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發(fā)師的朋友

小河丁丁

爸爸臉上的皺紋明顯深了密了，頭發(fā)多久沒有理，變得又長又亂，這樣一副面孔仿佛一座險峻的大山。只不過，這座大山是沉默的無語的。家中的空氣也變得凝重沉悶，吃飯時交談少了許多。爸爸自己也意識到了吧，有時沖家里人笑一笑，那笑容卻是虛虛的浮浮的，轉(zhuǎn)眼又消逝了。我不知道大人世界的事情，一天三頓飯，放下碗就往外跑，倒也無憂無慮。媽媽就不同了，成天憂心忡忡，尤其當(dāng)她跟爸爸四目相對，目光織成一片陰暗的薄霧。

我想問問爸爸媽媽，卻找不到開口的機(jī)會。家中一切都還照常，哥哥姐姐照常上學(xué)放學(xué)，媽媽照常做飯洗衣，爸爸照常不在家中多待，白天到田地里做事，上山砍柴，趕鬧子就在家門口賣田地出產(chǎn)的蔬菜，或者到柴行賣柴，夜里時常到理發(fā)店下棋，總要我打著手電催他回家睡覺。

這天晚上我來到理發(fā)店，發(fā)現(xiàn)屋門關(guān)著，門縫里透著一線燈光，亮得像閃電。我正要推門，門縫里飄出理發(fā)師悶雷般的聲音：“你放心，有我那兩個朋友，鬧子搶不走?！?/p>

我驚得幾乎跳起來，鬧子有人搶嗎？鬧子就是我們上街的集市，又不是什么肩扛手提的物件，怎么搶？是誰要搶？

卻聽爸爸說：“要是鬧子沒有了，我種點菜要挑到下街去賣，砍擔(dān)柴也要挑到下街去賣，太麻煩了……麻煩還在其次，千百年的鬧子，就這么給下街搶去了，我們上街也太窩囊了。”

我推了一下門，推不開，就拍著門高聲嚷：“開門！開門！”

門閂響了兩下，大門打開了，站在門后的正是爸爸。不等我進(jìn)門，爸爸一個大步跨過門檻，說：“走！回家！”

爸爸從來沒有這樣爽快的呀！每次我來了，爸爸總是說“下完這盤”，下完這盤卻還要“再下一盤”，然后還要“再下最后一盤”，總要挨到我火氣來了，不是搶棋子就是掀棋盤了，才肯罷休。我用手電照一下爸爸，見他頭發(fā)理了，臉也刮了，比起白天年輕了兩三歲。

爸爸大步走在街上，腳板踩得青石板咚咚響。

我趕上去問：“下街要搶鬧子嗎？”

爸爸低聲說：“到家再說?！?/p>

到了家，爸爸對媽媽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鬧子搶不走?！?/p>

媽媽眼睛一下子睜大了，映著燈光像是著了火，“你怎么知道搶不走？”

爸爸臉上露出神秘的微笑，“理發(fā)師說搶不走，那就搶不走?！?/p>

媽媽眼皮一垂，嘴角往一邊牽了牽，說：“一個剃頭的……他的話又不是圣旨……就是圣旨也不管用，我們這里山高皇帝遠(yuǎn)?！?/p>

爸爸仍然微笑，輕聲說：“理發(fā)師有兩個朋友……”

姐姐已經(jīng)燒好洗腳水，哥哥搶著把天井邊的大木盆滾到火落中央，我搶著擺好板凳。媽媽把熱水倒進(jìn)大木盆，撒上一把鹽，再調(diào)一點冷水，一家五口就圍著大木盆洗腳。

這是全家人說話的好時候。

我問：“下街為什么要搶我們的鬧子？”

哥哥沒好氣地說：“你就知道玩！”

姐姐說：“你看上街好多店鋪，要是鬧子被下街搶去，生意就不好做了?！?/p>

媽媽說：“我們上街，趕鬧子的日子，家家戶戶開門就賺錢。開店鋪的不消講，不開店鋪的，隨便弄點什么放在家門口就可以賣錢。實在沒有東西賣，把門板用板凳架在門口，租給人家擺攤，也賺點門板錢呢?！?/p>

我頓時急起來，趕鬧子的日子，我們家總要收門板錢的！錢雖然是媽媽收，那里頭有我一份功勞，哥哥姐姐卸門板的時候，我就幫忙擺板凳。

我說：“下街人真壞！”

爸爸卻說：“不能說下街人壞，媽媽也是下街人呢。下街就是出了幾個爛崽，是那幾個爛崽挑的事，鬧子搬到下街，他們好收管理費?！?/p>

我一下子就想起大疤子、二疤子和三疤子，兄弟仨全是爛崽，大疤子則是爛崽頭。大疤子當(dāng)真有疤子哦，左臉一條好長的刀疤，聽說是習(xí)武留下的紀(jì)念，走到哪里總是一身練武服。二疤子、三疤子臉上倒沒有疤，疤子二字是從老大那兒順口喊起來的，都跟老大學(xué)過功夫，也愛穿練武服。

于是我問：“是不是疤子三兄弟？”

爸爸點點頭，“自從大疤子從哪里學(xué)武回來，就成了地方一霸，不只我們這條鎮(zhèn)街的爛崽，四方鄉(xiāng)下的爛崽也都聽他的，勢力就做大了，他在下街挨家挨戶收錢打廠棚，誰也奈何不得?！?/p>

“打廠棚做什么？”

“他們不是要搶鬧子嗎？要搶鬧子得有行，柴行米行肉行魚行什么的。他們廠棚已經(jīng)打起來了，就是開行的。明天就趕鬧子，我?guī)闳ハ陆謶蚺_看看?！?/p>

媽媽緊著嗓子說：“你不要出頭！這么長一條鎮(zhèn)街，角色多得很，輪不到你！”

爸爸慢聲說：“我曉得的。”

洗了腳，該睡覺了，我和爸爸媽媽共一張床。黑暗中我想著搶鬧子的事，只覺得好奇怪：上街和下街本來是一條街，為什么下街就趕不起鬧子呢？上街和下街隔著一座小小的石拱橋，趕鬧子的時候，石拱橋這邊人擠人，貨擠貨，好不熱鬧，一過橋，那邊就只有一條空空蕩蕩的街。

“爸，媽，為什么下街沒有鬧子？上街這么擠，分一些人到下街去，也好做買賣?！?/p>

媽媽說：“趕鬧子就是這樣，越擠的地方人越愛去?！?/p>

“那為什么一開始不在下街趕鬧子呢？”

爸爸說：“周邊的村子多數(shù)離上街近一些，人們自然愛往上街來，后來上街就建了行，成了趕鬧子的地方?！?/p>

我想一想，認(rèn)為爸爸說的在理。鎮(zhèn)街是南北向的，北邊是上街，南邊是下街。東邊山腳幾個村子靠一條小馬路連到理發(fā)店，這里屬于上街；西邊山腳幾個村子靠一條土路抵達(dá)平橋，過平橋就是柴行和電影院，也屬上街；北邊的村子不消講，都從上街口子進(jìn)入鎮(zhèn)街。下街雖然有戲臺，戲要逢年過節(jié)才演，平時只有小孩子在戲臺上翻跟頭。下街雖然還有車站，車站不在街上在大馬路上，且離平橋才百把米。

第二天早上太陽曬屁股了我才起床，哥哥姐姐早就上學(xué)去了，爸爸坐在天井邊閑閑地看棋譜，沒有在門口賣菜。我端一碗稀飯到門口吃，看見我們家門口照舊擺上門板了，但是沒有人租，多數(shù)人家擺的攤位都沒有人租，街面冷冷清清，幾乎沒有什么行人。對門木器店老板娘和斜對門雜貨店老板娘臉色沮喪，小聲嘀咕：“外地商販怎么還不來？”“他們下車就被攔住了，趕到下街那個新行去了，好比是搶新娘子呢！”“還有沒有王法了……”endprint

“下街趕鬧子嘍！”

“下街趕鬧子嘍！”

“歡迎鄉(xiāng)親們到下街趕鬧子！”

一伙爛崽沿街往北走，一邊嚷一邊篩鑼。為首那個可不就是大疤子，一身黃綢練武服在陽光底下耀眼得很，護(hù)腕和腰帶布著閃亮的銅釘。其余幾個有下街的，也有鄉(xiāng)下的，個個歪嘴斜眼，不可一世。

街邊人家都看著他們，誰也不敢做聲。

爸爸出來了，望望大疤子等人的背影，對我說：“走，我?guī)憧礋狒[去！”

媽媽快步出來，伸手要拉爸爸，“不關(guān)哪個人的事……”

爸爸笑一笑，說：“我們轉(zhuǎn)轉(zhuǎn)就回來?！?/p>

爸爸讓我騎在他脖子上，大步往南走。

快到理發(fā)店，只見那兒聚著好多人，把街面攔斷了。

爸爸?jǐn)D進(jìn)人群，喲，街心支著一口大鐵鍋，鍋底用塊子柴燒著大火，滿鍋子油在沸騰，一個三十左右的漢子穿著黑色鑲金邊的練武服，抱著兩條黑毛森森的胳膊站在鍋邊，鐵青著臉，一言不發(fā)。二疤子跟大疤子一樣打扮，咋咋呼呼地說：“哪個要到上街趕鬧子，把油鍋里的銅錢摸出來就許他過路！”

我朝鍋中一瞅，果然，鍋底沉著幾枚銅錢，在沸油中微微跳動。

這口油鍋支在小馬路和鎮(zhèn)街交叉口，把通向上街的路堵住了。好多鄉(xiāng)下人過不來，又不甘心往下街去，就聚在那兒，越聚越多。

我居高臨下朝理發(fā)店望，只見理發(fā)師懶洋洋地躺在竹椅上，捏著細(xì)長的小銅勺優(yōu)哉游哉掏耳朵，臉上什么表情也沒有。

小馬路那邊傳來一個嘶啞的尖叫：“讓一讓！小心給油燙到！”

小馬路上的人像波浪一樣涌動，出現(xiàn)一個漩渦似的空隙，從空隙里出來一副擔(dān)子，是一個禿頂小老頭挑著賣油餅的行頭。一頭是舊竹籮，籮上架著和面的白鐵皮圓盤，盤中還有面團(tuán)。一頭是炭爐和小油鍋，爐門開著，爐口爆著火星，鍋中油是沸的，鍋上架著裝油餅的鐵絲架，架子里斜放著一把油亮的鐵鉗。

我認(rèn)識這個禿老頭，每次趕鬧子，他總在理發(fā)店檐下擺攤?？墒沁@一次他到不了理發(fā)店，被那口大油鍋攔住了。

禿老頭瞧著大油鍋，納悶地問：“這是炸什么的？怎么擺到街心？”

二疤子說：“你老叔到下街賣油餅，戲臺那里砌了新行，有的是地方?！?/p>

禿老頭說：“那不成，我在理發(fā)店門前擺了幾十年?！?/p>

二疤子把眼一鼓，面孔兇得像門神，指著大油鍋惡聲惡氣地說：“徒手摸出銅錢，大爺就給你讓道！”

禿老頭覷著大油鍋，聳著眉說：“徒手怎么摸得出來？還不把手炸熟了？”

二疤子沖黑衣漢子努努嘴，說：“給鄉(xiāng)親們開開眼界！”

黑衣漢子緊閉嘴唇，將右手衣袖挽得高高的，那條手臂就像牛腿一樣，又粗，又黑，皮又厚。他用左掌凌空對著右臂做著推拿撫摸的動作，仿佛是給右臂施加一種神奇的功能，然后凝視著鍋底跳動的銅錢，右手食指中指并攏，瞅個準(zhǔn)，快速往沸油插下去又提上來，一枚銅錢就飛出油鍋，掉在石板街上，丁零零滾到禿老頭腳邊。

許多人齊聲發(fā)出驚嘆，我不住地吸冷氣。

細(xì)看那條手臂，雖然油淋淋，但卻好端端。

二疤子說：“這位大俠是我大哥在江湖上結(jié)交的異人，專練熱鷹爪，這一只手赴湯蹈火都不怕！聽說我們下街要開鬧子，特來助個興！”

禿老頭嘖嘖幾聲，把擔(dān)子放下，拾起銅錢，在兩只手中倒來倒去，說：“好燙！好燙！”一不留神，銅錢掉進(jìn)了小油鍋。

“啊喲！”禿老頭沖著二疤子和黑衣漢子媚笑，小而尖的鼻子擠出細(xì)薄的皺紋，一雙狐眼瞇成了兩條縫，“對不起！對不起！大俠你再顯顯功夫，把銅錢撈出來吧！”

黑衣漢子臉色陡變，開始東張西望。

二疤子指著禿老頭罵道：“老家伙你自己撈出來！”

“好！好！”禿老頭連連點頭，也挽起袖子，做著好生害怕的樣子，把枯枝般的瘦手懸在油面上劃來劃去。

我失聲叫道：“鉗子！你有鉗子！”

禿老頭似乎沒有聽見，把手往油中只一插，我還沒有看明白，那只瘦手又出來了，食指和中指間夾著油晶晶的銅錢。

眾人鴉雀無聲，遠(yuǎn)處誰家嬰孩啼哭的聲音特別清晰。

禿老頭把銅錢扔回到大油鍋中，笑嘻嘻的，又那么麻利的，從白鐵皮圓盤里拎起幾個面團(tuán)往大油鍋中扔，一邊說：“向二位賠個罪，我給你們炸幾個油餅！”

咦，面團(tuán)在油里沉浮，為何既不起油泡也沒有響聲？

禿老頭又把一個面團(tuán)扔進(jìn)小油鍋，嗞嗞嗞，面團(tuán)立時起泡，變色。

原來大油鍋雖然在沸騰，溫度卻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小油鍋。

人群騷動起來，誰叫了一聲：“騙人的！”好多人跟著嚷嚷：“爛崽有什么真功夫！”“什么大俠！狗屁！”“油里有名堂！”

“回頭找你算賬！”二疤子沖禿老頭甩出一句狠話，匆匆往下街去了。

黑衣漢子呢？早就不見蹤影。

爸爸放下我，過去把一個指頭伸進(jìn)大油鍋，半點事也沒有。

禿老頭好像只是開了個玩笑，仍然笑嘻嘻的，叫爸爸和他一起把大油鍋抬到街邊，又把自己的行頭擺在理發(fā)店檐下，一心一意炸油餅。

好多人向上街走去。

也有不少人觀看禿老頭炸油餅。

我想守在那兒，好叫爸爸買新炸的油餅，爸爸再次讓我騎上脖子，說：“車站那邊也有看頭，我們到車站去?！?/p>

父子二人過了石拱橋，從河畔小街岔到車站。這是大馬路邊一塊空坪，往來于縣城和鎮(zhèn)街的客車全部在此?？?。大馬路通向平橋的一方卻被攔斷了，三疤子手拿一根嶄新的野木扁擔(dān)站在那兒，沖著車上下來的客商喊叫：“下街起鬧子了！都到下街去！到下街戲臺去！”

三疤子又高又壯就像廟里的四大天王，力氣之大更是出了名，三年前扳倒過一頭發(fā)狂的大水牛呢！這兩年跟大疤子學(xué)了幾手，穿上了練武服，那就更顯威猛。他橫執(zhí)扁擔(dān)，發(fā)聲如獅吼虎嘯，簡直就是張飛呂布一般的人物，何況身邊還有一伙爛崽，個個也都拿著扁擔(dān)，因此沒有人敢向他靠近。endprint

三疤子接著喊叫：“擰扁擔(dān)！擰扁擔(dān)！哪個要到上街趕鬧子，跟老子擰扁擔(dān)，勝了就從這里過去！”

擰扁擔(dān)是我們這里大人們競爭的一種比試，各人一只手抓緊扁擔(dān)一頭，朝相反的方向擰，誰先撒手就輸了。

大伙不愿往下街去，又想看熱鬧，就聚在那兒，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臉上都是期待的神色。

卻見南邊大馬路上來了一個盲人，昂著頭，翻著無用的白石眼，敲著發(fā)黑的老竹棍，徑直朝三疤子走過去。

方圓幾十里，沒有人不認(rèn)識他，他住在南邊一個小村，算命為生，人稱八字先生。他又瘦又矮，身材像個侏儒，年紀(jì)四十出頭，雖然眼睛看不見，趕鬧子總是一個人來去，全憑一根竹棍問路。他算命的地點正是理發(fā)店門口，渴了就喝理發(fā)店的水，餓了就吃禿老頭的油餅。他上個月才給我算過命，說我長大了“了不得呢”，所以我一見他就叫起來：“八字先生！前頭有人攔路！”

八字先生朝我這邊“看”一眼，顯然是聽見了我的話，卻仍然敲著竹棍往前走。唉，他走遍天下，從來都是人家讓他的嘛！

三疤子拉起八字先生的竹棍，說：“你到下街戲臺去算命，從今往后下街開鬧子了。”

“我要到上街理發(fā)店去。”

“那不行！擰扁擔(dān)贏了我才許過去！”

“那就擰嘛！扁擔(dān)呢？”八字先生伸出一只空手。

眾人的脖子一下子都抻長了，想不到八字先生這樣的人，從沒做過重體力活，人又細(xì)小，要跟本地有名的大力士賽手勁。

三疤子等了許久無對手，早已無聊，就把扁擔(dān)一頭交到八字先生手里，自己抓住另一頭，說：“你擰吧，看你有幾兩力氣?！?/p>

八字先生卻說：“你擰！你擰！”

三疤子輕蔑地噴一下鼻子，手上使了勁。他那只手多大多厚，跟熊掌一樣，胳膊粗得像熊腿。八字先生呢，那只手又白又嫩好像女人，卻將扁擔(dān)抓得牢牢的，三疤子竟然擰不動。

三疤子臉一紅，鼓著腮，胳膊上的肌肉一股一股暴凸起來，脖子上的筋條也暴凸起來，仍然擰不動。

眾人驚奇極了，個個瞪圓了眼。我張著嘴合不攏，口水流到了爸爸頭上。

三疤子雙手握住扁擔(dān)，怒吼一聲。喀嚓！嶄新的野木扁擔(dān)生生裂開，三疤子打了個趔趄，差點兒跌倒，八字先生仍然穩(wěn)穩(wěn)地站在那兒，如同鐵鑄的雕像。

二疤子從人群中閃出來，輕步走到八字先生身后，抬起右腿要踹八字先生的屁股。八字先生反手一棍，不偏不倚點了一下二疤子左腿膝彎，二疤子撲通一聲就跪在地上。

眾人一陣哄笑。

二疤子掙了掙，站不起來。

三疤子要扶二疤子，也被八字先生戳中膝彎，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鄉(xiāng)親們有的叫好，有的鼓掌，有的打口哨。八字先生招著耳朵，翹著下巴，腦袋像螳螂一樣左轉(zhuǎn)右轉(zhuǎn)，說：“昨晚我算了一卦，今天要教訓(xùn)三個人，還少一個呢！”

眾人四下里瞧，那些爛崽有的倉皇離去，有的硬著頭皮站在原地，好不難堪。

這時大疤子等人從平橋那邊過來了，見二疤子三疤子跪在地上，大疤子氣得臉紅紅的，怒斥道：“老二老三，起來！”

二疤子三疤子都苦著臉，指著八字先生，羞得說不出話。

大疤子瞧一眼八字先生，又瞧一眼地上裂開兩半的扁擔(dān)，臉皮變成紫黑色，沉聲說：“原來你是高人！來，來，我跟你擰扁擔(dān)——”他將一個爛崽的扁擔(dān)劈手奪過，用力朝八字先生胸口捅過去。

我真擔(dān)心八字先生給捅出一個窟窿，卻見八字先生用竹棍輕輕一撥，扁擔(dān)就閃到一邊去了。

大疤子“咦”了一聲，掄起扁擔(dān)朝八字先生頭上砍去，就在扁擔(dān)高高舉起那一剎，八字先生將竹棍往前一戳，正好戳中大疤子的心窩，扁擔(dān)在空中晃了晃，掉到地上。大疤子雙手捂住心窩，口中射出一支血箭，臉白得像紙，接著又被八字先生用竹棍點中膝彎，跟二疤子三疤子一樣跪下了。

八字先生從從容容地說：“大疤子，二疤子，三疤子，你們服不服氣？不服氣到理發(fā)店找我，我在那里等你們。”

八字先生敲著竹棍往上街方向走，好多人跟在身后。

那些爛崽紛紛去扶疤子兄弟，哪里扶得起來，只好架著他們離去。架在空中，兄弟仨的膝蓋仍然是彎曲的，保持著跪姿。

爸爸接著帶我去下街戲臺，只見平地打起兩座木頭廠棚，里頭一個人也沒有，只有寫著米行、肉行、魚肉、禽行之類的紙板在風(fēng)中搖動。爸爸極為開心，說：“到理發(fā)店去，買油餅給你吃！”

來到理發(fā)店，鬧子已像往常那樣熱鬧非凡，但是禿老頭沒有炸油餅，八字先生沒有算命，理發(fā)師也沒有理發(fā)，他們?nèi)齻€都歇了業(yè)在下棋，看棋的人擠了一屋子。八字先生下棋？是的！他眼睛看不見，口中說一著，禿老頭就幫他擺一著，理發(fā)師每下一著口中也要說出來。

“馬一進(jìn)三?！?/p>

“將六平五。”

“車六平五?！?/p>

“象七退五?！?/p>

……

看棋的人紛紛說：“原來八字先生會下盲棋！”“他從來不顯山不露水，今天在車站現(xiàn)了功夫，索性連棋藝也顯出來了。”“油餅師傅是個俠客呢！肉手下得油鍋！”“八字先生才厲害！你沒有看到……”

爸爸拉著我擠進(jìn)屋里，站在桌邊看棋。

理發(fā)師站起身，對爸爸說：“你來下棋，我要去買魚買肉，中飯你和你兒子在這里吃，幫我陪客?！?/p>

爸爸也不客氣，就坐在理發(fā)師的位置。

棋下到中午，也不見哪個爛崽來找事。吃飯的時候，我反復(fù)瞧著禿老頭和八字先生，越瞧越覺得二人渾身都是俠氣。我又反復(fù)瞧著爸爸，爸爸也是理發(fā)師的朋友呀，相來相去卻總是那么平凡。

插圖/胡嫄嫄endprint