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當(dāng)不了戲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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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個戲盲。小時候跟媽媽去縣城的戲院看過兩回戲，完全分不清是京劇，還是此地更流行的豫劇或者河北梆子，感興趣的就是旦角的頭面和衣裳，唱的是什么一個字都聽不懂。而戲曲里的人又都是如此不慌不忙，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搖曳多姿地唱上一番。偏偏每次看戲座位又都是在一長排的中間，老式劇場兩排座位之間窄仄，出入不便，左右兩邊的通道看上去像天盡頭那樣遙遠，只好老實呆在位子上，一場戲看下來幾乎要把褲子磨爛。

前幾天回家，陪姥娘看戲曲臺的戲，不知道為什么忽然福至心靈，竟然也覺得頗有趣味起來。一共看了三出：《鎖麟囊》《望江亭》和《白良關(guān)》。之前我是聽過一點《鎖麟囊》的——許鞍華的電影《姨媽的后現(xiàn)代生活》里，周潤發(fā)扮演的感情騙子和姨媽公園偶遇的時候，發(fā)哥正捏著蓮花指唱“吉日良辰當(dāng)歡笑，為什么鮫珠化淚拋。此時卻又明白了，世上何嘗盡富豪。也有饑寒悲懷抱，也有痛苦失意嚎啕。轎內(nèi)的人兒彈別調(diào)，必有隱情在心潮?！背觏槺銙伭艘粋€媚眼給姨媽，姨媽頓時心醉神馳。

這一段唱詞本身寫得有神韻，配上唱腔之后就更是耐聽。一部戲看下來，津津有味。唱詞掏心窩子，真摯感人，唱腔好聽，動作好看?！按呵锿ね狻焙汀耙祸畷r”兩段，后來我又找來聽了若干遍，果然是滋味無窮呢。但單就故事而言實在沒意思。富家女贈貧家女鎖麟囊，之后富家女一路變窮，貧家女靠了鎖麟囊里的珠寶投資理財一路變富。富家女淪落到貧家女家里做奶媽——真相大白，兩個人義結(jié)金蘭。如果講善有善報，那為何在薛湘靈贈了鎖麟囊后，緊接著就讓她家族衰敗，親人分離呢？最后靠了曾經(jīng)的善舉才又轉(zhuǎn)悲劇為大團圓。這是為了證明“善有善報”特地讓人家窮、讓人家受罪的吧？“一霎時”的唱段里，薛湘靈感嘆人生無常，最后大團圓里，又教誨人“休把往事存心上，做人須得好心腸”。中國人的觀念里，“人生無常”和“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兩個互相矛盾的觀點是并行不悖的。因為恐懼“人生無常”，所以要到信仰里安身，信仰即善?？墒乾F(xiàn)世現(xiàn)報又常常不應(yīng)驗，沒有說服力，所以把因果延長到幾個輪回。這輩子做了善事，也許下輩子才能得到善果。因此，盡管“人生無?！保恰吧朴猩茍?，惡有惡報”仍舊是顛撲不破的真理。自圓其說、讓自己舒服的本事是一流的。

戲曲這個事，慢起來是真慢，一句唱幾分鐘了還沒下去那口氣，據(jù)說戲的妙處就在這里。張愛玲的《華麗緣》談到戲的“慢悠悠”，不管怎么樣總得唱完為止：“那歌聲肉哚哚地簡直可以用手捫上去?！辈贿^說快又真是令人瞠目?！锻ぁ分v學(xué)士夫人譚記兒喪偶三年，暫居女道觀中。她前一分鐘還在心如死灰，羨慕觀主“誦經(jīng)卷參神佛何等清閑”，而自己“孤零零凄慘慘夜伴愁眠，倒不如出家斷絕塵念”。回頭撞到了觀主那喪偶又即將去做官且少年英?。ㄈ齻€條件缺一不可）的侄兒，頓時羞羞答答雙目含情，欲看還休，覺得人家長得像自己的亡夫（臉盲癥，不過也許是男人見得太少，又或者英俊的男人總是相似的），于是“到此時不由我心緒撩亂，羞得我低下頭手弄羅衫”。兩人三言兩語就下了白頭偕老的盟約，正好垂涎譚記兒的惡棍來觀中搶親，譚記兒順勢就和這小生一起新官上任去了。

《華麗緣》寫在鄉(xiāng)下看的一出不知名的紹興戲，也是講這樣的“閃戀”：小生的父親是個忠君愛國的官吏，嫌衙門里吵鬧，打發(fā)小生到姑母家去靜心讀書。小姐到堂前參見母親，正逢小生：“一看見公子有這般美貌，頓時把臉一呆，肩膀一聳，身子向后一縮，由拍板幫著腔，竟像是連了打兩個噎。然后她笑逐顏開，媚眼水靈靈地一個一個橫拋過來；情不自禁似的，把她豐厚的肩膀抬一抬。得空向他定睛細看時，卻又吃驚，又打了兩個噎?！边B鄉(xiāng)民們都看不下去了，噗嗤噗嗤地笑，說“怎么這難看相的？”當(dāng)天晚上小生就心領(lǐng)神會地闖了繡房，“兩個人站在臺前，只管把蝴蝶與花與雙飛鳥左一比右一比。公子一句話逼過來，小姐又一句話宕開去”。接下來出現(xiàn)了幾乎是現(xiàn)代戲劇中的一幕：“戲臺上打雜的兩手執(zhí)著兩邊的竹竿，撐開的繡花幌子，在一旁伺候著。但看兩人調(diào)情到熱烈之際，那不懷好意的床帳便涌上前來?？礃幼佑窒袷遣怀晒α?，那張床便又悄然退了下去?！本瓦@么著一來一去糾纏半天，到底是鉆了床帳。接下來講小生帶著兩個書童回家去，路上經(jīng)過一個廟，馬上又驚艷了另一個來燒香的小姐。兩個書童燒完香就找不到人了，因為這位性急的少爺早已追隨小姐而去。

張愛玲寫道：“他那表妹將來知道了，作何感想呢？大概她可以用不著擔(dān)憂的，有朝一日他功成名就，奉旨完婚的時候，自會一路娶過來，決不會漏掉她一個。從前的男人是沒有負心的必要的?！薄度A麗緣》里寫的看戲的事，原是她抗戰(zhàn)勝利后一路去溫州鄉(xiāng)下尋夫其間的經(jīng)歷。胡蘭成也正像這小生，逃難中也不忘一個個女人“驚艷”過來。她后來的小說叫《小團圓》，是對戲曲里男人中了狀元，三美四美一起娶過來和和順順的“大團圓”的反諷。

說到中國戲曲里表現(xiàn)出的對女人各種令現(xiàn)代人匪夷所思的觀點，那當(dāng)然是罄竹難書。我年輕時見識少，初讀薛平貴王寶釧的故事時真正是目瞪口呆，不能夠理解十八年寒窯后被榮幸地帶回宮廷十八天后就死了的王寶釧的快樂。這次看的《白良關(guān)》以大花臉“凈”的戲為主，女性角色只有一個?！栋琢缄P(guān)》講的是隋唐的事，鐵匠尉遲敬德和妻子梅秀英艱苦謀生，不得已投軍而去，其時她已經(jīng)有孕在身。后梅秀英被叛將劉國楨掠去，強占為妻。梅為了保存尉遲家血脈忍辱從之，二十年后尉遲敬德率軍平叛，和兒子尉遲寶林相見于戰(zhàn)場。

看了兩出女人戲，再看男人戲也覺得頗為有趣。武生的服裝最有看頭，據(jù)說那樣一套復(fù)雜夸張精美的戲服叫做“靠”：高高的墊肩，后面插著四面三角形的“靠旗”，前后襟都分成上下兩片，下片還有粗橫的“靠肚”，再加上厚底靴，穿上后人長寬高上都膨脹不少，個個是威武雄壯的好漢。可惜從戲服里伸出來的黃棕色的手都特別小巧玲瓏，有比例不對的滑稽感。男人唱詞不像女人那樣柔情百轉(zhuǎn)、男人長男人短、時光飛馳紅顏已逝……諸如此類，無非就是打打殺殺，或者是吹噓自己如何牛，連訴苦都十分簡單粗暴，劉國楨被尉遲敬德打敗后嗷嗷唱道：“兩軍陣前打敗仗！打得某家吐紅光！”實話說我愛聽得很，聽得笑逐顏開。尉遲寶林雖然唱腔渾厚，涂著大花臉，動不動就哇呀呀大叫，但按劇情來說應(yīng)該還是個直心腸的、活潑的毛頭小伙子。他聽說爹爹和尉遲敬德對陣受了傷，馬上暴跳如雷：“聽說我爹帶了傷！不由豪杰怒滿膛！”后來聽了母親哭訴身世，立時三刻認了親爹，回頭一鋼鞭就把養(yǎng)父殺死了！其實養(yǎng)父也甚是疼愛他，他出兵的時候特地交代人：“此番少爺把兵領(lǐng)，鞍前馬后要小心！”奇怪，少爺養(yǎng)到這么大，竟然完全看不出不像自己嗎？也看不出像對手嗎？書上可是寫寶林“黑面虎須”和其父無二的。也許是因為他們都涂花臉的緣故……哈哈哈。

這片子讓我最驚異的地方在于高潮部分。父子相認，殺了劉國楨，兩個人擺了一個雄赳赳氣昂昂父子同心其利斷金的pose，故事就完了！梅秀英呢？就若無其事地交代了一句：自、盡、全、節(jié)。尉遲敬德出兵前做了“破鏡重圓”的夢，原來這個破鏡重圓，指的只是父子，父子團圓才是真的團圓，并沒有女人什么事，女人的事就是不要礙男人的事。

盡管知道這是在古代戲的邏輯里，古代有古代的情境，還是從內(nèi)心深處感到吃驚，因為完全是沒有人性，而且不以沒有人性為恥。所以，我大抵還是很難成為一個戲迷。趁著這幾天的熱乎勁兒，趕緊把有關(guān)戲曲的一點想法都記下來，是為一個戲盲偶為戲迷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