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雪峰在重慶及其坎坷后半生

顏坤琰

馮雪峰是著名的詩人、文藝理論家，是魯迅先生的學生和親密戰(zhàn)友，也是1930年代初期、左翼文藝運動的組織者和領導者之一?？箲?zhàn)后期，他經組織營救，從國民黨上饒集中營保外就醫(yī)，奉周恩來之召來到陪都重慶工作，在重慶生活了約兩年零八個月。到重慶后，他遵照中共黨組織的指示，低調為人，勤奮做事，無畏面對國民黨特務挑釁，展現(xiàn)了一個共產黨人的凜然正氣。然而，他在重慶撰文所堅持的現(xiàn)實主義文藝觀和耿直個性，卻又為他坎坷的后半生埋下了多舛的禍根。

毛澤東周恩來指示營救馮雪峰

1941年8月12日，毛澤東邀請艾青、韋嫈夫婦，蕭軍、王德芬夫婦，羅烽、白朗夫婦和舒群等幾位著名文藝家，在延安楊家?guī)X住地窯洞內座談。為求解決與周揚紛爭的蕭軍發(fā)言時，說了一段令人震驚的題外話。他向毛澤東報告了馮雪峰被捕的消息，并焦急地呼吁設法營救。

毛澤東聽后驚詫地詢問坐在他身旁的中組部部長陳云、中宣部代部長凱豐：“有人營救過沒有？”回答是不知道。毛澤東立即指示陳云：“趕快了解一下情況。如還沒有營救，一定要盡快營救馮雪峰！”

中共中央軍委副主席、中共南方局書記周恩來，接到毛澤東延安來電后，立刻與董必武商議營救方案，決定由董必武出面，委托同為國民參政員的湖北籍小老鄉(xiāng)胡秋原先生設法營救。時任國民政府國防最高委員會秘書和《中央日報》副總主筆的胡秋原欣然允諾，他很快向管轄上饒集中營的國民黨第三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顧祝同拍發(fā)了提請釋放文友馮雪峰的電報，但顧祝同并沒有買賬。

馮雪峰的出獄，主要得力于他的中學同學、非黨人士郭靜唐的幫助。馮雪峰在1967年寫的一份材料中說：“郭靜唐在集中營里自始至終幫助我最大?！?/p>

郭靜唐、馮雪峰同陷囹圄。1942年6月初，郭靜唐的妻子找到國民黨上層要人作保，第三戰(zhàn)區(qū)長官部指示集中營釋放了郭靜唐。郭靜唐獲釋后，并沒有離開他早就盼望離開的集中營，而是千方百計要把馮雪峰也弄出來。

當集中營遷駐福建建陽徐市鎮(zhèn)，郭靜唐便為馮雪峰保外就醫(yī)多方活動，但在建陽的活動卻沒有效果。于是他回到浙江老家，特地找到時任浙江省主席黃紹竑，請他出面保釋，黃紹竑答應幫忙。

1942年11月初，郭靜唐帶著黃紹竑的信函再次來到建陽，一心要將馮雪峰保釋出獄。當時，重病在身的馮雪峰住在集中營的醫(yī)務室。郭靜唐找到特務頭子張超交涉，張超提出“還要多找個人擔?！薄９o唐無奈又去找三戰(zhàn)區(qū)《前線日報》總編輯宦鄉(xiāng)，請他一同具保馮雪峰出獄?；锣l(xiāng)聽了郭靜唐講述的情況后，爽快地表示愿意擔保。兩個人商量后，聯(lián)合具名寫了張將馮雪峰“保外就醫(yī)”的字據(jù)，張超在這張宦鄉(xiāng)和郭靜唐共同署名的具保書上，簽字同意“交保外出治病，期限三個月”，并特別注明“三個月后病愈不回，惟保人是問?！?/p>

馮雪峰的恢復自由，郭靜唐、宦鄉(xiāng)也功不可沒?；锣l(xiāng)1989年2月逝世時，在新華社播發(fā)的北京舉行宦鄉(xiāng)遺體告別儀式的通稿中（見1989年3月19日《人民日報》），特別提到他“皖南事變后，曾利用當時的身份，從上饒集中營營救出馮雪峰等同志”。

1943年5月，馮雪峰輾轉來到桂林，向當時在桂林負責文化界領導工作的邵荃麟?yún)R報了被囚、出獄的經過。邵荃麟把他的情況報告了周恩來，周恩來派李亞群送來路費，讓馮雪峰去重慶報到。

馮雪峰于1943年6月初到達重慶，暫時住在市郊化龍橋紅巖嘴13號八路軍駐重慶辦事處。第一個星期，他集中精力寫被捕和出獄的經過材料，也寫了他所知道的整個上饒集中營的情況。隨后周恩來找他談話，周恩來是很關心馮雪峰的，早在1942年底，上饒集中營里的林秋若被保釋出獄后，去重慶向周恩來匯報上饒集中營的情況時，周恩來就特別仔細地問她關于馮雪峰在獄中的情況。這次見面時，周恩來說他1937年在上海同博古爭論所堅持的觀點是正確的，符合黨中央對白區(qū)工作的方針政策；但因此鬧意氣回到老家義烏去寫小說是不應該的，并一再開導他，在艱苦復雜的斗爭中要講究方法，要提高斗爭藝術。接著，周恩來指示他在重慶爭取公開活動，參加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簡稱“文協(xié)”），寫些文章，同時以個人名義做些統(tǒng)戰(zhàn)工作；黨的組織關系放在八路軍駐重慶辦事處；同時還指示他，為了能夠公開活動，可以去找韓侍桁、姚蓬子和老舍等人解決住所問題。

為了避免國民黨再次將馮雪峰投進監(jiān)獄，馮雪峰的友人韓侍桁、老舍、姚蓬子聯(lián)名給國民黨中央宣傳部部長張道藩、中宣部副部長兼軍委會戰(zhàn)時新聞檢查局副局長潘公展出據(jù)作保。韓侍桁又找了中央通訊社社長蕭同茲，向他言明，馮雪峰是個左翼文化人，曾被捕囚禁于上饒，到重慶來只是寫寫文章。蕭與張、潘經過商量，同意馮雪峰公開露面。于是，7月間馮雪峰便移住韓侍桁家。兩月后，又搬到了坐落在張家花園的“文協(xié)”會所。當時，管馮雪峰組織關系的是馮乃超，馮雪峰與馮乃超、徐冰編在一個黨小組。這期間，他不時去曾家?guī)r50號參加黨小組會、看黨內文件。后來，馮乃超等人覺得他住在“文協(xié)”既不利于工作，也不安全，認為還是應該按照周恩來指示，住到姚蓬子那里去比較好。于是，12月下旬，馮雪峰由馮乃超陪同，遷到了民國路（今重慶渝中區(qū)五一路）的作家書屋，在這里他一直住到離開重慶為止。

做“文協(xié)”與統(tǒng)戰(zhàn)工作低調認真

馮雪峰到重慶后，雖然有人擔保，以便讓當局放心，但他處事依然謹小慎微。據(jù)胡風回憶，就在馮雪峰到渝的當月，張道藩在宴請“文協(xié)”和“文運會”（國民黨官辦文化組織）部分文藝家時，也邀請了馮雪峰出席。馮雪峰牢記周恩來的囑咐：謹慎處事，低調為人。作家田仲濟曾回憶當時的馮雪峰：“他還是以前在上海那樣子，長長的面形，言談很謙虛，經常喜歡穿一件長衫。他最大的特點是在任何場合不顯示自己。不象有的人那樣，一到了重慶就希望人人皆知，有會必到，有發(fā)言機會必講，希望報紙發(fā)消息……”胡風夫人梅志也說：“這次見到他，就像是鄉(xiāng)下來的老前輩，和藹可親?！?/p>

馮雪峰除了默默筆耕外，有時也出席“文協(xié)”的例會、懇談會、讀書會，他還做了不少幕后工作。1944年春節(jié)，張道藩要在“文協(xié)”年會上宣讀一篇論文，指定文稿由茅盾、胡風、王平陵和李辰冬（李辰冬代表張道藩，并非“文協(xié)”理事）起草。胡風以“文協(xié)”研究部主任名義，當仁不讓地爭得論文起草權。胡風在文中除了寫抗戰(zhàn)和民主的內容外，竭力避開政治問題，提出文藝應該堅持反映抗戰(zhàn)內容，應該和人民結合，應該展現(xiàn)文藝批評等等。這篇題為《文藝工作底發(fā)展及其努力方向》的論文，胡風寫好后，不僅給當時共產黨在文藝方面的負責人馮乃超看，還特意把文稿拿到作家書屋請馮雪峰斟酌，就像當年左聯(lián)時期一樣，很多事情都要馮雪峰來把關。endprint

1945年初，作家駱賓基、豐村在豐都縣被國民黨縣黨部抓捕，并遭到嚴刑拷打，駱賓基的肋骨被打斷了兩根。胡風遂趕到作家書屋，與馮雪峰商議施救事宜。馮雪峰雖然不能拋頭露面，但他運籌帷幄，為兩位作家的獲釋積極出謀劃策，使得駱賓基、豐村終于在春節(jié)前夕獲得了自由。

他不僅自己做統(tǒng)戰(zhàn)工作，還教導年輕的同志也應去做統(tǒng)戰(zhàn)工作。歐陽文彬是當時在亞美書店工作的一位年輕人，她從桂林調到重慶還不久，熟人不多，為了隱蔽的需要，不能和其他進步書店的同志們交往，亞美書店所在的上清寺地區(qū)又是國民黨政府機關集中之處，接觸到的多是國民黨的公務員，不敢隨便搭訕，因此感到憋悶，于是向馮雪峰訴苦。馮雪峰說，重慶作為戰(zhàn)時陪都，控制相當嚴，“亞美”開設在國民黨政府機關集中的上清寺地區(qū)，更應該利用這個特點，廣交朋友，推廣革命文化，讓國民黨的公務員多一個接觸進步思想的機會。只要待人以誠，到處都會找到朋友。交朋友是為了擴大我們的隊伍，增加我們的力量，而不是為了“解厭氣”，或者為了個人有勁。馮雪峰的談話給了歐陽文彬信心，她依照去做，不但書店有了起色，自己的心情也愉快開朗了，還結交了不少讀者朋友。

勤奮寫作 雜文受好評

在重慶的兩年多時間，馮雪峰精力充沛地投入創(chuàng)作活動，進入了雜文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

馮雪峰在上饒集中營抱病寫了50多首長、短詩歌，他曾托人保管，后因環(huán)境惡劣這些詩作全部遺失了。到重慶后，馮雪峰根據(jù)自己所保存的不完整的底稿編輯成了一本詩集。原題為《真實之歌（荒野斷抒上卷）》，共收詩作39首，另附《荒野的曙色》一詩的初稿《黎明》1首，由姚蓬子的作家書屋1943年12月出版，署名雪峰。該詩集下卷原是一首懷念友人的長詩《彗星》，但未能付梓和保存下來。

《真實之歌》的出版，在陪都文藝界引起了強烈地反響，當時也在重慶的作家聶紺弩讀了這些正氣沖天的長歌短詩，不禁針對那些無稽的誹語，表達自己對馮詩由衷的推崇，他在一首七言律詩中寫道：“魯迅文章畫室（畫室，馮雪峰的筆名）詩?！睂Ⅳ斘暮婉T詩相提并論，評價極高。樓適夷在回憶文章《詩人馮雪峰》中寫道：“他在重慶編輯出版的個人詩集《真實之歌》中的作品，是他詩歌創(chuàng)作的第二個時期……與《湖畔》及《春的歌集》不同，經過十多年血腥斗爭的道路，他的思想感情的深度和詩的藝術的風格，已大大地發(fā)生了變化。如果過去的詩是青春的歌唱，那么，他這一時期的作品，則已變成為靈魂的悲烈的呼喊?！?/p>

在重慶期間，馮雪峰寫得最多的是雜文。他此時已過不惑之年，經歷了上海的地下斗爭，參加過蘇區(qū)的反圍剿，走過了艱苦卓絕的二萬五千里長征，并經受了上饒集中營煉獄的考驗，在苦難中更加堅毅和成熟。正如他自己所說，進入中年期，才見到了人生的廣闊和深遠，對人生方理解到最深的意味，對社會、對歷史、對真理的責任感特別深沉。

馮雪峰把他的所見所感都抒發(fā)在雜文中?！斑@時期的雜文，作者視野開闊，已從早期主要集中在文藝方面擴展到社會的種種世態(tài)，并向深層開掘。正如《鄉(xiāng)風與市風》的書名所顯示的，在空間上橫跨當時中國的農村和城市，既反映了鄉(xiāng)村中的農民和婦女的生活和思想狀況：又反映了都市中各色人物的生活和思想動向；不僅如此，在時間上，還觸及民族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而富有歷史的縱深感。作品的主題主要是對種種精神現(xiàn)象、社會問題進行深刻剖析，抨擊各種阻礙社會進步的思想意識、社會心理和民族的劣根性，贊美人民群眾的質樸、倔強的靈魂和主宰歷史命運的偉力，以及對文藝界存在的頹廢、空虛和庸俗的精神狀態(tài)的批判等?！保愒绱?、萬家驥《馮雪峰評傳》，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6月版）

他的雜文繼承了魯迅雜文的傳統(tǒng)，以戰(zhàn)斗性、思想性、政論性見長，反映現(xiàn)實社會的各個方面，展現(xiàn)了1940年代中期抗日戰(zhàn)爭勝利前后中國社會的歷史畫卷，富有時代特色。在不少篇什中，以敏銳的目光和深厚的理論修養(yǎng)，對反動勢力和腐朽的思想意識、社會心理與民族沉渣泛起，進行了無情的嘲諷與強烈的憎惡。

馮雪峰的雜文大多發(fā)表在《文風雜志》月刊、《抗戰(zhàn)文藝》《文藝雜志》《文萃》等刊物上?！段娘L雜志》為政治文化學術文藝的綜合性期刊，1943年12月1日在重慶創(chuàng)刊，主編為韓侍桁，由重慶文風書局發(fā)行。馮雪峰與韓侍桁是左聯(lián)時期的老朋友，馮雪峰在韓家住過兩個月，二人朝夕相處。韓侍桁在刊物籌辦期間，即向馮雪峰約稿。馮雪峰給《文風雜志》先后提供了《談片》《作于某城》《偶談偶記》為題的三組共22篇雜文，是馮雪峰到重慶后發(fā)表雜文最多的一份刊物了。

馮雪峰將他這一時期創(chuàng)作的雜文收編成3個集子。1943年1月至4月在麗水、小順所寫的雜文和8月至12月在重慶所寫雜文結集為《鄉(xiāng)風與市風》，共41篇，并序一篇，1944年11月由重慶作家書屋出版。1944年7月至1945年7月在重慶所寫的雜文結集成《有進無退》，雜文30篇、序一篇，于1945年12月由重慶國際文化服務社出版。1945年11月至1946年7月作于重慶和上海的雜文結集成《跨的日子》，雜文49篇、序1篇，1946年9月由上海國際文化服務社出版。

馮雪峰雜文集的推出，獲得了意外的好評，尤其是《鄉(xiāng)風與市風》，甚至得到了中共最高領袖毛澤東的首肯。作家朱自清曾撰文評論《鄉(xiāng)風與市風》：“時代的路向漸漸分明，集體的要求漸漸強大，現(xiàn)實的力量漸漸逼緊；于是雜文便成了春天第一只燕子。雜文從尖銳的諷刺個別的事件起手，逐漸放開尺度，嚴肅的討論到人生的種種相，筆鋒所及越見深廣，影響也越見久遠了。《鄉(xiāng)風與市風》可以說正是這種新作風的代表?！?/p>

與毛澤東會面

毛澤東飛抵重慶后，馮雪峰希望能見到分別多年的自己崇敬的領袖、戰(zhàn)友、朋友，但他更關心毛澤東深入虎穴后的安危。據(jù)湯遜安回憶說，邵荃麟告訴了他和林秋若有關馮雪峰的兩件事：一是雪峰最早獲得蔣介石蓄意利用談判的機會，企圖把毛澤東長期軟禁的情報，他迅即向周恩來作了匯報，使黨中央和南方局及早制訂了逼使美蔣方面保證毛澤東安全來回的有效措施。二是毛澤東與國民黨進行緊張繁忙的談判期間，還抽空讀了馮雪峰所寫的《鄉(xiāng)風與市風》和《真實之歌》，并約馮雪峰到紅巖村八路軍辦事處懇談了一些時間，談話中對上述兩個集子給予了好評。（湯遜安《他首先是共產黨人》，載《東海》1980年第1期）endprint

湯安遜在《毛主席與馮雪峰》（載《重慶文史資料》第二十一輯）一文中講述：九月上旬的一個晚上，雪峰興致沖沖地告訴我們說“我剛從山上回來，毛主席約我談了許多話，我想不到主席在雙方談判那樣緊張的關鍵時刻，還想到我這個和他分別了十年的小兵。他竟看過我最近發(fā)表的《奴隸與奴隸主義》，對我的文章評價很高，說是幾年來他看到的文章中算是較好的一篇?！毖┓迦ヒ娒飨瘯r，還特地穿了瞿秋白同志在中央蘇區(qū)開始長征和他告別時贈給他的那件舊青灰色的長衫，表示他是和秋白同志一道去見主席的。他談到秋白不幸犧牲時，毛澤東陷入了沉思，過了片刻，說，“秋白是個好同志，犧牲得太早太可惜了！”

又據(jù)馮夏熊在《馮雪峰傳略》（載《中國現(xiàn)代作家傳略》，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中記載：“1945年重慶談判期間，馮雪峰同志在重慶見到毛澤東同志。談到文化工作方面的事時，毛澤東同志說：好幾年來還沒看到過像《鄉(xiāng)風與市風》《真實之歌》這樣好的作品?！?/p>

從以上記載不難看出，毛澤東與馮雪峰的友情是何等的深厚，馮雪峰的興奮與激動就不難理解了。

多舛的后半生

1937年7月上旬，馮雪峰在上海會見以周恩來為首的中共代表團，因對王明路線不滿，與博古發(fā)生爭執(zhí)。9月中旬，馮雪峰寫信給潘漢年請假，準備寫作以二萬五千里長征為題材的長篇小說。此后近兩年間失去黨的組織關系。（包子衍編《雪峰年譜》，上海文藝出版社。1985年7月版）

1941年2月，馮雪峰在家鄉(xiāng)神壇村被捕，囚禁于上饒集中營兩年。1942年11月經營救，他得以治病名義被保釋出獄，后赴重慶。

1944年1月1日，重慶《新華日報》在《毛澤東同志對文藝問題的意見》這一總題下，發(fā)表了《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以下簡稱《講話》）的摘錄。共是三篇：《文藝上的為群眾和如何為群眾的問題》《文藝的普及和提高》和《文藝和政治》。

5月，文化界人士聚集郭沫若家，歡迎從延安來渝的何其芳和劉白羽。他倆是奉周恩來之命隨林伯渠率領的中共代表團到重慶的，任務是介紹延安整風及文藝界情況。他倆按周恩來的指示，先向郭沫若談延安整風及文藝界情況。郭沫若深受啟發(fā)，即按周恩來在延安的囑托，第二天就召開了座談會，請詩人、小說家談了延安整風情況、文藝座談會前后及《講話》精神。（《國統(tǒng)區(qū)抗戰(zhàn)文藝運動大事記》，四川省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5年6月版）

這期間的某一天，聶紺弩到作家書屋去看望馮雪峰，碰巧胡風也在，兩個人正議論周揚。聶紺弩插了一句：“無論你們怎樣看不起周揚，周揚的理論總是和毛主席一致的?！焙L問：“你怎么知道？”

聶紺弩答：“這很簡單，如果不一致，周揚就不會在延安搞得這么好。雪峰為什么搞不好呢？”馮雪峰跳起來，把手里的一本書砸到桌子上，大聲說：“周揚有什么理論！”

何其芳和劉白羽到重慶宣傳毛澤東的《講話》。在一次會議上，何其芳講在整風運動中，知識分子如何改造小資產階級思想，而且以自己為例，現(xiàn)身說法。有聽者說：“好快，他已經改造好了，就跑來改造我們。”馮雪峰則忿忿地說：“我們革命的時候他在哪里？”（王培元《在朝內166號與前輩魂靈相遇》，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1月版）

1944年初，重慶《新華日報》轉載《講話》后，尤其是從延安來的何其芳和劉白羽宣講和現(xiàn)身說法，在陪都進步文藝界引起了強烈的反響，胡風、馮雪峰等人，都對《講話》中的一些觀點和何其芳的現(xiàn)身說法持有異議。

1945年下半年，陪都進步文藝界學習《講話》，召開座談會，總結回顧抗日戰(zhàn)爭以來的文藝運動，對胡風提出的“主觀戰(zhàn)斗精神”，對因話劇《清明前后》和《芳草天涯》討論中所產生的文藝與政治、思想性與藝術性、主觀與客觀等問題展開了爭論，馮雪峰也應邀參加。他在“漫談會”上作過一個長的發(fā)言，后來整理成了《論民主革命的文藝運動》。

《論民主革命的文藝運動》是馮雪峰理論著作中重要的一篇，這篇文章最初發(fā)表在1946年1月20日至2月20日出版的《<中原）、（希望）、（文藝雜志）、（文哨）聯(lián)合特刊》上。文章以他自己的革命實踐，“總結過去的經驗，明白現(xiàn)在的基礎，決定今后的方向和工作”。全文共七章，論述了“五四”革命文學傳統(tǒng)、革命的現(xiàn)實主義、統(tǒng)一戰(zhàn)線、大眾化和民族形式、文藝與人民、文藝與政治、主觀與客觀、世界觀與創(chuàng)作、思想和現(xiàn)實等問題。

馮雪峰主觀上認為他這篇文章是遵照毛澤東《講話》的精神。但他這篇文章在論述主觀與客觀的關系時，論及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的主觀力或主觀作用，當時就受到批評，有人認為他是提倡“唯心論”，甚至有人認為他是反對《講話》中所提倡的作家深入工農兵生活。某評論家發(fā)表在1946年11月《文藝生活》上的《論文藝創(chuàng)作上的主觀和客觀》一文中批評說：“我不能不首先聲明，馮先生對于主觀和客觀的基本看法，是與辯證唯物論有很大距離的?！保ā段乃囘\動史料選》，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年版）陳涌的回憶文章中也說道：“這個發(fā)言，我看過后，有一次在一個做領導工作的同志的面前說，這是反對胡風的，當時這個同志卻立刻給我更正：‘這是反對毛主席的。這是全國解放以前的事。曾經有一個相當長的時候，我的確將信將疑。但當我比較仔細地讀過雪峰同志這篇論文以后，我總覺得，我們沒有理由得出雪峰同志反對毛澤東文藝思想的結論。”（陳涌《關于雪峰文藝思想的幾件事》，載《回憶雪峰》）正如陳涌所說，從馮雪峰這篇文章中沒有理由得出反對毛澤東文藝思想的結論。但是在當時一些人的心目中，毛澤東在《講話》中沒有談到主觀力，只講了深入工農兵和改造世界觀，因此就以為凡是毛澤東在《講話》中沒有講到的都是禁區(qū)，都是反毛澤東文藝思想的。（吳長華《馮雪峰的傳奇人生》，文匯出版社，2012年1月版）

針對當時重慶演出的話劇《清明前后》和《芳草天涯》兩個劇本的政治性和藝術性的論爭，馮雪峰應《新華日報》副刊文藝版編者的要求，于1946年1月20日寫了《題外的話》一文，發(fā)表在1946年1月23日重慶《新華日報》?！额}外的話》中提出，不要用抽象的“政治性”“藝術性”的代數(shù)學式的說法，而換成政治性和藝術性統(tǒng)一的說法，反對把政治性和藝術性抽象地割裂開來。馮雪峰指出，用政治標準第一或者藝術標準第一的方法來衡量評價藝術創(chuàng)作，無論如何是不正確的，那樣做的結果一定會把藝術創(chuàng)作引導到狹隘的道路上去。為此，他對藝術創(chuàng)作提出了自己的批評標準，那就是統(tǒng)一的社會價值。（馮夏熊《關于雪峰》，載《回望雪峰》）endprint

他這篇文章發(fā)表僅20天，就立即受到批評。重慶《新華日報》1946年2月13日刊出《關于現(xiàn)實主義》批評說，關于政治性和藝術性的問題，毛澤東在《講話》中已經講得很清楚了，沒有什么“不明了”的地方，而馮雪峰反而“不明了”。話雖然說得委婉，但似乎暗指馮雪峰反對毛澤東在《講話》中所主張的政治標準第一、藝術標準第二的觀點。（吳長華《馮雪峰的傳奇人生》）

毛澤東極為看重文藝界對《講話》的反應1946年5月，何其芳回延安，向毛澤東匯報在重慶傳達《講話》的情況。當他得知馮雪峰《論民主革命的文藝運動》和《題外的話》兩篇文章所宣揚的文藝觀，與《講話》精神相悖時，很是反感。

丁玲《四十年前的生活片斷》中1948年6月19日的日記中寫道：“毛主席告訴我雪峰那本書（指《跨的日子》）有些教條，我答不上來，因為我沒有看。雪峰那本書是寄給我的，同時有一本寄給毛的?！保ā缎挛膶W史料》1993年2期第8頁）這個記載說明至少從1948年起，毛澤東已認為馮雪峰有教條主義的毛病。毛澤東一生對“本本主義”“教條主義”極為反感。

馮雪峰對《講話》的態(tài)度，他與毛澤東在文藝理論上的一些“分歧”，馮雪峰與部分文人的矛盾及耿直的個性，為他后半生的多舛埋下禍根。

1950年，馮雪峰任上海市文聯(lián)副主席，魯迅著作編刊社社長兼總編。后調北京，先后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兼總編、《文藝報》主編、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黨組書記。

馮雪峰開始受到批判的導火索，是1954年李希凡、藍翎“兩個小人物”給馮雪峰主持的《文藝報》投稿受到冷遇引起的。該評《紅樓夢》的文章后在《文史哲》刊出。馮雪峰迫于壓力，寫了《檢討我在<文藝報>所犯的錯誤》。此文被當時在南方的毛澤東看到了，作了極為嚴厲的批示。

馮雪峰因《紅樓夢》研究問題和“胡風事件”受批判，1957年被劃為“右派”，次年被開除黨籍，被迫中止公開的文學活動。1958年2月28日《人民日報》發(fā)表毛澤東親筆修改的《文藝戰(zhàn)線上的一場大辯論》一文，對馮雪峰作出了最具權威性的、徹底的思想批判和政治結論。

“文革”中馮雪峰受到沖擊，被誣為叛徒，并下放到五七干校。1976年1月31日，馮雪峰因病去世。在病重時，他曾對兒子馮夏熊訴說：“我沒有能活著回到黨的隊伍里來……我心里難過！”逝世的前兩天，他仍對前來看望的駱賓基說：“……我鄭重要求：要回到黨的隊伍當中來，作一名列兵……”

1979年，中共中央為馮雪峰徹底平反并恢復名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