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鴻
魯迅的作品,我大量地讀過,覺得好,愿向其學(xué)習(xí),受其影響。多年之后,我接觸到周作人的作品,也覺得好,別有味道,也愿向他學(xué)習(xí),受他的影響。
這種狀況大約發(fā)生在1975年至2005年之間,足有三十年。我知道飯要雜吃,書要雜讀,所以我也會古今讀,東西讀,不過周氏兄弟的書,我是斷斷續(xù)續(xù),一路讀下來的。
陶淵明、杜甫和曹雪芹,我基本上也這樣一路讀下來。顯然,我的精神食譜以中國為主。
以對周氏兄弟久懷的興趣和熱情,我一直在腦子里比較他們。
魯迅才更大,凡文學(xué)的小說、散文和詩,都有其成。他也有翻譯,學(xué)術(shù)課也頗堅硬。周作人是長壽的,翻譯甚豐,詩也具功譽,不過他的業(yè)績主要表現(xiàn)在散文上。魯迅也更深刻,更洞明世事。
周氏兄弟的作品都隱含著一種苦澀,然而魯迅會把裝著苦酒的瓶子打碎,揚其于天空,并灑到地上,但周作文卻一直在咀嚼苦藥,冥觀苦雨。
魯迅風流,瀟爽,甚至放縱,周作人謹嚴,肅穆,盡管道術(shù)也強,終于不免有一點裝圣裝賢的做作。
周氏兄弟竟為悲劇,這使我不勝惋惜。當然,真正的作家誰不是悲劇的角色呢?
考察周氏兄弟的散文需要一個背景,它應(yīng)該由整個文學(xué)活動、全部人生經(jīng)歷和藝術(shù)傳承構(gòu)成。以對周氏兄弟散文的喜歡,我一直在腦子里比較他們。
周氏兄弟的散文有很多相似的內(nèi)容,凡故鄉(xiāng),風土,家庭,女性,兒童,都呈現(xiàn)著幾近共鳴的體驗和表達。魯迅后有時局散文和辯駁散文的旁逸,執(zhí)著于批判,憤怒極了,常常抒發(fā)失望的喟嘆。周作人后有知識散文的斜出,并漸漸蔚然為派,成了他的散文的一個主干。我以為這種變化是各自對環(huán)境的反應(yīng),也符合各自的性格,更是各自創(chuàng)作的衍化??傊?,魯迅和周作人是一座山的兩面,一個向陽,一個向陰,兼具散文的審美性。
然而周氏兄弟的散文畢竟相異甚大。我在對魯迅迷戀了三十余年以后,對周作人欣賞了十余年以后,卒斷我對魯迅的喜歡多于對周作人的喜歡,盡管周氏兄弟都是我所推崇備至的作家。我以為,在中國能出其右的散文作家,鮮矣!
魯迅的感情始終是強度的,這在中國散文史上極為罕見。他并非不知道溫柔敦厚的傳統(tǒng),然而他的文學(xué)源出生命,他的文學(xué)就是生命的外化或變型,從而生命是怎樣極致的體驗,感情就是怎樣的強度傾吐,自己是無法修飾的,也不用修飾。像魯迅這種強度的感情,我只從貝多芬的音樂,以及波德萊爾的詩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中領(lǐng)略過,顯然屬于藝術(shù)的奇跡。讓我選他一些句子,以體會魯迅的熱血和烈性吧!
我在破獲秘密的滿足中,又很憤怒他的瞞了我的眼睛,這樣苦心孤詣地來偷做沒出息孩子的玩藝。我即刻伸手折斷了蝴蝶的一支翅骨,又將風輪擲在地下,踏扁了。論長幼,論力氣,他是都敵不過我的,我當然得到完全的勝利,于是傲然走出,留他絕望地站在小屋里。后來他怎樣,我不知道,也沒有留心。
當我失掉了所愛的,心中有著空虛時,我要充填以報仇的惡念。
我總要上下四方尋求,得到一種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來詛咒一切反對白話,妨害白話者。即使人死了真有靈魂,因這最惡的心,應(yīng)該墮入地獄,也將決不改悔,總要先來詛咒一切反對白話,妨害白話者。
周作人偶有感情的激動,明顯的是,他記女兒若子的死。不過這在他確實是太少了。他的基調(diào)始終是平緩的,平穩(wěn)的,平妥的,平實的,平靜的,安然的,淡然的,圓潤與拙澀融通的。這是功夫,經(jīng)營出來的。周作人的文學(xué)也源出生命,但他的感情卻是弱度的。平和沖淡似乎是他的風格,我以為這靠的是養(yǎng)。
也選擇周作人三段句子吧!
每逢伊抱著貓來看我寫字,我便不自覺地振作起來,用了平常所無的努力去映寫,感著一種無所希求的迷蒙的喜樂。并不問伊是否愛我,或者也還不知道自己是否愛著伊。總之對于伊的存在感到親近喜悅,并且愿為伊有所盡力,這是當時實在的心情,也是伊所給我的賜物了。
今年冬天特別的多雨,因為是冬天了,究竟不好意思傾盆的下, 只是蜘蛛絲似的一縷縷的灑下來。雨雖然細得望去都看不見,天色卻非常陰沉,使人十分氣悶。
清明前后掃墓時,有些人家——大約是保存古風的人家——用黃花麥果作供,但不作餅狀,做成小顆如指頂大,或細條如小指,以五六個作一攢,名曰繭果,不知是什么意思,或因蠶上山時設(shè)祭,也用這種食品,故有是稱,亦未可知。
比較周氏兄弟的體魄,也會發(fā)現(xiàn)魯迅屬于強度感情的一種,周作人屬于弱度感情的一種。魯迅瘦硬,其作品讀著解恨,周作人胖軟,其作品讀著舒服,悉為精舍寶玉。不過魯迅的作品意思大,滋味多,周作人的作品意思小,滋味少。
魯迅的散文是開放的,活的,洶涌的,奔流的,遂能變化無常,氣象萬千。他的散文固然也要敘事、抒情和議論,不過也不拒絕象征、神話和夢。有時候瑰麗,明快,有時候也晦暝,曲折,僅作暗示。
他的散文像殷人的玉器,用陰線,也用陽線,用浮雕,也用透雕,是隨物賦形,隨心所欲。他的散文像周人的青銅器,雄壯,崢嶸,讓獸面露出精致的龍紋、鳳紋和虎紋。
魯迅的精神世界是廣袤的,也是黑暗的,不過黑暗之中總是閃爍著愛的光。他也往往神經(jīng)過敏,偏激到了病態(tài),然而總是不失其正義。
魯迅的散文是從他的精神世界生出的林木和花叢,看到它,投身它,徜徉林海與花海,就使人驚異,驚奇,驚喜,甚至使人顫抖和震撼。
周作人的散文一般都徘徊在現(xiàn)實的范疇和層面,屬于一種人生的藝術(shù)。他有巨萬的知識積累,在這一點,任何作家也比不上他,也許魯迅也比不上他。其是儒家,又諳熟釋迦牟尼的佛學(xué)。他的隱士之架勢,又顯然通向老子和莊子。他稱頌并推廣希臘文化,也敬重基督思想,其行為方式,又顯示他傾慕日本的菊與刀。理性是周作人本質(zhì)的特點,這反映在散文上,遂能一以貫之地破除迷信,擯棄虛妄,反對暴力,也反對極端,從而使人聰明,并確立人的尊嚴。
他的散文總是清清楚楚,樸樸素素,不渲染,更不夸張。不過他在藝術(shù)上也是大有追求的,雖然敘事、抒情和議論都很明白,但他卻拒絕表達得直接和簡單。他要意趣,要豐腴,要風神,要不緊不慢的一種呼吸。他不強加人,也不征服人。他像一位長者,老者,智者,臨窗而坐,一邊品茶,一邊論道。其諄諄然,循循然,描繪著一種有價值有愉悅的人生。
周氏兄弟都是語言大師,然而各有各的精彩。
魯迅對語言的運用非常從容,仿佛是一位富有經(jīng)驗的獵師,凡豹呀,熊啊,鷹呀,鴟呀,他欲擒,不管其藏在何處,也逃不出他的手,遂沒有語言的忙亂,更沒有語而言窮的匆匆。只要他想,他就能把自己觀察到的外在之妙,感受到的內(nèi)在之奧,表達得盡情盡理。在一層一層的意思之間,他的轉(zhuǎn)承無不輕巧,迅速,應(yīng)接圓潤。
魯迅更像庖丁解牛,牛雖大,牛骨雖硬,牛肉雖厚,但他卻能游刃有余。其肉皮相裂,骨筋相離,神遇發(fā)音,自己也很快樂。
總之,他的語言可以迂回縱深,可以曲徑通幽,可以揮霍勾勒,可以細膩刻畫,無不透徹見底,惟肖惟妙。
周作人對語言的運用猶如高明的裁縫,其針腳的一深一淺,一長一短,都有嫻熟的把握。他的語言不但疏密有致,冷熱有調(diào),而且韻律有節(jié)。
讀周氏兄弟的散文,也許會校正當代散文在語言上的粗糙和隨便。
2017年6月19日,窄門堡
【責任編輯】 行 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