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幫立/著
這段白露河南岸是起伏的黃土丘,這個村卻叫著白崗。崗的土是黃色,崗的高坡低洼林密草茂,叫白崗,也只有一戶姓白的人家。白家沒有了父親,母親像專來世上煎熬病痛的,骨瘦如柴,裹在一件大破襖子里。憨子是白家唯一的孩子,也是能出門跑腿辦事的孩子。比如他知道什么時候到村衛(wèi)生室給母親拾藥,站在衛(wèi)生室門口,不說話,也不進去,醫(yī)生忙完了,才抬起頭看看他:憨子,你媽藥又吃完了?憨子傻笑笑,算是回答了。
村里只有一個男孩不欺負或者說不戲弄他,這孩子叫石頭。再去跟傻憨子玩,我打死你!石頭娘經(jīng)常敲著石頭的腦袋說,石頭總是記不住。石頭說憨子不憨,憨子能像野鴨一樣鳧過溫堰水庫,把游到對岸的牛趕回來;憨子能知道水庫邊上又新打了幾個黃鱔洞,磨尖鐵條燒紅彎成鉤穿上蚯蚓掏一葫蘆黃鱔給他娘吃。如果有人跟他玩,憨子不會憨;如果家里有錢供他上學(xué),憨子也不會憨。
石頭背著書包去上學(xué),路上憨子陪他一塊,快到學(xué)校了,石頭的腳步漸漸地放慢。石頭進校門了,憨子傻傻地坐在學(xué)校對面的大棠樹下等他。石頭跟憨子玩,石頭入學(xué)了,石頭落單了,憨子擔(dān)心那幫孩子在路上欺負他。
小學(xué)初中師范,很快,石頭從師范畢業(yè),作為優(yōu)秀畢業(yè)生又分配到鎮(zhèn)初中教書了。他斷斷續(xù)續(xù)聽到一些憨子的事。娘死后,他真的傻了。大冷天跪在白露河里,只露出鼻眼,讓水嘩嘩嘩地沖著他,一跪就是半天;有時白天見不著他人影,一到夜里,漫山遍野地跑,個頭還大,鐵塔似的,冷不丁地嚇死個人;莊稼田荒著,下套布網(wǎng)逮魚摸蝦捕獸捉鳥,不是餓急了他也懶得干的。好在憨子天生神力,收割時節(jié),誰給他吃飽喝足了,他就給誰家干活。一條棗木扁擔(dān),兩捆小山似的稻谷,在窄窄的田埂上,赤著雙腳,健步如飛。有講良心的,臨走時也給他十塊八塊當(dāng)工錢,憨子搓搓手,憨笑笑,也接著。
石頭回家過年,吃過年夜飯,石頭說不知道憨子年咋過的,想去看看。娘說真是沒事急的,再說祖上有規(guī)矩,年三十晚上守歲哪也不能去,要去,也是去本門長輩家辭歲,哪有去外姓家的道理?而且還是去個傻子家,也不怕外人笑話。石頭還是裝著出門轉(zhuǎn)轉(zhuǎn),高一腳低一腳地去了村邊的憨子家。門鎖著,門前打掃得也算干凈,門上也貼有春聯(lián)。石頭一陣心酸:憨子沒傻!
石頭結(jié)婚了,家屬下了崗,在學(xué)校開了個食堂。有一天他開三輪車去鄉(xiāng)下加工房買大米,怕耽誤課,把三輪車飛快地往回開。到了食堂,妻子問,不是買五袋子嗎?怎才四袋子?可能上坡顛掉了。那你還不趕快回頭找!石頭一回頭,憨子正扛著一袋子大米站在他身后憨笑著!
憨子摸到石頭的食堂了,每天早上,跑幾十里來討塊鍋巴吃了就回。沒過多久,學(xué)校門衛(wèi)找到了石頭:不能讓傻子再來學(xué)校了,初三的女生都大了,傻子直勾勾地盯著她們,嚇得學(xué)生沒哪躲得,別等出了啥事。石頭一想也是,第二天一大早提一兜子饃,把憨子堵在了學(xué)校大門口:這是學(xué)校,不準你再進來了,有事轉(zhuǎn)到食堂后面窗戶那去找我。憨子悶出了一頭汗,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拿著饃,跑了。
石頭再沒見憨子來過,石頭食堂窗外卻放著一堆干柴,上早自習(xí)的學(xué)生說是個傻子挑來的。石頭再回村子,母親說這么多天村里就沒見過憨子了。后來,聽說憨子因為在城里搶飯店里饃吃被打壞了回來了,養(yǎng)好傷又出門了;憨子在建筑工地上搬磚頭腳趾頭砸掉了一個又回來了,腳好了憨子又出門了;又出門咋就犯了啥事坐牢了,坐完牢憨子又回來了?;貋砹朔孔右驳沽藳]哪住的了,搭了個棚就窩在那里面。
一天,憨子正在劈柴,棚前晃來了一個人影。憨子看見了,斧子停在了空中,眼珠子釘那了:石頭,已身為鎮(zhèn)長的石頭。
石頭拿著一瓶酒,自己一仰脖子,灌上一口,把酒瓶遞給了憨子:憨子哥,我知道你一沒傻二沒神經(jīng),神經(jīng)了你咋知道半夜三更跑到鎮(zhèn)上敲王奶奶兒子的門,告訴他一個人住在老家的他老娘得了陡?。亢┳拥难蹨I嘩嘩地流了下來,雙手抱起酒瓶子……
憨子搬到了林場住,當(dāng)起了鎮(zhèn)里護林員,白天夜里都在林場里轉(zhuǎn)悠著,一年多來,林場里一根樹丫子都沒少。
鄭老先生家的供桌上,供奉的是一塊石頭。
這塊石頭兩拃長,一拃寬,青澄澄的,五面粗糙,一面打磨得平坦光滑。就在這朝上平坦光滑的一面正中央,凹下一個圖形。神圣全在這圖形里。鄭老先生說深更半夜,這圖形里能蹦出一團火來,忽閃忽閃地跳著。
村里沒有人相信鄭老先生的話。有人想看看這神奇的景象,在他家守過幾個夜晚,啥也沒看著,只說這老鄭騙人。老鄭問:你夜里打盹沒?打了。那東西神著呢,就那一會呢,小鳥打你頭上飛過,你沒看見,不等于它沒飛。再說了,無緣人見不到的。小時候,俺爹說我也不信,我也沒見過。爹說你好好跟我學(xué)做小叫吹子,以后你就能看見了。
爹帶著他到屋后大洪河灣里,反復(fù)用腳丈量水邊到灘上某一處的距離,找個點,掀去表層灰泥,挖去二層油泥,露出下面的黃膠泥。爹躬身捏一團上來,在手掌心搓搓,面團一般。爹說聲:就是這!一條扁擔(dān),一只桑條籃筐,他在前,爹在后,咿咿呀呀,爬坡上坎。有一次,抬得太多,他腿不聽使喚,東一頭西一頭亂撞,一下子跪在了草埂上。爹說這些泥巴可是會說話呢,別讓它們笑話。
爹給他找來那根泛著紅光的棗木棒槌,讓他把泥巴攤在泛著黃光的棠樹板上,搗衣一般,把那泥捶熟,晾干,再捶碎,用篩子篩,精細的粒塵雨般地瀉下來。爹舀一瓢洪河水,和上一團,說泥巴有生命啊,看這團泥,勁都往里收,一點不粘手。
鼠?;⑼茫埳唏R羊,猴雞狗豬,十二生肖爹信手捏來惟妙惟肖。一天夜晚,他也要捏。爹說先捶泥巴,泥巴啥時捶活了,你再學(xué)著捏。他高低要捏,爹說你會捏個蛋!他真的捏了一個蛋,上面還翹著小雞雞。爹一腳把他和那“蛋”一塊踢翻了:神物不可冒犯!爹擰著耳朵把他提進屋里,拿出一炷香,拜了三拜,點上了,厲聲說:磕頭!他趕忙跪下磕頭。等他抬起頭來,驚訝地說爹你看!爹說別吭氣!他第一次和爹一起看見了那石頭里躥出了一道亮光。
最高興的是跟爹一塊趕廟會賣泥叫吹了?!俺读_羅,撈堂堂,南山來個花姑娘。捎的啥包,小叫吹子。俺孩兒吹了,命也長,身也強?!彼宦飞媳谋奶爻{。爹突然要考考他:哎——兒啦,全中國人人都有一個,可全國只有十二個,你猜是什么?這還真是個難題呢!那一板車經(jīng)過掏孔、晾曬、焙燒、上彩,花花綠綠的泥叫吹正對著他笑呢。爹,就是它們!爹也是笑,兒也是樂。緊接著爹唱起了西皮來:你屬鼠來俺屬鼠,老鼠洞口碰香油;你屬牛來俺屬牛,三月春草遮住頭;你屬虎來俺屬虎,猛虎下山精神抖……
你屬兔來俺屬兔,玉兔嫦娥懷里摟……如今,鄭老先生站在破舊的院落正中間,把父親唱得輕快奔放的西皮,用泥叫吹吹成了沉郁傷感的“二黃”,吹得秋風(fēng)瑟瑟,吹得滿屋滿院的泥叫吹流淚顫抖嗚咽!他漸漸開始講起供著的石頭的神奇來,村里人搖搖頭,各忙各的,沒誰有時間聽他瞎編亂造。按照父親傳授的祖?zhèn)飨聛淼拿卦E,他已著手準備在臘八星星出齊的時候,凈手、焚香、燒紙、叩頭,在那石頭的凹處,用泥巴填脫出一條騰空飛起的龍來。
臘八夜晚星星出齊了。他剛點著黃紙,一團火焰騰空而起,直沖屋頂,在陰風(fēng)中回旋紛落,一種不祥之兆在老先生心頭彌漫。他急忙撥通在外地打工的兒子的電話,沒頭沒腦地大喊一聲:你快從工棚里跑出來!
兒子沒有多余的時間反應(yīng),他不知道是怎么站在了工棚外,站在了颶風(fēng)中。咯吱吱——嘩嗵!工棚頃刻崩塌,在他腳尖前,攤在地上像一張剛剝過的狗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