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葉題詩：生活的一些來信

毛云爾

在每天回家的路上，有一座必須穿越的集市，一如生活中的幸福與傷痛，讓人無法回避。和幾乎所有集市一樣，那里通常擠滿了人流與車輛，熙熙攘攘，形成一個小小的經久不散的漩渦，類似電影中的某個定格鏡頭。然而，其中卻潛藏著更強勁、更凌厲的沖擊力量。

或許，唯有這樣的人流與車輛，才能真正體現(xiàn)出河流的概念。生活這條流淌不息的大河，當它從形而上的位置，最終回到形而下的塵土，這其間的落差所形成的瀑布，大概便是引人入勝的哲學與思想的聲音。不知從何時開始，當這種聲音開始在身體里訇然作響時，我就有了在岸邊行走的感覺。

在這條回家的路上，每天，我來來去去。我不停地行走著，用哲學的方式——那種在恬靜的后花園里散步的方式。

也有停下腳步的時候。有時，我停下來，并且深深地彎下腰，保持著極其虔誠的姿勢，這是為了尋找自己在水流中的倒影。有時停下來，坐好，仿佛是為了更好地傾聽。而有時我停下來，情不自禁地，卻是為了一片從不知名的源頭漂來的樹葉，類似紅葉題詩，上面寫滿了字跡。這是生活的一些來信，但我常常難以讀懂其中的內容。

當我艱難地解讀著這些信札的時候，恍惚中覺得，這眼前的集市是一個斑駁的淺綠色郵筒，或者一個小小的驛站，矗立在有著依稀馬蹄聲的驛道上，而我自己置身在遙遠年代的某片天空下，譬如唐宋的瓷一樣脆薄的天空。我卑微的身影同樣具有一個書生掩飾不住的落魄，但那多愁善感的情懷，卻早已過時，為世人所不齒。

一片順流而來的樹葉——生活有意無意挑選的這頁信箋，有時，以一頂褪色的草帽的形態(tài)出現(xiàn)。我經常不在意草帽下面的人物，姓甚名誰，何等相貌，因為他或她大體一致，卑瑣的身影，黝黑的膚色，偶爾咳嗽兩聲，總能蓋過一陣急急晚來的秋風。

一頂草帽卻能讓人想起與田野有關的諸多細節(jié)。如桑麻。如菊花。一扇視野開闊的窗戶。一種把酒的方式。而我，想得最多的是殷殷鳥鳴，緣于它們是無可非議的天籟之音，也緣于這草帽一圈又一圈的紋理，跟一張舊唱片似的。倘若——我常常突發(fā)一個詩人不著邊際的聯(lián)想，再加上一臺舊式留聲機，在銀色唱針下面，隨著草帽的唱片旋轉起來，那些泯滅的田園風光，是否能夠再現(xiàn)呢？

當我們在喧鬧的城市，為聽不到率真性情的鳥語而自尋煩惱的時候，或許泥土正在暗自竊笑呢。這些和泥土面目依稀的聲音，收藏在大地的胸腔里。一頂草帽，因為和泥土貼得太近，錄制著太多的鳥聲，看上去顯得沉甸甸的。但是，一頂草帽畢竟褪色了，讓人不無擔憂這些鳥聲的前景來。如果失去了最后一頂草帽的庇護，會不會如同泥土一樣，在烈日的曝曬下面皸裂開來？

一頂褪色的草帽就這樣一言不發(fā)地勾起一個人的悲憫情懷。但千萬記住，在讀這樣一封信的時候，要努力克制自己，盡量表現(xiàn)得風平浪靜，不然就會招致嘲笑與非議。這嘲笑的聲音可能來自一把聲嘶力竭的電吉它，或薩克斯，也可能來自身后那根寡言少語的水泥電線桿。

有時候，在打開的信箋上，瞧，那字跡竟然歪歪扭扭，時深時淺——在一望無垠的平整雪地上，這字跡的足印定會格外醒目。我猜想，那替代一支毛筆來書寫的，無疑是一瘸一拐的身影。他的左腿或者右腿，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被另外一條腿拖著。一條腿成了另一條腿揮之不去的累贅。那好腿會不會因此忿忿不平呢？而茍延殘喘的壞腿，又是否因此心生內疚與絕望呢？啊，畢竟是血脈相連的兩條腿，如同兄弟般親密無間，誰也不會丟下誰?！皥?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毕瘛对娊洝访枋龅哪菢?，攙扶著，走過生命的茫茫雪原、沼澤與山林。

這是極其感人的世間親情。那么，對一株桃或棗而言，就顯得無辜了。在他的腋下，有一副桃或棗制作的拐杖。本來，這桃或棗是何等枝青葉茂，如今面目全非。本來，這桃或棗都懷揣著開花的美好愿望，現(xiàn)在誰還關心這些呢。因為這個素昧平生的人，因為他受傷的一條腿，將一切注定的悉數(shù)改變。

在我讀著這封傷口一樣的信的時候，也許在上游的某處，那夾岸的桃花林，已經云蒸霞蔚，落英繽紛，一派美不勝收的景象。而在他的腋下，那根桃或棗的拐杖，一副心平氣和的樣子。該哀其不幸？抑或，怒其不爭？這樣的事情最讓人搞不懂和舉棋不定。

記憶猶新的是一片淺綠色的信箋，仿佛溫柔的手掌，將我?guī)е脸醮旱囊粔K草地上。晨曦初露，一切尚在沉睡。在纖弱的一莖草葉上，一粒露珠顫動著，搖搖欲墜，哪怕一絲輕微的舉動，也會使它支離破碎。因此，沒有誰輕舉妄動。

其實，我目睹的是一位母親慈祥的身影，同時看到了尚在熟睡中的嬰兒。母親的神情近乎乞求，或許她認為，對這個世界而言，這樣的請求夠簡單渺小了。她請求這個世界能夠給予她一份安靜——類似泥土深處的那種安靜，這樣，生命的種子才能夠更好地發(fā)芽和生長。

然而，對這個世界而言，這樣的請求卻是最難滿足與實現(xiàn)的奢侈。

是誰在對世界小聲地說：“噓！請安靜下來……”

這是最為簡短的一封信，但給我的震撼，卻無法言述?；蛟S現(xiàn)在，我唯一能夠做到的力所能及的事情，就是將自己的嘴唇緊緊閉攏，像泥土一樣，不發(fā)出任何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