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繼英
摘 要:《月夜》和《在城崎》同為日本現(xiàn)代文學中的“心境小說”。兩部作品中都蘊含著作者“世事無?!边@一無常觀。《月夜》中作者隨著中秋之夜賞月,描寫自己身邊做幫手的年輕女孩來去無常。但這些女孩大都是有著美好的愿望,去追求美好的未來,表達作者對幫手女孩的去留無法挽留也不想挽留,讓其追求美好未來的心情。是一種積極的無常觀。而《在城崎》則是作者通過描寫作者本人無意中的受傷和蜜蜂、老鼠、蠑螈三個小動物的死,表達作者對生與死的無奈。是一種消極的無常觀。
兩部作品中的無常觀明顯不同。之所以不同,與兩部作品的作者的出生時代、所處的家庭環(huán)境以及兩作者的人生經(jīng)歷相關(guān)。那么究竟有哪些不同,產(chǎn)生不同的原因又是什么?筆者將就這一問題提出個人看法。
關(guān)鍵詞:《月夜》;《在城崎》;無常觀;積極的無常觀;消極的無常觀
在對無常觀的研究中,日本古典文學隨處可見。如《方丈記》、《枕草子》、《平家物語》等。而對近現(xiàn)代文學中無常觀的研究卻不多。尤其是對《月夜》和《在城崎》無常觀的對比目前還沒有。本文將從《月夜》的無常觀與《在城崎》進行對比中,探討積極的無常觀和消極的無常觀。
小說《月夜》主要描寫作者身旁幫忙的少女明天就要去找他的心上人,就在這樣一個中秋之夜,作者領(lǐng)著少女來到嵯峨野①賞月。她們避開人群高峰,選擇很晚的時候才出門??墒锹飞蠀s仍舊是車水馬龍,人聲鼎沸,這讓作者感到很是驚訝,感慨日本人真是風流?。【驮谶@種情形下,隨著移步賞月,作者思緒萬千,想了很多很多……。在自己身邊做幫手的少女們,一個個像亮櫻蛤一樣來去自由,作者從未阻止過她們的離去,相信總有一天會見面,并感嘆道:“人,為了分別而相逢”。同時,每來到一處賞月,所見都是美好景象。實際上賞月是很讓人感到憂傷的,但在作者的筆下卻那么美好。
《在城崎》,小說描寫作者自己受傷和三個小動物蜜蜂、老鼠、蠑螈的死。展現(xiàn)在人們面前的是已經(jīng)死亡的蜜蜂,瀕臨死亡的老鼠和被“我”不經(jīng)意間打死的蠑螈。蜜蜂的死讓作者意識到死亡的安靜;老鼠的死讓作者意識到死雖然不可怕,但是死亡前的掙扎卻很殘酷;蠑螈的死讓作者意識到生和死其實不是兩個極端,生中孕育著死亡。流露出作者消極悲觀的情緒,甚至自己雖在車禍中沒有死掉,也沒有感到幸運和喜悅,是一種消極的無常觀。
一、“無常觀”是什么
“無常觀”究竟有什么含義?筆者認為“無常觀”就是一種思想意識,即“無?!钡挠^念、思想?!盁o?!笔鞘裁匆馑寄兀啃旅鹘鈬Z詞典的解釋是“無?!笔欠鸾探塘x,指一切事物都是生存、變化、滅亡的,沒有固定的形態(tài)。廣辭林的解釋是“無常”是世上有限的事物都存在著生存、滅亡和變化。
眾所周知,公元6世紀初,佛教由中國、朝鮮傳入日本。12世紀時,佛教成為日本大多數(shù)貴族信奉的宗教,到了13世紀,在平民百姓中興盛起來。因此,早在好多日本古典文學作品如《平家物語》《方丈記》《萬葉集》《今昔物語》等作品中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無常觀的思想。
那么,《月夜》與《在城崎》中的無常觀有什么不同?產(chǎn)生不同的原因是什么?這是本文想探討的問題。
二、《月夜》中的無常觀
小說《月夜》開篇就寫到“今年的中秋之夜,嵯峨野皓月當空,沒有一絲云,為我做幫手的少女一年來混的很熟,她明天就要回到戀人身邊。在這分別的前夕,趁著夜闌之時,和我一同去賞月”。小說中還寫到“給我做幫手的少女說,她沒有見過這樣的明月。她的愛情雖說不是很樂觀,但我不想阻擋她的去向。我相信,年紀輕輕的她是一定能夠克服各種苦境的”??瓷先ミ@些是對時間、地點、人物以及景物的描寫,實則表達作者領(lǐng)著少女賞月,心中期望少女有著美好的前程,而沒有任何離別憂傷的一種樂觀情緒。
隨著賞月,作者與少女來到嵐山,站在大澤池,看到年輕的少婦,讓其丈夫抱著嬰兒,自己卻全神貫注的在賞月這一美好畫面。站在渡月橋上,看見成雙結(jié)對的青年男女,在月下很是引人注目。作者滿眼盡是賞心悅目的景象。賞月歸來回到寂庵②,作者依舊站在院中仰望天上明月,這時,“東京的堂妹打來電話,跟我說她的一個好姐妹,昨夜自殺了。我記得小時候見過她一面,雖然年幼,但已出落得楚楚動人,當時我想將來她不知會成為怎樣一個美人兒呢。她結(jié)過兩次婚,有五個孩子。她為什么非自殺不可呢?我一邊揣摩著四十八歲女人的心思,一邊又來到院子里遙望明月”。堂妹電話中又說:“我很擔心你,你可要好好活著啊!”堂妹的話很顯然是擔心作者會自殺。而作者卻感到很好笑,認為堂妹這是強迫癥的表現(xiàn)。這段描寫,一是作者小的時候見到過年幼時的自殺的四十八歲女人,心中就有一個美好愿望:她將來一定會出落成美人兒!二是作者雖聽到這個女人自殺的消息,非但沒有沉浸在四十八歲女人自殺的事情中,反而又來到院子里繼續(xù)賞月。對于堂妹對自己的擔心,作者一笑了之。說明作者心胸豁達,開朗樂觀。
小說在結(jié)尾處寫道:“來我這里幫忙的女孩有十幾人,她們工作多則十年,少則呆三個月,就像亮櫻蛤一樣來了又離開。我卻從未阻止她們離開。我相信即便是離開了,總有一天還能見面,我與她們有著斬不斷的緣分。只有一個少女,自從離去便杳無音信,我仰望明月為她祈禱。如今她在哪里?生活得怎樣?她沒有消息,或許是不想寫信。她如若能在什么地方仰望今宵的明月,也許會想起嵯峨野的月夜,想起月光下的寂庵吧?帶著這番心情,我問天上明月?!弊髡邔ι倥畟兊膩砣ゲ坏蛔柚?,反而覺得自己與她們有斬不斷的緣分,總有一天還能見面;猜想沒有音訊的少女亦或是不想寫信,所以才沒有聯(lián)系,把美好的愿望寄托給天上明月。
人生離別與相聚不能把握,這只是人生聚散的無常,而離去的少女們都是有著美好的未來,所以,作者從未阻攔過少女們離開寂庵。表達作者心中的美好愿望。人,在有生之年就應(yīng)該追求幸福,追求美好未來,這是一種積極的無常觀。
三、《在城崎》中的無常觀
小說《在城崎》開篇描寫了作者志賀直哉因交通事故來到城崎溫泉療養(yǎng)院療養(yǎng)。期間一個人很靜,讀讀書間或坐在屋前的椅子上眺望遠山、看眼前人來人往的馬路,有時沿著河邊的小路散散步,尤其是晚飯前經(jīng)常在這條小路上走走,那時就會浮想聯(lián)翩。想到自己受傷,稍有差池,有可能現(xiàn)在已經(jīng)仰臥在青山腳下的泥土里,臉上、背上的傷口依舊那樣。雖然死去的祖父、媽媽就在身邊,但“我們”之間也不能有任何的交流。每每想到這些很寂寞但沒有絲毫的恐懼,想到總有一天自己也會死去。迄今為止一直覺得死亡離自己還很遙遠,可現(xiàn)在死亡真的不知什么時候就會降臨到自己頭上……。表面上這是作者的一種正常的心理活動,是作者對死亡的客觀認識。實際上表達作者的悲觀情緒。endprint
緊接著小說描寫了一天早晨,作者發(fā)現(xiàn)一只蜜蜂死在屋頂上,很安靜。又有一天上午作者想去“東山公園”途徑“一湯”浴場前的元山河的橋上時,看到很多人圍觀一只脖子上插著鐵簽、在河中游的老鼠,老鼠拼命地掙扎著想爬到岸上,卻怎么也上不來,不時又掉到水中,有兩、三個孩子和一個車夫向其投擲石塊,卻屢屢沒投中,岸上的人哄堂大笑……。作者心想老鼠死亡是一定的了,不忍再看老鼠掙扎便離開。這讓作者感到死亡的恐懼,心生悲涼。之后的一天傍晚,作者飯后散步,走在路上突然發(fā)現(xiàn)一只蠑螈,作者本想嚇它一下,便隨手向其投擲一個小石塊,不料石塊卻擊中蠑螈--它死了!這讓作者感到很驚訝。作者不經(jīng)意的一個舉動竟然導致蠑螈死亡,剛才還活蹦亂跳的蠑螈卻在瞬間死掉,這讓作者感到生命的脆弱,生命的無常。加之作者本人因車禍而受傷,瞬間差一點丟掉性命,感到人生無常,是一種消極的無常觀。
四、兩作品中無常觀產(chǎn)生不同的原因
兩部作品中為什么是不同的無常觀?原因何在?下文將對此進行分析。
《月夜》的作者瀨戶內(nèi)晴美,原名為三谷晴美。1922年5月15日出生于日本德島市的經(jīng)營佛壇店的三谷家。作者小學六年級時,隨著父親三谷豐吉成為瀨戶內(nèi)家的養(yǎng)子,改名為瀨戶內(nèi)晴美。原本其祖上是開糖廠的,由于其祖父三谷宗八不務(wù)正業(yè),游手好閑,將其祖上的家業(yè)揮霍殆盡,使其父親三谷豐吉小學四年級輟學,去德島一家木器家具店做小工。在父親二十一歲時,家具店鄰居家的主婦,很是看好早出晚歸、勤勤懇懇干活兒的三谷豐吉,將自己的侄女小春嫁給了他,這便是作者的母親。外祖父家是開糧店的,母親小春十三歲時,就失去了親娘,照顧弟弟妹妹的同時看管糧店。婚后的母親小春,讀瑪格麗特·桑格的計劃生育書籍,很受啟發(fā),所以只生養(yǎng)大作者5歲的姐姐阿艷和作者本人,并給予兩個孩子良好的家庭教育。母親為了節(jié)省盤發(fā)時間成為德島城內(nèi)是第一個燙發(fā)的女人;給一家老小編織毛衣,縫制衣服;與父親一起勤勤懇懇經(jīng)營生意,等等。正是有這樣的父母撫養(yǎng),有這樣一個和諧的家庭環(huán)境的影響,造就作者開朗的性格。
1929年4月,作者7歲就讀于新町尋常小學;13歲入縣立德島高等女子學校讀初中; 18歲就讀于東京女子大學。1943年在就讀東京女子大學時,就與學者佐野淳結(jié)婚,后與丈夫的學生相戀,留下丈夫和長女離家私奔。正式離婚后,到東京致力于寫作。1956年發(fā)表了處女作《女大學生·曲愛玲》,并獲得了新潮同人雜志獎,成功進入文壇。但是,后來發(fā)表的《花心》被批評為色情小說,一時間沉寂文壇,直到1963年,她發(fā)表了小說《夏日終焉》,獲得了女流文學獎,重返文壇,確立她作為作家的地位。
時隔十年的1973年的11月14日,51歲的瀨戶內(nèi)晴美在在巖手県平泉町的天臺宗中尊寺出家,法名寂聽,并從此致力于佛學。但她作為小說家的生活仍舊繼續(xù)著。
歷經(jīng)與眾不同的在讀期間結(jié)婚、外遇、離婚、出家等人生經(jīng)歷的瀨戶內(nèi)晴美,毫不畏懼世俗的批評,持續(xù)不斷地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
小說《月夜》,是作者出家后的作品,是作者『嵯峨野日記 下卷』中的作品,后收錄在由山本建吉主編的《日本名隨筆(19)》中。此時的作者已出家,脫離了世俗,在這樣的情形下寫出的作品,文中自然流露出更多的美好向往。
《在城崎》的作者志賀直哉,1883年2月20日生于宮城縣石卷町,祖父志賀直道是舊相馬中村藩主相馬家的家令,在政界和實業(yè)界都比較有影響力。父親志賀直溫曾任總武鐵道和帝國生命保險的董事,在財政界的地位舉足輕重。
志賀直哉3歲時,一家搬到東京與祖父母同住,老人以年輕父母不善照顧幼兒為由,便直接將其帶在身邊親自照看,一直到15歲。在祖父母的溺愛下,志賀直哉與父親的關(guān)系漸漸疏遠,這也是導致日后兩人不和的原因之一。
3歲即隨父母上京,7歲開始受貴族子弟式的教育。12歲痛失母愛。17歲時,志賀直哉參加無教派宗教活動家內(nèi)村鑒三的夏季講習會,18歲拜在其門下直到24歲。與此同時,父親想讓其繼承家業(yè),而志賀直哉卻執(zhí)意于文學創(chuàng)作,導致父子倆的對立和沖突也愈演愈烈。31歲時,與白樺派作家武者小路實篤的表妹、擁有一子的康子結(jié)婚,遭到父親的反對,更加深了父子間的矛盾,導致志賀直哉與婚后第二年脫離祖籍搬到千葉縣的我孫子市居住。到1917年,志賀直哉34歲時才與父親和解。并在同年發(fā)表的著名中篇小說《和解》中,寫他立志于文學與父親發(fā)生沖突而終于得到和解的經(jīng)歷。之后又經(jīng)歷長女、長子的夭折等一系列不幸遭遇。
歷經(jīng)祖父母溺愛、失去母愛、與父親矛盾沖突、婚姻遭受家人反對,痛失長女、長子等一系列人生不如意的志賀直哉,人生坎坷,經(jīng)歷車禍后的他自然心生悲涼,感覺人生無常。于是在1917年5月,在白樺派同人雜志《白樺》上發(fā)表了小說《在城崎》。
瀨戶內(nèi)晴美出生在大正時期,見證了從昭和到平成的時代更迭,至今仍然活躍在日本文壇。而志賀直哉出生在明治時期,經(jīng)歷了明治、大正、昭和三個不同的時代。被日本人尊稱為“小說之神”。他是白樺派的杰出代表作家,也是“心境小說”的泰斗,在日本近代文學史上其影響巨大而深遠。
出生時代的不同,家庭成長環(huán)境及人生經(jīng)歷的不同,使得兩位作家的性格完全不同。瀨戶內(nèi)晴美性格開朗,心胸豁達,追求美好事物,一生追求幸福,樂觀向上;而志賀直哉從小受到祖父母的溺愛,長大后又與父親不和,痛失親人等必然導致他性格內(nèi)向,悲觀。而兩作者的作品皆取材于自己的生活,是兩種不同的無常觀產(chǎn)生的根本原因。
五、結(jié)論
如上所述,在《月夜》中,瀨戶內(nèi)晴美描寫了自己與做幫手的少女們離聚的無常,對少女們?nèi)プ非竺篮梦磥淼男蕾p與理解,是一種積極的無常觀?!对诔瞧椤分?,志賀直哉描寫自身經(jīng)歷和小動物們的死,尤其是蠑螈的死使作者感到生死的無常。自己無意間的受傷,差點丟掉性命,心生悲哀,表達作者對死亡的無奈,是一種消極的人生觀。而出生時代、家庭環(huán)境、個人經(jīng)歷的不同是兩位作者在這兩部作品中表現(xiàn)出來不同的無常觀的主要原因。
注釋:
①嵯峨野:地名,位于京都府西部嵐山北方,在優(yōu)美的小倉山東麓,曾經(jīng)是皇室的別墅所在地。
②寂庵:1974年11月14日,瀨戶內(nèi)晴美出家,法名寂聽。她在京都嵯峨野的一間小屋里,小屋名為寂庵。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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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瀬戸內(nèi)晴美.一人でも生きられる[M].集英社文庫,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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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筑摩日本文學021.志賀直哉(1883-1971)[M].筑摩書房,2010.5.劉利國.日本文學[M].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