體羞辱了她一番,她們嘲笑她,你脾氣這么怪,不是更年期提前到了吧?不行就到醫(yī)院去看看,旁邊就是海淀醫(yī)院。
等到所有的人都走光了,她還一個人坐在那里。最后,直到整座寫字樓都要關(guān)門了,她才慢慢來到街上。她想,是不是應該給誰打個電話,隨便給誰,只要能聽她說話就可以。她使勁地去想一個電話,無論是誰的,可是她腦子里實在想不出任何一個電話號碼,只有一堆坍塌的數(shù)字像被烤化的蠟燭。地鐵已經(jīng)沒有了,她今夜也根本不想回去,就一個人在中關(guān)村大街上慢慢走著,走著。白天的小販們都已經(jīng)收攤了,他們有的在收拾行頭,有的盤點收成之后,倚在天橋上獨自喝起了一瓶啤酒。一個年老的乞丐馱著一只體積比他還大的編織袋,看起來像背著山的愚公在走動,里面大概都是撿來的空礦泉水瓶。老乞丐埋下頭挨個兒在垃圾桶里翻找食物和空瓶子。在這城市里走在路邊的時候,她經(jīng)常會擔心某一個乞丐忽然轉(zhuǎn)過身來,她看到的卻是常安的那張臉。
“如果我與你同行,就把你當作故鄉(xiāng)。如果我有委屈,就哭成這世上的尤物?!?/p>
地上的廣告紙屑在晚風中踟躕向前,如同一個個隱身人的腳步。
周末的時候,她就獨自待在昌平的那套小房子里,這是一套很老的一室一廳。說是廳其實就是個狹窄的過道,幽暗的光線中擺滿了她四季穿的鞋子,看上去就像四個季節(jié)正繁忙地交匯于一個狹長的港口。臥室里有幾件暗紅色的家具,地上鋪著菱花形的地板,每到中午時分,陽光從窗戶里斜射進來,踩著菱花格子一寸一寸地往前挪,像極了小時候女孩子們在一起玩的跳房子游戲。她在周末有時候會一覺睡到中午,有時候會一個人走來走去地做些家務,還有的時候什么都不做,單單就只是坐在椅子里,看著地板上的光陰一寸一寸地生長,再一寸一寸地消亡,就像永壽街那些雨夜里的蕈子,就像白虎山上那些漫山遍野的白骨。
聽說離她住的地方不遠處有一片很大的銀杏林,她便選了一個深秋的周末去看那片銀杏林。公交車上空蕩蕩的,除了她和一名低頭看手機的中年男子,就是售票員和司機。售票員體積龐大,狀如河馬,燙著一頭爆米花卷發(fā)。她大約嫌今天乘客太少,表情有些落寞,不時看李佳音一眼,可能想見縫插針地和她聊點什么打發(fā)時間。她假裝沒看見,只專心地看著車窗外。秋天算是北京最美的季節(jié),道路兩邊的法桐、銀杏、槐樹、楓樹、槭樹的葉子或變成金黃或變成血紅,正紛紛揚揚地往下落。公交車從這雨一樣的落葉中緩緩經(jīng)過,蹭了一身的落葉,還不時有落葉飄進車窗。她頓時覺得這早晨的公交車就像一頭正在散步的天真的大象,不時有花草沾到它頭上、耳朵上。它也不摘,只管緩慢趕路,一路就由著那些花草去。
她從車窗里看著那些行走在路邊的人們,行人們穿著這個二○○七年的秋天里最流行的顏色,木炭黑、黑檀木色、墨水藍、磚紅、炭灰、紅寶石色、水晶紫、米灰、蝦橙。她喜歡看這些路人,旁觀他們的時候她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座古老的維多利亞時代的掛鐘,他們的時間就在她手里?;钤诿總€時代的小人物都會這樣吧,把他們對美的觀念刻在他們的服飾中,時間長了,甚至會滲透到他們的面部線條中,所以人們最終會變成他們愿意的樣子。當時間褪成歷史,丑一點的人們就成了漫畫,美一點的則成了古代雕塑。
公交到了她下車的前一站停下,沒有人上下車。她坐在車窗邊忽然看到公交站牌下站著一對老年男女,穿著破舊而古怪。老男人穿著一件骯臟的紅白滑雪衫,滿頭的白發(fā)在后腦勺扎成一個小辮。老女人很瘦,滿臉的皺紋,在深秋時節(jié)穿著一件破舊的長袖連衣裙,裙子下面是黑色緊身褲和一雙臟成了灰色的白球鞋。她的頭發(fā)是灰白色的,看上去像滿頭的枯枝敗葉,卻打成兩條麻花辮垂在胸前。兩個人在秋風中緊緊依靠在一起,好像正在等某一趟公交到來。老男人的手里還拖著一只破舊的行李箱。
在她隔著車窗與他們四目相對的瞬間,老男人和老女人一起躲開了她的目光,他們的身體偎依在一起,瑟瑟地膽怯地看著遠處,似乎在埋怨他們等待的那趟公交怎么還不來。之后,公交車再次緩緩上路,那對男女被拋在了身后。李佳音收回目光,把頭抵在玻璃窗上,一動不動。只聽售票員坐在那里高聲自言自語,您瞅剛剛那倆人,瞅他們丫那操行,都捯飭成叫花子了還扎一小辮兒,不用瞧就知道是藝術(shù)家。
李佳音還是把頭死死抵在那扇玻璃窗上,一動沒有動,好像她的什么把柄剛剛被抓在了售票員手里。
下車之后走了一段路,她便找到了那片傳說中的銀杏林。銀杏葉幾乎都已經(jīng)變成了剔透的金黃色,厚厚地不顧一切地鋪滿了大地,腳踩在這大片金色上會聽到吱嘎吱嘎的響聲。這么浩瀚這么兇猛的金色,讓她在一個瞬間又想起了梵高的金黃色,想起了白虎山上的黃沙與落日。它們懷揣著各自的秘密存在于這個世界上。她想起她曾對學生說,什么是顏色,它們不過是顯示內(nèi)在生命的手段,而這內(nèi)在的生命就在那里,樹、石頭、墻、峽谷呈現(xiàn)它們最內(nèi)在的秘密。
霍夾曼斯塔爾寫給梵高的一封信
我是注定要看見這些畫,它們非常明亮,幾乎像張貼畫,不管怎么說和畫廊的畫不一樣。第一眼看上去這些畫似乎刺目,令人不安,非常拙,很奇異,要把第一眼看到的當成一個整體,我得好好調(diào)整我自己。然后我看見,我看見它們的每個都是那樣,自然就在其中,人的靈魂的力量就在其中,還有畫在這里的樹、灌木、田野、山崗,還有更多的東西,在顏料的后面,某種完美,一種不可言說的命運的感覺。所有這一切我都看到了,所以我在這些畫面前失去了自己的感受,又非常強烈地找到了它們,又再次失去。親愛的朋友,我想要說而永遠不能說出來的,我就給你都寫在這封信里了。
1901年5月
無邊落木蕭蕭下,她慢慢穿行在銀杏林中。從下公交到現(xiàn)在,她像是終于積攢下了一點力氣,能夠去回憶剛才站牌下的那對老年男女了。她這才發(fā)現(xiàn),剛才在車窗里看到他們的一瞬間,她其實是那么地恐懼,她可能比他們還要恐懼,她情愿沒有看到他們。就在與他們四目相對的那一個瞬間里,她恍惚覺得她看到的是羅梵,而站在羅梵身邊滿臉皺紋、穿著連衣裙的老女人正是她自己。他們正站在一面鏡子里看著她。
她一邊走一邊撿著地上的白果,外套的口袋里已經(jīng)塞滿白果了她還在不停地撿,好像這樣的舉動能有助于她抵擋他們一會兒。然而,就在某一個撿起白果的瞬間,她猝然站住,急剎車一般,一手心的白果全傾倒在了地上。陽光透進密林,她看到了落在自己前方的影子,那影子臃腫松散,羞澀地怯懦地殘疾地棲息在厚厚的金色落葉之上。她的眼淚忽然就下來了。是的,她做不了藝術(shù)家,可是,她居然連一個普通人都做不好。
此刻,她是如此思念外公,他把她帶到一條路上,然后又把她遺棄在人間。沒有人知道她被遺棄在這里。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好不容易上了船卻又被放在孤島上的乘客,孤島上妖艷的食人花在夜間悄然開放,里面露出一顆人類的牙齒。這牙齒也許是60年代來到白虎山的教授們藝術(shù)家們遺留下的,也許是高唱過《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工人們,下崗后年老后留在這里的。當年他們只顧著坐船去遠行,不知路之遠近,后來肉身被腐蝕殆盡,只把一顆最堅固的牙齒留在了食人花里,他們自己卻從此永遠消失在了美麗的花瓣中。
她在靜靜的密林中抱著一棵古老的銀杏樹放聲慟哭。她的腳下是一望無際獵獵燃燒的金色大地。
一年之內(nèi)她跳槽了四家公司,一家比一家更遠,于是在地鐵里的時間越來越長。她開始只擁有兩種生活:地鐵里的和地鐵外的。兩頓飯:午飯和晚飯。兩個人:男人劉文波和女友白小慧。
劉文波是在一次畫展上認識的。那是在一次畫展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她才有時間跑去看。是一次關(guān)于拉斐爾前派的畫展,霍爾曼·亨特、約翰·米萊斯、但丁·羅塞蒂?!侗葖I特麗絲》《納西修斯》《狄奧根尼》。這些維多利亞時代的畫家們最忠實地記錄了那個時代的機器興起,兩極分化,工人失業(yè),女人們紛紛走上被包養(yǎng)的情婦之路的盛況。據(jù)說維多利亞時代的女人們腦袋都要上鎖,和丈夫做愛的時候,只允許她們躺在男人下面想大英帝國。她在那幅最著名的《奧菲利亞》前面駐足良久,畫中精神錯亂的奧菲利亞即將沉入水底,裙子像水草一樣在水底招搖,只有蒼白的臉還浮在水面外,嘴唇半張,目光絕望地看著天空。周圍的野草和罌粟正詭異地看著她。
奧菲利亞(蘭波)
黑暗沉寂的波浪上安睡著群星,
潔白的奧菲利亞像一朵盛大的百合隨風飄動;
枕著長長的紗巾,緩緩地漂著……
遠處的森林里傳來獵人的號聲。
千年就這樣過去,自從憂傷的奧菲利亞,
這白色幽靈在黑色的長河上漂移;
千年就這樣過去,自從她溫柔而瘋狂地
在夜晚的微風中低吟著那支古老的謠曲。
這時候忽然有個男人主動湊過來搭訕,他說,你覺不覺得這些畫里所畫的時代和我們現(xiàn)在的時代不知哪里有幾分相似?會不會是時代氣質(zhì)上的相似?她朝他看了一眼,看到這男人長著兩顆很大的門牙,又正咧嘴笑著,看起來好像一只巨大的兔子忽然從哪里鉆出來跑到了她面前??赐戤嬚梗腥擞痔岢瞿芊裾埶赛c什么。兩人便來到了畫廊附近的一家小酒吧。
他在威士忌里加了冰塊叮叮當當?shù)負u著,一邊端詳著她,一邊推給她一杯淺粉色啤酒,說,這啤酒適合你。他抿了一口酒,嘴唇上的威士忌在閃閃發(fā)光,見她盯著他的嘴唇看,他又咧嘴笑了,說,我一進去就注意到你了,嗯,怎么說呢,我覺得你看起來很像個藝術(shù)家。她手里握著那杯啤酒,聽到自己喉嚨里異常清晰地咕咚了一聲,像有什么東西剛剛深不見底地墜了下去。然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那里,鎮(zhèn)定地、倨傲地、又充滿渴望地瞟了他一眼。她鼓勵他繼續(xù)說下去,他便又繼續(xù),你看起來就和其他人不太一樣,挺像個藝術(shù)家的。你不知道,我從小就喜歡藝術(shù),但小時候條件太差,沒有機會學。不過現(xiàn)在只要有畫展的機會我都會過來看。對了,你真是個藝術(shù)愛好者嗎?
他的最后一句話讓她有些微微的不痛快,她喝下一口酒,故意問他,那你都喜歡誰的畫?他用兩顆兔子牙咬著下嘴唇,皺著眉頭,做出冥思苦想的樣子。嗯,很多畫我都喜歡,但是,但是我都叫不出畫家的名字,你明白的,像我們這些外行就只是看畫,至于誰畫的其實并不那么重要。嗯,比如有一幅畫我就很喜歡,是一個半裸的女人抱著一只水壇,水壇里有水流出來,畫里的女人給人一種好純凈的感覺。
她有些厭惡地打斷了他,她盯著啤酒上即將消亡的泡沫說,說說你自己吧,比如你沒有去學畫畫,那你后來去做了什么?
他的目光忽然亮了一下,兩顆兔子牙也忽然之間看起來更為巨大了。他突然變得胸有成竹,像是搶到了一道事先知道答案的搶答題。他說,大學一畢業(yè)我就去政府部門當公務員了,但我做了三年公務員之后便辭職了……
說到這里他特意停頓了一下,以便能觀察到她的反應,見她沒有太多表情他只好又繼續(xù),我辭職是因為那時我覺得不能就那樣在一個安穩(wěn)的單位終老了,人這一輩子這么短,應該多點經(jīng)歷才好。你看現(xiàn)在的小孩子們什么都不想干,就想著能考個公務員,就是太貪圖安逸了,我那時現(xiàn)成的政府公務員工作還不是被我自己辭掉了。那工作要放到現(xiàn)在,不知道多少人打破頭地去搶呢,唉,但是當年卻被我自己放棄了。
他又停頓下來,像是在等著她的反應。她把剩下的啤酒倒進嘴里,繼續(xù)問,那后來呢?
他搖了搖杯子里的冰塊,盯著那杯子悵然地說,辭職后我就去了公司,做過很多行業(yè),基本上幾年就跳一次槽。不過,跳槽這件事,多跳幾次就習慣了。人活一輩子就應該多經(jīng)歷點事情對不對?我最近又在跳槽,舊的公司已經(jīng)辭了,新的公司還沒去,所以才有時間出來看畫展……你說,我要是在當年的單位里一直待下來,現(xiàn)在是不是大小也是個領導了?可是現(xiàn)在,連公司的老板娘都可以隨便擠對我,她本來是老板的二房,剛剛被扶正就這么囂張,我都能當她叔叔了,為什么要受這個氣?所以我就堅決地辭職了。真的,我一點不后悔。但是我還是忍不住經(jīng)常會去想,如果我當年沒有辭職,現(xiàn)在不知已經(jīng)混成什么樣子了。不過話說回來,我現(xiàn)在畢竟是自由的,你說是不是自由更重要?比如我可以穿過半個北京城跑到798來看個畫展,可以約一個美麗的、像藝術(shù)家一樣的女人在有陽光的窗前喝酒。
他的最后一句話讓她愣了幾秒鐘,然后她終于沖著他遲疑地笑了,她搖了搖手中的空杯子,你說得對,啤酒確實不錯。
“十里黃沙囂張,百年雞鳴沮柔。衰落的河流,用岸裹緊身子?!?/p>
八
白小慧是李佳音在昌平的鄰居,只是,白小慧住的那套二手房是她自己買的。兩個人能成朋友,除了住的是對門,還多半因為都是單身的緣故。白小慧經(jīng)常在周末強行給李佳音送來幾個她剛烤好的面包,一來是面包烤多了吃不完,二來是為了不厭其煩地參觀李佳音那套租來的房子。她往往是端著面包一進門就嘆氣道,我早和你說過,人是不能一直租房的你還不信,你看看現(xiàn)在的房價還能買嗎?虧得我是幾年前一咬牙一狠心借錢也要買房,這不,我這房子現(xiàn)在又升值了,幾年里房價已經(jīng)翻了四倍了,你說我買得及時不及時?我大學畢竟是學財會的,還是有點理財頭腦的。住在自己買的房子里和住在租來的房子里那感覺能一樣?我告訴你,根本沒法比,你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p>
她那套買來的二手房李佳音也參觀過,大概60多平米,客廳和廚房連在一起。房間裝修得再簡單不過,材料寒酸,屋子里所有的裝飾、窗簾、家電和家具都是廉價的,但收拾得干凈整潔。這種干凈整潔使整套房子看起來有一種公事公辦的辦公室氣質(zhì),讓人很自然地聯(lián)想到房子主人的性格,枯燥、堅韌,經(jīng)濟拮據(jù),一絲不茍。但這套二手房畢竟是她在北京的唯一安慰。
她在相親的時候也是同樣的套路,不管對方在講什么,她都拼了命地把話題往房子上引,咱們說房子吧,說房子好不好,求你讓我先說說房子吧?;蛘呦劝l(fā)制人,在對方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的時候,她就先把自己的這套房子搬出來往桌子上啪一放,定海神針一般鎮(zhèn)住場子。然后她開始像個推銷員一樣喋喋不休地介紹自己的房子。這房子是我四年前買的,買的時候哪知道會一年一個價呀,四年時間里居然就噌噌噌翻了四倍。我這個人比較會過日子,能自己做著吃就絕不花錢在外面吃,省吃儉用就為了攢個首付,可還是攢不夠,最后只好咬牙借了錢。這不,又省吃儉用了幾年,居然連借的錢也還得差不多了,就剩每個月幾千塊錢的月供了,不管怎么說,好歹是住在自己的房子里了,心里踏實。
接下來,如果她一旦發(fā)現(xiàn)對方對她的房子表現(xiàn)出一點興趣,她就準備立刻對對方說,你下次可以到我那里看看,嘗嘗我的手藝。你要是沒房子,住到我的房子里也行,反正我一個人住著也害怕。遠是遠了一點,可是北京的上班族有一大半不都住在五環(huán)外么,反正有地鐵也不怕遠。和有的男人見過兩面之后,她便把他帶到自己的房子里,讓他參觀房子,自己則像孫悟空一樣變出五個菜來給他當作晚飯,再留他在自己房子里過夜。過完夜還要早早爬起來,在他起床之前給他做好早飯擺在床頭,然后看著男人窩在被子里啃著煎雞蛋喝著熱牛奶。再然后,等著這過完夜的男人消失,再不和她聯(lián)系。
在和劉文波約會幾次之后,李佳音吞吞吐吐地對前來送面包的白小慧講起了這個男人,她揉著一只牛角面包問白小慧,我不想再見他了,你說還要不要再見?白小慧一拍大腿,恨鐵不成鋼地說,見,為什么不見?聽我一句,你就別再這么成天瞎晃了,不買房子也不找個人結(jié)婚,你說你要這樣晃到什么時候去?在這座城市里除了我知道你是個畫家還有誰知道?況且你這畫家又不是什么有錢的畫家,一張畫也賣不出去。你可要當心你再這么晃蕩下去,別晃得非人非妖的,既晃不成個普通人,也晃不成個藝術(shù)家,最可怕的是等你年齡大了會變成被人取笑的對象,變成一個笑料。你信我一句吧,沒有人會理解你的。在這世上,其實誰都不理解誰。
可是,你覺得他這樣一個人可能適合我嗎?
哪有那么多適合的人,我只是讓你找個人結(jié)婚,這樣起碼能把你像釘子一樣釘在一個地方,好歹讓你有點安生的感覺。
可是我不愛他。
其實我和你一樣,我對誰都不愛,所以我就總是把自己和男人們先綁上床再說,先讓身體睡在一起了,身體不陌生了,不排斥了,再看會不會從這兩個身體里生出一點點喜歡來。在這樣一個時代里你想活著就不能期望和要求太多,還是先睡了他再說,愛不愛是以后的事。
等到下次再見面的時候,李佳音和這男人在一起吃了一頓晚飯,喝掉一瓶紅酒。兩個人都覺得這酒像跑步前的熱身運動,彼此心照不宣,略有不安和期待。走出飯店,男人說,我開車送你回去。李佳音裹好圍巾站在寒風中理理頭發(fā),我住得很遠,在昌平呢,還是不要送了。男人的兔子牙在夜色里蹦了出來,怎么能不送呢,大冬天的,這么晚了我怎么能讓你一個人回家?
于是開車把她送到了樓下。然后,又把她送到了房間。再然后,經(jīng)過一番半推半就,兩個人終于睡到了床上。男人開始親吻她脖頸處的時候,她忽然想到他那兩顆巨大的兔子牙仿佛正要像啃蘿卜一樣啃斷她的脖子,便差點笑場。而他的手在她周身撫摸之處也沒有一點情欲的痕跡,只有癢處,似乎她全身都是癢處。她終于忍不住笑了出來,繼而是遏制不住的大笑。男人勞作半天不見丁點收獲還被笑場,只得惱怒地退到一邊和她并排躺著看天花板。她抱歉地對他說,真不好意思,不知怎么就是覺得好笑。說完實在忍不住還是要笑,笑,一直笑到最后渾身都抽搐成了一團。
“肉是培根憐憫的最高對象,也是他唯一憐憫的對象。在培根筆下,肉有那么多痙攣,脆弱的痛苦,但同時又有那么多迷人的新發(fā)現(xiàn),色彩和高明的雜技?!?/p>
她躺在那里閉著眼睛想起了當年在白虎山下,她那些奇怪的不可遏制的情欲,她忍不住去勾引一個又一個的男學生,讓他們和她做愛,但是她并不愛他們。是的,她對他們,從來沒有愛過。那現(xiàn)在是怎么了?難道真的是因為幾年過去就老了?她已經(jīng)蒼老到?jīng)]有情欲了?
男人起身到陽臺上抽煙,她獨自在黑暗中浸泡、融化、消散,彼時的秘密與現(xiàn)世的光陰交錯生長,雜花生樹。在那個瞬間她忽然就明白了,那時在白虎山下的她其實是多么恐懼,現(xiàn)實的逼仄與山上的白骨讓她覺得每一天都是向死而生的,情欲則最大程度地消解著死亡。而現(xiàn)在,當她獨自坐在昌平窗前那些不停地變幻著的光影里的時候,當她坐在地鐵的一節(jié)車廂里看著蕓蕓眾生如蟻群一樣徒勞奔波的時候,卻時常會覺得自己已經(jīng)活了太久太久,簡直古老得像一段長滿褶皺和年輪的樹木,而這生活本身更是古老無恥得長滿了青苔、木耳和蟲豸?,F(xiàn)在她連恐懼都沒有了。她時常會覺得她已經(jīng)沒有了那么多無限活下去的耐心。
人是必死的動物,人是應該有一天死亡的動物,人是知道自己將要死亡的唯一動物。
無論是白小慧買來的那套房子,還是她租來的這套房子,都不過像兩只飄蕩在時光里的風箏。時光太長了,看起來永無盡頭,她在人群的炫耀與虛榮之上厭倦,棲息在自己身體里厭倦,在塵世間每一天的綻放與凋謝中厭倦。當那種恐懼消失的時候,她便發(fā)現(xiàn),那些與恐懼相伴而生的情欲也同時消失了。戛然而止。
男人抽完煙回到床上,試圖再試一次。情欲消退之后的身體如同枯竭的河床,她對那只手忽然感到無比厭惡。她再次想起了羅梵,其實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明白她是否愛他,她甚至不再知道她是否真的愛過他,她只知道,此刻,她是如此強烈地愿意去愛他,愿意去愛這樣一個也許并不存在的虛空中的人。就是這種虛無之愛看起來反而有了一點意義。她忽然明白,外公說的美與徒勞大約就是指在這種虛無的脅迫中,仍然相信會有某種事物到來和發(fā)生,宣布并非一切皆盡。
她挪開那只手說,我們聊聊天吧。那只手掙扎了幾下便也訕訕退去,兩個人像兩條沉船一樣擱淺在黑暗中。她起身打開臺燈,一束燈光斜斜追過來,流淌在他們身上。她取出外公的《松林夜宴圖》讓他看,你不是喜歡看畫么,那你看看這幅畫,在畫里你能看到什么?男人的兩顆兔子牙在燈光下一閃一閃,他不假思索地說,就是張山水圖吧,三個老者在一起彈琴喝酒,傳統(tǒng)的文人雅興嘛。她說,不對,你看這三個人一起喝酒一起聽琴多么快樂,可是我外公他們當年在白虎山上根本沒有什么吃的,那里只有一望無際的黃沙。
男人說,這還不好理解嗎?就是因為挨過餓才會想象出這么快樂優(yōu)雅的生活,藝術(shù)不都是高于現(xiàn)實的想象嘛。她說,我外公總是告訴我,他和另外兩個同伴的關(guān)系非常好,喏,你看,我覺得畫里的這三個人其實畫的就是我外公和他那兩個同伴。他說后來那兩個人都回家鄉(xiāng)了,只有他一個人留在了西北,他說他每年過年都要給那倆人寄去西北的土特產(chǎn)。他去世后我在家里還翻出了厚厚一沓郵寄包裹的單據(jù),全是寄往兩個地方的,無錫和岳陽。但是,每一張單據(jù)都是被退回來的,上面寫著查無此人。可是,奇怪的是,明明被退回來了,到下一年他居然還是要給他們寄去包裹。
這次他猶豫了片刻才說,是不是那兩個人早就去世了,只是你外公不知道,所以還要給他們寄東西……這也不對啊,郵局給他退回來就說明人已經(jīng)去世或者搬家了啊,難道你外公的神志因為年齡已經(jīng)不清楚了?他其實根本不知道那兩個人到底是死的還是活的?……我明白了,我大學學的可是心理學哦……你聽我說啊,是不是這樣,你外公還一直給他們寄東西,是因為那兩個人是死的還是活的,其實和他根本沒有一點關(guān)系,他要的只是相信他們還一直活著。也就是說,那兩個人其實只活在他的腦子里。他需要他們活著。他這么需要他們活著,那原因很可能是,他太思念他們或者是對他們太愧疚。
她說,我后來去問過別人,他們農(nóng)場當年的二隊就活下來我外公一個人。如果是這樣的話,他那兩個同伴其實在白虎山上就已經(jīng)死了。
男人一驚,早死了?那就是說,你外公不會不知道他們死了,卻還要給他們寄東西。那很可能是因為他對他們太愧疚,但又無法彌補,所以患上了一種心理學上的幻想癥,就是他會幻想他們還活著,給他們寄東西則是為求得自己內(nèi)心的安寧。會不會是你外公當年害死了他們?
男人的目光和她忽然對視了一下,里面閃過一絲陰涼的寒戰(zhàn)。兩個人忽然都不說話了,都覺得分外寒冷。正是午夜時分,沒有月亮,窗外只有幾顆寒星在閃爍。那束燈光慘白地追打著畫中三個長發(fā)白衣的老者,其中一個彈琴長嘯,另外兩個對飲流年。盯著看久了,恍惚便覺得畫中的三個人動了起來,只是不知道他們下一步將怎么動,將怎么做,只是覺得他們?nèi)绱嗽幃?,如此令人害怕。李佳音伸出手去,啪一聲關(guān)了臺燈。畫中三個人齊齊消失了,床上的兩個人則重新陷入了黑暗。窗外的星光更加璀璨寒冷。
李佳音的聲音在黑暗中慢慢慢慢地往一個深不見底的地方爬行,你說,人餓了會怎么樣?我是說很餓很餓餓極了的時候……會怎么樣?
人很餓了會吃樹皮吃草根吃土吧,總之只要能吃的都吃,人餓極了是很可怕的,就不太像人了。小時候聽我奶奶講過,她在村里見過餓極的窮人吃自己家的草席,就像牛一樣干嚼下去。還聽她講過村里的右派們當時專門撿馬糞,因為馬糞里有許多馬沒有消化掉的豌豆。他們把馬糞淘洗幾次,淘出其中的豌豆來煮了吃。還聽我爺爺說他們六O年挨餓時吃過一種湯粉,是用草籽熬的湯,把那草籽煮著煮著,水就變成了青白色的粥,看起來很像淀粉湯,還能拔出絲來。我爺爺說,這個湯一定要放涼之后再吃,涼了就變成一團一團的面筋,那東西是嚼不爛的,只能咬成一塊一塊咽下去。吃一頓能挺三天,因為那東西是不消化的。但如果趁熱喝下去,就會結(jié)成硬塊堵在腸子里無法排出去,人就會被脹死。還聽說當年有個餓極了的人一口氣吃了二斤炒面,結(jié)果胃徹底不蠕動了,無法消化,人被活活疼死了。
你說人餓極了的時候在想什么?
什么都不想,就想吃,吃……
“媽媽:
我實在餓壞了,快給我送點吃的來吧。我要饅頭、大米飯、菜團子、大餅卷油條、肉包子、炸醬面、炸魚、炸蝦、炸果仁、煮螃蟹、燉肉、炒雞蛋、燒豆腐、鍋貼、餃子、糖包子、炒蝦仁、爆肝尖、蔥爆肉、醬牛肉、豬頭肉、回鍋肉、麻花、燉雞、燉鴨子、燉肘子、炒肉片、煎餅、燴餅、燴大腸、紅燒羊肉、紅燒牛肉、紅燒豬肉、紅燒鴨子……如果沒有,提兩個糖餑餑來也行??禳c吧,快點吧!求求你了?!?/p>
你說……人餓極了的時候,還可能……做什么?
什么都可能。歷史上記載的那幾次大饑荒里,人餓極了還可能吃人。
與挨餓相比,畫畫算個什么?這一定是他后來一邊回憶往事一邊畫的,給自己的當年留個紀念嘛。這很正常的,你怎么對它興趣那么大?對了,我的情況我已經(jīng)大致告訴過你了吧,我現(xiàn)在在一家公司上班,貸款在郊區(qū)買了套房子,有輛帕薩特。可以聊聊你自己嗎?你也知道的,現(xiàn)在的人都很務實,都沒有多少耐心去戀愛了,我也不想談多久的戀愛,太累。我不知道你想不想結(jié)婚,我是挺喜歡你身上這點藝術(shù)家氣質(zhì)的。嗯,我也不嫌棄你沒有北京戶口,人不能那么務實對不?我不說過么,我喜歡你身上那點氣質(zhì),有點像女藝術(shù)家。我在北京奔波了這么多年一直安定不下來,現(xiàn)在奔四十歲了,有了點條件,真是想找個人安定下來了。唉,如果我當年不辭職也許早就結(jié)婚了,也許早有了一官半職,也許現(xiàn)在孩子都上小學了。不過人哪能看到自己的下一步會怎么樣,永遠都看不到的。
外公活著時總是鼓勵我要去愛那些美而徒勞的東西。我以前其實一直不明白。
你說什么?
沒說什么。
“而今夜光陰皎潔。我不適宜肝腸寸斷?!?/p>
九
這晚之后那個叫劉文波的男人便消失了,再沒有和她聯(lián)系過,就像他出現(xiàn)之前一樣,再次在人群中無影無蹤了。
時間還是地鐵里和地鐵外的,一截兩半,地上和地下,春天與冬天,桃花與白雪,月亮與夕陽。朋友只剩下了白小慧,她仍然像尊金剛一樣守著自己的房子與剛出爐的面包,定時出現(xiàn)在李佳音的菱花地板上。這天她手捧著幾只金黃的牛角面包又站在李佳音的一大堆鞋子里,四季的鞋子五顏六色,形態(tài)各異,如一塊小小的植物園。她失望地對李佳音說,你真要這么一個人過下去?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吧?你生病了怎么辦,老了怎么辦?我好歹還有個自己的房子呢,你說你有什么?我看那男人除了兩顆門牙大了點,別的條件也還說得過去。
那轉(zhuǎn)讓給你吧。
看看你說的什么話?哪天我真的找人結(jié)婚了,不能總來看你了,看你一個人怎么辦?其實有時候我覺得找人結(jié)婚的話,找誰都一樣,找了誰還不是一樣要看到作為人的猥瑣,一樣要失望,一樣要后悔。
暖氣很足,屋里有些熱,她放下面包去開窗戶。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外面下雪了,兩個女人把頭擠在一起看窗外的雪。雪越下越大,好像整個北京城都要消失在茫茫大雪之中了,連同她住的這棟老樓也要連根消失了,只剩下這扇遺世獨立的窗戶,像只熱氣球一樣飄蕩在空中,載著兩個異鄉(xiāng)的女人一起看雪。
這個冬天李佳音在北京的街頭再次看到了常安,只是她已經(jīng)留起了一頭齊肩的烏發(fā),或許,她想,她戴的只是假發(fā)。她們在人群中只短暫地對視了一眼,在她還來不及把她看清楚、也還來不及和她打個招呼的時候,常安已經(jīng)匆匆走過去,消失在了人海中。李佳音循著那個方向急急追過去,想把她再找出來,可奇怪的是,常安的背影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好像她根本就沒有出現(xiàn)過。李佳音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仔細地辨認著身邊來來往往每一個人的面孔,都不是常安,都不再是常安,都不可能是常安。夕陽照著路邊的積雪,整個世界忽然看起來晶瑩剔透,宛如童話。她站在那里反反復復只想起常安說過的那一句話,可是我最怕的是我的老母親,怕我母親看到我那些作品。
她站在冬日的夕陽下,當著來來往往的陌生人群,忽然就淚如雨下。她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她竟是如此地高興,如此地,放心。是的,她終于可以放心下來,終于不用擔心某一天晚上走在北京的街頭時,一個翻找垃圾桶的光頭乞丐忽然轉(zhuǎn)過臉來,那張臉卻是常安的。
她愿意為此在大雪與夕陽中痛哭一場。
“我不停地跳,桃花不停地落,雪花不停地飄。結(jié)局處,我—定伏在地上,風拂動長發(fā)?!?/p>
她離開宋莊后第一次給郭一原打電話。郭一原的聲音像他的人一樣,高瘦倨傲地立在電話里。他說,你說常安啊,她一年前就離開宋莊了。離開之前她搞過一次轟動一時的行為藝術(shù),為此被拘留了兩個星期,放出來后就離開宋莊了。離開宋莊前她和畫家們道別,說如果她還活著,她欠他們的錢就總有一天會還。如果她死在宋莊外面了,就請兄弟們原諒她吧,她絕不說有什么來生再還的話。然后她拎著一個小包就走了,此后就再沒有了音訊。你不說我都不知道她是死是活。不過聽你說她現(xiàn)在終于不再是光頭了,我也真是替她高興啊。還有個消息,我正猶豫要不要告訴你。羅梵回來了,他沒去法國英國,倒是又回到北京了,但回來了也沒有和任何人聯(lián)系。是前幾天一起吃飯時聽我朋友說,在朝陽的一個文藝酒吧里看到他在那兒做行為藝術(shù),我這朋友還奇怪,想羅梵這把年紀了怎么也去做行為藝術(shù)去了,表演完才知道原來他是為了賣自己的畫。搞得像募捐似的,據(jù)我朋友說問津者寥寥。你說他這個人,在美國和那有錢女人在一起好好的,人家又欣賞他的畫,他卻一定要回來。
她聽到自己聲音干燥,沒有一點水分,像踩在落葉上一樣,聽起來沙沙作響,她說,我最近一直在想,人在最饑餓的時候會做什么?
老九這個人啊,有時候我想起他時心里又是難過又是高興,我高興這年頭還有他這樣的人,我也難過這年頭還有他這樣的人。
聽說他在酒吧做的行為藝術(shù)的名字叫《獻祭》,他在自己那截斷指上裝一截假指頭,再當眾掰斷假指,露出斷指的創(chuàng)面給人看。在澳大利亞就真有一種手指切除的古老儀式,手指切除代表著最高形式的獻祭,我猜他是從這里取的名字??墒悄阌X得坐在酒吧里的那些人能看懂他在說什么嗎?人家還以為他在玩魔術(shù)。
……
你知道他為什么需要斷指?因為只有通過自殘,獻祭這樣莊重的事情才會失去它純粹表演的特點,不至于顯得滑稽。
你說人在最饑餓的時候到底會做什么?
呃?我還以為你會關(guān)心羅梵呢。
我都關(guān)心。
你知道了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
嗯,不知道好。你還帶著外公的畫嗎?
帶著。
嗯,我明白了。他頓了頓說,你要知道,并不是真實的歷史造成了現(xiàn)在,我們生活的現(xiàn)在,其實是由部分人的權(quán)力和部分人的記憶造成的。真的,無論發(fā)生過什么,無論真相是什么,人類其實都應該感謝自己的理性,理性讓我們情愿相信這謎底不是真的。理性其實就是住在我們身體里的神。
……
記住,人是會遺忘和原諒的動物,不然在這世界上只是作為動物那是生存不下去的。生存尚且如此,生活就更艱難。
……
第一次見面,李佳音就覺得郭一原像個僧侶,此刻聽著話筒里傳來的聲音,她怎么也想象不出一個畫行畫的畫家的樣子,她能想象的就是一個僧侶的樣子,一會兒是個修士,一會兒又是一個和尚,站在半空中,熟悉又陌生。
李佳音在一個深夜燒掉了那幅《松林夜宴圖》,然后病了一場。生病期間,白小慧每天來給她送飯,她說,你看看你看看,讓你結(jié)婚是害你么,生個病都沒人管你吧,除了我。李佳音蓬著頭發(fā)歪在床上并不說一句話,陽光在她身上踽踽行走,她看起來像株失去了水分的植物,分外蒼白柔弱。
病好之后李佳音便開始四處尋找羅梵。這是她所能找到的對她最有意義的事情。她找到朝陽那家文藝酒吧的時候,羅梵已經(jīng)從那里離開了,不知去了哪里。他做行為藝術(shù)的那張海報剛剛被撕下,棄置在墻角。那是一張噴成紅色的海報,看上去血淋淋的。中間有一只空白的手的形狀,大約是噴顏料的時候就把手放在那里,噴完之后便在那里留下了一只手掌的圖形,仔細看會發(fā)現(xiàn),這只手掌上的小拇指是殘缺的。
李佳音到處尋找羅梵,四處問畫家們打聽他的消息。白小慧試圖阻止她,你找他干什么,你真的找到他又有什么用?他會和你結(jié)婚嗎,還是你會和他結(jié)婚?就算是他愿意和你在一起,你就真的敢和他在一起嗎?你應該遠遠逃離開這個男人,越遠越好。
李佳音說,什么都要講有用嗎?我沒有說找他就是為了要和他在一起。
她去所有羅梵可能出現(xiàn)的酒吧、展覽館、畫廊去找他。她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尋找著關(guān)于他的任何一點點痕跡。此刻,她已經(jīng)不愿知道什么是好的生活,什么又是壞的,什么是可喜之物,什么又是反物質(zhì),什么是事情本身,而什么又是幻象。它們看起來彼此相似,如孿生姐妹,而她已經(jīng)不愿意再對它們加以區(qū)分。
有的地方羅梵確實來過,來賣他的畫或者來做他的關(guān)于斷指的行為藝術(shù)表演。他聽起來正在漸漸地面目模糊,像一個藝術(shù)家,像一個小販,像一個雜技演員或者魔術(shù)演員,像一個新石器時代的大祭司,像一個乞丐,像一個劍客,像一個剛剛從外公畫里走出來的長發(fā)白衣的神秘老者。
她循跡找到海淀一家小畫廊的時候,羅梵剛剛離開,他好像事先就知曉了她要來,總是在她找到之前就提前一步離開,可是,他們已經(jīng)多年沒有任何音訊,他應該不可能知道她在找他。她問畫廊老板,你這里有羅梵的畫嗎?老板摸著手里的紫檀手串笑道,聽別人言語,這哥們兒先前在畫家圈里也是一大喇,身邊還果兒從不斷。前些年去美國溜達一圈又回來了,今兒個畫老是兌不出去,都不能行人事了。這倒好,連妞都省得泡了。現(xiàn)在倘乎誰跟大街上一口一個我是藝術(shù)家,八成被人當成癔癥,或是動物園里撒出來的大馬猴。平日里進項沒多少,還得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不夠跌份兒的。但有人自個兒不覺得啊,還貼臉上嘚瑟。
她繼續(xù)在整個浩大的北京城里找他,她對他的尋找看起來越來越荒謬,像是魚之走路,巖石之歌唱。而與此同時,這座城市,這周圍的整個世界在她眼里,越來越像是一大群用奇妙的手之舞打著手勢的聾人,大家都在同時說話,手指飛舞、剁切、拉展、纏繞、指著、摸著,驚人而美麗,喧嘩而可怖。然而她還是繼續(xù),她像條長著翅膀的大魚一樣,從他們上方赤裸的空氣中游過,波光粼粼,溯游從之,溯洄從之。
白小慧恨恨道,真的沒有人會在乎你是什么樣的人,多你一個少你一個都沒有關(guān)系,你只要過好你自己的生活,這就是一個利己主義的時代。你能不能像我一樣,開始為自己買套小房子的首付著想,你能不能現(xiàn)實一點?聽我的,自己有個房子的感覺和沒有房子真的是不一樣的。
她又兀自從白小慧的上空游過。這么多年里,她從沒有過這種失去了恐懼之后的任性與驕傲,從沒有過這種生活失重之后近于荒謬的喜悅和輕盈。她對她即將看到的東西越來越確切、清晰和渴望。
她已經(jīng)不再去想那幅《松林夜宴圖》,但她卻越來越感覺到外公離她如此之近,她都能如此清晰地看到他臉上的每一條皺紋,每一個毛孔,能如此清晰地看到他活在世上每一天的痛苦和恐懼。他對她想說的太多太多,她明白,她都明白。她看到了他身上最可怖的那一面的同時,卻愿意像他的祖母一樣,淚流滿面地抱緊他,告訴他,都已經(jīng)過去了,忘了他們吧,你們的血肉合為一體,你便也為他們活過了這人世間的每一天。外公,放心吧,我們會忘記的,我們終究還是人類。
她要找到羅梵。她必須去尋找羅梵。他們之間有太多的話還沒有來得及去說,就像她和外公一樣。然而羅梵似乎真的感覺到了她對他的尋找,每次都是在她即將找到他的時候,他便再次消失不見了。她幾乎找遍了所有能找到的畫廊,沒在一家畫廊里能看到他的畫。那也就是說,他一直在被拒絕。又聽到更多的同行說看到了他的行為藝術(shù),他把掰斷的那截假斷指種進一個花盆里,再在花盆里種上植物。他那截多年前的斷指似乎此時才真正隆重地登上了舞臺,在一次又一次的表演中愈發(fā)嫻熟。
頻繁的外出請假引起了公司老板的不滿,她便辭去了公司小職員的工作,專門尋找羅梵。白小慧為此差點要和她絕交,她痛心疾首地說,你還有沒有一點理性?你看看你到底在做什么?連收入都沒有了你靠什么生活?
她不理會她,她仍在尋找羅梵,她四處問那些曾經(jīng)在宋莊待過的畫家們打聽他的消息。那個姓焦的畫家后來也離開宋莊,在東城開了一家小裝飾公司,后來是他告訴了她一點關(guān)于羅梵的下落:我也是聽別人說的,情況不一定屬實,羅梵在慈壽寺那邊表演過幾次行為藝術(shù),前些日子他好像在那邊被車撞了一下,還進醫(yī)院躺了幾天。據(jù)說他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被撞了,已經(jīng)進過兩次醫(yī)院了。所以還有一種說法就是,他其實不是被撞的,是自己吃不上飯去碰瓷的。多年沒見到他人,他和誰都不聯(lián)系,我也不清楚,但說他碰瓷我還真不愿意相信。他這個人啊,其實隨便畫點什么還賺不了錢?給人畫廣告牌子都成啊。
“草木有大命,枯而又榮,榮而又枯。相信我,我從此可以無限地活著。像喜鵲永安于大地之心?!?/p>
十
她看到羅梵已經(jīng)開始走進外公的畫里了,他正在變成畫里的第四個長發(fā)白衣人,和其他三個人一起在血一樣的大片玫瑰花叢里品茗下棋,一起在杏花如雪中獨立小橋,一起醉臥月夜松濤下,撫琴長嘯不知今夕何夕。
她每日去慈壽寺附近尋找羅梵,她在大街上貼出了尋人啟事,她問路邊碰到的每一個人,有沒有見過羅梵,一個把掰下的斷指種到花盆里的藝術(shù)家。有人說見過,有人說沒有見過。她一天天地來到這條街上尋找羅梵,看到一群人圍在一起就心跳加速,等到擠進去才發(fā)現(xiàn)是兩個老頭在下棋,其他人在圍觀。一天天過去了,她始終沒有見過羅梵。然而這一天,她正在路邊看著來往人群的時候,忽然看到一個高瘦的中年男人正在車來車往中猛地橫穿馬路。她一怔,忽然站在那里下意識地大叫了一聲,羅梵!那男人猛地回頭,看到她的時候他愣了一下,她看到了,他站在馬路中間愣了一下,但那只有短暫的一秒鐘。她想,他真是羅梵嗎?為什么她連他的臉都看不清。然后,在她還來不及向他走過去的時候,那男人已經(jīng)回過頭去,用盡全力地朝著一輛正開過來的銀灰色豐田撞去。他整個人都飛了起來,像只黑色的大鳥。
“一個越來越老的人啊,往事越少越好。走的時候,我會深深鞠躬。他若哭泣,我就把這眼淚當作相認?!?/p>
一陣像把神經(jīng)撕扯開的緊急剎車聲,豐田幾乎像匹馬一樣前蹄立了起來,但那個撞上去的男人已經(jīng)臉朝下趴在一片血泊中。
警察趕來做筆錄,問司機和行人,身上沒有證件,碰瓷的,還是自殺的?誰看清楚了?李佳音哆哆嗦嗦地看著躺在地上的男人,血正在他頭部凝固,把他的整張臉都遮住了,以至于她無法確認他到底是不是羅梵。她害怕他不是羅梵,卻更害怕他是羅梵。
圍觀的人們正在漸漸散去,這時她在圍觀人群的腳下看到一個舊速寫本,不知是誰掉在這里的。她撿起那本子,翻開,紙張已經(jīng)發(fā)黃,一頁一頁地看過去,里面全是鉛筆速寫。古明州的萬川映月,各種亭臺樓閣,月湖中隨潮漲落的水則碑,粉墻黛瓦下的月光竹影,秦氏古戲臺上流光溢彩的金色穹頂。還有一張是雨中的小巷,一條濕漉漉的青石板路,路邊有一棵香泡樹,一只熟透的香泡已經(jīng)沉沉墜落在青石板上。一扇雕花的斑駁木門緊緊閉著,門前有一口蓮花缸,缸里浮著兩朵睡蓮,蓮下是一抹安詳詭艷的魚影。蓮花缸的旁邊,立著一個女子的背影,只是一個背影。畫的角上落了一個時間,1995年7月2日深夜。
畫中的女子靜靜地站在雨中,不知在那里等待什么。
標題書法 朱建亮
原載《收獲》2017年第4期
本刊責編 杜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