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動了他的白發(fā)

徐錦斌

“王卉去世了，昨天。” 2016年10月9日晚，我得到消息，心頭，為之一震。這個可愛的老頑童，走了。

我當即從書架上取下他的畫集，九十四歲劉海粟題簽的《王卉書畫詩詞選集》。扉頁，有他用自來水筆揮寫的字跡：二零一零初夏兒童節(jié)王卉藤翁八十八歲贈於杭州?！肮?jié)”字的末筆，毫不客氣，一豎直下，占了大半篇幅?！爸荨弊诌B環(huán)草書，最后一點，順勢一拖，干脆利落，戛然而止，他啪地放下筆……他題字的那種情形，歷歷在目。

就好像一頓晚餐的功夫，一個鏡頭切換，此刻，王老已在另一個世界。

王卉，字勁草，號藤翁。1923年出生于浙南重鎮(zhèn)平陽鰲江書畫世家，其父王楠早年為上海“天馬畫會”成員。十多歲時和父親舉辦父子畫展而名噪浙南。躬逢亂世，在上世紀40年代，由滬而杭，先后就學于上海藝專和國立杭州藝專，受業(yè)于劉海粟、黃賓虹、潘天壽、關良、王個簃等人，系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會員?？械闹?、畫集有《春風集》《天趣園詩詞》《王卉詩詞》《王卉速寫》《王卉書畫詩詞選集》《天趣園詩詞書畫》。在這里，我要說的是，作為一個老畫家，藤翁終其一生，其實并沒有一本像樣的個人畫冊得以出版。花了大力氣出版的《王卉書畫詩詞選集》（上海遠東出版社，1994年9月出版），卻用了很糟糕的異形開本，成書時大多數(shù)圖片畫幅的邊緣部分都被裁切了不少。老人家說：“等發(fā)現(xiàn)時，太遲了，書已印好堆在倉庫。最后，出版社退些錢回來了事?！蔽覀冎蒙淼倪@個年代，印刷技術(shù)幾乎發(fā)達到了厚顏無恥的地步，沒有什么好作品，卻有太多豪華的作品集。反觀藤翁，真是足夠寒磣。關于藤翁的人生經(jīng)歷，他的好友中國美術(shù)學院教授夏子頤回憶說：“一九四三年，我在溫州‘白虹畫社結(jié)識王卉。一九四六年春，我們都赴學上海美專，這是一所資深的藝術(shù)學府，校長乃譽滿國際藝壇的劉海粟先生，王卉攻讀中西繪畫，成績優(yōu)異，還積極投入愛國學生運動，以其漫畫、詩歌，揭露黑暗，迎接光明。在這艱苦日子里，我們志同道合，情誼甚篤。同窗一年半后，他轉(zhuǎn)學杭州國立藝專，一九四九年春杭州解放，他毅然參加解放軍南下服務團，隨軍南下福建?！?自此，王卉在福建整整工作生活了三十六年，先后供職于共青團福建省委，福建省畫報社、出版局和美協(xié)，最后的工作單位是福安城關中學。他從省城一路下滑到福安，因此，在福建，他更多的時間埋沒于閩東。他如一棵大樹扎根閩東，把異鄉(xiāng)變成了故鄉(xiāng)。

王卉愛藤，藤之堅挺柔韌、老辣奇崛，藤之頑強勁健、飛揚狂舞，藤之盤旋屈曲、錯雜紛披，被他揮寫得淋漓盡致?！凹诧L勁草差堪慰，屈鐵盤根一老龍”。他把藤引以為最合意的生命意象，一再地描繪表現(xiàn)。他筆下的藤，如同他本身，充滿狂草情趣，生命激情，有深沉的緘默，更有熱切的叫喊；有安然的垂掛，更有狂烈的飛舞。王卉的藤與大地和天空同在，“躍起凌霄勢，龍?zhí)偃f古春”，使人感受到個體生命情感的奔流和涌動，體悟到生存的激情和曠達。惲南田《畫跋》如是說：“筆墨本無情，不可使運筆墨者無情；作畫在攝情，不可使鑒畫者不生情。”然而，在畫作中表達情感，多少畫家，已無能為力，遑論揭示生命的內(nèi)在狀態(tài)。他們畫到死，也不過是畫出了一張張死畫，雖也貌似可以說說筆墨、說說構(gòu)圖，更可以賣賣錢，如此而已。王卉的藤不適合作休閑的觀賞，因為他的藤具有抽打的力度：張揚生命，追問世道。誠如他的《山藤古風歌》所詠：“數(shù)百年來林泉老，如此老藤難常有?！毙爝t評價說：“所以藤翁之藤，奇幻莫測，變化無窮，達到‘有法無法，有意無意的高度境界?！薄罢\然，藤翁并非獨愛藤、詠藤、畫藤，而是將藤的精神融入詩詞書畫的創(chuàng)作實踐與美學研究中去?！保ㄐ爝t《龍?zhí)倬瘛罚?/p>

王卉漸入老境，對這個手段多變、花樣紛飛的時代愈離愈遠。當時尚的畫家在顏料上費盡心思、各顯神通的時候，王卉所用卻是普通至極的廣告色，他不曾在繪畫材料方面進行嘗試探索。這不是他的方向，他意不在此，他沉浸在他自己的年代里。也許更真實的情況竟是情非得已，他得享高齡，但晚境孤單，他已無力顧及顏料材質(zhì)的優(yōu)劣而有所選擇。當經(jīng)驗、程式與功力融入了骨髓，王卉何須刻意于講究？人到此境，不講究該是更為隨緣和本色的能力吧。那破舊顏料下的滄桑與風骨，那穿越歲月的練達與凝重，那一任自我的荒率與粗野，正是漸漸老去的藤翁。他客居杭州，一間畫室小得可憐，“容膝之安，一肉之味”，說的正是這樣的境況吧。畫案已小，又被筆墨紙硯顏料書本雜物占去了一大半，我不知道他如何在這樣的桌面上鋪開畫紙?？纯茨切┊敿t畫家，出沒拍賣行操弄拍賣記錄，工作室遍地開花，在江湖上搞得風生水起。相比之下，藤翁真是老了，過時了，過氣了，玩不動了。這個時代的畫外功夫，不再是你還能寫詩、還能用自創(chuàng)的詩文題寫長款、還能保持畫家的純粹，而是別的一些東西，比如權(quán)力、資本、位置和沽名釣譽的技巧手段等等。要說起來，藤翁實際上也是懷著入世之心的，他的山水畫，頗多鄉(xiāng)情鄉(xiāng)趣，但絕少隱逸氣息。只是他在社會的位置，不知不覺地屢遭排擠而被迫“出世”。他一生漂泊，似乎是永遠的異鄉(xiāng)人，“過”、“客”、“寓”這些字眼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他畫作的題款。他哪里甘于沉寂呢？他一直在藝術(shù)創(chuàng)造中確認自我。早些年，在《天趣園詩詞》自序中，他說：“讀書行路，詩畫之緣難分；前賢后哲，唱和之風堪紀。綜其體會，凡師造化、深感受、重意境、抒性靈者，庶可得‘真、清、新三字。情貴真，氣貴清，意貴新，終歸于自然?！?/p>

王卉是20世紀遺留給21世紀的畫家，他籠罩在眾多師輩巨大的身影之下，緩緩熄滅在許多人看不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