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說話

郭姜燕

“你會不會好好說話？”我嚴(yán)肅地對他說。“我這不正在好好說嗎？”他嬉皮笑臉地看著我。

我決定不再理睬他——“好好說話”先生，看他還怎么得意。

1

“好好說話”是個男生，因為他特別饒舌，總給人一種油腔滑調(diào)不正經(jīng)的感覺，所有老師幾乎都被他捉弄過，因此在他開口之前就愛先警告他說一句：“好好說話！”時間一長，他就有了“好好說話”這個外號。

不知為什么，“好好說話”特別有學(xué)生緣，一下課，他身邊就會簇?fù)碇粠蛯W(xué)生，男生女生都有，不知他用什么法子，不時讓大家樂得東倒西歪的，看他那樣子，是很享受被眾人簇?fù)淼母杏X，大概覺得自己是個明星，而他的座位則是個光芒萬丈的舞臺了。

歷史上就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幾個學(xué)生為了爭得和“好好說話”同小組的機(jī)會而發(fā)生決斗的事情，而決斗的規(guī)則由“好好說話”本人制定，裁判也是他自己。決斗的內(nèi)容看起來讓人哭笑不得——跑進(jìn)我的辦公室對我大喊三聲：“老師老師我愛你！”

當(dāng)?shù)谝粋€孩子對著我這樣叫喊的時候，我贏得了辦公室的滿堂喝彩，在喝彩聲中我全身的血都涌到了頭部，在喝彩聲中我無上榮耀，感受到作為一名人民教師的神圣，走起路來腳底都是麻的，像踩著七彩祥云一般幸福。

可是，接二連三的“老師老師我愛你”，讓所有人都意識到我被一個惡作劇相中了，成為里面的主人公，而且還是那種丑角兒。喝彩變成了喝倒彩。幸福演化成惱火。隨便揪住一個人，他立刻交代出主謀。

主謀被我狠狠地修理了一頓，他萬分委屈地表示，“人間自有真情在”只是一句口號，而我無情無義的做法已經(jīng)讓他萬念俱灰。我才不會被他的故作悲傷打動，在我的形容中，他的臉皮厚到足以開火車。

2

被他捉弄的老師不止我一個，但他最愛捉弄的老師非我莫屬。

我閑著的時候他逗我也就算了，就連我改作業(yè)忙得頭頂快冒煙了他也不放過我。這不，他又來糾纏我，說要我回答幾個很不簡單的問題。說實話，我很想不搭理他，或者干脆罵走他，可是那樣一來，就會敗壞了我在全體學(xué)生心目中的形象。于是，只能一邊筆走如飛地改著作業(yè)，一邊頭也不抬地回答著他的問題——

“你猜小明的阿姨是男還是女？”他問。

“女的。”（這么簡單，還用思考嗎？）

“真聰明！一下子就猜對了。”他的語氣略顯夸張。

“小明的阿姨生了孩子，你猜是男還是女？”他的第二個問題。

“男孩?！保ㄒ词悄泻?，要么是女孩，我順嘴說是男孩，如果錯了，那肯定是女孩。）

“再猜一次？”

“女孩?！保ㄟ@個答案肯定正確，難道還有不男不女嗎？）

“真聰明，才猜了兩回，就猜對了！”他的語氣可謂極度夸張?？渫炅?，還不走，站在我身邊看我改作業(yè)。

我實在受不了了，生怕他再出些無厘頭的問題來擾亂我，只有加快看作業(yè)的速度?！昂煤谜f話”倒也識趣，主動把我改好的那堆作業(yè)抱走發(fā)了。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伸腰的時候忽然想起來一件事，剛才組長好像來匯報過“好好說話”的什么問題，對了，“好好說話”的課堂作業(yè)沒有交，他的理由是鋼筆沒墨水了，作業(yè)沒有寫完。

好家伙，課堂作業(yè)沒做好，課后居然有閑心來逗我，簡直是將我“玩弄于口舌之間”嘛！

我大叫：“好好說話！好好說話！好好說話！過來！”

沒人過來。“好好說話”把抱過去的本子扔在課代表的桌子上，自己跑去打籃球了！

3

要對付“好好說話”，就必須下苦功夫，要打持久戰(zhàn)。

教健康課的劉老師來告狀：“你們班的那個男生，真是沒法弄了?！?/p>

“怎么了？”

“我講人體的骨骼分類，他舉手說他懂，我點了他，他說什么，人體的骨骼分為兩大類，一類是硬骨頭，一類是軟骨頭，說戰(zhàn)爭年代視死如歸的英雄都是因為渾身長滿了硬骨頭，而那些面對歹徒就嚇得渾身癱軟的家伙則全都是軟骨頭。他還說自己身上既有硬骨頭也有軟骨頭，所以只能當(dāng)個不好不壞的普通人。他的歪理邪說弄得課堂一片混亂，真夠討厭的！”

我正想安慰劉老師兩句，他喝了口水，繼續(xù)聲討：“講到肌肉組織時，我問肌肉的下面是什么，他高喊一聲‘?。u）肉的下面是鴨肉。全班都亂了，我這課沒法上了。我看以后我的課你可以把他請到辦公室待著?！?/p>

我又是打招呼，又是賠笑臉，誰讓我是班主任呢，班主任就是管家，就是負(fù)責(zé)善后的。

當(dāng)然，我沒有剝奪“好好說話”的聽課權(quán)，我這點法律意識還是有的，我只是禁止“好好說話”在健康課上再說話，說一句話就罰寫一篇作文。

這下好了，一天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來聽健康課，很多人嚇得縮頭縮腦地不敢發(fā)言了，劉老師就點了最愛表現(xiàn)的“好好說話”同學(xué)，誰知他站起來怎么也不開口，也不說不會，就那么站著。劉老師再三啟發(fā)后，他說：“老師，你別引誘我了，我可不愿意寫作文?！蓖瑢W(xué)們都捂著嘴竊笑起來，聽課的領(lǐng)導(dǎo)莫名其妙，劉老師的臉漲得通紅，一下課就跑到我辦公室說：“你差點害死我了！不！是你班上的那個學(xué)生差點害死我了！”

我一聽就知道，這個學(xué)生肯定非“好好說話”莫屬了！我很想把這個可惡的家伙揪過來料理一頓，匆匆跑向教室去找他時，我停下了腳步，的確是我不讓他說話的，我有什么理由去找他？我只得狠狠地咽下了這口氣，眼睜睜看著“好好說話”在操場上瘋玩。

4

自從開辟了課前三分鐘的演講，我發(fā)現(xiàn)很多學(xué)生的表達(dá)能力都增強(qiáng)了。特別是那些性格內(nèi)向，不愛說話的學(xué)生，為了這個演講，他們不得不去尋找材料，提前練習(xí)，逼迫自己站到前面去面對大家進(jìn)行演講，好多人憋得面紅耳赤才勉強(qiáng)把內(nèi)容說完，但這已經(jīng)是很大的進(jìn)步了，一般我都以鼓勵為主，不敢打擊他們的積極性。

只有一個人除外，那就是“好好說話”。

輪到他演講的前一天，我問他：“你的演講內(nèi)容準(zhǔn)備好了嗎？”endprint

“當(dāng)然！”

“我怎么沒看見你準(zhǔn)備？能提前透露一下嗎？”我其實是想探聽一下，以免他再鬧出什么亂子。

“No！絕對不可以！提前劇透還有意思嗎？一部誰都知道內(nèi)容的電影還能有票房嗎？傻子才那么干呢！我可不傻……”

好吧好吧，我服了他。我掐掉了自己的好奇心。不就是三分鐘的事嘛，眨眨眼就過去了，我干嗎小題大做呢？

在眾多期待的目光中，“好好說話”大搖大擺地走上了講臺。他兩手往講臺上一按，聳起肩膀，縮起脖子，拿腔捏調(diào)地說道：“同學(xué)們，今兒個，我給大家講的題目是：小狗的死亡之謎！”

同學(xué)們爆發(fā)出一陣狂笑。為什么？因為他從樣子到腔調(diào)，都在模仿教數(shù)學(xué)的于老師。于老師是外地人，有一口極不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卻非常喜歡講兒化音，最經(jīng)典的動作就是雙手按住講臺，縮著脖子說話。

“好好說話！”我按捺不住提醒他，盡管自己也快笑出聲了。

“好好說話”咳嗽了一聲，開始講：“小狗在沙漠中行走，最后卻被尿憋死了，你們知道為什么？”

“因為太熱？”有人搶著回答。

“錯！因為沙漠里沒有電線桿！”大家好容易憋住的笑一下子沖了出來，像大堤決了口。

“好好說話”板著臉，沒有一絲笑意，沉著地看著大家，等笑聲弱了些，他繼續(xù)問：“小狗在沙漠中行走，也找到了電線桿，最后卻被尿憋死了，為什么？”

“……”

大家正在思考著的時候，他揭曉了答案：“因為電線桿上貼著：不準(zhǔn)隨地大小便！”

“哈哈哈……”自然是笑聲震天。我也忍不住“撲哧”出一聲。

他依然很是嚴(yán)肅地提問：“小狗在沙漠中行走，找到了電線桿，電線桿上也沒有貼任何的字，最后卻被尿憋死了，為什么？”

“為什么？”我禁不住發(fā)問了。

“因為有一長隊的小狗在排隊呀！”他眨巴了兩下眼睛，做出一副很無辜的樣子。

很多同學(xué)已經(jīng)笑得不行了，有幾個開始拍著桌子狂笑不止。

“小狗在沙漠中行走，找到了電線桿，電線桿上沒有貼任何的字，也沒有一長隊的小狗在排隊，小狗最后卻被尿憋死了，為什么？”

這次沒有人發(fā)問，大家都還沉浸在歡樂中，腦子一時轉(zhuǎn)不過彎想答案。

“哈哈哈……”倒是他自己，忽然抑制不住，笑了個前仰后合，鼻子嘴巴一起喘氣，半天才說出了答案，“因為小狗的后面等著兩只小母狗，它害羞了……哈哈哈……哈哈……”

好了，徹底亂套了。女生們捂著臉，卻捂不住笑聲。男生們更是拍桌子打板凳，差點沒把樓頂掀翻了。

我肚子有點抽搐，大概是笑狠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把“好好說話”請了下去。又等了一會兒，大約接近三分鐘，沸騰的教室才逐漸安靜下來。大家一個個滿面紅光。

我說：“有人不明白什么叫演講，演講不是講笑話?！?/p>

“好好說話”不服氣地反駁道：“可是我覺得講笑話也蠻好的，既鍛煉了口才，也讓大家心情輕松愉快，聽課效率會更高的。大家說是不是？”

“是——”居然不止一個人附和他。

我不再浪費時間了，趕緊進(jìn)入正題，開始上課。不得不承認(rèn)，那堂課的確有點不同，同學(xué)們似乎延續(xù)了聽笑話的亢奮，整堂課都十分積極，把我的激情也調(diào)動了。下課鈴響過了，大家還依依不舍。

看來，課前偶爾講個笑話，也挺好。

5

“好好說話”不僅是說話方面讓我煩惱，還總是要做出一些出格的舉動。

這不，有人給我提供了一個可靠的情報，說“好好說話”帶頭去池塘邊捉蟲子了。

池塘？那可是學(xué)校的禁地！

光是全體教師會議上，學(xué)校就三令五申過，不允許任何學(xué)生靠近池塘，那里不僅危險，還是學(xué)校的重點保護(hù)景區(qū)。不要說學(xué)生了，就連我們老師，也都只在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看，盡管池塘周圍綠樹成蔭，野花遍地。其實我很想抱一本書坐在那草地上，聞著花香，聽著蟲鳴，享受一下親近大自然的感覺。

接著，又有人來報，說“好好說話”不光自己去池塘邊玩，還號召其他同學(xué)一起去玩，他說他爸爸小時候的游泳就是在屋后的池塘里學(xué)會的，那是天然的游泳池，如果有機(jī)會，他想到池塘里去體驗一下天然游泳池的感覺。

聽到這句話，那一刻，我對“好好說話”的爸爸簡直充滿了憤怒，跟孩子說什么不好，偏說這么危險的事情！

我不能再猶豫了，我要把“好好說話”的念頭扼殺在搖籃里，否則真可能會鬧出不可收拾的大事來的。

他人在哪里？

我徑直奔向池塘。果然，遠(yuǎn)遠(yuǎn)地，我見到一個人趴在池塘邊的草地上。

“出來！快出來！”我快步跑向他，同時高聲喊著。

那人抬起頭，果然是“好好說話”。他捏著一只小蟲子，大叫著：“看！我找到自然老師說的那種蟲子啦！”

我顧不得表揚(yáng)他的愛學(xué)習(xí)，惱怒已經(jīng)入侵了我的大腦，迅速侵占了全部的地盤，我心中只有兩個字——危險！

我的語氣泄露了我內(nèi)心的想法，“好好說話”聽懂了我的怒火，他感覺到了危險，來自我的危險。他舉著蟲子開始逃跑。

要是他明智一點，直接逃離池塘，接下來的一幕便不會發(fā)生了。

可是他沒有，好像池塘是一個磁場，而他成了一粒鐵屑，他開始沿著池塘邊奔跑，我不得不跟著他跑，邊跑邊叫他離開池塘。

畢竟是快四十歲的人了，才跑了一圈，我就喘得厲害，不得不停下來。

見我站住了，“好好說話”也停住了，他舉著手中的蟲子向我解釋著什么。

風(fēng)很大，我聽不清他的解釋，也沒有心情聽他的解釋。我只是怒氣沖沖地拿手指著他，命令他趕緊離開，否則我會對他不客氣的！

估計他也沒聽清我說的話。但是，“好好說話”忽然做出一個嚇?biāo)廊说呐e動，他跳進(jìn)了池塘！

他跳進(jìn)去了！他怎么會跳進(jìn)去呢？我用手指著他，并沒有讓他跳的意思呀！

池塘上漂著幾片浮萍，我眼看著“好好說話”沉下去，水沒過他的頭頂，他在水中掙扎著，撲騰著，激打起一陣陣的浪花。

來不及細(xì)想，我跳下去了，我知道自己完全不會游泳，可那一刻，我以為自己就是菲爾普斯，就是孫揚(yáng)，就是超人，我跳下去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母愛的力量。我入水那一刻才想起自己不會水，我心說，好吧兒子，我們永遠(yuǎn)在一起吧！

可是，奇跡發(fā)生了，我站在水中，而水只沒過我的腰。這個水池只有我半人高。水上的浮萍欺騙了我，四周的綠樹欺騙了我，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也欺騙了我！這個池塘，完全沒有危險嘛！

“好好說話”呢？我的兒子呢？

這個外號叫“好好說話”的小子，是我的兒子！我忽然想起來他是會游泳的！每年夏天，他跟他爸爸都會在泳池里泡一個夏天。

他在哪里？

有人抱住了我的腰，是“好好說話”，他把濕漉漉的腦袋埋在我懷里：“媽媽，好涼??！”

這一頓揍是少不了的，“好好說話”，你玩兒大了！

發(fā)稿/趙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