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毅
浙江省人大常委會辦公廳
俞平伯1954年以后的歲月(四)
周文毅
浙江省人大常委會辦公廳
慰妻辦曲社
1955年9月30日,自感批判壓力稍有減輕的俞平伯,忽然從新出版的《文藝報》半月刊第18號上看到一篇題為《友誼的訪問》的報道,里面提到:“今年六月以來,我國作家與前來我國訪問的外國文學家和社會活動家進行了頻繁的接觸?!薄巴鈬笥炎铌P心的問題,是關于《紅樓夢》研究中的錯誤思想的批判及對胡適和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批判和斗爭?!S藥眠、楊朔、藍翎等向朝鮮作家……介紹了對俞平伯研究《紅樓夢》的唯心主義思想的批判以及對胡適的反動文學觀點的斗爭的情況?!?/p>
上述文字不禁又讓他心驚肉跳起來,原來自己并沒有安然過關!胡風被捕入獄的遭遇足以讓他觳觫不已了,而這篇報道卻還將他與胡風相提并論。他頓時感到,去年10月自己遭受的《紅樓夢》研究批判這場人生危機,可能還會持續(xù)很長時間。如果真是這樣,又該如何保家安己呢?他頗費躊躇。
1956年5月,俞平伯歷時4年多校勘整理的八十回本《紅樓夢》終于大功告成,正式交付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他將全書共分成四冊,曹雪芹所著前八十回分成上、下兩冊;另外兩冊,一冊為高鶚所續(xù)的后四十回,他取名為《紅樓夢后部四十回》,一冊為《紅樓夢八十回校字記》,為的是讓有紅學興趣的讀者可以對照流傳在世的《紅樓夢》版本查知他的校訂依據(jù)。他還專門撰寫《〈紅樓夢〉八十回校本序言》,交代了??闭斫涍^,并提出了??闭磉^程中新形成的一些紅學觀點。在署名上,他署為“俞平伯???、王惜時(即王佩璋)助?!薄1M管當初他單位領導鄭振鐸、何其芳配備給他的助手王佩璋曾跟風批判過他,但他卻不計前嫌,毫不抹殺王的協(xié)助??敝Α?/p>
俞平伯紓難解壓的智慧靈光閃爍在當年4月。
4月17日,浙江國風蘇昆劇團(現(xiàn)為浙江昆劇團)首度進京在中南海懷仁堂演出了昆劇《十五貫》,該團的昆曲“傳”字輩演員周傳瑛飾況鐘、王傳淞飾婁阿鼠、朱國梁飾過于執(zhí)、包傳鐸飾周忱。那天的演出,毛澤東、周恩來等黨和國家領導人都到場觀看。周恩來還發(fā)表了觀后感,稱贊劇團“做了一件好事”,“一出戲救活了一個劇種”。到了5月17日,他再次發(fā)表講話,指出:“昆曲有很多劇目,要整理改革。很多民族財富要好好發(fā)掘、繼承,不要埋沒?!?月18日,著名劇作家田漢就周恩來兩次講話精神,為《人民日報》撰寫社論《從“一出戲救活了一個劇種”談起》?!妒遑灐吩诒本┻B演46場,觀眾達7萬人次。同年,還被拍成彩色戲曲藝術影片發(fā)行全國。
昆劇《十五貫》的一炮打響使俞平伯腦中豁然開朗:攜同妻子許寶馴,舉辦一個業(yè)余昆曲團體,不就是一條夫妻相濡、共涉艱危的路子嗎?何況,研習瀕于失傳的古老劇種,振興祖國傳統(tǒng)文化,既能出成果,又能暫時躲避政治風雨,不失為一舉兩得。
俞平伯曾從蘇州祖居曲園中的“樂知堂”堂名,悟得8個字:樂天、知命、安閑、養(yǎng)拙。他由此引申為4句箴言:樂天不憂懼,知命不妄想,安閑嗇心神,養(yǎng)拙慎言行。他認為這四句箴言每一句都對應了人生的一種狀態(tài)。因為人活在世上,總不免有順境、逆境,有空閑的時候,也有煩惱的時候,這樣,人就不能只秉持一種活法。人應遵循自然規(guī)律,順天而為,不要過多憂慮和恐懼;平時要安知天命,不作脫離實際的思想和行為;空閑時候應該節(jié)省精神,不要刻意忙碌;逢到逆境遇上煩惱,則應該韜光養(yǎng)晦,謹言慎行。這四句箴言,無疑是俞平伯獨創(chuàng)的紓難解壓的智慧真諦。
再說俞平伯敢于舉辦業(yè)余昆曲團體,其因蓋出于他出生成長的蘇州是昆曲發(fā)祥之地,他從小就對古老而又雅致的昆曲情有獨鐘。到北京大學求學后,他又曾在昆曲大師吳梅(字瞿安)開的班里學過昆曲。加上夫人許寶馴幼年學過古琴,曾師從六伯父學唱過昆曲。她嗓子好,唱起昆曲來,字正腔圓,余音繞梁,而且她還能為昆劇折子戲譜曲。平時,夫婦倆業(yè)余生活中的一項重要內容,就是拍曲。
此外,俞平伯還曾辦過昆曲社團。那是1935年,他在清華大學執(zhí)教時,曾和妻子許寶馴一起邀集愛好昆曲的師生成立課余昆曲團體“谷音社”,研究昆曲、學唱昆曲。但好景不長,1937年7月,盧溝橋事變引發(fā)全民抗戰(zhàn),他苦心創(chuàng)辦的“谷音社”遂被日寇的鐵蹄碾碎。十幾年后,一些舊友到老君堂俞平伯家相聚,還常常懷念“谷音社”的兩年美好時光,甚至還希望他再次組織成立新的谷音社,藉以以曲會友。
于是,為了安慰妻子,令其逐步走出恐懼的陰影,俞平伯決定重新聯(lián)絡舊雨新知、昆曲同好,積極籌備建立業(yè)余昆曲研習團體。
曲社成立后,一時沒有活動的地方,俞平伯便把老君堂79號私宅作為社址。外孫韋柰在《我的外祖父俞平伯》一書中回憶:曲社每每來家舉行活動,外祖父母“他們便拿出自家的錢,做些點心,買些冷飲供大家享用”。
張允和也曾回憶過俞平伯夫婦熱情待她的一件往事:
有一年夏天,我的大弟張宗和由貴陽來。我和有光帶大弟一同到老君堂開社務會議。這些委員們大吃大喝了一頓。下午忽然雷雨交加,來勢十分兇猛。雨還沒有停,客人大多走了。大姐(指許寶馴)留下了我和大弟,還有有光,要我們三人等雨停了再走。雨老不停,只好又吃了晚飯。好不容易雨停了,我們正預備走,可是有人告訴我們:“外面的水有兩尺多深,汽車、電車都不通?!边@下我們急得不得了。大姐說:“急什么,今晚就在我這兒將就睡一晚,好在是夏天?!蔽覀內司驮谏嘲l(fā)上、滕椅上度過了一宵。(張允和:《我與昆曲》,百花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第84頁)
俞平伯組織北京昆曲研習社第一次亮相演出,是為慶賀社務委員兼演出組組長袁敏宣的母親汪靜老人80壽辰。事先,曲社彩排了一出傳統(tǒng)昆曲折子戲《喬醋》。該折出自昆曲傳統(tǒng)劇目《金雀記》,全劇講的是晉代文人潘安仁未及第時,與一樂妓巫彩鳳兩情相娛,訂下白頭之盟。潘有金雀一對,以其中一支贈巫為表記。旋經喪亂,彼此分離。既而潘出宰河陽,巫聞訊后寄一書備述別后情狀,并言暫度尼姑,以明其不渝初志。詎料,此書為潘妻拾得,遂多方盤詰,欲一觀其所藏另一支金雀。潘初尚掩飾,繼被再三逼問,終于辭窮,只得直陳,且長跪請命。潘夫人佯作含酸,不遽許可,實則潘夫人極賢淑,非但毫無醋意,還想欲玉成他們,只不過她是喬裝以怡夫君潘安仁?!秵檀住肥切∩?、正旦的重頭戲,俞平伯他們建社伊始,就能排演這折一向為昆班所看重的戲,可見他們昆曲藝術功力積淀之深。
9月8日,北池子50號袁府正廳專門搭起了戲臺,剛成立不到一個月的北京昆曲研習社專門前來舉行祝壽堂會。57歲的俞平伯也粉墨登場,與袁敏宣、陸劍霞合作表演了《喬醋》。俞平伯能上臺演出,實在太難得了!由于他“五音不全”、“并不擅演唱”(韋柰語),平時家庭聚會拍曲、曲社舉行演出,他一般都擔任樂隊司鼓,此次他親自登臺演戲,曲友都稱“實在罕見”。那天晚上,前來祝壽和觀戲的有一百多人,場面頗為熱鬧。俞平伯他們這次私人性質的演出,后來被稱作是“北京歷史上最后一次傳統(tǒng)意義上的堂會”。
時任文化部副部長的著名劇作家丁西林也獲知俞平伯辦曲社的事。祝壽演出第二天,他就邀請俞平伯夫婦、張允和夫婦去開茶話會,了解他們成立曲社的前因后果。那天,大家相談甚歡。出于昆劇《十五貫》晉京公演和周恩來兩次講話影響猶在,丁西林覺得俞平伯他們這是在振興古老劇種,應該予以支持,茶話會后,他就協(xié)調北京市分管文教的副市長王昆侖一起扶持曲社。
10月13日晚上,丁西林打電話給曲社聯(lián)絡組組長張允和,“約我們曲社的人明天去慶霄樓談談”。
1956年,俞平伯、許寶馴夫婦與兒子一家四口攝于天津
11月2日,張允和給《北京晚報》寫了一篇新聞稿,稿子經過俞平伯的親筆修改。從這篇新聞稿中,可以看到北京昆曲研習社成立三個月來的初步成就:
北京昆曲研習社,自七月間由俞平伯等人發(fā)起組織成立。舉俞平伯、項遠村、袁敏宣等十一人為社務委員,并成立傳習、公演、研究等七組。
俟后又經文化部與北京市政府大力扶助,社員由最初二十五人發(fā)展至七十人?,F(xiàn)已由文化部領導進行研習工作。
10月28日下午,北京昆曲研習社在文化俱樂部舉行社員聯(lián)歡大會。
由俞平伯主任委員報告成立經過,上海虹社李洵如同志贈禮。便裝表演《琴桃》、《思凡》、《學堂》等戲。小社員胡保棣(十一歲)、許宜春(十歲)化裝演出《游園》。胡保棣飾杜麗娘端莊穩(wěn)重,一入園門,看到滿園春色的喜悅情緒曲曲傳出;許宜春飾春香,玲瓏活潑,女孩兒天真爛漫的神情亦頗有情趣。小《游園》由周銓庵等人在暑假中排演,已演出數(shù)次,均得觀眾好評。(同上,第201-202頁)
座談會結束兩個月后,北京市文化局發(fā)來通知:一是規(guī)定北京昆曲研習社由北京市文化局領導;二是每月?lián)芙o曲社250元作為活動經費補貼;三是安排曲社每周到東單文化館活動一次,以解決活動場地不足問題。
張允和還回憶過俞平伯主持下北京昆曲研習社慘淡經營的情況:“這段時期(指曲社存在的8年)內,我們除社員每季交很少的會費外,社員請笛師拍曲,交費四元。曲社每月收入在三百元以上,每周拍曲一次,演出有時還有點小收入,每個月存錢,用十元一月租了陸劍霞的房子,租一間,借給兩間用。到1964年結束時,我們有了一些行頭,有兩副水鉆頭面,一副點翠、鳳冠,《游園驚夢》的杜麗娘、柳夢梅的服裝,《小宴》的黃帔,《后親》的紅帔、褶子等。彩鞋、福字履、靴都是個人自備的。”
為了節(jié)約使用經費,曲社彩排和演出中用到的幻燈字幕,也都不拿出去專門制作,而是由俞平伯與袁敏宣等人辛苦寫就。俞平伯的楷書十分美觀,袁敏宣又是晚清翰林之女,他們寫出來的唱、白字幕用幻燈一放,觀眾十分欣賞,認為“有氣派”,“書卷氣濃”。
山雨欲來風滿樓。1957年6月,整風反右運動開始了,國家政治生活的短暫平靜又被打破……
在這場急風暴雨式的政治運動中,三年前就遭點名批判的俞平伯卻能安瀾。說起來,5月16日召開的戲曲座談會上,俞平伯甚至還唱了點“反調”,說“《十五貫》唱紅之后,昆曲并沒有脫離危險時期,電臺廣播極少,自身力量不夠,政府支持不夠,對群眾聯(lián)系太少……”(陳徒手:《舊時月色下的俞平伯》)
然而,與俞平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長女俞成,卻不幸被打成“右派”。
說起長女俞成,也算辛苦遭逢??箲?zhàn)之初,她在西南聯(lián)大學英語,1948年與外籍丈夫離婚后,便攜一雙兒女到北平投靠父母,沒想到卻會患上腰椎結核而臥床不起達三年之久,經一日本醫(yī)生治療和自我鍛煉,她重新站起,便響應政府號召走出家門,去一所中學教語文,但好景不長,居然會被劃為“右派分子”。這樣一個剛剛接觸社會的女人怎么會成“右派分子”的呢?據(jù)她兒子韋柰所著《舊時月色:俞平伯身邊的人和事》里說,“后來方知是因為所在學校沒有完成指標,把她硬劃進去。從此她再沒有工作”。身邊的女兒被打成“右派”,這讓俞平伯情何以堪?
然而,再不順心的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1957年下半年里,俞平伯依舊大行“保存、改革昆曲”之道。他甚至還開始與昔日執(zhí)教清華大學時的學生、時任天津戲曲學校副校長的華粹深共同改編昆曲《牡丹亭》。
卻說早在20世紀30年代,俞平伯在清華大學組織“谷音社”時,最欣賞的就是湯顯祖的名作《牡丹亭》,其詞讀之數(shù)十遍,其折又歌之數(shù)百遍,并且一直有志于將《牡丹亭》縮編全本成為一劇。當時,華粹深就是谷音社的一員。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他在天津戲曲學校任教,依舊研究昆曲不輟。俞平伯與他合作改編昆曲《牡丹亭》,一共花了兩年時間,師生二人你切我磋,京津兩地奔波探討無數(shù)次,終于改編成功。
周恩來總理也關心著俞平伯主持下的北京昆曲研習社,好幾次,他都撥冗前來看他們排練或演出。張允和回憶:“總理每次來,都沒有前呼后擁的隨從,靜悄悄地當一名普通的觀眾。但我只要知道總理要來,一定把前幾排和總理的座位四周都安排好熟識、可靠的人?!?/p>
1957年11月2日晚,北京昆曲研習社在全國文聯(lián)禮堂第一次舉行公演。俞平伯組織社員們上演了昆曲折子戲《胖姑》《出獵》《琴桃》《卸甲》《佳期》等。周恩來興致盎然前來觀看,葉圣陶、陳叔通、張奚若、康生等也都到場。演出中,出現(xiàn)不少遺憾之處,照張允和當天日記中的說法:“《出獵》的胡保棣,說白好,扮相第二,工架第三,唱得差些。李三娘身段穩(wěn),氣氛不夠,咬字、唱腔不夠好。我的王旺不好,扮相太矮小,沒氣派,舉起手來太輕,嗓子太尖,水桶幾乎挑不起。最后的《絮閣》,周的楊貴妃,唱做均佳,扮相不夠好。蘇姐的唐明皇唱得勉強,表情全無?!蹦暌?8歲的俞平伯,又一次粉墨登場,但他演得怎么樣,張允和沒有評點。而照他兒子俞潤民稱:“俞先生也粉墨登場扮演角色,一時傳為佳話?!北M管是業(yè)余水平的演出,周恩來卻看得很認真,張允和演完她那一折《出獵》下來,還沒坐到劇場自己的座位上,周恩來就伸過手來與她握手。小演員許宜春戲演完轉進劇場,剛要到第三排自己的座位上落座,坐第四排的周恩來不僅跟她握手,還問她幾歲了,讀幾年級了,是哪里人?當小宜春一一回答后,反問“你是哪里人”時周恩來很和藹地回答:“我是淮安人”。
在1957年這一年里,俞平伯一共參加有關昆曲的座談、演出、會議達36場,發(fā)表文章3篇。北京昆曲研習社,果然成了他躲避批判,苦中尋樂,安慰妻子的風雨亭子。
這一年里,上海古籍出版社再版了他三年前由上海文藝聯(lián)合出版社出版的《脂硯齋紅樓夢輯評》一書。
到了1958年,舉國大躍進。俞平伯也適時“躍進”:2月,由他校訂、王佩璋(出版時署名王惜時)參校的《紅樓夢》八十回本終于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發(fā)行。這樣一套四冊有分有合有說明的《紅樓夢》版本,受到了讀者普遍歡迎,人們稱之為“俞校本”,書市上一時洛陽紙貴。順便說一下,據(jù)俞平伯所在單位中科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文學研究所黨總支書記王平凡后來回憶:“到1962年《紅樓夢》(指俞校本)印數(shù)有十四萬部。”
進入1959年。這一年似乎是俞平伯在整個50年代日子最好過的一年。
3月18日至30日,連任第二屆全國人大代表的他與同為代表又兼蘇州鄉(xiāng)友的葉圣陶、王伯祥等,一起赴江蘇開展代表視察活動。他們先后到了南京、揚州、淮陰、漣水等地,聽取了整治大運河的報告,參觀了“解放臺灣”的宣傳工作展覽,視察了農村村莊和城里的居民新村,還看了工廠和學校。
在俞平伯的主持下,到這一年,北京昆曲研習社社員已經發(fā)展到近百人。他還特別重視吸引青少年學昆曲,因為他知道,昆曲要傳承,必須要有新生力量。所以他把自己不滿10歲的外孫女韋梅也發(fā)展進曲社學唱昆曲。但昆曲詞句很難懂,要孩子們學唱不容易,好在這些孩子的長輩不乏資深曲友,如小社員許宜春的爺爺許潛庵、爸爸許芷方都懂昆曲,俞平伯就督促大人們認真教練。外孫女韋梅,就是由他和夫人許寶馴一手調教出來的。在曲社近百人的社員隊伍里,時時可見年輕人的身影。
北京昆曲研習社人強馬壯了,俞平伯便帶領社員們開始排練他和華粹深共同改編成功的全本昆劇《牡丹亭》?!赌档ねぁ房胺Q昆曲中的皇冠之珠,難度非同一般,曲社作為業(yè)余班子居然敢碰,業(yè)內不由嘖嘖稱奇。曲社幾乎安排了三分之二的社員投入到這部戲的排練中去,袁敏宣飾柳夢梅、周銓庵飾杜麗娘、范崇實飾杜寶、伊克賢飾杜母、張允和飾石道姑,12歲的小演員許宜春飾春香,連音響、前后臺、幻燈字幕,都由曲社社員們一手操作。社員樊書培回憶:“俞先生排戲一直盯看,看得很細。誰唱得好,就大聲夸獎,并會說一些典故;誰誰以前這段唱得不錯?!睋?jù)張允和回憶,有時都要排練到晚上11點鐘才停下。為了排演好《牡丹亭》,俞平伯甚至還從上海專門請來昆曲“傳”字輩名家朱傳茗、沈傳芷、張傳芳、華傳浩等來京指導排練。這部戲一排就是好幾個月,終于排出了建國后第一出全本昆劇《牡丹亭》的舞臺演出版。
俞平伯外孫女韋梅(左)與北京昆曲研習社小學員陳曙輝出演昆劇《游園》劇照
1959年國慶期間,俞平伯(后左四)與外孫女韋梅(前左)等攝于昆劇演出后
10月3日,是俞平伯舉辦業(yè)余昆曲團體史上引以為豪的日子。這天晚上,他帶領北京昆曲研習社在長安大戲院首次舉行全本昆劇《牡丹亭》匯報演出,以此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10周年。
是夜,北京東長安街上燈火璀璨,人流熙熙攘攘,建于1937年的長安大戲院古樸典雅。俞平伯領著11歲的外孫女韋梅站在戲院門口迎迓各路來賓。有熟識的曲友一進來,先是與俞平伯熱情握手,然后摸摸小韋梅的臉蛋,夸贊俞平伯將小外孫女培養(yǎng)成又一個“杜麗娘”。曲友說的是8個月前的2月5日,曲社在九三學社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上,演出了昆曲《牡丹亭》里“學堂”“游園”兩出折子戲,小韋梅演出了其中“游園”一折,當時,她的一唱一做、一招一式,贏得滿場喝彩。
1963年,曹雪芹逝世200周年紀念展覽會期間,紅學家于故宮文華殿座談會后合影,左起:周汝昌、吳恩裕、陳毓羆、周紹良、吳世昌、朱南銑、俞平伯、劉世德、邵荃麟、阿英
當晚演出大獲成功,專門從天津趕來的華粹深十分高興,演出結束后,他張羅俞平伯與主要演員們到長安大戲院門口照了一張合影。戲院方面見到當晚演出盛況,便高興地請他們到10月8日晚上再加演一場。
如果說,《牡丹亭》公演成功讓俞平伯感到高興的話,那么,更加讓他喜出望外的是,作為戲劇界“業(yè)余人士”的他居然接到人民大會堂國慶宴會的請柬。張允和是北京昆曲研習社的聯(lián)絡組組長,這樣的大場面,俞平伯自然要帶她一起出席。直到86歲時,張允和還清楚地回憶起當年這一盛況:
1959年10月8日,是個好日子。天安門廣場上的人民大會堂舉行第一次國宴。這是一次不平凡的宴會,有五百桌客人。他們都是參加國慶會演的全國戲劇團體。我們的北京昆曲研習社,參加了這次宴會,是唯一的業(yè)余戲劇團體。我們曲社參加宴會的是俞平伯社長和我,我是聯(lián)絡組長(俞先生出席宴會,總是捎帶著我)。這是我們北京昆曲研習社參加全國戲劇會演的一次盛大的宴會。(同上,第82-83頁)
事實上,張允和的回憶把宴會的級別搞錯了,這場宴會不是“國宴”,而是“市宴”。據(jù)《俞平伯年譜》記載:“10月8日午,中共北京市委、北京市人民委員會在人民大會堂歡宴參加國慶十周年獻禮演出團體,俞平伯和張允和代表北京昆曲研習社出席。”
1960年11月20日,俞平伯接到通知,北京昆曲研習社自明年起改由北京市文聯(lián)領導。于是,他們常常得到市文聯(lián)下屬的戲劇家協(xié)會的業(yè)務指導。
時光流轉,俞平伯攜夫人許寶馴同心戮力舉辦北京昆曲研習社,度過若干政治“運動”風波,安然捱到1964年。舉辦曲社的8年時光里,夫婦倆在昆曲中找慰藉,尋快樂。俞平伯發(fā)現(xiàn),夫人不再害怕了,臉上也有了笑容。在他看來,昆曲研究演習,果然是一座行藏養(yǎng)拙的風雨驛亭。
然而,弄笛奏弦、低吟淺唱的韜光養(yǎng)晦日子終于到頭了。
1964年6至7月間,北京戲劇舞臺舉行了一場聲勢浩大的“京劇現(xiàn)代戲觀摩匯演”。全國各地京劇團紛紛帶著有關“工農兵”題材的劇目晉京演出。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首次集中如此之多的京劇現(xiàn)代戲同時進京上演,共有5000多位演職人員參與其盛。匯演期間,江青明確提出京劇要刻畫當代生活,塑造工農兵形象。她還表示,要親自把上海愛華滬劇團的革命現(xiàn)代滬劇《紅燈記》和哈爾濱京劇院的革命現(xiàn)代京劇《革命自有后來人》,改編成“京劇樣板戲”《紅燈記》。
俞平伯親筆為《德清俞氏印賞》寫的題記
京劇現(xiàn)代戲觀摩匯演讓俞平伯坐不住了!他隱約感到曲社再改編上演昆曲古裝戲不合時宜了,而要編出一個“革命現(xiàn)代昆劇”來,他既沒有合適的題材,又沒有這份政治素養(yǎng)。
據(jù)張允和回憶,俞平伯夫婦還與她根據(jù)話劇《崗旗》改編一出同名“革命現(xiàn)代昆劇”,俞平伯夫婦譜了前半部的曲,讓張譜后半部的曲,俞平伯還拉他北大昆曲老師吳梅的兒子吳南春也來參與。甚至到了京劇現(xiàn)代戲觀摩匯演舉辦前三個月,俞平伯還曾邀請文壇大家葉圣陶合作,試圖能將《崗旗》順利搬上昆曲舞臺。然而,終因大家都感到不倫不類而無疾而終。
既然不能“行”,那就還是“藏”吧。于是,京劇現(xiàn)代戲觀摩匯演結束后,1964年8月,俞平伯提議北京昆曲研習社自行解散。
曲社社員王湜華回憶:“曲社停辦時,賬目很清楚?!睆堅屎透鶕?jù)自己日記記載統(tǒng)計,北京昆曲研習社在“1956-1964年的八年中,舉行了40多次彩排。其中有傳統(tǒng)戲40多折,曾節(jié)編全本《牡丹亭》,參加1959年國慶獻禮,舉行更多次數(shù)的大小曲會,其中規(guī)模最大的,有紀念湯顯祖、關漢卿、曹雪芹及《琵琶記》的曲會(又叫同期)”。她一直認為,這8年是北京昆曲研習社最成功、最美好的時期。
順便說一下,文化大革命結束以后,1979年,北京許多曲友又懷念起俞平伯主持曲社的美好時光,紛紛要求恢復建立中斷15年之久的北京昆曲研習社,并寫請愿信致俞平伯,希望他再次“出山”,有58位曲友在信上簽名,其中包括俞平伯幾十年關系的密友葉圣陶、章元善等。但俞平伯始終謝絕堅辭不從,人們大惑不解。其中真正的原因,被他兒子俞潤民夫婦在《德清俞氏:俞樾、俞陛云、俞平伯》一書中說出:“這時俞夫人年事已高,身體不好,不再參加。雖然大家一再請求俞先生再出任社長,他終未應允。俞先生之愛好昆曲活動,主要是因為俞夫人的愛好,夫人不能參加,他也就沒有從事昆曲活動的心情了?!边@也證實了當初俞平伯組織業(yè)余昆曲團體,主要是為了夫人消除恐懼,安度時日。
這是后話。
(待續(xù))
責任編輯/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